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良谋妙计,果然名利双收。金银满载又何求,麟阁标名足够。

此去山遥路远,何妨当作闲游。由他告急莫担忧,且自按程行走。

话说赵文华见了严嵩,说了一番胆怯的话头,严嵩哈哈大笑道:“你就这等着急,你且听我道来。”便将前日皇上怎样动怒,自己怎样没趣,众人怎样不敢领兵的话头,一一的对他说知。又道:“老夫之保举于你,老夫自有一个计较在内,岂肯送你死路。你怎幺这等的不明白幺?”

文华见说,方将心上的一块石头放下,定了神坐下,请问计较。严嵩道:“我想岛兵之来,无非为着金银财宝,子女玉帛而已,其余谅他也不敢妄想。前日承你送我十万两银子,我也不要,你仍拿去,再一路下去,你只拣州县多的所在经过,设法问他要些银子,不怕不弄他几百万两。到得江南地方,然后差精细能干、口舌怜俐的人到岛营中去一番说辞,拼得送他百十万银子,与他讲和,叫他速即退兵,料他们必然应允。那时你可奏上一本,说岛兵已被杀退,皇上跟前我再与你周旋,说上几句好话儿,怕不加官进爵幺?这个计较你道好不好?”文华听说,顿觉如梦初醒,连称赞道:“好计好计,果然不差。孩儿照此而行,明日见驾之后,即行起程便了。”说罢均各欢喜,即留文华在相府用晚饭。

不一时摆上酒肴,都是山珍海味,民间办不来的东西。文华因在这里,便也绝不作客,即同着严嵩与众师爷挨次坐下,开怀畅饮。内中有一个师爷,是严嵩最合意的,姓吴,单名一个图字,外号天良,开言道:“我到不晓得赵大人的胆子如此的小。方才看他初来的时候那般形景,竟像个万分着急不愿前往的样儿。此刻听了太师的妙计,又这般的快乐,却是为何?”文华笑道:“前儿是不晓得细底,故不得不着急。今儿听了恩父的一席说话,如开茅塞,怎教我不快乐呢?”说罢均各大笑。

文华因明日即要起行,不敢多担搁时候,随即一同吃饭,吃毕之后即辞了严嵩并众师爷,出得相府上轿,回转自己府第。家人们接着,均各上前请安,叩见主人。

文华见押行李银两的家人,亦已回来,问了备细,知道行李已送进上房,银子亦交入帐房内去了。文华也不再问,随即向上房走进。

刚走至内宅门口,只见他夫人带着众姬妾们迎接出来。文华大喜,即与夫人携手同进内堂,夫妇叙礼毕,众姬妾们亦各向前叩见。夫人即问一路跋涉辛苦的事情,文华笑道:“也没甚辛苦,这个优差原是难得的,不到一月的工夫就得了许多的银两,你道快活不快活?目下又蒙严太师保举,领兵往江南退敌,一路又可寻他百十万银两。”夫人究系女流之辈,听得此亦喜之不尽,忙问道:“妾身前日听见相公要奉旨往江南平贼,妾身吃惊不小。怎幺倒能得许多银子?妾身委实不解,请道其详。”文华见说笑,嘻嘻将严嵩所说的话一一说与夫人知道。夫人道:“原来如此!”夫妻正在闲谈,忽见总管进来禀道:“太师爷那里差人送十万银子到来,特来禀知并请示下。”

文华听得,就知道方才严嵩说是仍旧还他的,即忙吩咐总管收下归入账房,他也不并将此款银两带去,落得自己受用,即将严嵩那里送银来的那人开发去了。因自己出门许久,与众姬妾疏阔的狠,便与众姬妾们说说笑笑,摩乳接吻,丑态尽露。夫人见了有些不好意思,便也进房安睡。文华见夫人已去,时候又不早了,即忙拣一个平日最爱的姬妾名叫素芳的,拉着手儿到他房内去。众姬妾见了,知道今夜大家无分的了,遂亦一齐散去,各归自己房内,闷昏昏地睡下。

