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炊饼皆乌火不烧,猪头扎眼法能高;

只因要捉瘸师去,致使三人遇女妖。

且说郑州官吏具表上奏仁宗皇帝,仁宗皇帝就将表文在御案上展开看了,遂问两班文武道:“郑州知州被妖人杀害,卿等当以剿捕祛除。”道由未了,忽见太史院官出班奏道:“夜来妖星出现,正照双鱼宫,下临魏地,主有妖人作乱。乞我皇上圣鉴,早为准备。”仁宗皇帝曰:“郑州新有此事,太史又奏妖星出现,事十利害,卿等当预为区处。”众官具奏道:“目今南衙开封府缺知府,须得拣选清廉明正之人任之,庶可表率四方,法除妖佞。”仁宗皇帝问:“谁人可去任开封府?”众官奏道:“龙图阁待制包拯,字希仁,庐州合肥人也。必须此人可任此职。”仁宗准奏,交宣至殿前,起居毕,命即日到任。龙图谢了恩出来,开封府祗候人等迎至本府,免不得交割牌印,即口升厅。行文书下东京并所属州县,令百姓五家为一甲,五五二十五家为一保,不许安歇游手好闲之人在家宿歇。如有外方之人,须婴询问乡贯来历。各处客店,不许容留单身客人。东京有二十八座门,各门张挂榜文,明白晓谕。百姓们都烧香顶礼道:“好个龙图包相公!”治得开封府一郡人民无不欢喜。真个是:

两行吏立春冰上,一郡居民宝镜中。

那行人让路,鼓腹讴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肃静了一个东京。

去那后水巷里,有一个经纪人,姓任名迁,排行第一,人都叫他做小大一哥,乃是五熟行里人。何谓五熟行?

卖面的唤做汤熟,卖烧饼的唤做火熟,卖鲊的唤做腌熟,卖炊饼的唤做气熟,卖馉饳儿的唤做油熟。

这小大一哥是个好经纪人,去在行贩中争强夺胜。在家里做了一日卖的行货,都装在架子上,把炊饼、烧饼、馒头、酸馅糕装停当了。那小大一哥挑着担子,出到马行街十字路口,歇下担子,把门面铺了,和一般的经纪人厮叫了,去架子后取一条三脚凳子方才坐得下,只听得厮郎郎地响一声,一个人迳奔到架子边来,却不是买炊饼的。看那厮郎郎响的,此物唤做随速,殿家又唤做法环,是那解厌法师摇着做招牌的。那法师摇着法环走来任迁架子边,看着任迁道:“招财来,利市来,和合来,把钱来!”任迁忍不住笑道:“捻恶气!”看那解厌法师时。身才矮小,头巾没额,顶上破了,露出头发来,一似乱草。披领破布衫,穿着旧布裤,一似狮子。脚穿破行缠断耳麻鞋,腰以系一条无须皂绦。任迁道:“厌师仔细照管地下,不要踏了老鼠尾巴!巳牌前后来解厌,好不知早晚!”瘸师道:“我也说出来得早了,只讨得六文钱。”任迁道:“何不晚些出来?”瘸师道:“哥哥莫怪!我娘儿两个在破窑里住,此时兀自没早饭得吃。胡乱与我一文钱,辏凑籴些米,娘儿们煮粥充饥。”任迁见他说得苦恼子,要与他一文钱,去腰里摸一摸看,却不曾带得出来。看着瘸师道:“我有钱也不争这一文,今日未曾发市。”瘸师见他说没钱,便问道:“哥哥!炊饼怎的卖?”任迁道:”七文钱一个。”瘸师便去怀中取出六文钱来,摊在盘中,道:“哥哥!卖个炊饼与我娘吃!”任迁收了五文钱,把一文钱与瘸师道:“我也只当发市。”瘸师得了一文钱,藏在怀里。任迁去蒸笼里取一个大、一个小递与瘸师。瘸师伸手来接,任迁看他的手腌腌臢臢,黑囗囗[音虚虚]地,道:“不知他几日不曾洗的!”瘸师接那炊饼在手里,看一看,捻一捻,看着任迁道:“哥哥!我娘八十岁,如何吃得炊饼?换个馒头与我。”任迁道:“弄得腌腌臢臢别人看见须不要了。”安在前头[上竹下差]里,再去蒸笼里捉一个慢头与他。瘸师接得在手里,又捻一捻,问任迁道:“哥哥!里面有甚的?”任迁道:“一色精肉在里面。”瘸师道:“哥哥,我娘吃长素!如何吃得?换一个沙馅与我。”任迁道:“未曾发市,撞着这个男女!”待不换与他,只见架子边有许多人热闹,只得忍气吞声,又换一个沙馅与他。瘸师又接在手里捻一捻,道:“如何吃得他饱?只换个炊饼与我罢!”任迁看了焦燥道:“可知交你忍饥受饿!又只卖得你五文钱,倒坏了三个行货。这番不换了!”瘸师道:“哥哥休要焦燥,两个炊饼如何吃得我娘儿两个饱?不如只籴米煮粥吃罢!”去架子上捉了铜钱,看着架子上吹一口气便走。任迁道:“可耐这厮, 坏了我三个行货,你待走那里去?”便来打那瘸师,忽然立住了脚寻思道:“这等一个模样,吃得几拳头脚尖?若是有些一差二误,倒打人命官司,只好饶他罢休!”回过身来,到架子边定睛一看时,任迁只叫得苦;一架子馒头、炊饼都变做浮炭也似黑的。任迁大怒道:“这厮蒿恼了我半日,又坏了一架子行货,这一日道路罢了,正是和他性命相博!”分付一般经纪人看着架子,揎拳曳步向前来赶瘸师。

