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何包子,是六十年前驰名南北的捕头,于今已死去四五十年了。而合肥人不谈到侦探与武侠的事情上面去便罢,谈必拉扯出何包子的轶事来,做谈论的资料;不过各人所知道的有详有略,与传闻异词罢了。即此可见何包子的事迹,印入一般人脑筋至为深切。

在下屡次听得合肥朋友谈起,情节都大同小异。因其有可记述的价值与必要,所以尽屡次所听得的,破工夫为之记述出来,或有情节为朋友谈论所不及的,就只得付之缺如了。

何包子姓何,不知叫什么名字,因其颈上长了一个茶杯大小的肉包,当时人都叫他何包子。久而久之,便没人研究何包子的名字叫作什么了。何包子得名,在洪、杨正在金田起事的时候。那时洪、杨之兵,虽还不曾出湖南顺流而下,然洪、杨的党羽已多有散处大江南北的,并有花钱捐得一官半职,以为将来响应之准备的。这种花钱捐官的人,十九是绿林大盗出身;而人品才情必为同辈所推崇,寻常人就表面不能识破他根底的。

那时合肥县所隶属之庐州府知府,即为其中的一个。自这知府到任以后,庐州辖境之内大盗案即层见叠出,被劫的纷纷来合肥县报案,都是说门窗不动,声响全无,直到次早起来见箱橱大开,才知被盗劫了;所以强盗有多少人,以及年龄容貌,被劫的都不知道。不过就各家被劫的失物单上推察起来,可以知道强盗必没有多人,因为各家被劫去的全是金银珍宝,衣服极少,间有一二件可珍贵的细毛皮货;不甚值价的,皆委弃不要。而每夜只有一家被劫,十多夜就劫了十多家。

合肥县得了这种接二连三的呈报,当然向捕快腿上追盗追赃。何包子此时在合肥县衙里当捕头,遇了这样的案件,两条腿上自也免不了要受些痛苦。凡是当捕头的人,对于这县境之内的贼盗,但略有名头的,决无不知道的道理。这样盗案才出了两三家的时候,何包子就断定不是境内原有的贼盗所做,疑心是由外路来的大盗。及侦查了几日,毫无踪迹可寻。心想这事很奇怪,我在这合肥县当了十多年的差,从来不曾闹过大劫案。若像这样每夜必出一次的劫案,连我耳里也不曾听得有人说过。就是外路来的飞贼,也没有我侦查不出一点儿踪迹的道理。且慢,这个新上任的知府是山东人。他带来的跟随都是彪形大汉,或者其中有一两个来路不正,以为有知府衙门做护身符,办案的想不到他们身上去,因此放胆每夜出来干一次,也未可知。若不然,何以这知府未到任以前,几十年太平无事,他来不上一月,便闹出这多大案子呢?

何包子心里如此一犯疑,当夜就换了夜行装束,带了一把弹弓,等到二更过后,径从屋上穿檐越脊,到府衙大堂上的瓦栊中伏着。何包子为人固是极精明强干,就是武艺也很不寻常,弹子更是他的绝技,能连珠发出五颗,向空打落五只麻雀,一弹不至落空。这时伏在瓦栊中,真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等了一个多更次,忽见远远的一条黑影,向府衙中飞也似的奔来,身体轻巧无比,屋瓦绝无声息。何包子定睛看时,不由得大吃一吓,原来看出那人的面貌,哪里是知府跟随的人呢,竟就是新到任的知府本人。也是全身夜行衣,靠背上驮了一个分量好似沉重的大包袱,到了大堂对面屋上,将要往下跳去,何包子一时忿怒起来,也顾不了什么知府,劈面三弹子发去。那人真快,避开了两颗,第三颗才实在无法躲闪了,中打着了左眼。那人始终不开口,抱头窜进衙中去了。何包子也不追赶,随即奔回县衙,报告知县道:“十多日来所出的劫案都办活了。”知县听了大喜,问强盗已拘来了么?何包子道:“案是办活了,只是下役没那么大的胆量,敢将强盗拘来。”知县诧异道:“为什么不敢呢,强盗在什么地方呢?”何包子道:“就在离这里不多几步路的府衙里。”知县还正色叱道:“休得胡说,府衙里岂是窝藏强盗之所?”何包子得意道:“岂但府衙里窝藏强盗,做强盗的就是府太宗呢!”接着将自己如何犯疑,如何去府衙守候的情形,述了一遍道:“他左眼受了下役一弹,必已被打瞎。大老爷若不相信,明早去求见,他必推病不出来,即出来也必用膏药或旁的东西将左眼遮盖。”知县听了,自是惊骇异常。

