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谭绍闻上了任,与前令交代。那前令是个积惯猾吏,看新令是个书愚初任,一凡经手钱粮仓库诸有亏欠之处,但糊涂牵拉,搭配找补,想着颧顸结局,图三两千金入囊。这谭绍闻原是正经人家子弟,浮浪时耗过大钞,一旦改邪归正,又遇见兄藩台是个轻财重义的手段,面软心慈,也晓的前令瞒哄,曲为包涵,希图斩截。争乃前令刻薄贪渔,向来得罪于一县之士民胥吏。这书办们,或是面禀,说某项欺瞒多少。或是帐稿,开某项折损若干。旧令便要锁拿书办,说他们舍旧媚新。这书办那里肯服。本来“三个将军抬不动一个理字’,旧令只得又认些须。支吾迁延,;已将愈限,上宪催督新令具结。到无可再缓之时,旧令径过官署,面恳宽收,以全寅好。谭绍闻只得认了一半,草率结局。

旧令解韬脱樊而去,谭绍闻方得振起精神做官。留心体察衙役,没有一个不持票殃民;稽查书办,没有一个不舞文枉法;上台照拂,无非渔利之计;绅士绸缨,不免阳鱎之憎。作了一年官,只觉握印垂绶,没一样不是作难的,没一宗不是担心的。

这宅门以内,笨的不中用,精的要哄官。想来想去,还是王象荩好,不如差人回祥符叫王象荩。于是写了一封母亲安禀,并篑初读书以及家间琐屑事务的书。一张谕帖,谕王象荐来黄岩帮办事体。外有程嵩淑、张类村、孔耘轩候安书启,盛希侨、张正心、阎仲端的问好信札。包了一个包封。又购了些浙江土物,自己家里是五凤冠一顶,七事荷包霞帔一领,上奉萱堂;绸缎为巫氏、冰梅衣服;书册是篑初的览诵;竹木奇巧是用威的耍货;首帕,手巾,香囊,扇袋,梳蓖,是使婢们的人事;靴帽围带等件,是仆厮辈的犒赏。外特寄王象荩一个包袱,针线缝了,内中是赵大儿、全姑、孩子的东西。拣了两个走过河南的能干衙役,给发路费,择日起身,径投河南而来。

等了两个月不见回来,绍闻有些焦急,白日办事,夜间萦心。忽一日两个衙役回署叩头,不见王象荩,内心已自不安。

衙役呈书,封皮不见“平安”二字,心中又是一惊。急忙拆看,乃是儿子禀帖,密排小字,写个满纸。及看到“老太太思念父亲,渐成大玻父亲可否回来,官方事务,儿所不谙,不敢妄为置说。要之,老太太年事已高,总以回家为妥’,徐元直方寸乱了。至于“王中办理家务,委的万难分身,今绍闻看来,已非急务,且自由他。

次日,即便上剩先谒见兄藩台大人,呈上家书。大人看了,开口便道:“去年兄接家眷到浙江,俱言婶太太安好。不料此时忽患病症,这事贤弟该请终养。天下为父母的,到老来有病时,只要儿子不要官,且后悔叫儿子做官。假如有几个儿子,或做官或不做官,都想叫在病榻前。齐做了官,还恐怕来的不齐。即有不孝之子,到这时候,也只论子不子,不论孝不孝了。你如今身在浙江,婶太太却夜夜见你哩。”绍衣说到天性至处,这人人不异的亲心,谭绍闻不禁鸣呜咽咽,流泪满面。

