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的眼前有一只大鸟飞过,于是他就退后一步,把手一扬,发出一枝袖箭,那只鸟在空中旋了两转,便落到湖滨的土地上去。

这应该是很残酷的,可在人心正痛苦的时候,使别的人或别的动物受难,可以使自己的痛苦减轻,在他也就是如此。

“主人家,到下边去的路怎么走?”

女主人正托来一大盘红猩猩的牛肉和一瓶酒,听了他的话就问:“你说是那条路?”

“我刚才射下一只鸟,落在这下边。”他指着楼下说。

女主人指明了路,他就出门下楼了。楼上就只剩女主人一个,于是她就走到内室的门边,轻轻打了一声呼哨,应声而出的便是那矮小的男主人。他带着一脸疲乏,不住地用手指弄着眼睛。~

“他呢?”他问,

“他走了。”

“是一注大财客?”

“你也看过了?”女主人调侃着。可是她望望他脸上失望的脸色,就再把话说下去:“进了笼的鸟儿哪能放他走?他射下了个鸟——”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其实他自己也是只鸟,就要被射下来了。”

“放倒他?”

“可不是。”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葫芦儿来,“酒里,我已经下了这玩意儿。”

“妙,妙!”他连声称赞着。

“这会又说妙,刚才不是还聒噪着。”她顺手把葫芦放在一张桌。

“这不能怪我。”男的说,“昨天晚上我冻饿了一宵,一个过路客没有,一个钱没捞着。”

若干天来的春雨,使这酒楼没有生意,而他们又是专靠卖酒的收入为生的。先此一天,他们已经弄到借贷无门了,所以男人出去旧调重弹,做做打扛子的生意。可是自从金兵占领济州府之后,每天夜里都很少人夜行,尤其是这样的雨夜里。然而昨天黄昏以前,他曾得到他的朋友——他也是住在这附近的——送来可靠消息,有三辆江州车儿押解布匹从此经过。他就在一个必经的隘口上隐藏了一夜,希望得到财物,然而他终于失望回来。

妻子的看法不同,她知道这一天是清明,按照当地的规矩,清明节是家家户户都要祭祖上的坟的,正好可以作几笔好生意。

这个他们看来不熟悉世故的年青人就是这一天的第一个买主。

正在这个时候,楼下传来一男一女的争吵声音。男人的声音一听就知是那年青人,女的声音猛地使女主人一惊。

“这不是她么?”

“是她,是她!”男人说着,就奔到窗口往下看。

看那年青人已被一个强壮的女孩子抓住领子了,她生气地喊:“你为什么射死我的鱼鹰?”

“这是野鸟。”

“野鸟?野鸟会带着铜环子么?”

“你讹诈我。”

“赔来!非五两银子不可!”

“不赔!”

“不赔时,我要揍你!”她空着一只手捏起拳头来。

女主人心里很高兴,女孩子的力气好大,那人不会是她的对手,“这小子准要挨顿饱打。”

“不见得。”男主人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年青人已反把女孩子的手撇到背上去。他急忙地叫:“客官,客官!别动手!”

年青人果然停住了,可是他并没有松手,桂英仍是被他弄得猛烈地弯曲着腰。

“客官,放了她,她是我的侄女儿。”男主人继继解释。那年青人果然就放了女孩子。

那年青男人气愤愤地回到楼上,女主人劝了他几句,接着就劝他喝了两杯酒。

年青人喝了酒不久就伏在桌子上了。

女孩子这时才开始抱怨店主人夫妇:“叔叔,婶婶,刚才你们为甚么不帮我的忙?眼看我受他的气?”她狠狠地望了年青人一哏,“现在他喝醉了,让我好好揍他一顿。”说着,她就卷起衣袖来。

“不要打他。”女主人笑着说:“你把门关上,把酒招子收了。我还里有一把刀,你把他杀了报仇吧!”

女孩子愣住了,她迟疑了一下之后,果然照女主人的话办了,关了门,又收了酒招儿。“婶婶,你是怎样把他弄醉的?”

“就是这个。”她指指另一张桌的葫芦:“江湖叫它蒙汗药,喝两杯还有救,喝三杯任你铜打铁打的金刚也死定了。”说完,她从灶上拿出把切牛肉的尖刀来:“你剁了他。”

男主人把客人的包袱拿到里面去,一面就给女孩子说:“练习练习吧!杀惯了也象切牛肉一样。”

她从女主人手里接过那刀。那把刀是切牛肉用的小刀,连抦带刀不到半斤重,可是一到她的手里就沉甸甸颇有些重量,这是一个不经常的练习,她虽然从小就在她父亲那儿学了些功夫,这些年来又是天天都以捕鱼为业,把身体弄得非常健壮,可是她却提不起真正杀人的刀来,她的声音同她的手—样有些抖:“婶婶,还是你来吧!”

女主人一笑,接过刀来,她走桌子边,用手轻轻托起年青人的下巴:“小家伙,你这样子,离娘胎恐怕才不几年,今天送你回去,下辈子好好投个生吧!”