次早去府衙求见,知府果推病不出。知县固请要见,知府只得戴了一副极浓黑的墨晶眼镜出来,并装做害眼病的样子。知县退出来不敢声张,只急急的密报安徽巡抚。巡抚也因这事关系皇家的威信,官府的尊严,不便揭穿,只借故将那强盗知府革了。但是事情虽未经官府揭穿,然合肥人知道的已经很多了。何包子的声名也就因这案倾动一时。这案办活后,接连又办活了不少离奇盗案。有名的积盗经他的手拿获正法的,不计其数。安徽省内的各府州县,每遇了棘手的案件,经年累月办不了的,总是行文到合肥来借何包子。何包子一到,便没有办不了的。

有一次,两湖总督衙门里,翻晒总督的衣服,及到收箱的时候,不见了一件紫金貂褂。衙门内不是外人所能进出的地方,总督左右的人,总督能相信不敢有偷盗的举动,逆料必是有手段的窃贼偷去了。责令首府首县限期将人赃破获,只吓得府县官如青天闻了个霹雳。只得用无情的刑法,向手下的捕快追比。可怜那些寻常只会讹诈乡愚的捕快,遇了这种案件,哪有头绪可寻呢?被追比得无可奈何,就想到合肥何包子的身上来了。

府县官因这案事主的来头太大,不是当耍的事,也巴不得能借一个好捕头来,保全自己的地位。经手下的捕快一保荐,便正式行公文到合肥县来。文中详述案情,指名要借用何包子去办。合肥县接了公文,当然传何包子告知这事。何包子听了说道:“此案绝非平常窃盗所做,做这案的用意也绝不是为贪图一件貂褂。制台衙门里面,禁卫何等森严,平常窃盗岂能于光天化日之下,行窃于禁卫森严之地,而能使人不察觉的?既有敢在白日行劫于制台衙门的本领,就不会专劫一件貂褂。因貂褂虽可贵重,然价值究属有限,不值有大本领的人一顾。依下役的愚见,做这案的若不是衙门以内的人,便是有人要借此显手段。这案要办活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合肥知县道:“不管怎样,你终得去湖北把这案办的人赃并获。”何包子道:“这案用不着去湖北,做案的不是湖北人,此刻也绝不在湖北了。且等下役办好了,再去湖北销差。于今到湖北去于事无益,徒然耽搁时间。只是这案恐怕得多费些时日,不能克期办好。”知县自然许可。

何包子领了这件差事下来,心想近年来我经手办的几桩大盗案,大盗都在洪泽湖旁边,还有几个曾和我打出些交情来的,于今也都住在洪泽湖,我惟有且去那里访查一番,看是怎样。何包子随即动身到洪泽湖,会着几年前认识的大盗。谈起这件案子,几个都说不知道。何包子察言观色,也看得出确不是他们做的。只得向他们打听,心目中有觉得可疑的人没有。有一个年事很老的大盗说道:“论情理,这案不像是我们同道中人做的。然不问是同道不是同道,你要访查那貂褂的下落,除了去太平府紫洞山拜求张果老,只怕不容易访着。”何包子笑道:“张果老不是神仙吗,教我怎生去拜求他老人家呢?”那大盗道:“这张果老虽不是神仙,却也和神仙差不多了。你在合肥当了这么多年的捕头,怎么连张果老都还不知道?”何包子听了,面上很现出惭愧的样子说道:“我从来不曾遇过与张果老有关的案件,他又不是有大名头的人物,教我如何得知道?”那大盗笑道:“你没遇过与他有关的案件,那是不错。他已五十年不做案了。不过你说他不是有大名头的人物,却不然。张果老在绿林中享盛名的时候,你才从娘胎出世呢!他本是山东曹州府人,于今因改邪归正了,才搬到太平府紫洞山中住着。但是他此刻虽已洗手了几十年,他的本领还大的了不得。哪怕几千里以外同道的行为,及官府的举动,他没有不知道的。你好好的去拜求他,或者肯指引你一条明路也说不定。他是我们同道中最爱结交的。”