谭绍衣道:“不必洒惶。你做官日浅,未得迎养婶母到署,然蒙去年上昊天上帝尊号覃恩,请了两代封赠,也可少慰为人子者显扬之心。现今即婶太太没病,而年逾七旬,贤弟也就该请终养。况你又是孤子,与例相合。我如今上院见大人,把你这个情节说明。我出来你就禀见面陈。钱塘县是河南尉氏人,请他出具同乡官印结。你安排县衙书办,照例写一张请终养申详,用上樱我添上一张驳稿备案。你再详一套委无别故欺饰,申详到司,加上同乡官印结。司里再加上实查委系亲病印结,申详到院。以便咨部,启奏。待圣旨下来,便可回家。老太太见儿心喜,管保就好了。你今便差人到黄岩,谕各房书吏,把告终养原由说明,叫他们各照所管钱粮仓库,马匹船只,墩台驿站,沿海水驿,城池坛庙,一切事件,早造清册,以便委令前去盘查交代。但你做官一年,经手有亏空与否?”绍闻道:“替前令担有一千五百金,出具完结。一年填有一千两,大约还有五百金亏空。”藩台道:“这个不难。此去委令,我与院大人商酌,大约是我的同年、上虞县知县靳守训。我对他说,叫他速出完结,打发你起身。你所欠款项,我都实实给他。我不迫所属州县,叫他出担空印结,屈之又屈,悬之又悬,接印州县官作难。我凡事只以实办。倘若我强了人,说我做上司的替他担承,万一我去任后,来的大人以实办起,岂不坑了州县官的身家性命?我不是颧顸了事的上司,各属员已信之有素,何况是吾弟的事。你只管照我说的办来。还有一宗大事,也商量定了罢。前在河南,说与签初定亲,如今一别数千里,久后稀于见面,不说定你我都悬念。这是咱的一个外甥女,姓薛氏。

姑老爷没于山西榆次县任所,我接姑太太、甥女、外甥到衙门。

彼时篑初到道署,姑太太一见心许。今日贤弟要回家,我一力主张定了亲事。你各人儿妇,叫你看看你放心,回家好讲与婶太太,说与弟妇。”绍闻唯唯。生法儿见了薛甥女,心中甚喜,急切办了表礼八色,行了纳彩礼,得了回启。

又耽搁一天,黄昏出城。回到黄岩县,一一俱依藩台所言办理。又隔了五日,上虞县知县靳守训,奉上宪委牌,接署黄岩县事。这一切卸事交印,接印莅政,两县令俱照例而行。至于交代盘查,案件未结止者,催科未完缴者,国项未完足者,旧令无一毫欺饰,新令受过藩司嘱咐,五日之内,邵出具印结。

谭绍闻定期辞署上剩这城乡百姓连夜做万民伞,至日盒酒摆了四五里,父老子弟遮道攀辕,不忍叫去。绍闻不胜酒力,一桌一盏,竟成酩酊。总之,愚百姓易感而难欺,官是钱字上官,他们的口舌,是按捺不住的;官是民字上官,他们的眼泪,是收煞不来的。谭绍闻虽莅任不久,毕竟是民字上刻刻留心。

况且未任之先,造火箭克敌,又绥辑过灾黎,早已有了先声。莅任之后,也仿娄潜斋治馆陶政绩,做了几件。此所以百姓们有“好官不到头”之恨也。

星夜到省,进了藩署月交代赔垫之项,藩台自另日与上虞县楚结。本夜又备送了水陆路费。谭绍闻次日起身,水棹陆鞭,一路风驰,不及一月,进了祥符。

看官要知,父母到老来有病时,心中只有一个死字横在胸膈。这是大黄不能泻的,藜芦不能吐的,也是参蓍峻补不能起的。唯有儿子到跟前间痒间疼,这疼痒就会宽解;擦屎刷尿,心里也没避讳。谭绍闻到家,叫了声:“娘,我回来了。”王氏听见,就是活神仙送了一个“天官赐福”条子,笑道:“你回来了好。”这病便减了十分之七,偏偏心口子就不再疼了。

晚上,又服了姚杏庵的药,披起衣服,倚枕而坐。绍闻。

巫氏、冰梅、篑初、用威围在跟前。绍闻把怎的造火箭,怎的烧艅艎,怎的破普陀山,说了一遍。巫翠姐如听戏文一般,又问下事如何,绍闻道:“娘乏困了,不说罢。”王氏笑道:“你说,我听。”绍闻又说入京引见:“皇上面南坐着,我跪下,说臣是谭绍闻,河南祥符副榜,做火箭烧坏了日本国贼兵七八千。皇上大喜,放我即用知县。浙江黄岩县开缺,把我选到黄岩去。我到浙江,先见了咱家绍衣哥,才去上任。衙门的长随,都是些吃好的,穿好的,办事专一弄钱,我才差人来叫王中去把宅门。谁知再等总不见到。后来兴官家书到了,才知道娘病着哩。俺绍衣哥,叫我告终养——”王氏道:“怎的叫终养?”

