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过了不久,丁自燮,果然来了。花逢春便由桂英送到孙新的内室。

他一见萧恩就满脸含笑说:“好几天没有看见你,萧老板,你好哇?”

萧恩从心眼里就讨厌这个瘦得像猴子一般的人,只淡淡地回答一声:“还好。”

丁自燮走近他,拍拍他肩头轻声地说:“老哥,那笔渔税银子?”

“我不告诉过你了么?保正,这几天不成。”

“你不能老说这句话呀,每一回你都是这样说。上边催得太紧。”

“你先给我垫一垫罢!”

“不瞒你说,我早就给你垫上了,要是方便,就还给我,一共一两七钱银子。”

“多垫两天吧,我实在穷,保正。”他穿上背心,拿起桦楸准备要走。

“萧老板,交朋友我也交得多了,我够朋友,你也得够朋友才对。”

“够朋友还交什么钱?”

“话不是这么说!萧老板!”

萧恩把桦楸放下,抄着手:“不是这样说怎么说?”他两眼大大睁开,火辣辣的热气从鼻孔里出来。

孙新夫妇赶快走过来,一个劝小七,一个劝丁自燮,结果是萧恩先下楼去了。

丁自燮气愤愤地:“孙二哥,你看这怎么办?总不怪我不懂交情吧,其实我并不是一定要讨还这一两七钱银子。要是他抗税不纳,我别处的税收一概都收不到手了。这石碣湖一带的渔家刁着哩!”

“是呀,是呀。”孙新顺着他的意思回答着,顾大嫂送过一盏茶来,他接过来就喝干了:“占罕将军就要到了,县太爷问酒席可预备好了?”

“酒席现成,就是没有上色果子。这几天都是雨,贩果子的客人都没有走这面来。”顾大嫂回答他说。

街上传来一个人的惨叫声,在那叫声之中夹着皮鞭抽打的声音。丁自變听见这种声音,脸上现出得意的颜色来:“你们听,这就是不缴纳渔税的!”

这声音也送入花逢春的耳里了,那时他正吃了几个馒头,精神已经恢复了。

“这是甚么声音?”他问桂英说。

“是打人。”

“打谁?”

“不知道。”她说,“我们去看着好吧?”

逢春点点头,同意地跟着她从另一条路先下到湖边,再经过一坡石级走上街去。

—群人筑成的圈子正围着那鞭打人的所在。人已经太多了,他们无法见到人圈子里面的情形,桂英在这地方是熟悉的,她替他找到一张小凳子,让他站上去看。

—棵枯树上绑着个赤条条的老人,两个士兵正在用皮鞭抽打他。老人的脸色苍白,全身青紫,紧闭着眼睛,一丝丝的声音从嘴里吐出,若隐若有地传进逢春的耳朵里。

他看了一会:“桂英姐,你要看?”

她摇摇头:“我看得太多了。”

“我才来一天,也看了两回了。我们在街上看看再回去。”

桂英在前面走,指点他看了一些本地有名店铺。逢春掏了点零碎银子,买了几色物件给桂英拿着。

“你买这么多东西作甚么?”

“赔你的鸟儿呀。”

桂英的脸被他说得飞红,沉默了很多,最后还是花逢春说:“我们该回去了。”

“我们从大门回去,客人大概都散了。”

当他们上楼的时候,正遇见吕志球、丁自燮和占罕下楼来。那高大的占罕狠狠地望着桂英,同时他的步子也停住了。桂英立刻觉到这个,拉着逢春急忙地跑上楼去了。

顾大嫂早就留意了阮小七的一句话,那就是:“少的一辈还是跟老的一辈一样,不打不相识!”她是一个机灵人,她知道阮小七的话里有话。这时看见桂英和逢春回来。就又想起那句话来。

“桂英,咱们还剩了好多吃食,你叔叔说都把它搬到你们家去,今晚上就在你家水亭子里吃酒。”

“好呀,我的船还在下边。收拾收拾就去吧。”

桂英和孙新一只船,她和逢春一只船,她故意落后一些,好同逢春说话。

“你一人出来,母亲放心么?”

“我父亲当初用的人还在,他为人很好。现在就留他在家里。”

“你还没有娶亲?”

“没有。”

“说过没有?”