何包子问了问张果老家中的情形,即告别了几个大盗,回身到太平府来。好容易才访着紫洞山坐落的地点。原来紫洞山是极小的山名,知道的人很少。紫洞山下倒住了十多户人家,一打听都是土著种田的人,并没人知道张果老这个人。何包子围着紫洞山物色,天色已渐就黄昏了。心中打算今夜且找个饭店安歇了,明早再作计较。又回头走了十多里,才找着了一个小小的饭店。这时的天色,已经昏暗了。

何包子刚走进这饭店,即有一个白发苍苍的龙钟老叟,也是行装打扮,背上驮了个小包袱,跟着走进饭店来。饭店的油灯如豆,仅能照见房中摆设的桌椅,不至使旅客暗中摸索。何包子坐在靠墙一个座位上,看了这老叟龙钟的模样,心想这老头必是儿孙不得力,若有一个好儿孙,也不至这么大的年纪,还在道路上奔波劳碌,走到这时分才落店,大概是要趱赶程途。心里正在这么想,只见老叟已将包袱解下来,就对面一个座位坐了。

饭店里伙计走出来招待。这伙计是个年轻很壮健的人,先过来招待何包子,举动言语,甚是殷勤周到,十分巴结生意的样子。何包子吩咐好了,伙计转身打量了老头两眼,爱理不理的神气问道:“你是在这里歇夜的吗,还是吃点儿饭就走呢?”老头倒赔着笑脸说道:“这时分了,我还走到哪里去?自然是投奔这里歇夜的。”伙计很不耐烦似的问道:“那么饭要不要呢?”老头好像已看出伙计不欢迎的神气,也就带气说道:“我不是吃了不给钱的,你是做生意的人,对客人怎好用这般嘴脸。一般的主顾,你不应使出两般的招待。”伙计登时做出极鄙视的样子,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我们做生意的人,照例对一种主顾一种招待,你若嫌我这里招待不好,尽管去照顾别人,我不希罕你这笔生意。”那老头年纪虽老,气性却是很大。见伙计如此回答,举起那枯瘦如柴的手掌,在桌上拍了一下骂道:“不是我找到你这店里来的,是你挂起招牌将我招得来的。你敢瞧不起我么?”伙计也大怒,怪那老头不该拍桌子,说打桌子就和打人一样,冲过去与老头扭起来。老头究竟气力衰弱,只一下就被伙计按倒在地。何包子看了,觉得伙计欺负这老头,实在过意不去,立起来大喝伙计放手。伙计理也不理,反用力将老头按在地下,举起碗大的拳头没头没脑的擂打,打的老头大叫救命。何包子原是不想多管闲事的,到此时再也不能容忍了,跳过去一手握住伙计的脖子,一手握着膝弯,喝声起就提了起来,往旁边地下一掼,急用脚点住骂道:“我看你这东西的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正是身壮力强的时候。这老者的年纪,至少也有六七十岁了。你就将他老人家打死了,算得了英雄豪杰么?我今日因有事,没心情和你这东西纠缠,若在我平日遇了你这种东西,怕不活活的将你打死。还不快起来,对这老者叩头赔礼。”这伙计倒也不敢违拗,爬起来向老头连连叩头,口里并说了几句谢罪的话。

老头甚是感激何包子,招何包子同桌攀谈起来,问何包子心里有什么事。何包子将去紫洞山拜访张果老,不曾访着的话说了出来。老头忽现出很诧异的样子说道:“你要访张果老,没有访不着的道理。我就是在张家多年的老管家,张家的情形,我知道的十二分详细。我的老主人就是你要访的张果老。各省各府州县都有他手下的人,专一传递消息。你动身到紫洞山来的时候,他一定先得着了消息。不过我在两个月以前,就奉了老主人的命,到曹州府原籍去取一件东西,今日才回头到这里来。不知道紫洞山家中这两个月来的情形怎样。你既在紫洞山下访他不着,必是他不愿意见你。若不然,他应该早已派人在路上迎接你了。”何包子见老头就是张果老的管家,不觉高兴起来问道:“你主人派你去曹州府原籍取一件什么东西,你主人还有家在曹州府吗?”老头点头道:“我主人有一个媳妇带着两个小孙子,还住在原籍。那两个孙子一个九岁,一个八岁,都淘气得非常。我主人打发我动身的时候,说有个在湖北的伙计前来报信,那两个孙子不知因什么事走湖北经过,正遇制台衙门里翻晒衣服。那两个小孩看见有一件金光灿烂的毛衣,不认识是什么,觉得很好看。九岁的这个先下去,抢了就逃;八岁的这个不服,跟着便追。顷刻就跑出了湖北境。这乱子闹的太大了,因此派我去把那件衣服取回来,准备托人送回制台衙门去,免得连累无辜的人受苦。谁知等我回到原籍时,两位孙少爷因争着要那件衣,已撕做两半了,还不肯拿出来给我。亏我将他两人一恐吓,才拿了出来。我动身回来的时候,两个孙少爷也说就来紫洞山看他的祖父。他们是有大本领的人,必已先到多少日子了。你要找我老主人,是为什么事呢?”

