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谗谮不能飞到耳,

  无端嫁祸于诗。

  含讥带诮笑还嗤。

  于心虽不信,

  到眼也惊疑。

  揣理度情多舛错,

  怒时便不深思。

  此中惟有慧心知。

  纵然参不破,

  亦不受人欺。

  ——《临江仙》

  话说贺知府辞别了裴夫人与裴松,就同夫人合家起身,送宋舅母与内侄女还山东,就借此还乡。一路无辞。不日到了武城,先着宋勤报知宋古玉。朱古玉大喜,忙叫宋采带领家人轿子,迎接母亲妹子来家。此时贺夫人并合家大小,已回自己的旧家去了。惟贺知府不放心,定要亲送舅母与内侄女到家,就与宋古玉父子贺喜,因说道:“一来为送舅母,二来就借此还乡。”宋古玉听了,不胜感激,再三称谢。要留他吃酒,他因初归,记挂着家里,就忙忙的去了。

  贺知府去后,宋古玉与妻子儿女,方才坐在一处,细说别后自家中举儿子进学之事。皮氏也将女婿进学之事,说了一遍。大家欢喜不尽。宋古玉因又叹息说道:“那年若不是妳有主意,卖了房子,去依傍姑夫,则儿子焉能获此美妻,女儿焉能招此佳婿。”

  皮氏道:“当时算计卖房子,也是出于无奈,谁知却有今日。总是否极泰来,所以如此。”

  皮氏又问皮象怎么样了,宋古玉道:“闻说还监在狱中。”大家又叹息了一回,方才歇息。

  到了次早,宋古玉起来,就领着宋采,出城去拜谢贺姐夫并姐姐。拜谢过,贺知府就问他进京会试之期。朱古玉答道:“家眷初回,新屋里诸事未备,还要设处房价找他,只好且度过残年,新正进京罢了。”

  贺知府道:“新正进京也不为迟。”遂留他坐下。自此,时常往来。正是:

  一个儒甘陋巷贫,

  灾灾祸祸几翻屯。

  如今忽作大家事,

  始信诗书不负人。

  过不多日,贺如府忽被裴给事的仇人,因怪他前番回护了裴家,今见他回乡,因又参他一本,说他鄙薄圣朝,养高不出。有旨逮他进京。幸得京中有人,为他调停,吏部行文催他进京补选。贺知府没奈何,只得别了宋古玉,忙忙进京。又托人再三挽回,这仇人却不过情面,因见湖广湖寇窃发,与吏部说明,遂将贺秉正补选了湖广武昌府知府。贺知府受职,不敢停留,连夜出京。因不便回家,只着人迎接家眷。

  宋古玉闻知,即率领合家,来送姐姐贺夫人起身上任而去。又过不多日,宋古玉也自收拾进京会试去了。且按下不题。

  且说裴松,自从丈人与舅子家去,便独自一个在书房读书。因读得了书中滋味,洋洋得意,倒也不忧寂寞。谁知进学时拜客,不曾检点,拜迟了旧先生常莪草。那常莪草为人原是奸狡的,自从抄重了寿文,受了贺知府之辱,叫胡学师辞了他,要撒泼说闲话。又因贺知府压在前,动不得,只得忍气吞声,收拾行李去了。今打昕得贺知腐已回山东去了,又见裴松前日进学,诸人先拜,独拜他甚迟,他便心中十分怀恨。欲要到宗师处去揭他,又因宗师甚是爱他,自家又考了一个五等被责,料揭他不倒。欲要寻些事故告他,又因他是秀才,又是都给事之子,家私又富,如何告得他过。再细打探,方知他已聘定了宋古玉之女为妻,他妹子又招了宋古玉的儿子为婿,心下一发不服道:“他处馆便有许多好处,我处馆便讨了一场没趣,却怎生气得他过。除非搬些是非,弄掉了他这两头亲事,方出得我这口气。”因再三算计,却无隙可乘,只得暂且放下。