后生家生性,赶了半日不见,欲待回来,只听得前头厮郎郎响声。任迁道:“莫非便是那厮么?”望前头直赶来,看又不见。翻来覆去,直赶到安上大门楼下,见一伙人围着一个肉案子门前看。任迁道:“这是我相识张屠家里,不知做甚的有这许多人?”立住了脚,去人丛里望一望,只见一个婆婆倒在地上,一个后生扶着,口里不住叫娘,叫了半个时辰醒来,婆婆紧紧地闭着眼不肯开,后生道:“娘!你放松颗些,开了眼!”婆婆道:“快扶我归去。”后生道:“你开开眼!”婆婆道:“我怕了,开不得!”后生扶了婆婆自去了。任迁道:“不知这婆婆因甚倒在这里?”只见张屠道:“众人散开!没甚好看!”任迁认得本人姓张名琪,排行第一。任迁道:“一郎多时不见!”张屠道:“任大哥,那里去来?”任迁道:“干些闲事。”张屠道:“任大哥入来,我告诉你。”任迁入去,向张屠道:“门首做甚么这等热闹?”张屠道:“不曾见这般跷蹊作怪的事,方才一个裹破头巾,身穿破布衫,手里拿着法环,口里道:‘招财来,利市来,和合来,把钱来!’我道:‘瘸师,你好不知早晚,想是你家没有天窗。’瘸师听了道:‘没钱便罢休,却取笑我怎的!’不想看着挂在案子上的猪头,摸一摸,口里动动地不知说些甚的;摇着法环自专了。我也不把他为事。侧首院子里做花儿的翟二郎,定下这个猪头,却交他娘来取,我除下猪头与他,这猪头扎眉扎眼,张开口把婆婆一口咬住,惊死那婆婆在地。我慌忙交小博士叫他儿子来,早是救得他活,若是有些山高水低,倒用吃他一场官事。他儿子提起这猪头来看时,又没些动静。翟二郎道老人家自眼花了,何曾见死的猪头扎眉扎眼,方才扶了娘去。”任迁听了,把适间瘸师买炊饼的事从头至尾对张屠说了一遍。张屠道:“作怪!作怪!”说由未了,只听得法环响。任迁道:“这厮兀自在前面!”张屠道:“坏了你炊饼不打紧,也不甚利害,争些儿交我与婆婆偿命。不须你动手,待我捉这厮打一顿好的!”任迁道:“我和你去赶那厮。”曳开脚步来赶瘸师。

赴了半日不见,张屠看着任迁,道:“如何是好?若还赶着,断无干休。如今赶他不上,回去了罢。”却将要回,又听得法环响。又赶了五六里,出安上大门约有十余里路了,听得法环响,只是赶不着。两个却待要回,只见市稍头一个素面店门前,一个人拿着一条棒打一个汉子。张屠却认得是卖素面的吴三郎。张屠道:“三郎息怒,看我面饶恕他罢!”吴三郎住了手,道:“一店人要吃面了赶路。交他去烧火,横也烧不着,竖也烧不着,半日不能得锅里热,人都走了去。定交他皮开肉绽!”张屠道:“看我面罢休!”吴三郎道:“你今朝不是日分,出来闲走?”张屠遂把适才瘸师的事,一一说了一遍。吴三郎听罢呆了,道:“恁地我便错打了他。你两个听我说:我当着灶上,只见一个瘸师摇着法环到我门前,叫道:‘招财来,利市来,和合来,把钱来!’我手里正忙,我道:‘你也没早晚,日中出来解厌,晚些出来怕鬼捉了你去?我没零碎钱,且空过这一遭。’只见他看着我锅里吹一口气便走了去,他转得背,我叫小博士去烧火,却如何烧得着,有两顿饭间,只是烧不着,许多吃面的人等不得,都走散了。我因此上打他。若不是你们说时,我那里知道。可耐这厮却是毒害,坏了我一日买卖!”说话之间,只听得法环响。吴三郎望一望,见瘸师在前面一路摇将去。吴三郎、任迁、张屠三个一齐道:“我们去赶瘸师!”瘸师见三个人来赶,急急便走,只因他三个来赴瘸师,有分到一个冷静佛门,见一件跷蹊作怪的事。正是:

开天辟地不曹闻,从古至今希罕见。

毕竟三人赶瘸师到何处,见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