何包子到了此时,只得老实说道:“我拜访他老人家,为的就是这件衣服。我在合肥县当差。这湖北的案子,原不关我的事。只是湖北官府行文到合肥,由我的上官差我,我身不由己,不能不来。我来的用意也只要求他老人家慈悲,指引我一条明路,并不知道就是他老人家两位孙少爷做的事。于今据你说,他老人家虽不愿意见我,然我既奉命而来,终得见他老人家一面,并得要求他两位孙少爷到一到案,我才好回去销差。只因这案的来头太大,非办到人赃并获,不能了事。还得求老管家替我方便一句。”老头略踌躇了一下说道:“这事好办,我刚才承你帮忙,可见你是一个好汉子。我也愿意帮你一回忙。我老主人尚肯信我的话,他家的事我也能作得五成主。你也用不着去当面求他。衣服现在我包袱里,我就可以做主送给你;便带还给老主人,也是得托人送到湖北去的。你拿衣服回去销差便了。至于要孙少爷到案,也很容易。老主人存心素来慈悲,不肯拖累无干之人。我替你说几句好话,他断不至不答应的。”

老头边说边将包袱打开,抖出两半件貂褂来。何包子接在手中看了看,正是公文上所说的模样。心里这一喜,真是喜出意外;但是仍不免有些犹疑,恐怕两小孩到案的话靠不住。心想办不到人到案,湖北制台如何便肯罢休,不仍是要我来跑一趟吗?遂向老头作揖道:“这衣服承你的情作主给了我,我感激极了。不过我想还是求你引我去紫洞山,当面拜求他老人家两位孙少爷,和我一同去到案妥当些。我奉官所差,不能到案,我的差仍不能销。你帮忙帮到底。”老头不等何包子再往下说,已扬手说道:“你不给我那两位孙少爷见着,倒好说话。他两人若知道你是个当捕头的人,莫说要他们同你去到案是做梦的话,只怕连这件貂褂也不肯给你带回去了。你还是依我的话办理最好。你只管将这貂褂回去销差,我包管你到总督衙门的时候,我家两位孙少爷也到了。”

何包子是何等机警的人,见这老头居然敢如此作主,实不像是张果老的管家;心里已疑惑就是张果老本人,特地化装前来,了结这件大案的,只是口里也并不明说出来。连忙拱手道谢道:“承老丈这般慷慨提携,实在感激不尽,我依着老丈吩咐的行事便了。”何包子将两个半件貂褂仍打成包袱,这夜就和那老头在饭店里歇了。

次早起来,向店伙问老头时,久已动身走了。何包子遂也起程回合肥县,见县官呈上赃物,并述明探访的种种经过。县官自是高兴,当下就办了公文,令何包子亲自护送貂褂到湖北去。

何包子行了几日,这日已走到湖北省境。正行之间,只见前面路旁有一棵枣树,枝叶茂密,荫被数亩,枝上结了许多枣子,还不曾到成熟的时候。树下有两个小孩,都是光头赤脚,年龄约有八九岁的光景,两个都仰面望着树上。何包子也不在意,直向前走近了几步。忽见那个略小些儿的弯腰从地下拾了个小石子,随手向树上抛去,即有一个枣子掉下地来。小孩拾着便吃。何包子看了心里已吃了一惊。那小孩几口吃完了枣子,将枣核往地下一吐。这个略大些儿的也弯腰将枣核拾了起来,用一个食指轻轻弹去。何包子眼快,跟着弹上的枣核看去,正着在一粒枣子的蒂上,那枣子便如遇了剪刀登时离蒂掉将下来。这个大些儿的孩子,不待枣子落地,一手就从半空中捞过去,看也不看直向口中送进,欢天喜地的咀嚼。那小些儿的孩子看了笑道:“你以为我不能照样打下来么?打给你瞧罢!”边说边向地上拾起刚才弹枣子的那粒枣核,也是一般的用食指轻弹上去,跟着也掉下一粒枣子来。