  不期捱到次年,忽裴给事有个堂姐,嫁了一个扈秀才。那扈秀才在汝宁犯了些事,住不得,遂挈家搬到北京去住,一住就住了将近二十年。不曾生子,只生得一个女儿,叫做月燕。十余岁上,就许了一个相好的朋友— 金范的儿子金本色为妻。此时金本色才十二岁,聘定后过不得一年,这扈秀才就死了。又过不得一年,这金范也死了。只因金家一时无人,这金本色年纪小,也不知跟人到哪里去了。惟裴给事的堂姐裴氏,领着女儿月燕,在家苦苦守候。

  守了六七年,女儿已是十九岁了。忽有人来寻访,说:“金本色已在邻府中了举人,今又到京中了进士,就选了河南汝宁府西平县的知县,着我来访问崽扈奶奶与姑娘,可在此住?若原在此住,金老爷一到任,就要差人来迎请结亲了。“

  裴氏听了大喜,因说道:“我母女苦住于此者,正为候金爷之信。今金爷既然高中,恰选了西平县知县,何必又到此来迎请。我原是汝宁人,只消仍搬回汝宁,两下做亲,岂不甚便。”差人听了大喜,竟去回信。

  裴氏忙将住房卖了做盘缠,竟搬回汝宁。因汝宁没了旧屋,又因裴夫人是她堂弟之妇,裴松是他堂侄,遂借住在一处。裴夫人与裘松又念亲情,十分厚待。凡所行之事,竟认做一家,不分彼此。

  过不多日,两下通了信,金知县来娶亲,俱是裴松做主管待。一边是知县亲迎,一边是给事出嫁,在城卿官,俱来赞襄,十分热闹。故合城人皆传说金知妻娶了裴给事家女,竟没人晓得是堂姐的女儿这些缘故。

  常莪草看见了,满心欢喜,因寻着白孝立,先将恼他的事与他说了,又将近日之事,也与他说知,要求他设个妙计,去破两家之亲。白孝立因细细想了半晌,方说道:“此现现不得身,报不得信。一现身报信,将事说真了,实了,使他动了气,着人到裴家来说长道短,便要露出马脚来。依我算计,只消做一首讥诮qiao他的诗句,央人带去,贴在他门上,虚虚打觑他,使他又气又恼,又不好上门争论,只暗暗绝了念头方妙。”

  常莪草听了,大喜道:“这个算计,炒不可言。但这首诗,必求长兄代力一作。小弟决不忘报。”遂邀了白孝立,同到一个酒馆中去吃酒,白孝立吃得鼻子热,遂替他做了七言八句道:

  贫寒下士莫攀高,

  攀得高来福怎消?

  白面纵佳终不济,

  红丝虽咏亦徒劳。

  花封亲迎威仪盛,

  给事辅装气象豪。

  寄语书生休妄想,

  糟糠只合访蓬茅。

  常莪草看了一遍,又念了一遍,拍掌大喜道:“扫得他妙,辞得他又妙。只怕他也没嘴脸又来访问了。”

  白孝立道:“若要拿稳他不来,待我再替你做两句去回绝他。”因又写了七言四句道:

  当时虽说许姻缘,

  无聘无财实枉然。

  有志只宜别努力,

  再来不值半文钱。

  常莪草看了,只喜得乱跳道:“做得妙!做得妙!看此二诗,不怕他念头不绝。多谢长兄出力。今日且吃酒,明日还有一芹之敬。”白孝立也自欢喜。二人吃得烂醉,方才别了。

  常莪草回到家中,因又想道:“这几句诗词若托人带去,贴在他门上,只可触那边之怒,断绝那边之想,然而这边不知也。倘这边差人去问候,对会明白,则前功尽弃矣!”又想道:“既要做冤家,便惜不得银钱,辞不得劳苦。除非自去走一遭,不但取巧将此二诗弄冷了那边的心肠,且可寻那边些事故来,耸断了这边的念头,使他两恩成了两仇,方才快我之心,遂我之愿。”