女孩子看清楚他的脸了,红馥馥的,正像一个婴儿一般睡得恬静,她突然有些不忍,这时另外一个声音,从楼梯传来了,女主人立刻向女孩子打了个手势。

女孩子歪着头听了一下:“是我爸爸来了。”

“是他?”她不大相信地问。

“一定是,他的脚步我听得出来的。”一面她就跑到门边问:“是哪个?”

“桂英,是我。”一个粗壮的声音在门外回答说。

被称为桂英的女孩子得意地回头一笑,这笑是表示出自己的看法是准确的。然后她才拔开门拴,但是那机警的女主人立刻跑过来,用手把门紧紧抵住:“七哥,是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

她听了回答才放手,外面的人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进来的人是个黑沉沉的高大汉子,头上戴着一顶遮日黑箬笠,身上穿件棋子布背心,他因走得热了,敞开胸膛,那古铜色的肌肉上,若隐若现地现出青郁郁一支豹子,正身穿着一条生布掛儿,走起路来有些颠拐,右脚曾经受过伤,所以他的手上总拿着一把桦楸,在船上用来摇船,在地上用为柱杖,这样对他行走起来要方便些。他一进门便回身把门掩上而且上了闩,因为在他的老眼一下,已经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了。

“桂英,你拿着刀玩么?”他严厉地责问,眼睛盯着她。

“我有些……怕……”

跛子并不再问桂英。反身来埋怨地责问女主人:“你怎么的?梁山泊才坍了十来年。你杀人也手软了么?”说着就放下桦楸,把背心脱了。“把刀给我!”他从桂英手上接过刀来,先用指头在锋刃上试了试,然后一拐一跛地走到桌子前。举起刀便剁。

“七哥!”

他的手被这喊声所阻止,那喊他的人是男主人,他刚从灶后的小门里跑出来。

“剁不得!剁不得!”他有些气喘,“他喝的是几杯酒?”

女主人已经明白了,就说:“还好,只吃了两杯。桂英,快拿凉水来。”

“孙老弟,他是谁?”桂英的爹问。

“七哥,咱们差点弄糟杀了自己人。”他说到这里,桂英已舀了—碗冷水来,于是跛子就拿起一双筷子拗开他的牙关,把冷水灌下去。

“也是这孩子造化,”跛子说:“你再出来慢一步他已到鬼门关了!”

“还有造化,是遇见我只给了两杯喝,要是在孟州道的十字坡,孙二娘早给他三杯喝了。七哥,你说,就是铁打铜打的金刚也活不成了。”

“我问你,他到底是谁?”

桂英对父亲所提的问题也是急于要知道。于是也催着:“叔叔,他是哪个?”

“七哥,你说咱们怎么不老,孩子们都长得这么大了,他叫花逢春,是小李广花荣的儿子。”

“花知寨的儿子?”跛子高兴地说,他老眼里闪着喜悦的泪光,“时间过得好快!”

“怪不得他的箭法不错,七哥,他把你家的鱼鹰都射死了。”

花逢春肚子里叽叽咕咕地吼,不一会才慢慢张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只张开了一小会,立刻又疲乏地闭上了。

“不要紧了。”跛子说。

“不要紧了么?”桂英问父亲,也像在问自己。可是她在偶然的—瞥里看见女主人脸上的笑意,那是属于讥讽的一种,似乎在诘问自己:“为什么刚才那样愤恨,现在这样关心?”于是她不好意思的把头低了下去。

“逢春,你怎么样了?”跛子温和地问,一面细细地在他身上寻觅某些同他父亲花荣相似的地方。

逢春第二次张开眼睛,听见有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来,心里有些害怕。他那不自然与疲乏的情形,早就被跛子看出来了,于是就说:“我是阮小七,人称‘活阎罗’的,你总知道?”

逢春并没有立刻相信他的话,只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这是你孙新叔叔、孙新婶婶,当时梁山泊上大小头领都称她顾大嫂。”

阮小七继续介绍两人,然后指女儿说:“这是萧桂英,我的女儿。对了,我给你说,现在我姓萧名恩,就是你叔叔婶婶只叫孙二夫妇,千万不要提起我们的真姓真名来。”

轮到多话的顾大嫂讲话了:“老贤侄,真是对不起,叔叔婶婶的见面礼给得太重了。”

“要不是我,”孙新说,“我不打开包袱看见神机军师朱武写给人云龙公孙胜的信,逢春你的命早丢了。”

“生来就是个贼,惯开人家的包袱。”顾大嫂聒噪着。

“你忘记咱们是梁山弟兄了?”孙新一笑。

“这叫梁山弟兄,少的一辈还是和老的一辈一样,不打不相识!”萧恩说完,就任性地笑起来。

这一天虽然是久雨后的晴天,又是清明节日,可是生意出于顾大嫂的意料外底坏,大生意只来了一起,而这笔大生意是否可以拿到现钱还是不可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