何包子看了这种情形,不觉有些技痒,暗想这枣树虽然高大,只是枣子离地并不甚远,这弹落几粒枣子,并不是一件难事。我身上现带着弹弓弹子。何妨连弹几粒下来,也给他们瞧瞧我的。思量停当,即止步不走了。取下弹弓来,探囊摸出五颗铁弹,看准了近处五粒枣子,嘣嘣的五声弦响,打得枣树的枝叶摇动,自以为五粒枣子必然应弦而下,谁知弹丸到处,只将五粒枣子打烂了,或弹去半边,或弹去半截,一粒也不曾整整的打下。这才把一个老走江湖的何包子羞得面红耳赤,大悔不该卖弄,哪有颜面再说什么呢?背上弹弓就走。

两个小孩当打枣子吃的时候,原没注意到何包子身上,及见何包子使出弹子来,才嘻皮笑脸的对何包子望着。何包子更觉难为情,止走了两三步,那大些儿的孩子迎面笑说道:“你原来就是合肥县的何捕头吗?好高明的弹子,佩服佩服。”何包子听了才陡然想起张果老的两个孙子来,心里已料定这两个孩子便是。遂也笑着说道:“两位小英雄的本领才真使某钦仰的了不得,这回劳动两位远行千里,某心里很是感激。”那孩子仿佛不省得的神气说道:“这枣子可惜不曾熟,枣蒂牢结在枝上,所以神弹到处蒂还不曾落,枣子已受不住了;下次若再遇了这般情形的时候,最好弹子朝着枣蒂发去,包管你一弹一粒枣子,整整的掉下来。”那小些儿的孩子笑道:“拿铁弹打枣子,便是一弹一粒,整整的打下来也太不合意。哥哥为什么教他这样又笨又吃亏的法子呢?”这孩子随口问道:“我这法子确是又笨又吃亏,但是你有什么不笨不吃亏的法子教他呢?”那孩子仰天笑道:“怎么没有,不过他不曾向我学,我就有绝妙的法子也犯不着教给他。”何包子听了大孩子说的话,已是面上很难过;又听得小孩子这般说,当然是更加惭愧。不过心里不明白小孩子所谓绝妙的法子,究竟是怎生个绝妙,若不问个仔细,总觉放不下似的。心想我的本领原赶不上这两个孩子,即如此番的窃案,若他们不情愿将貂褂交出来,不情愿亲去湖北投案,我又有什么本领能奈何他们呢?我便向他低头请教一声,得了这绝妙的法子,就增加我自己的能为了,有什么使不得?何包子自觉见解不差,很虚心的向小孩子问道:“我愿意请教小英雄,毕竟是什么绝妙的法子?”小孩子点头笑问道:“那么你认我是你的师傅么?”何包子心里暗自骂道:“你这样乳臭未除的小孩,居然想做我的师傅,真太会讨便宜了。我就答应认他做师傅,骗了他的法子再说。”即对小孩子说道:“我愿意请教,自然得认小英雄做师傅。”小孩子才装模做样的指着枣树说道:“我们兄弟因身体太小,树干太大,两手抱不拢来,所以不能上去,只好站在地下用石子、枣核打下来吃。若像你这么高大的身体,爬上树枝一粒一粒的摘着吃,岂不是绝妙的法子吗?”何包子听到这里才知道上了小孩子的当,因为把两个孩子的能为看得太大了,以为他说出来绝妙的法子,必非等闲,所以情愿口头认他做师傅。谁知说出来乃是这么一个绝妙的法子。大孩子倒正色说道:“弟弟不可是这么开玩笑,他是当捕头的人,我们正有案子在他手里呢!”说罢回头向何包子抱了抱小拳头道:“舍弟年轻不懂事,他说话和放屁差不多,不要听他的。你快去制台衙门里销差,我们随后便到。望照顾照顾。”何包子还没有回答,大孩子已挽着小孩子的手,三步两跳的走了。

何包子继续着向武昌前进,不一日到了武昌。像这般重大的案子,既经办活了,府县自不敢耽延。没一会工夫,那两半件貂皮马褂,已一递一递的呈到两湖总督面前了。总督立刻传何包子进见,详问了办案的经过。听说那两个小强盗,跟着就会来自行投到,连忙准备了几十名武士,预伏在大堂左右。只等小强盗一到,听总督拍案为号,即出来捕捉。