“这样兵荒马乱,哪里说得上娶亲。”

阮小七原是陪着老母在门外坐的,他自同丁自燮犯了一场口角之后,便忙着从陆路回来了,就是逢到经过赌场也没有进去。因为下了几天雨,生病的母亲也得上户外坐坐,于是他就陪着她在太阳下晒晒,一面话些家常。其间他也提起花知寨的儿子已经成人了,而且在起始做一点反抗金的工作。老太太表示出相当的惊诧:“他的父亲已经为管身外事而吊死在宋公明墓前了,虽然落的是个全尸,然而总是死了,偏偏儿子仍旧出来干同样的事。”

说到这里,她又埋怨起朱武来,说他不应该使花家儿走危险的路。才说到这里,小七就发现两只小船互相追逐着向他家来了。他有些疑心,该不是那丁自燮在喑算自己?单等那船来得切近,他就认出—只自家的小船来了,于是就走到斜坡边等候桂英他们回来。

船上的人又话了些家常,不觉就到了芦苇岸边,于是舍舟登岸,把船向树根上栓好。男女四人提着吃食酒果,径向坡上瓦屋而来。

当天晚上满天星斗,春寒仍是很重,所以萧恩的母亲不曾参加众人在水阁里的聚会。

“我是借花献佛,这都是些残菜。”孙新把几盒菜从提盒中取出来,“这几天穷得起灰,侄儿来了都没法招待。”

小七笑了笑:“你不是请他喝过酒了么?”

孙新夫妇满脸通红。顾大嫂说:“七哥又来打趣了。”

他们有说有笑,好多年来他们没有这么高兴过了。孙新选了这个地方,也就是取它偏僻的好处。

大家都有几分醉的时候,孙新给顾大嫂使了个眼色。顾大嫂就对桂英说:“我们看看婆婆去。”

这里孙新就调侃逢春说:“七哥,逢春还是真正的童男子哩。”

“还不曾娶过?”小七反问道。

逢春回答说:“家母有这意思好久了,我觉得还早些似的。”

孙新使小七说:“七哥,你取小碗来,我们行酒令。”

当小七走开,他就低声地问逢春:“我们给你作个媒,不知肯答应么?”

他迟疑着,他想问是淮,可是他又有几分猜着对方是谁,于是只拿眼睛游移着去看孙新不说话。

“就是她。”孙新猜中他的意思,就用手指着屋里。

他满意地点头,惶恐地说:“她肯么?”

“让我来说说看。”他丢下逢春一人坐在亭子上,自己就蹩进后面寻小七。

阮小七正在吩咐桂英甚么,他就叫:“七哥,这边来,我有话说。”

小七走过来:“你也进来了。”

“七哥,我给桂英作个媒好么?”

“是花逢春。”

“你一猜便着。”

“好呀。”他说,“可是你别先告诉桂英。”他回到亭子中,顾大嫂也回来了。四个人喝了一阵,孙新就说:“我们来,来!大家喝三盏,我有话说。”

大家都喝了,于是他说:“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咱们都是梁山老弟兄,逢春和桂英真是门当户对的,我想作个现成媒人。”

花逢春在烛火下羞红了脸。

“你拜丈人呀!”顾大嫂喊着。逢春离席就向萧恩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逢春,你找一样东西来作聘礼吧。”顾大嫂说。

“我……我没有带甚么……”

“你那包袱里呢?”顾大嫂提醒他说。

“包袱里也没有,”孙新代他回答,“我都看过了。”

“你个贼!”顾大嫂轻轻打了他一拳。

孙新笑瞪她一眼:“你这个谋杀亲夫的贼婆。”

萧恩正色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打打闹闹……”

他的话还不曾说完,也咦嗤一声笑出来了。

“你那头上是颗珠子?”孙新问。

“这是我父亲帽子上的一颗珠子,我小的时候叫它庆顶珠。”逢春回答。

“取下来,取下来!”顾大嫂喊着,“这不是顶好的聘礼么?”

逢春摘下那颗抓角软头巾上的珠子,双手送给孙新。顿大嫂一把抓过来,向里面大叫:“桂英,桂英,你快来!快来有好事呀。”

小七止住她:“她就来,她在烧汤。”

大家快乐得说不出话来。一直等着桂英把一大钵鱼汤端出来放在桌中央。萧恩才说:“这叫富贵有余汤。”

顾大嫂把庆顶珠递给桂英:“这颗珠子插在你头上看看。”

桂英照她的意思作了,那颗珠子就伏伏贴贴地戴在她头发里。

“桂英,这是你的聘礼。”顾大嫂说,“我们把你许配给逢春了!”

桂英全身发热,心卜卜地跳。

逢春也说不出话来。

剩下来的三个人都忍不住地笑起来。一种快乐的气氛代替了春寒,把水亭子紧紧地缠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