  算计定了,到次日,遂推说有事,竟悄悄到山东武城县来。访问着了宋古玉家,住在西门大街上,因寻个冷清饭店里住下,乘黑夜将二诗贴在他门上。

  这日宋家家人清晨开门,看见门上有一张字纸贴着,忙揭了拿进来与宋采看。宋来看了,竟呆了半晌,暗想道:“我想我丈母裴夫人与舅子裴松,俱是言行不苟之人。怎别不久,就为此薄幸之事?只怕还是谣传。且未可对母亲与妹子说知,恐她们着急。且待我去细访访,这西平知县是谁,果曾在汝宁娶亲也无,便知端的。”遂一径走到县前来,访问河南汝宁府西平知县是谁。县里有相熟的书手,拿出一本新缙绅来,替他查看,方晓得知县叫做金本色,是北直隶顺天府人。

  宋采又要查他可曾在汝宁府娶亲,那书手道:“这个如何查得出。”宋采见查不出,只管沉吟。又有一个相熟的书手,指他道:“宋相公,你若要查河南西平县知县的事绩,我指你到一个所在,包管你一查就知。”

  宋采忙问:“哪里去查?”

  书手道:“通津桥旁,有一舍亲李荷禄。他是个三考出身,旧年选了河南西平四衙。他家时常有人往来。你去问他一县的事,他家定然知道。”

  宋采听了大喜,因再三谢了那书手,又一径走到通津桥来,寻到李荷禄门前,正要进去问信,早走出一个老家人,迎着问道:“小相公,有何事到此?我家老爷在任上,不在家中。”

  宋采因与他拱一拱手道:“我正要问你老爷任上一件事,不识你老人家可知道。”

  那老家人道:“我又不曾到任上去,如何知道?小相公若有事要问,我儿子李福是昨日任上回来的,待我叫他出来,他自然晓得。”

  宋采道:“如此更妙。”

  那老儿因走入去,叫出一个三十多岁的家人来,对着宋采道:“小相公要问西平县的什么事?”

  宋采道:“要借问你一声,这新任的正堂金老爷,有多大年纪了?”

  那家人道:“不多年纪,只好二十二三岁。”

  宋采又问道:“闻知他在任上娶了一头亲事,他娶的是哪一家的女儿,不知老哥可知道么?”

  哪家人笑道:“小相公,你问得好笑。一个县尊娶亲,合城卿官俱来恭贺,一县人皆知;我家老爷与他同在一县做官,怎么不知。他娶的这位夫人,也不是小人家的,乃是裴吏科的小姐。做亲这一日,这边迎,那边送,好不兴头!”

  宋采道:“闻知裴吏科久已死了,却是谁人为主?”

  那家人道:“裴老爷虽然死了,裴老爷的儿子叫做裴松,年纪也与小相公差不多,又新进了学。那日嫁娶,凡事俱是他一人支持,好不停当。”

  宋采道:“此信可真吗?”

  那家人道:“我跟我家老爷去陪娶,皆是亲眼看见的,怎么不真?小相公你特来问信,乡里家,难道哄你不成。”

  宋采听见他说得亲亲切切,知事已确,忙辞谢了那家人出来,直气得手脚冰冷了,走也走不动。忙走到家,知此事瞒不住,遂将贴在门上的二诗,先递与母亲并妹子看,随将后面访问之事,也细细与母亲妹子说了一遍。因又说道:“人情世态,虽说从来未定,孩儿再不料才转转眼,就一变至此。真可恼可叹,又可恨也。”

  皮氏初然见了,心下也十分不快。今见儿子着急,没奈何,只得假说贤慧话儿,宽慰他道:“我儿,你也不消恼怒。我们初到汝宁去,原为救穷。得裴家请居西席,已属侥幸,谁指望求她女儿做媳妇。后来无端结此婚姻者,皆是贺姑夫之鼓舞也。得幸饱食暖衣,回来与旧日不啻天渊。何况你父亲又中了举人,你今又进了学,回想起来,若非借裴家供给,安心读书,恐亦不能至此。就是她女儿一时爽约,也不必将恩变做深怨于她了。你与父亲,如今身子已现在风云中。若再一腾一跃,何愁一妻子,只管恼怒做什。”

