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辉长老接着行脚僧所寄之书、所封之物,先把书拆开,长老大惊,却是为何?便问行脚僧道:“这书从那里寄的?”二僧道:“昨午间,在六和塔亭子下歇脚,却见一位长老从塔里上将出来,道:‘我有一书一物,要你寄到净慈寺知长老处,因有封物在内,故此要送得着实,不致浮沉。”长老才把那一物将外边裹纸拆开,却原来就是宫中所赐龙边八缝履鞋,眼见他临回首时,分明穿了去的,入在龛内,已随大火烧化,怎的原生不动依旧寄还,岂非济公化身之后,显出这个灵通?且把书来细看,那书上写道:“愚徒道济稽首焚香再拜,上知公大和尚老师座右:侧惟花落水流,别来容易;天荒地老,会晤殊难。痛世事之如斯,嗟人生之莫定,虽属形暌迹异,犹怜意迩心通。目今岑桂香生,篱花色绽。湖上风光如旧,城中车马安闲。我师大地悬灯,高楼拄颊,眼见常清常净,胸怀无世无边。弟子济尘心甫脱,茆见犹蒙,推倒铁门,钻开地孔,针尖里另觅出头,螺壳中别寻去路。幸我佛慈悲,不生嗔恼;赖老大宽大,任我狂痴。戳突了锡杖,不怕上高下低;踏破了草鞋,那管拖泥带水。凭寒侵暑扰,赤着身不用衣包;便雨打风吹,光着头何须箬笠。万里寻声救苦,当行则行;一时懒动雀巢,要住便住。塞旁门不知外道,由正路直到西天。一脚踢倒泰山,并无挂碍;双手劈开青琐,一任逍遥。偶寄尺一之书,少口再生之好,虽成新梦,犹是故人长啸。万山黄叶落回头,千缕碧云空传语,南北两山常使桃红柳绿,为报东西诸寺,无虚暮鼓晨钟。拜致殷勤,仰惟保重。情长楮短,梦注神依。”书外又附颂言一首。颂曰:“着不着错认笊篱当木杓,昨夜三更月正西,麒麟撼断黄金索。幼年曾到玉门关,道上分明醉眼看。忆昔面前当一箭,至今犹是骨毛寒。只因面目无人识,又往天台走一番。”

两行脚僧住在寺中,众官员人等俱闻得此事,来向济公消息,此即八月二十六日也。又有一人,临安太守差往天台县坐催钱粮,乃昔日城隍山沈望湖提点之弟,于八月二十七日,偶从台州府城中与济公相晤。济公即邀提点到茶馆坐下,提点只道面生长老,取了银包,要在店中会钞。济公道:“我是台州地主,怎好扰你,该我会钞。”且在馆中坐定,济公叙起当时初到临安:“出门路上相会令兄,借蹇同行,十分契爱,不料一去就混帐了四十馀年,今日回来又会见你,真也是夙世之缘。”提点道:“小弟只知道家兄与净慈寺济公相知,后来同归净室,修着后世,实未曾与我师晤面,今又不知你回到天台来了,但不晓得你回来作甚勾当?”济公道:“我要造二千五百贯酒肉账还却众人,待清楚众人账目,依旧向石壁中念经敲磬。”提点道:“只有住僧房净室敲磬念经,怎的到石壁中去?”济公道:“你却不晓得我,我领你去看看,你就晓得了。”一手拉着提点,走出门去,不一时到了石梁桥下,指着当日闾丘太守半截马背道:“这里边可不是我的旧居么?”只见两边石壁峻削,涧水潺湲,提点见之股战胆裂,只在桥上远望,不敢久停。依旧同济公走出山前,却见一个石洞,幽深宛转,花木丛杂,提点只道是净室幽居,进去一探,却是巉岩怪石,巨壑危坡,绝无一椽茅屋。止见石床石磴,石锅石灶而已。少时,一个猿猴捧出两盏香茶,既而取出纸笔,摆在石几之上。但云:“我要烦你寄一书,与我寺中长老。”即搦管写字。提点道:“我也难得到你这个所在,乘你写字的半刻工夫,且到外边一看。”

