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翁和那位力华先生,是当年在中学校里的同学。他的夫人流浪到了汉口,论情理是应当负保护之责的。所以玉贞前来问着向哪里去好?六平也就觉得应当告诉她一条安全之路。现在她答应入川了,总算地点不错。可是由汉口到重庆,有四千华里的水路,还应当替她计划一下,便向子安笑道:“你在轮船公司这条路打得通。你后天走,可不可以再弄一张票?”

子安嘴里吸了一口气,又摇了两摇头,表示着困难的意思。玉贞道:“我并不急于要走。缓一缓也不要紧。”

子安立刻接嘴笑道:“困难虽然困难,真要肯去想法子,未尝不能弄到票。我去努力吧。”

玉贞道:“我不忙,冯先生不必费心。”

六平道:“不是那样说,若是白小姐同冯兄一路走,船上有个照应。而且在宜昌换船,尤其麻烦,也好托冯先生帮忙。”

子安突然站了起来,很兴奋地道:“这样罢,票算我答应了。无论如何,我在明天上午这时候,送一张船票到六平兄这里来。”

他说这话时,那一分见义勇为的神气,一齐在面孔上现出。玉贞也起了一起身子,笑道:“多谢冯先生的好意。不过我还有点事情要料理,三五天之内,大概走不了。”

子安听了这话,脸上倒透着有点难为情,面皮微微地红着,没有接着向下说什么。

李六平在一边倒是看到这一点意思,因向玉贞道:“大概走是决定走的了。白小姐要走,这船票的事,还是要托重冯先生。”

子安有了这话,颜色又好起来,笑道:“若是迟几天走,船票更不成问题,我可以留下一封信来,放在六平兄这里。白小姐若是拿我这封信到公司里去接洽,大概没有什么问题。六平兄这里有信纸信封吗?我马上就写。”

玉贞见这位冯先生作事,这样的热心,显然有点过分,于是也就随着起了烦厌的情绪,因道:“我还不能决定走不走呢,再说吧。”

说着这话,她随着拿起了茶几上的手提包。六平笑道:“何必忙着走,我们一块儿到冠生园吃点心去。”

冯子安笑道:“不成敬意,我来会个小东。”

说时迟,他还带了笑容向大家望着,可是那时快,玉贞已是把手皮包拿了起身来,向肋下一夹。李六平觉得这人情是不能做的,只好站起来,送着白小姐出门去。

玉贞虽然拒绝了冯子安的好意,可是在她坐着车子回家的时候,见马路上的人,像潮涌一般地挤着,也就感到这武汉地方实在不能向下住。回到寄住的女朋友赵太太家里。那赵太太正喜笑颜开地向两位小姐说着话,在那小天井里,就听到她说:“你们到香港去,不能像在汉口这样用钱了。那里的东西,全卖港币。”

玉贞进了堂屋门,见赵太太手里拿了一封信,只管上上下下晃着,因问道:“怎么样,赵先生来信了?”

赵太太笑道:“是呵!汇了一笔款子来,让我们到香港去。等我们到了,他就到成都去。白小姐若要到四川去,倒可以请他照应照应。”

玉贞听了这话却添了一桩心事,主人翁走了,难道搬到旅馆里去不成。而赵太太顺口人情也不卖一个,并不邀着到香港去,显着是不愿和自己一路了,因笑道:“我也有了办法了,决计入川。”

赵太太道:“有了工作了吗?”

玉贞脸上带了两分得意的样子,笑道:“有了工作了,而且是重庆成都两个地方随便我挑一处呢。”

赵太太道:“那好极了,希望白小姐能在我们动身以前起程。这样,我们作主人的,可以招待到底。”

白小姐道:“赵太太还有多少天动身呢?若是在一个星期之外,我会动身在前的。”

赵太太笑着点了两点头。玉贞回到自己的住处背了主人,立刻皱起了两道眉毛,心想:真个到四川去,大老远的,没个熟人,一个女人怎么为生。哪个冯子安虽然说着极力帮忙,看那人一见如故,透着欠庄重,哪能够要求他帮忙。想着,想着,很无聊地两手捧了一张报,慢慢地看着。

不看报还罢了,看过报纸之后,觉得无论如何,还是应当离开武汉。在屋子里闷想了数小时,还是出去看看女朋友。这一次出去,比较得长远,所得的消息,是张太太到香港去,刘太太回湘西沅陵老家,王小姐走得更远,到海防去。吴少奶奶带了两位小姑子,坐飞机上成都。她们是留恋北平的人,也到那成都去。她们先生在广东服务,她们是可以到香港去的,可是她们为了香港生活程度高,却情愿到成都去。要说年轻的妇女不宜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她们一位少奶奶,两位大小姐,又何尝年纪大?离开了家乡,哪里也是过日子。何必不找一个秩序稳定,生活低廉的地方去?当晚已经自己将自己的问题解决,预备明天去买船票。恰是当晚接到一封航空快信,叔叔婶婶已经由湘西取道贵州,到了重庆,不久要向成都去,希望早日入川,大家团聚。这就来不及等次日早上了,立刻坐了车出去,开始活动船票。第一个要找的,便是梁科长,他在交通界很有联络,到了法租界平安道梁公馆,梁太太正和两男一女,在屋里打牌。他们用一百五十元的月租,租了两间楼房居住。物件已是堆得很满,再加上桌外几个看牌的,已经没有了立足地方。

