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到正晌,草台前面的男女听众早已陆续散开:有的摇头叹气一言不发,回去睡午觉;有的急着到地里赶活,较为清闲与好凑热闹的,便三三五五聚拢在那些大树荫下,看宝摊,吃西瓜片,或是敲着火镰火石慢腾腾地吸旱烟,互相谈论这天的特别戏景。

只有几个提倡演酬神戏的首事们,一时走不开,勉强在面对戏台的小席棚里,等候那些脚色下场,好尽尽地主的义务。

高大先生原意这天决不到场,经不起大家公推,并且说:若他这位比较见过世面的老人不出来,那么,谁也不负招待之责,任凭那些男女自拉自唱。……但,因此出了岔子,来一回真教训呢?高大先生没法推托,又为地方上的体面着想,怎么不高兴,也只好强支精神,到台前应付当天的局面。

从九点半起,打过“锣鼓通”后,后台上正在检戏衣,抹花面,拎刀把枪的时候,一群异样的新人物,已从市上走到。当地的首事原想请他们憩息,午饭后上台讲演,无奈那群正在高兴说话急促的青年执意不肯,说是光阴值钱。又要趁劲;谁是图吃喝看戏来的?无论跑龙套的已否出场,即时停住,他们便好挨着宣讲。一来真像派头,不听当地的老人劝说,领队的两三个早从木梯耸上台去,把手中小马鞭样的东西挥动作势,无论前台,后台一概快快先到台底。……正在上装的戏子,有的满脸彩色,有的画眉吊眼,还有半身披了花旦彩衣脚下拖一双草鞋的,也有几个披着红发的小妖;扮皇帝大将的多是丢冠脱甲,忙忙走下。就此一阵闹嚷,台前观众便不自禁地迸出喧腾笑声。无论哪年演戏,这等样子还是初次见到。在台上,文、武、唱、做,或是悲喊、狂笑,装扮一切,看的人都当作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另一些人物的真实显现!但,这样不成模型的蹿下台来,向他们的寓处纷纷奔去,当然是一场逼真的喜剧。尤其是孩子们,喊呼,哗闹,前后围拥,立时把等待观剧的人群引去了大半。

又加上有许多从几十里外小乡村来的人,对于这群人借台讲演的新闻绝不知晓,忽见一些短衣新样的男女冲上台去;又是一群彩衫,花面,鬼样妖形的戏子奔往台后,真当做有什么意外大事,大家一哄,争夺四散。及至满头汗珠子趁兴头来的这批青年,立在台上要开始发音,向台前望望,只有几个提着柳筐的小贩蹲坐粗木柱下,此外,只见当地的首事们在对过席棚中来回踱步。

于是兴头变成着急,有的下台将首事的几位老头子找来,叫他们赶快去招集乡民,聚合台前听讲。

高大先生与别位老人都没料到这场临时喜剧的大费手脚,好容易派了人去四处凑拢,已经过了点把钟,还没有打“锣鼓通”时的少半数。满感着奇异的乡下人,向来不懂得这类秩序;先凑来的,静呆在太阳地上,起初直瞧着那些新人物的服装,后来等得不耐烦,又慢慢走去。……所以,直到快正晌时,讲演方才开始。

听他们开讲没有十分钟,台下又是一阵喧嚷,人多口杂,把台上的高嗓音反压下去。一阵拥挤,一阵跺脚,台下的男女又是一阵走散。与上回欢叫着追逐戏子的景象显然有不同的表现。从闷热中散布开烦郁的心情,借着各种口语稍稍宣泄;如大海中的轻涛,似乎没有撞到石岸便颓然地消退下去。同时,一片低浮的声音在大野中腾空四散。

已然成此现象,台上的男女倒没法步下短梯,只好迸力提高喉咙用劲讲说,但,台前黄土迷漫与汗蒸气合成难耐的激刺味道,使那些青年分外急躁,高大先生到这时候,从脸上微带出一丝笑容,知道这是和事老人例应出场的恰好时间。……也真有效验,经他说过几句话后,他们虽然面红汗滴,可很自然地,也像那些方才的角儿,忙忙地由来路跳下,到首事们的坐棚中去了。

