静玲高高兴兴的写完了信装在信封里粘好,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说到,她就很仔细地把封口拆开,又用一张信纸写着:

“我想有一件事你也急于知道的,那就是浮尸,你还记得我们屋边的那条干涸的河么?不久以前忽然涨了水,我在那里面亲眼看见许多臭尸,可是近来没有了,听说是他们为了避免过于刺激平民,在半夜把那些死尸用车运到河边下游,这样就可以不必经过这个城里的居民的眼目,一直流走了。可是为了安顿民心起见,××城已封锁了关于浮尸的新闻。为什么会有浮尸呢,一般人都推测到日本人在修筑秘密军事工作,怕走漏了消息,所以就把他们弄死,可是我们的当局向日本人交涉,只说不该把白面犯人丢在河里,这一下他们可抓住理由,一面说中国的报纸的记载失真,一面不断的把白面犯送过来——这些人原来是他们平日豢养预备作民意请愿或是暴动的,可是这么一来,多少善良的老百姓的冤情真是永沉水底了!谁能替他们申诉,给他们报仇,要是有的话,那也只得等我们将来在战场上再为他们复仇吧!”

她才放下笔,忽然门被人推开了,她赶紧把信藏在衣袋里,走进来的原来是李大岳。

“我还当是谁呢,吓得我赶快把信藏起来——”

她又把信取出来,好好封起,李大岳却用很严肃的语气和她说:

“静玲,我要离开这里了。”

“为什么,呵?——”她还故意顽皮地说,“这两天我不是看你在河边钓鱼很有兴致么?——”

“咳,不要说吧,那还不是为了太无聊?可是现在我真的要走了。”

“到哪里去?”

“我归队,”他接着问,“你说,你的意见怎么样?”

静玲的心中充满了高兴,因为想不到他这么大的一个人竟会问她的意见,于是她也很郑重地反问:

“你还和谁谈过了?”

“没有谁,只是昨天晚上和你父亲说起一点来——”

她急急地问:

“我爸爸的意见怎么样?”

“他没有多说,大致的意思是不赞成我去,他说那是以下犯上,以邪侵正,没有什么好结果,劝我们不必染那一水。”

“不成,不成,这个看法太旧,正如同当年他不赞成革命一样,我的意思是现在是要一致团结对外的时候,反对任何内战,你参加到哪一方面我都绝对不赞成。”

“你不知道,他们的口号是抗日救国——”

“我怎么不知道,不过现在时候不同,抗日救国要全国上下一致去干的,绝不能还象从前,只是孤军应战。要打全国都得打!不然的话,那就不算,你看,自从这事件一发生,表面上日本人对我们不好象松了么?可是暗地里他们可忙起来,正好乘此机会挑拨离间,要中国人打中国人,他可以躲得远远的看热闹,到了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们只轻轻一动,好,那就什么都是他们的了!”

“这一点我也想到过,可是,我们都很相信我们的军长,我原来又是一个军人,怎么能过这安闲的日子,只要是打日本人,我就去干,我是早有这份决心的。”

“那就好,真正对日本人的战争,一定在北方爆发,不会在那极远的南方。你还看不出来么,前两天×××军还和日本军队在海口冲突过,象这样的事件,一天天地增多,终有那一天,大规模地打起来,那时候你正可投效。如果你要是在南方,怕赶还赶不及呢!”

李大岳象是有一点被她说动了,默默地两手捧着头在苦思。

“那么象我这样的人就该象废物一样地活下去么?”

他象极痛苦地用手捶着自己的头。

“不,你当然不是——”

“唉,我真想换换地方,这样安定的生活我过不来。我去钓鱼,原来就是想磨性子,没有想到性情愈磨愈大了。”

“麻木的人才没有知觉。谁也忍不住这口气,除非那些汉奸走狗们。我真想不到那些高官,当着别人左一个嘴巴,右一个嘴巴打过来的时候,有哪份脸还举杯庆祝别人的健康?我不明白,也许我年轻——”

“我的年纪虽然大,也不明白,我就是有点拗脾气。如果我也象有些人一样投到别处去,怕不早得了势?可是我早就下了决心,和日本人打,我做一个士兵也情愿!不然的话,我绝不参加!”

“那就好,那就好,现在我已经不上课了——”

“怎么,这样早,就放了暑假?”

“不是,又罢课了,你还不知道上次游行吧?”

“不知道,报纸上没有,我也不出去。”

“这次罢课就是抗议那次的殴打和拘捕——”

“我不赞成你们罢课,这样力量容易分散,工作又要停顿。”

“不,不,这次正在讨论一个最好的方法使同胞们不散开,合起来才是力量,分开就什么也没有!”

“好,好,这样才好。”

“幺舅,那你更不能走了,等着加入我们吧。”

李大岳笑着摇头说:

“你们是学生,我是一个军人——”

“现在正需要军民合作,将来正式作战的时候需要军民合作——”

“好,你让我好好去想想吧,许多事情把我缠住了,我简直有点弄不清,过两天我再回答你,好不好?”

他说着,站起来,她也和他一同走出去,才站到院子里就看到那蔚蓝的天上有几个移动的小白点飞机的马达嗡嗡地吼着。他们无言地仰视,过后两张沉郁悲愤的脸对视了一下就各自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