且说文华进房之后,见素芳卸去大衣,露出一身极俏的衣服,越显得粉妆玉琢,不觉极态横生,便也不顾死活,将素芳抱上床去,宽衣解带,叙了些久阔的事情。

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怕更长。方才朦胧睡去,忽听得金鸡已唱,只得起来。梳洗毕,早有那伺候的丫环,送上一杯参汤。文华也就吃了,又吃了些食物,以防上朝饥饿。丫环又将朝服并靴帽拿来。文华随即穿带舒齐,出得房门,丫环掌灯,照至中堂,已有那家人们在那里伺候,一齐簇拥着文华出了府第。到朝房内稍候片刻,早见九卿科道尚书侍郎等陆续到来,俱各相见问候毕,不一时,严嵩亦到。文华连忙上前见了。严嵩低低吩咐道:“少时见了圣上,总要气概昂昂,不可露出胆怯的马脚来。”文华答应过后,还说些没要紧的话儿,以掩众人耳目。更有那一班文武官儿,上前与他道贺,文华略为谦逊。

正在彼此谈讲的时候,忽听得景阳钟响,龙凤鼓敲,净鞭三下响,天子坐龙庭。文华因是初回,未敢擅进,只得稍候。文武各官连忙整顿衣冠,文东武西,进去朝见毕,严嵩即出班奏道:“今有兵部尚书赵文华从山东查办事件回来,不蒙谕旨,不敢擅入,现在朝门外候旨,伏乞万岁降旨宣进。”

嘉靖皇爷听说赵文华已回,龙心大悦,即忙降旨,着传宣官将赵文华宣进。文华即随了传宣官走进朝门,伏在尘埃奏道:“微臣赵文华,前蒙恩旨,着往山东查办事件,所有一切案情,业已奉表,上奏天听。在途又奉恩命,着即领兵前往江南平寇,臣故倍道回京,特来见驾。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子一见大喜,随即降旨道:“赐卿平身。”

文华谢恩起来,天子因岛寇紧急,也不暇问别的事情,即开金口道:“目下岛寇无理骚扰江南,苏常危在旦夕,朝中并无能员前往援救。前太师保荐贤卿有文武全才,可当此任,故特升卿为兵部尚书,速带河南山东两省人马前往,务将岛寇杀得片甲不回,方称朕意,倘能得胜回朝,朕自当论功升赏。”文华奏道:“臣智识庸愚,深恐有负委任,然既蒙万岁龙恩,敢不仰体天心,鞠躬尽瘁,誓扫岛贼以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耶?臣即于今日辞驾前往,万望龙心弗虑!”奏罢即辞驾出朝。天子宠眷异常,又降旨:“着王公大臣九卿科道,代朕饯送,以壮赵卿行色。”各官奉旨出朝,天子驾退回宫。

文华已于昨晚吩咐家丁,将行装一切齐备,故今日俱已伺候在彼。文华在朝门处等了严嵩,一同到他相府。严嵩一再叮嘱,不免又有一番说话,即命摆酒与文华饯行。三巡之后,文华随即起身辞过严嵩,又与他儿子严世蕃叙别。严嵩着世蕃相送出城,文华因欲回家一走,约世蕃在城外相等,两人暂且分别。文华回到自己府第,将家人们唤来吩咐一番,又与夫人叙别。夫人也不免摆酒饯行。

话休絮烦,再说文华见诸事已妥,即着家人数十名,先将箱笼什物前途相等,自己也带领心腹家人数十名,骑着马出到城外,早见无数官员在那里摆着许多饯行筵席。文华随即下马,上前相见,略略领些情,独与世蕃讲了一番说话,即便上马望芦沟桥而去。这里各官也自回进城内。文华将马加上一鞭,赶至前途,与家人们聚会一处,一路只拣州县多的所在经过。一天不过行十里或八里,即便歇了。地方官沿途端正行辕,止少也得备十余处地方,方够他们主仆住下。起初因离京尚近,恐被御史们知道了,或者要参奏于他,故不敢十分放肆,凡事还肯将就。后来渐渐行的离京远了,便作起威福,使出平日的手段来了。

当时又先行一道火牌,差人到河南山东,命他两处人马先聚集在王家营屯扎,候本部院到时再行定夺,自己却慢慢地行去。又暗暗地叮嘱家人们一番,叫他们使些威势,凡有地方官前来迎接的,不可骤然与他传见,先要叫他备办上好的公馆数处,内中均要摆设古董玩器,不好的要命他们换来。待地方官明白了我的缘故,然后与他罢休。

哪知道这班豪奴,平日间专靠主人的势头,在外欺侮人的,今又见主人这般吩咐,犹如奉了圣旨一般,自然更加如狼似虎的厉害了。凡是赵文华自己的行辕,均用五色绫缎扎出异样的花色,内中摆设着无数的古董玩器。师爷及家丁们住的,也要差不多儿,就是马棚,亦要大加粉饰。