绍闻道:“回家探望母亲,好了多吃些饭养身子。这就叫终养。”篑初道:“奶奶如今好了四五分。前些时,有四五天不肯吃饭,每日只三五口藕粉。如今渐渐好些,吃粥,吃干饭,吃莲粉,每天有三四汤碗。”巫氏道:“我许下三天献神戏。”

绍闻道:“好了就唱。”冰梅道:“我许下吃清素。”绍闻道:“奶奶好了,大家都是有功哩,多谢你两个虔心。”

却说王氏见儿心喜,饭渐吃的多,药渐吃的少;少吃药是治病良方,多吃饭更是治病良方。一天好似一天,会起来了,会扶杖走了,会丢了杖儿走了,不及一月,全然大愈。

这是谭绍闻能慰亲心,也是谭绍衣处置得体。以视世之贪位慕禄者,明知亲老婴疾,却甘恋栈而恶枕块。一旦在任闻讣,却刻父母《行述》曰:“不孝待罪某任,罪逆应自殒灭。不意昊天不吊,祸延家严(慈),于某月某日疾终正寝(内寝)。不孝于先严(慈)见背之日,未获属纩含饭,是尚何以靦颜而为人子也耶!”姑念“先严嘉行(先慈懿德)”云云,只得“濡血缕述’,央你们先生大人采择,于是“不孝这里衔结无穷”起来。这是未衰杖时裨谌起就腹稿,遂成官场中丁忧的一个通套。作者赘一句赞曰:“呜呼哀哉!岂不可笑。”

却说谭绍闻既不曾在能县闻讣而匍匐就道,何至在开封府填讳而缙绅借衔?一笔扫尽,言归正传。这王象荩在南园中听说少主人在任里回来,两步赶成一步,来萧墙街探望。见了磕头,绍闻急忙扯住,说:“我在黄岩县差衙役接你作门上,再等也不见影儿,好不急人。”王象荩道:“奶奶有病,我如何能去?总为我走了家中无人,我不去衙门毕竟有人。如今少爷可以到碧草轩一望。”

王象荩讨了钥匙,谭绍闻跟着。开门一看,较之父亲在日,更为佳胜。原来谭道台离任,家眷要住此处,开封太守代交赎价,业归原主。当即叫各色匠役,垒照壁,砌甬道,裱糊顶槅,髹漆门窗,又移道台在署买得流落民间的艮岳石头锦川二峰、太湖三块,又搬道署花木三十盆筒,鱼缸两个,凉墩八座。到后来家眷搬走,交与王象荩锁讫。今日绍闻周详审视,好不快意。猛而想起当日赌输,在此直寻自尽,不觉悔愧交集。若非改志读书,遇见绍衣,得以亲近正人,不用讲家声流落,这碧草轩怎得如此丽日映红,清风飘馥?只这一株怪松,怎免屠沽市井辈亵此苍苍之色,溷此谡谡之韵?王象荩吩咐园丁灌溉毕,锁了园门,自回南园。

绍闻到堂楼,一家团坐。说起兴官儿联姻薛氏之事。王氏道:“在那里住?”绍闻道:“就是绍衣哥甥女。父亲是进士,山西榆次县知县,殁于任所。绍衣哥接在衙门。”王氏向巫氏、冰梅道:”想必就是薛姑太太女儿全淑姑娘。道大人家眷搬在后书房,官太太、姑太太、全淑姑娘都来在这里。后来备席请来,我叫赵大儿母女两个来伺候客。这全淑姑娘与全姑两个一见,就亲热如姊妹一般,再摘离不开。虽绸缎布素是两样,人材却不分高低。官太太、姑太太都是夸说,只像一对儿。转眼不见,两个上楼不知说什么去了。后来道大人来接家眷,咱这里摆酒饯行,全淑姑娘不吃什么,两个上楼,都把脸上粉揉了,像是割舍不得的光景。我心想把全姑配与兴官儿,如今有了全淑姑娘这宗亲事,罢么,不提就是了。”绍闻道:“儿心里也久有全姑这宗事,与母亲一样,只说不出口来。万一中不从,就不好见面了。没有么,娘见王中,硬提一句,他不依时,娘是女人家,只说娘老的糊涂了,丢开手,话就忘了一般。”王氏道:“也使的。王中不依,就把这心肠割断也好。”