正当他们在席棚里吃小米酒与白面馒头,戏台后大榆树底下,却有一小群乡下人在那里批评这场“闹戏”的情形。他们原不懂什么悲剧,喜剧的各样专名,可是从直觉中,使他们也一样有“悲戏”、“玩笑戏”、“生旦戏”、“武戏”、“闹戏”等等的叫法。这上午的异样表演,连那些以此为业的戏角,与新到的,不是他们一群的年轻人,加上看的人在内,他们不约而同的拣出“闹戏”二字配定名称。没有界说,也讲不到解释。他们向以为“玩笑戏”要有冷静的俏皮,与轻松的逗哏成分在内。像这样,忽然冲上,忽然走下,忽然哄散,又忽然招来拼凑,又莫明所以的迅速了事;既然笑不出,也不感到轻松的趣味,只好用“闹戏”二字代表他们笼统的感想。

夏末,正是槐榆树绿荫厚密的时候,台后三只粗大榆树巨枝,探出去,约有半亩地大小的阴凉。一所输赢较大的宝摊占有这块佳地。但这半天并无生意,只好把一钱盘一钱盘的铜板收起,泡两壶大叶子浓茶,几个近乡著名的街猾子一同用大杯呷着过他们的茶瘾。平常日子,真正的乡农与他们向不接近,虽然有的认识,因为生活的挣扎各有界限,不容易拉在一起。然而这是戏台下面;是在大家敞开胸怀随意快乐的特别假期,就是高兴赌两天也不犯法。所以,在摊桌子周围蹲的坐的,一共有几十个老年的与年轻的男子,都借着榆树大荫休憩,等候下晌戏的开锣。

飞毛腿是合伙宝摊的大头目,由于他的耳目灵通,终年能够忙着趁草台戏,设摊桌子,做这种特别生业。虽然以赌为生,可是单为赶戏,赶会,在这些地方的习惯法规允许之下公平交易,并不惹人嫌恶。他有他的营业例子,有他的招呼本领,有与各处首事乡约,打交道的情分;一小群街猾子随从他的指挥,能够不惹事生非,维持他们的游民生计。他得这个绰号,就为左近三四百里内,凡有戏会之处便有他的摊桌,及时赶到总不让机会空过,大家赞美他的腿快,送他这三个字并无恶意。其实他的足力近几年来已够不上“飞毛”的形容了,稍远的去处非有驴子或独轮车走不了去,可是不亲身到,徒弟们容易闹事。这个绰号与他现时的身体早已不符合了。这时,他瞅空把从昨儿起赢的利钱细算一过,尽着吃茶,没到台前露面。静听众口议论,他起先并没多说一句。

“师傅,——看来再加上两天,咱这回能挣个吃喝就算大发了!”一只右眼有反露红疤的三十多岁的黑汉子,在飞毛腿身旁,用赤脚蹭着钱褡裢这么说。

“挣个吃喝!——怎么?你还想什么?这个年头,咱能够吃熏猪头,大烧饼,每晚上多少有几两高粱酒灌灌脾,怎么?咱不应该谢谢四乡亲朋的帮忙?难道,……”

红疤眼没敢反驳师傅的知足议论。与他们对面,坐着一个挑担子做活的老铜匠轻摇着糁白长发,对飞毛腿表示同感。

“天下无如吃饭难!干哪一行的不为饱肚皮谁肯?毛腿,像咱才这么说,人家做好生意,坐阔官的人,讲究的是财源、富贵,像你,我,不管路数怎么不一道,可是为了肚皮,为了大大小小的肚皮,年轻的人哪懂得这个!……”

“除非这伙子学生党才是吃饱了寻开心。”另一个管宝摊的青年伙计,憋不住一腔烦闷,打断老铜匠的话头。

“颠颠倒倒,这世界还不晓得弄到么地步!咱今天头一回开眼;大姑娘截断头发,男的穿鬼子衣服上台去,脸红脖子粗地嚷些什么。说是教咱们听,听,可听得懂呀。并不是天南海北,为么十句倒有八句像‘天书’?像背书又像耍花腔,……就让大家耐心,敢保再站一过晌也听不明白。演说,这倒是演说给谁听呀?”老铜匠比起一般乡下佬究竟还到过外县,年轻时曾跑关外,但也一样听不来这批人的讲辞。