大家都知道他是严嵩的干儿子,谁敢道他一个不是?有些知道他脾气的官儿,送若干银两与他,再将若干送与他的家人。照地方大小,缺分优劣,馈送差不多儿也就将就过去,若数目不到了,便要争多嫌少,将那参革发遣的话,真流地说出,讲论的如做买卖一般。银钱使用到了,便将没油烧的豆腐、白水煮的蔬菜送了进去,他们还要着实赞美,说从来没吃着这般清淡有味的,再要请那官儿进去赐坐赐茶,竭口地称扬一番,许他得胜回来一定的保举他们。

地方官知道了这个消息,哪个不要省事,乐得能够徼幸,等他得胜回来得个保举?就是最不堪的县分,也要想个法子出来挪移借贷,先送些门包与他家人们,托他们在大人跟前设法周旋,然后再送他几千两银子,他就罢了。故文华一路而来,已得了七八十万银两。虽说是地方官送他的,其实无不民脂民膏,不要说别的,就是几天的支应,那州县如何经当得起?他只晓得弄银钱愈多愈好,不知王家营驻扎的两省人马在那里专等他去,日费无数钱粮,他也不管,一日一日地担搁下去,直走了三四个月的工夫,方到了王家营地方。

离有三十里光景,早听得鼓角喧天、炮声不绝,一路大旗幡招展,绣带飘摇,早有本营的将弁带领着五营四哨的军士,跪在道旁前来迎接,呈上手本。家人们接过,送与文华观看,文华也不细阅,叫家丁说了一声:“起去!”随即昂然进营。

走入中军帐歇息一会,然后传令出去升帐坐下,那五营四哨偏裨杂职等大小将官,俱在辕门口伺候。听得大帐上聚将鼓敲,连忙整肃甲胄抢步上前,呈上花名册簿道:“帅爷在上,末将等参见!小将等参见!”文华细细一看,均各盔甲鲜明十分雄壮,心中暗喜,将就取过花名册来,略略一点,忙说道:“众位将军少礼,请过两旁。”众将官答应一声,望两边左右分开,专听将令。文华便问道:“你们可曾探听过贼之声势如何,现在究向哪里骚扰,苏常之围曾解否?”只见左边闪出一将,生得鏖头鼠目,身材短小,满面的奸滑,原来此人姓柏名唤自成,虽是行伍出身,却为人极其奸险,善伺人意,专会趋奉上司,故目下已做到守备之职。当时上前禀道:“岛寇虽在苏常骚扰,却不能将城池占去。本营已连发探子前往探听,闻说江南总督陆凤仪已与他们战过几次,不分胜败。但是岛寇专用船只,帅爷若到那里,须要多用水师战船,水陆会合进兵,然后用计将他们驱出海口,再发兵将于沿海各口防御,使他们不能够再进内地。不知帅爷意下如何?”

文华听了,暗暗合了他的心意,便满面笑容道:“将军此言,正合本帅之意。就照这样行去便了。”说毕,即取令箭一枝,又将火牌,一面差官至邻近各省分调水师五万名,大小坚固战船五百号,速速到运河渡口待本帅阅看;一面又发文书至各省,叫他速选上好战马一万匹,送至本营听用。这两件事传将开去不打紧,那各省的官员又要受他的累了,这且不表。

且说文华当下退进后帐,细思方才这个守备所说的话儿,颇为合意。看他甚是灵警,我且慢慢地与他些甜头,把他收为心腹,将后来自有用他之处。自此以后遂将柏自成另眼相看,隔了几日就把他升为中军。柏自成亦非常感激,把平日谄媚的手段一齐放出来,趋奉得个文华万分欢喜,只恨相见之晚,不论什幺事情,也不瞒他,都要与他商议。因此文华腹中的念头,都被他晓得的了,这是后话,暂且丢过不提。

再说文华在王家营又耽搁了两月的工夫,军务事情一概不理。各营的军士见了元帅是这般的样儿,谅来军规是不严的了,也就三五成群的至邻近村落中,去抢掠东西,奸淫妇女。那村上有些有钱的人家看见这些军士,犹如强盗一般,连忙举家搬往他处暂避。最可怜的是一种不能搬动的人家,只得听天由命,任凭他们搅扰。有的恨极了,聚集了二三十人执了香来至元帅大营,一齐跪在辕门之内控告。传事官进去禀了,文华不觉大怒。

不知文华怒的什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