恰好次日王象荩又进城来,带了一磁罐子盐腕的紫苏,说是奶奶病起,好以咸莱下饭。到了楼门,王氏道:“王中站住,我出去说句话。”忙从楼东间扶杖慢慢的出来。王象荩道:“奶奶大好了。”王氏道:“头还发晕,别的没什么意思。我想你四口儿,回来到西书房住罢。闺女大了,南园没个遮拦,不成看相。”王象荩道:“奶奶吩咐很是,就回来。把南园佃与人家种也使的。只是吃菜不便宜了。”王氏道:“全姑我见他亲,伏侍我便宜。”王中道:“只是小娃儿,不知道什么。”王氏道:“我老了,早晚离不得个小娃儿在跟前,说话解闷。兴相公我也离不了。他两个俱十七八岁,又不便宜。我心里——,我心里只想——”王象荩明白,说道:“奶奶只管说就是。”

王氏道:“我说的不成话,老了糊涂,你休怪。”王象荩道:“怎敢说怪。”王氏道:“一发成就了他两个何如?”王象葛道:“我是个奴仆——”王氏吃了一个小惊。“——兴相公我已留心看了,将来是个大有出息的人。但以仆配主,心中有些不安。容我到大爷坟上磕头禀过,见小的不敢欺心。”王氏道:“你知兴相公有了丈母家也不?”王象荩道:“已料知。道台大人家眷在后轩上住,那一位全淑姑娘,小的见过。当时心里有这个想头。如今少爷在浙江,想必与兴相公定下这门亲事。奶奶今如此说,这是天从人愿,小的有何不依。明日就上大爷坟上告禀。”话统说明,把一个王氏喜的到不可解地位。

绍闻自阎楷书馆回来,王氏道:“王中却不嫌偏房,明日要上坟上告禀你父亲。”绍闻道:“儿回来,因母亲有病,虽说柯堂告先,却不曾坟上磕头。正要明日去,改日再择吉祭祖。”

这上坟磕头之事,一笔已见大意。

此下谭绍闻坐车拜客,无非是娄、孔、程、张、苏几家。

这数家之老成典型六七十岁的,英年时隽之二三十岁的,走价相约,公同一日道喜。这谭绍闻一发谦逊,便把王象荩许姻之事,请教一番。苏霖臣道:“此亦权而不失其正者。经云:‘子有二妾,父母爱一人焉。’则父在而子有妾,此其一证。但未嫡而遽纳妾,微觉太早些。”张类村道:“纳妾恐致争端,就怕这个。”程嵩淑笑道:“诸侯一取九女,只为不姓妒。”绍闻又请教外父,孔耘轩道:“出于令堂之命,且令堂高年,须此女伏侍,只应遵而行之。但不可亲迎庙见,使嫡庶之礼不分。”

程嵩淑又大笑道:“圣人说,成事不说。”把话止了。酒肴既完,众客各归。

单说王氏与王象荩楼下说就。绍闻与王象荩坟上回来,这一月之中,绍闻赐绸缎表里,金翠头面,酒坛肉盒,颇为丰美。

至日,樊妇坐花轿作迎姑嫂,佃妇做送女客,篑初衣冠整齐,却不敢行亲迎奠雁之礼,明其为纳妾,非若娶妇六礼必备。

老樊回来,遵“听房结子孙圪垯”俗谚,预先偷买一根红布带儿藏着。小叔用威坐床,新人屋也来了几个邻妇叩喜。送了交杯,更深人散,篑初拴了门。老樊俟人静之后,手执红带儿,潜行徐步,在窗外偷听,不闻动静。又一顷,仿佛如闻哎哟,老樊结了一个圪垯。站的腰酸,存立不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