“对呀!这怪谁?难道净教大家陪着冒汗珠子?”另一个人从后面插上一句。

飞毛腿虽没在台前看热闹,可从几个月前早在别处看惯这种情形。他挤挤干眼睛,用血管粗突的硬手背向宝桌上反撞一下,舒口气道:“罢呀,铜匠哥,咱自小混熟的人,年纪差不多,我终年价东跑西宿,知道的多啦,在这小地方是新鲜景,不信,一年下去变成哪一套?从上年秋天,我到省城去,就听过几回学生演说,不是小学生,是大学生,男女不分,搅在一起,开会,贴告示——学生告示,——要管这个,问那个,仿佛天下都是他们的。……还有什么部,什么会,白木牌子,巡警站门,有些十八九岁的孩子,伶俐的,打前站的,都变成老爷,出进坐呜嘟嘟。懂吗?呜嘟嘟是老虎车,通公路的地方就见过。说起来,鸭儿湾左近的人最老实本等,也最享福气,这些年,多少府县闹兵闹匪,到夜间,洋枪土炮一个劲地你打我,我轰你,多啦。这儿,天高皇帝远,大家埋头过太平年,今天头一回见个把剪发女学生都觉得怪模怪样。不信,到永宁城去看看,满街都是有么稀奇。话说回来,咱情愿这儿不见老虎车,没有短头发的女人,也听不到这个党那个党,乡下佬安安稳稳过几年就是天爷的赏赐!铜匠哥,别瞧我吃这行宝局,公公道道,害人的事还昧不了良心!瞧罢!将来准有个天翻地覆,只要咱眼不见为净。有人说是天上妖魔下界,说书唱戏不见得都是瞎吹?去年冬天,我往永宁讨债,走旱道,路宿卧牛岭的碧霞观,那个老当家的——会法术的老道士,忽然高了老兴,围着木柮炉子说了多半夜,……有工夫我背给你听。……”

“咱情愿把这群男女送走,明年不要再唱戏了。”

铜匠向不大记得姓名的,还盘着几寸细发辫的这一位斜看一眼,“我看,乡下班子也快到尽头了。两年唱一台都不容易,还讲一年一次。……明儿晚上,毛腿,我来做东,趁月亮天咱喝上四两,你讲讲碧霞观老道士的话,不管对不对,究竟比你我准有道理。”

红疤眼半晌骨突着匾嘴,净用棕骨子大黑扇拍打榆叶子下面的青毛虫,他趁铜匠说得有空,管不住舌尖上的话头,忙着把黑扇子向牛皮腰带上用力一插,大声道:

“铜匠师傅,你同我师傅年纪都差不多了,我可不这么想,到李黑子蹿到咱这儿,羔子不去投军!……以后,会也少了,戏台子不扎,咱这走宝局的向哪儿开去?没得地种又不会扛锄用镰,有的是力气!……为人得闯一场,你听说过?李黑子的人马已经从张秋溜过黄河了。……”

飞毛腿忙的立起来,摆摆手。“疤眼,你现在就去才是汉子!别脓包,跟我一天就不许你胡言乱道。投军,投军?什么李黑子,偏你懂得许多!滚开,难道你不跟我就散伙不成!”

他手下还有四五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看见师傅发怒,都向疤眼楞笑。他这时也觉得在人群中说话有点过于痛快了,看看飞毛腿瘦脸上的铁青颜色,知道再多话下去,说不定真要尝尝师傅的厉害,便把嘴一撇,皱着粗眉,回过头去不再做声。

“李黑子?……不是隔永宁还有四百多里,怎么蹿的这么快?张秋?沿张秋大堤,不是到咱这儿不过两百里了吗?”另外有人向红疤眼质问。

红疤眼刚刚两次受过师傅当众的数落,索性将头挤在两条粗黑臂膀的交叉之中,一声不出。飞毛腿晓得这消息已经漏出,不好装做不知;因为左近乡村的人谁也说他这群跑会的是活动电线杆,能够到处报告新闻。他只好把稀疏的黄眉毛拧一下,嘴角紧紧又松下来,代替红疤眼答此疑问。