只见又有小小石洞,洞中又有一座小门,往外一探,只觉另一天地,一片高山陡地而起,就如神工鬼斧琢削而成。苍翠碧绿,秀蔚万状,盘松交错,百鸟飞翔,四季奇葩,绕山开遍。几步一转,几转几变,俱非人世所有。未几过一溪桥,占藤盘绕,中有高大山门一座,上有匾额,书着“无量洞天”。提点走到此处,欲退不能,欲进不敢,正在踟蹰之际。忽有两个人来,俱是道人打扮,往近一看,两人大笑道:“足下何缘到此,你可认得我么?”提点惶惑不知所对,两人道:“与足下相别已逾四十年矣。”提点记忆不起。两人道:“你当日与我相会之际,原是偶然。”提点口道:“实是忘怀了。”两人道:“我即当日随了主人初到杭城,便在府上相扰,令兄岂非沈望湖提点者乎?被时仁兄年才十一二岁,未知世事,我两人,即此木、八木是也。我主人今已成了正觉菩提位中罗汉。我主的父祖七世,俱也超升无量天界大罗金仙。国清寺本空大师,祗园寺道津大师,灵隐寺瞎堂大师,俱同一天界。并我主的舅舅王安世,表弟王全,俱受了天台法界。”提点看得境界出奇,欲仗两人指引到天界里一游。两人道:“此非足下所到之处,惟明心见性者,方得进此。”提点见说如此,自知凡胎俗骨,不敢顿生妄想。两人道:“此地汝宜速回,恐巡绰天王到来,不当稳便。”

提点急出洞门,来见济公,书已封就,递与提点道:“与我致意德辉长老,数月之后,尚有所化的木植到来,交与梵化,专为修茸伽蓝龙王两堂用的。”提点收了济公之书,即与济公作别,出得山湾不多几步,同头一望,不知所在何处。正在惶惑之间,只见一个懒道人,提着半篮草药,一路唱歌而来。提点上前动问,懒道人指着前路而出,依旧在台州城里。提点心异其事,添了许多狐疑。即日催了钱粮,回到杭州,始知济公回首已过百馀日矣。提点持书走到净慈寺,送与德辉长老。长老心知济公又来显甚神通,拆开书来一看,乃是七言绝句二首。

其一:

片帆飞过浙江东,回首楼台缥缈中。

传与诸山诗酒客,休将有限恨无穷。

其二:

脚絣肾系兴无穷,拄杖拖云入远峰。

欲识老僧行脚处,天台前岳旧家风。

提点备将天台相遇情状,一一说与长老,并言走到无量天界,遇着两人讲起天宫十明十定之说。济公有像挂在长老房前,提点见了便拜道:“相与的济公颜色宛然,语言犹昨。我始初只道是活的,住在天台石洞之内,那知他是已死过的,可见我前日遇见鬼了。”转自慌张道:“活人见鬼,不久却就要死,想是我的寿数也不久远。我家兄向来受济公指示,已出家在清波门外净室中,至今七十馀岁,尚是矍铄。我如今将五十岁,觉得光阴有限,也要净修来世。不若我就投梵化师,做个徒弟,也是济公渊源一派,就是长老一个孙派。”长老道:“修行是极好事。汝既有出世之想,难道我阻你进修之念不成?你且回去,斟酌停当,择吉披剃未迟。”提点允诺,别了出门。走了里许,又想起来道:“济公还与我说,要送木植到来,修整伽蓝龙王两堂,却又忘与梵化师说了。”依旧转来,却与梵化撞见,一一说知。梵化回到方丈,正要回复长老,却见厨下火头,急忙忙报道:“井中有木头透起,想又是前年送木头来了。”即时鸠众扯拽,一株不了,又有一株,一霎时,刚刚拽起三百株大木,停在空处。刚值大雨连绵,不料伽蓝殿后,乘着风雨之夜,雷电交加,起了一条大蜃,伽蓝殿坍了半边,连那龙王堂一齐带倒。不消募化,径将这些木头修造,却够无馀。可见济公虽死,仍是不死,那点精光,依旧照着山门。后来提点即来拜投梵化为师,与之披剃。四下传闻,觉得济公身后却有此番神异,后来又有许多奇处,尚不尽于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