这里准备才毕,忽见两个小孩缘大堂檐边飘身而下。一着地就望着巍然高坐的总督大声说道:“我兄弟就是盗你貂皮马褂的人,马褂是我们撕破的,今日特来投到。你有话尽管问,不要拖累好人,罪是不能由你办的。”当总督的人有谁敢在跟前这么放肆,自是禁不住勃然大怒,举手向案上一巴掌,厉声喝道:“好大胆的强盗!”这话才喝出口,两旁预伏的武士齐起,潮也似的拥上堂来。一看两个孩子都没有了。还亏了何包子也在堂上,他的眼快已看见两个孩子在总督举手拍案的时候,身体一缩早上了屋檐,并回身向何包子点头招手。何包子知道眼前没人能将两孩拿住。即指着檐边向众武士喊道:“强盗已上了房檐。”众武士赶着看时,两孩子还笑嘻嘻的叫了声再会,才翩然而去。武士中没有能高来高去的人,眼睁睁的望着他们去了,连追也不能追一步。总督气得目瞪口呆,说话不出。事后虽行文各省,画影图形的捉拿,也不过奉行故事,怎么能捉拿得着呢?这且不去说他。

却说何包子因办活了这样为难的案子,很得了不少的花红奖款,一路兴高采烈的回到合肥。到家后,他妻子捧着一个纸包给他道:“前几日有一个衣衫褴褛伛腰驼背的老头,来家问何捕头回来了没有。我说不曾回,他就拿出这纸包给我道:‘这里面是何捕头托我买来的紧要东西,请你交与何捕头,除何捕头本人而外,不问什么人,不能许他开看,打开来便与何捕头的性命有关,记着!记着!’说完自去了。我好好的收藏在这里,不敢开看,究竟你托那老头买的什么要紧的东西,只开看一下便与你的性命有关呢?”何包子接在手中掂了掂轻重,觉得分量不多,捏了几捏觉得很软。沉吟着说道:“我的朋友和相识的人当中,没有伛腰驼背的老头,更不曾托人买什么要紧的东西,这才奇了。”他妻子道:“或是隔久了日子,把事情忘了,打开来看是什么东西。那老头明明说的是交与何捕头,错是不会有错的。”

何包子看纸包封口的所在,黏贴得十分坚牢,遂轻轻剥去面上的一层纸,只见里面写着“何捕头笑纳”五个字,心里更觉疑惑起来;随手又剥了一层,又见里面写着“张果老拜赠”五个字。何包子不由得暗暗的吃惊,撕去第三层纸就露出三个纸包来。先拣一个形式略大,分量略重些儿的拆开来看,原来是一包粉墙壁的石灰,看了兀自猜不透是什么用意。只得拆开第二个,乃是一包鸦片烟土。拆到第三包更奇了,是包着一根白色丝带,约有七八尺长,筷头子粗细。他妻子在旁边看了这三件东西发怔,正待问何包子托人买这些东西干什么,何包子忽然长叹了一声,两眼泪如泉涌。他妻子吓的慌忙问是什么事伤感。何包子拭干了眼泪说道:“这东西是送来取我性命的。唉!蝼蚁尚且贪生,我与其寻短见,不如弄瞎这一双眼睛,活着总比死了好。”他妻子问道:“你这话怎么说,谁敢来取你的性命。好好的一双眼睛,为什么要自己弄瞎?”何包子道:“你终日守在家中的女子哪里知道江湖上的勾当。这根丝带和这点鸦片烟土,是教我或悬梁或服毒自尽的;如我不能自尽,或不愿意自尽,就须用石灰将两只眼睛弄瞎。这三条路听凭我选择一条去走。”他妻子道:“这是什么发了癫狂的人,无缘无故送这些东西来干什么,不要睬他就得哪!”何包子没精打采的说道:“我果能不睬他,他也不送这东西来了。我若不自将两眼弄瞎,他们跟着就会来下我的手,我纵有天大的本领,也逃不掉他们这一关。这十几年来,在我手里办结了的盗案,本也太多了。只弄瞎我一双眼珠还不能不算是便宜的。”

当下何包子即向合肥县辞捕头,也不问县官许与不许,归家就把手下的徒弟召集拢来,说明了办貂褂案的情形。仰天睡下,一手抓了一握石灰,同时往两眼一塞,只一会儿工夫,两颗乌珠都暴了出来,变成灰白色了。