“……是呀,李黑子的队伍说快就快,说慢就慢,谁料得到他向哪一路窜。一样隔三二十里没有事,几百里一天一夜就挣到了!听说,他的马队特别多,有的一个兄弟两匹马,掉换着骑着跑。……到张秋的传说还是在扎台子头一天的事,我与他这伙从五十里外的渡口赶来这儿的那天,在大道上碰见好些队伍向东开,沿路上抓人推车辆,要饭食,大道上的小客店都关了门。我幸亏转小路找到朋友的住处,多耽误半夜,才沿着小运河岸到这儿。……沸沸反反的说法听不清楚,有的说分三路,有的说是李黑子的一个支队,从黄陵冈斜冲过来的。……”

飞毛腿富有应对的经验,为地方安宁,为自己干的特别行业上设想,虽然早知道这令人慌张的消息,他却一心一意想赶完鸭儿湾戏会,好往北去。所以三天来不露一字。经不得红疤眼的失口,他在大榆树荫下吞吞吐吐地这么对付几句。然而李黑子这两年来到处掳掠以及与陆军打仗的种种传闻,就是朱格庄这么偏静的去处,乡下人也早已听说过了。没想到有这奇突消息,居然他的队伍从张秋渡过黄河,若走从前的大道,冲到小运河旁边这一带,真不消两三天。飞毛腿纵然说得很有分寸,却使聚在树底下的一群老少,立时从他们蹲坐的地方向前凑拢一步,个个人原是呆钝的眼睛也显出精亮光彩,那些红黑色粗糙皮肤的面部,骤见紧张。

于是飞毛腿成为被质问的中心:“大约多少人马?”“掳女人不?”“小孩子也要?”“他们进城还是到乡间?”以及“官兵从哪里追下?怎么打法?”“鸭儿湾左近来不来?”等等直爽而忧怖的问话,使这位善于言说的宝摊头子也答复不出。末后,还是铜匠比较镇静,他立起来,半个身子轻俯在木担上,慢吞吞地道:

“实在,——这不是好玩的!太近了,谁没有老老小小,又是向来过太平日子的地方,十多年来,这几十个村子真连一次明抢案都没出过。谁晓得怎么逃难。与他们打,凭么?……我想,还是透给纪老头子与高大先生一个信,不要三天五天续下去唱。他这一伙是首事,就是逃也得有个商量,或者另有法子,尽着不说不是事。”

经铜匠这一提议,霍的声,树荫下站起来七八个年纪较大的汉子,众口纷说:“去去,现在就去!……把毛腿拉去做见证,到棚子去!到棚里去!”

飞毛腿情实不愿,便推诿着说:“待到过晌,那批学生走了再说不晚。”

“不能,不能!管他是学生,是大人老爷,这什么时候,说不定马队已经冲到城里去。毛腿,咱一同走,你……不早告诉就应该耽不是!……吃这地方,向这地方!什么存心,难道替李黑子做奸细不成?”

乡下人有他们的硬劲,有他们直截了当的性格,平常虽然迟钝,可是一经急起来,那股周密的,易受激动的感情分外高涨。飞毛腿到这地步不敢再违大众的公意,他把红疤眼叫起来嘱咐几句,便被这一小群庄稼汉子簇拥着离开台后面的绿荫佳地向北走去。

红疤眼在后来的纷扰中一句话没多说,现在,看他的能干师傅“耍藏掖的跪在地下”的满腔不情愿,又不能不去的神气,倒给他那时受的数落来个眼前报,扁嘴唇边横纹下垂,满脸松畅的表情,对他们的后影欲笑不笑。老铜匠因有木担,盛零碎器具铜铁的小木柜,不便随往,重坐下来,听听有何结果。他与毛腿是多年的老朋友,虽有徒弟们,但为了几褡裢现钱放在地上,铜匠便替他做一个临时的看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