电灯下面,只看到烟雾沉沉的,推开房门,就觉得一股子很浓厚的烟卷气味,随了盛热的空气,向人身上扑着。梁太太看到说了一声对不起,叫老妈子看座倒茶,自己依然继续地打牌。玉贞坐在她身后,心不在焉地看了两牌,便笑问道:“梁科长什么时候回来?”

梁太太手上正起了一副好牌,专心在十三张牌上,随便答道:“他过武昌去了,哪有一定的时候回来?白小姐找他有什么事吗?对我……阿!碰起碰起!”

对门正打了一张红中,梁太太抽出一对红中来碰了。她已碰了双南风,立刻牌手和看的人一阵喧哗。玉贞觉得形势严重,不便开口来打岔,后来对门打一张九筒,梁太太将牌一推,站起来大笑说满了满了。可是上手也推开四张牌来,是九筒单吊,把牌拦了。梁太太一团高兴,变着冷灰,板着面孔,连说倒霉。玉贞觉得这时话更不好说,又看了两牌,起身告辞。梁太太正洗着牌,笑道:“真对不起,没有招待。白小姐找他是不是想找船票?”

玉贞道:“对了。”

梁太太道:“这几天,我和人弄了十几张船票了,不便再弄。过一个星期再说吧。”

玉贞胡乱答应了一声,便下楼了。时已十时,不便去找人。

次日早上,却带了丈夫的一张官街名片,到一个运输机关去。这个机关,在临近法界的一座大厦里。一个大楼面上,横七竖八地摆了许多公事桌子,职员们正忙着办公。外面进来的人,向各桌子面前接洽着的,不是卧车票问题,便是船票问题。老远望去,就觉那些职员们的脸子,都不大好看。但是既然来了,不便回去。因找着一个职员问:“主任在这里没有?”

那职员向旁边一间小屋里一指,不曾说话就走了。玉贞看那屋子是敞开门的,就径直走过去。见一个穿西服的人,口衔了雪茄,坐在写字桌边,望了望旁边两个坐着的人,爱理不理的。那两个人现出满脸失望的样子,起身要走。不过他们还作最后的恳求道:“假如万一有机会的话,请和我们留几张船票。”

他笑道:“不会有机会的。”

干脆,他连一个空洞的愿心,都不肯许下,还打听什么。正待转身要走,倒是那位主任眼快,向送文件过去的茶房低声问道:“那位漂亮小姐找谁的?”

茶房道:“还不是想找船票的。”

主任笑道:“你快把她请过来。”

茶房过来,将玉贞引过去,寒喧了几句,主任看了她递过去的两张名片,笑道:“白女士要几张船票?”

玉贞笑道:“还要多少呢?只要一张。”

那主任道:“只要一张,那没有多大的困难。只要有人临时不走的,就可以补上,不过哪一天能补上,那难说,请你每天来一次。”

玉贞笑道:“那未免太麻烦了。”

主任笑道:“不要紧,我并没有什么事。无事来谈谈,我很欢迎的。”

玉贞听了这话,不由得脸色一变,恰好有别人和那主任谈话,她趁了机会,就走出去了。心里另转了一个念头,中国旅行社,还没有去打听过,也许可以想一点办法。于是并不犹豫,坐了车子,径直到旅行社来。

不想这汉口市上找车船票的同志,是比任何一种同志还要多。那旅行社营业部的人拥挤得像戏园子里一般,要排开了众人挤到柜台边去,恰是有点不可能。听到那些拥挤的人纷纷议论着。有人说,坐民生公司的船,还是直接到它公司里去登记省手续些。玉贞又没有了主意,只管退在人群后面,看那想不到办法的人,全都带了一分懊丧的神气低了头走出去。心里又想着,既是搭民生公司的船,当然是直接找它本公司便当些。好在相距不远,不妨再去试试。随了这个念头,又到了民生公司。站在柜台外面时,正有两个人在登记。那职员却是毫无留难,捧出登记簿子来,请他们填写。玉贞挤上前一步,问道:“请问我们今天登记,什么时候能上到宜昌的船呢?”

职员笑道:“那没有一定,也许两三个星期,也许一个多月。”

玉贞道:“为什么不能一定呢?你们现在登记到多少号,一天能走多少人,不是可以算出来的吗?”