从此何包子双目失明,合肥县捕头一缺,由他的徒弟充当了。何包子自从弄瞎了两眼之后,每日早起就叫小徒弟搬一张躺椅,安放在大门外面。何包子躺在上头,终日不言不动,并不许小徒弟离开。是这么躺到第三日,忽有一个叫化的,在街上滚来滚去的行乞,手脚都像不能作用的,滚到何包子门口就和睡着了一般,也不动弹,也不叫化。小徒弟看见了觉得讨厌,开口骂道:“滚到别处去,睡在这里教我们怎好走路?”是这么喝骂了两遍,那叫化才回口骂道:“你这家里还有走路的人吗?”小徒弟听了这话冒火,正待动脚踢叫化几下,何包子忙从躺椅上翻身坐起来,喝住小徒弟,随对着街上说道:“好朋友,托带个信去,我何包子已走了第三条路,以后再不走江湖路了。”那叫化听了一声不做,就地几翻几滚转眼便滚过一条街去了。

有人在旁边看了这种情形的,问何包子是怎么一回事。何包子道:“这就是那个送纸包给我的张果老,特地打发他来讨回信的,我若到此时还不曾自将两眼弄瞎,今夜上床安歇,明早便休打算有性命吃早点;不过是这么来讨回信,是已经知道我走的必是第三条路。一面向我讨回信,一面也带着些安慰我的意思,所以在我们门口睡着不动。”旁边人不懂得江湖上种种圈套,也没人追问睡着不动便带着安慰意思的理由。

何包子因瞎了眼睛,嫌坐在室中闷的慌,白天仍是躺在门外的时候居多。何家在合肥县城西门大街,从县署去西门外,必打从他家门口经过。这日他正睡在躺椅上,忽向小徒弟问道:“方才你看见街上是有一个穿孝衣戴孝布的人走过么?”小徒弟笑道:“师傅的两眼一点儿光也没有,怎么看见的呢?”何包子生气道:“你问这些干什么,你只快说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人向西门走去了。”小徒弟忙说:“有的有的,才过去没一会。那人走过师傅跟前的时候,还放慢了脚步,连望了师傅几眼。我所以记得确实。”何包子听罢坐起来说道:“快去家里把你几个师兄叫来。”小徒弟不敢怠慢,跑进门去叫师兄。原来何包子虽然瞎了双眼,从他学武艺的徒弟,家中仍有好几个。小徒弟叫了出来。何包子道:“你们快向西门追去,将刚才那个穿孝衣的拿来,千万不可放他逃了。”几个徒弟如奉了军令,尽力追赶去了。

追赶的还不曾回来,替何包子缺当捕头的那个徒弟,已气急败坏的跑来,向何包子说道:“师傅看这事怎么了,费了无穷的力量,才捕获到案的一个大盗,在牢里关了三个多月,今日忽被他偷逃了。我急得没有办法,只得一面派人四处兜拿,一面亲来向你老人家求指教。”这徒弟说到这里,正要接着叙说那在逃大盗的姓名履历,何包子已摇手止住道:“不用说了,我懒得听这些话,你进里面端一张凳子来,在这里安坐一会儿罢。”这徒弟不由得怔住了,又不敢多说。何包子只挥手叫他去端凳子。这徒弟只得端了一张凳子,到何包子身边坐着。何包子仰面睡着,一声儿不言语。这徒弟如坐针毡。正打算再碰一回钉子,定要向师傅问出一个计较。突然见和自己同学的几个师弟,围拥着一个穿孝衣的汉子走来,仔细看那汉子时,认得出就是在逃的大盗。这一喜自是非同小可,连忙迎上去。抖出袖中铁链,将大盗锁了,并问师弟怎生捉来的。几个师弟说道:“我们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人,师傅叫我们追拿他,直追到西门口才追着,动手去拿他的时候,他还想将我们打翻逃走呢。幸亏我们人多,师傅又曾吩咐万不可放他逃了,我们有了防备,所以才能将他拿住了。”