  宋采道:“裴家好处,孩儿怎敢昧心抹杀?就是除去此女,孩儿亦未必终身无妻。所可恨者,红丝一咏,直系人魂梦,今一旦断绝,未免怅然耳。”

  宋萝在旁沉吟了半晌,方才说道:“哥哥,且不消着急,这件事据妹子看来,还有几分可疑。”

  宋采道:“西平知县与裴给事裴松,又已有了。裴家又没有两个女儿。嫁娶之事,已有人看见了,更有何可疑?”

  宋萝道:“哥哥论事见人,皆有姓有名,已为确矣。据妹子论人,我见那裴夫人教成儿女,言笑不苟,事事有条有理,不象个败伦伤化之人。况这段姻缘,不是你我强求,她孟浪许可;乃是贺姑夫怜才惜貌,再三斟酌,咏红丝而成者。这贺姑夫又不是等闲之人,又乃裴给喜托孤寄命之人,凡事倚仗,最所信服者。岂有贺姑夫珍重所为之事,今别来未几,竟一旦弃之如土之理。若说贪他知县富贵,恐裴家黄门眼孔不浅至此。且莫说裴夫人,就是紫仙小姐,我会她几次,观其貌,花香柳媚,及细测其中,却一语一默,安然有主。况红丝之聘,各出锦心,物虽微而义则重。她一个慧心女子,岂有不知,焉肯作飞花随风飞去。此中定有委曲。哥哥不可过信传言,不留心细访。”

  宋采道:“妹妹之言,虽亦似乎近理,但传来之信,却实实非虚,叫我如何不信?就是人言有误,这两首诗,却是特特为此而发,难道也有差误?”

  宋萝道:“若只论传言,则人还易动疑。若说二诗,其为谗谮妒忌,一发易明了。”

  宋采道:“妹子,这是怎么说?”

  宋萝道:“此婚姻乃裴宋两家之事。纵有悔赖,惟裴宋惊心,关他人何事?怎劳他旁观之人,直直作诗致诮;又直直央人,从汝宁直寄到山东武城来;恰恰又贴在我家门上?非有谗谮妒忌之情,决不至此。若果出谗谮妒忌之手,则其中情理虚实,尚当细察,不可轻举妄动,受了奸人笼络。”

  宋采听了,方默然无语。皮氏因说道:“既有许多传言,我儿也怪不得你着气。若听萝姑细细察论之言,又觉十分有理。若是贺姑夫在家,只消问他一声,他便有分晓,无奈又上任去了。今若听你任口乱发闲话,你又不曾请得父命。倘内有差讹,岂不将从前之好,一旦抹杀,竟做辜恩负义之人。为今之计,莫若且差一个家人,备些礼物,前到汝宁去候一声,探探此事,真与不真,再作道理。”

  宋箩听了,忙撺掇道:“母亲所论,最为有理。”

  宋采连连摇首道:“使不得!使不得!”

  皮氏道:“为何不可?”

  宋采道:“孩儿想,贵贱原无一定。受恩虽不可忘,而忍辱也不可自取。裴家与我家结亲,他显宦,我寒儒,贵贱原隔数阶。她攀我则为荣,我攀他则为辱。若是未闻此信,扰她既久,问候之札,我应先施。今既闻此信,是她背盟,已有闻矣。闻其背盟,而犹希冀于弃捐之后以求全,不独不智,其辱莫大焉。若是传闻有误,则其盟原在,又何必汲汲作小人窥伺,以自逞其丑。况贵贱何常,父亲若北闱报捷,成了仕宦之家,纵她负义,我们仍亟亟报恩,便是恩非辱矣。今日尚在未发之际,莫若且忍而待之。”

  皮氏与宋萝听了,沉思了半晌。正欲开言,说出什么来,忽一阵青衣人,打进门来。只因这一打,有分教:青袍黄盖,白屋朱门。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