职员笑道:“当然是算得出来。现在登记有一千四五百号,每一只船,可以走一百人左右。”

玉贞道:“一只船只能走一百人吗?”

职员笑道:“船上不能全装登记的客人,有一半是……这个我不用说,大家都知道的。船也不能每天有一只开,所以要那末些个时候。”

玉贞道:“没有法子通融吗?”

职员笑道:“来登记的客人,哪个不想通融?”

玉贞因为这句话有点外行,脸上透出一点尴尬的情形,登记手续也没有办又出来了。但她另发生了一种感想,觉得托人情去弄船票,还是比自己去找机关和公司,要容易得多。天气还早,趁了今天这股子勇气,再去找几个朋友吧。于是径奔一码头,渡江到武昌去。

武昌城里,随处都有机关的眷属住着,也随处可以听到人家预备疏散的声音。在这种情形下,托人弄船票,也是一件不识时务的事。早上出去,下午回来,毫无办法。次日又跑了一天,虽然有人答应可以想法,也是空口许了一个日期,并无把握。等三日换了一个方向,托了两个旅馆的茶房,请他们弄张船票。许了票到手,给十块钱的奖金。不料这十块钱的酒钱,都买不到一个茶房效力。一过四五天,已快到赵太太动身的日子了,船票还是无着。最后,想到李六平那里,不妨再去一趟,也许有办法。事情是那样难料,到他住的旅馆里见了面,他第一句话就埋怨着道:“怎么好几天不来?船票已经放在这里三天了。”

玉贞道:“李先生和我买的票吗?这就好极了,我正为了这件事为难呢。”

李六平道:“不是我买的。冯子安上船的日子,亲自送了一张房舱票来。”

他说着,就把身上的皮夹子掏出来,摸出一张船票,两手捧着,送到玉贞面前。玉贞听说冯子安买的,透着有三分不愿意,可是想到买票之难,又不忍拒绝了。因接着船票道:“这票钱就交给李先生吗?”

他摇手道:“不,我收了也无从转交子安。你到了重庆,可以见着他的,那时归还他也不晚。”

玉贞皱了眉道:“这我就不好收下了。”

她说时,拿了票子反复地看着。六平道:“票是明日的船期,最好今天晚上就上船。这是民生公司的最大一条船‘民元’,坐着比较的舒服。失了这个机会,那又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了?再说,船票我也不能去退,白牺牲了一张票,又何必?白小姐把船票带回去,考量考量吧。”

这么一说,玉贞倒真没了主意,只好收着船票,向李六平道了谢回去。虽然觉得冯子安这个人情是不应当领的,可是他也不在汉口,拒绝了,他也不知道。到了重庆把票钱还给他就是了。船票这样难弄,到了手不要,那岂不是一件笑话。她这样想着,也就没有什么不可走的决心。想到六平说“民元”是民生公司最大的一只船,那也就不妨到码头上去先参观参观。一个人在汉口住着,没有家,又没有工作,想到哪里,也就作到哪里。她这样想着之后,也就随着这个念头到码头上来。这还是十二点钟,若轮到明日早上开船,也还有二十小时的耽搁,照说是不急于上船的。哪知道码头上挑夫扛着行李箱子上船的,一个接着一个,就摆了个长蛇阵。又听到旅客互相谈话说:“虽是铺位都对号的,可是客人超过了票位,连厕所里都有人占有。”

玉贞听了这话,觉得不必再上船瞧了,立即回家去收拾行李,又买了一些应用的东西,到晚上十点钟,就带了行李上船。在这几个钟头内,已没有考虑到这船票是应当收下与否了。

到了趸船上,便看到大包小捆的货物,堆积着随处都是,人只在货物缝里绕了走,便是有点儿空地,也让趸零碎货物的小贩子,将篮子或担子塞住。经过趸船的跳板,一到这轮船边上,便是旅客搭的床铺和栏干成了平行线地拦阻着。行李卷和大小皮箱,塞住了床铺每一个角落。所幸送行李的脚夫,还能尽职,带着她爬过几堆行李,上了一段扶梯,走到船朝外的这边来,算是走到了稀松些的所在,暂时把行李放在人家行李堆上,寻找到票上那一号房舱里一看,铺位是个土字形上下双层,共是六张。现在屋子里,除了两张下铺上有三个孩子,一张上铺有一个大些的孩子而外,还有三女二男和两位老太太。坐是没有地方,有两个人就站在门口,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玉贞站在舱门口却看得呆了。茶房看到有客人来了,在玉贞手上接过了船票,查明是正中的下铺,先进舱去,把里面的人,疏散了一阵,接着把那铺上行李移开,再请玉贞进去。玉贞皱了眉道:“我的天,这样挤呀!”

那一位老太太,坐在舱板上的行李卷上,笑道:“有这样挤的罪受,就是运气。我们动身了一个多月,好容易才离开了汉口。”

玉贞回想到过去几天找船票那分困难,也就微微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