这徒弟虽是喜出望外,然心里仍不明白师傅何以知道大盗在逃,并知道是穿孝衣向西门逃走的。回头问何包子,何包子笑道:“这不是一件难事,只怪旁人太不细心。我的眼睛虽瞎了,然因两眼失明,心思耳鼻反比有眼睛的时候精细些。此时街上走路的人不多,走过去的脚步声音,我耳里能听得出来。这东西走过此地的时候,未到我跟前,走的很急,脚根着地很重;一到我跟前,就走得很轻了,听得分明是脚尖先着地。他回头望我,我虽不能看见,然而听他的脚声,忽由急而缓,由重而轻。过了我这大门口,又走得很急很重了,可见得他是急于走路,而心里存着畏惧我知道的念头。他才走过,我鼻端就嗅着一种气味,那种气味,我平生闻得最多。近来因辞差在家,有几月不曾闻着,一到鼻端分外容易觉着。什么气味呢?就是监牢里的牢郁气,凡是到过监牢里的人,无不曾闻过那气味的。鼻孔里闻惯了,触鼻便分辨得出。这东西身上既有牢郁气,又走得这么急,又存心畏惧我,不是冲监越狱的大盗是什么呢?所以我能断定是强盗。只是我何以知道是穿孝衣戴孝布的呢?这也很容易猜出,因闻得这东西的牢郁气甚大,可知他不是才进监不久的犯人,牢里不能剃头,头发胡须满头满脸,使人一望就知道是逃犯;便得冲出监狱,如何能混得出城呢?路上如何能避开做公的眼睛呢?从来大盗冲监,无不是里应外合,方能冲得出来。要想在逃的时候避开做公的眼睛,除了出监后罩上一件孝衣,用孝布包头,装做百日不剃头的孝子,没有再好的方法。只是我心里尚不敢断定,及问明果见有穿孝衣的打这里走过,所以敢急忙派人去拿。这也是这东西的恶贯满盈,才遇着我躺在此地,使他逃不掉。”这当捕头的徒弟,不待说又是感激,又是钦佩。合肥县知县因这回的事,特地赏了何包子几十两银子。

又有一次,何包子也是躺在门外,忽听得有人在旁边笑了一声,那人随即走过去了。何包子忙叫一个武艺很好的徒弟到跟前吩咐道:“快追上去,前面有一个穿袜子套草鞋的人,走路很轻快。你跟在他后面,走到有阳沟的所在,猛上前一下把他挤到阳沟里,看他是怎生神气。他若骂你打你,你可以不答他,回来便了;他若不说什么,连脚上的泥水都不跺掉,就动手把他拿来,不可给他跑了。”徒弟领命追去,追不多远,果见有一个穿袜子套草鞋的人,走路轻捷异常。这徒弟依着吩咐的话,跟到阳沟所在,上前用力一挤,将那人挤得一脚踏进了阳沟,弄了满脚的淤泥;可是作怪,果然一点怒容没有,脚上的淤泥也不跺掉。这徒弟哪敢大意,直上前捕捉。那人待抵抗已来不及,被这徒弟捉到何包子面前。何包子教送到县衙里去,说是一个大盗。近来合肥的盗案,多半是这大盗做的。

知县将这人一拷问,竟一些儿不错,所犯的案子都承认了。于是一般人问何包子怎生知道的?何包子道:“不是有些武功的强盗,平时走路,绝没有那么轻捷。他脚上穿的是麻和头发织的草鞋,那种草鞋又牢实又轻软,走起来没有声息。然不穿袜子的赤脚,若套上这种草鞋,一则走快的时候鞋底与脚底时常相碰得发出一种甚轻微的劈拍劈拍的声音,二则多走几十里路脚板与麻摩擦得发热,必打成一个一个的水泡,所以穿那种草鞋的,都得穿一双袜子。那人走到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心里已疑惑不是个正经路数的人,及听得他一笑的声音,更料定他是高兴我瞎了眼,笑我没有能为了。若不然并没听得有第二个人的脚声,他和谁笑呢?见我瞎了眼高兴,又穿着绿林中人常穿的草鞋,走的又是那般轻捷步法,断定他是强盗,纵有差错也远不了,只是还不敢冒昧。叫徒弟去试他一试,他们身上担着大案子的人,在人烟稠密的所在,决不肯因小故和人口角相打,恐怕看热闹的人多,其中有做公的或认识他的,趁这种时候与他为难。他正和人吵闹着,或揪扭着,眼耳照顾不到,为小失大,只要勉强容忍得过去的事,无不极力容忍的。寻常没有顾虑的人,万分做不到这一步;至于脚上沾了淤泥,不跺脚将淤泥去掉,是绿林中人的习惯,无论沾了什么东西在脚上,脱下鞋袜揩抹可以,一跺脚就犯最不吉祥的禁忌了。试了不出我所料,他还能赖到哪里去呢?”问的人听了,当然佩服之至。

何包子坏了双目之后,像这种案子,还于无意中办活了的,不计其数,只可惜年数太久了。传说的人都记忆不全,不能一一记录出来。像何包子这般细密的心思,便是理想中的侦探福尔摩斯,也未必能比他更神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