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罕带着兴奋疲乏地走回来,一走进厅子里,他就用眼睛去找寻桂英,一个丫头正安放好了食盒杯筷,一见他回来就说:“将军,你看,我摆的是双杯双筷,你们成对成双的。”

“你真会说话——她呢?”

“在里边。”

他丢了丫头,往后面去,一面喊着:“桂英,桂英!”

桂英在里面应声,接着就说:“你先别来。”

占罕真那么听话,他站住了:“你做甚么?”

“我有一件东西,要你猜。”

桂英手上托着一个盘子,里面有一件东西,可是这是用锦袱遮住的。她一出现在占罕面前时,她就笑了:“你猜?”

“你先猜我的。”

“—件手饰。”

“不是。”他摇着头,“手饰没有这么贵重。”

“你猜我的吧,占罕。”

占罕猛不防揭去那锦袱,那是一把银壶:“酒!你让我吃酒?”

“嗯,今天过节。”她说,“平常我本来不喜欢你吃的。”

占罕从身后取出藏起的东西来。桂英一下就猜了出来:“令箭!”

“是令箭。”

“谁的?”

“叶卜华的。”

桂英接过来看了一下:“这就是从前我们的。”

“原来我分了一半兵权给他,现在我又把他收回来了。”他接过令箭,把它插在兵器架上。一面又脱下披风,解了配剑。然后他就到桌边,斟了一杯酒喝下去。他眨了眨眼:“这酒味——?”

“有点变了罢,占罕?”

“大约是放得太久了。”他又斟上一杯,“桂英,你也吃一杯吧。”他又斟了另一杯。

桂英本来从不喝酒,所以占罕才这样问她。可是桂英说不出话来,只苦笑着点点头。

占罕有说不出来的高兴,他端起那酒盅:“桂英,我们一起喝。”

事情已经起始了,不能挽回了。他吃了两杯,她吃了一杯,这时候那呜咽的如哭如泣的歌声隐隐传来。

占罕问:“谁在唱?”

“你们金朝兵。”

“不像我们的歌,也不像你们的歌。”

“他们的口音不正,他们又醉了。”

“嗯,”他靠近桂英,“唱的甚——?”

“你要听吗?”于是她轻轻念出四句歌来:

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漂流在外头。

占罕心里有些忧抑,自己的兵怎么在唱这样的歌呢?他们在南朝住得太久了,他们思乡!但是他不愿把这样的话向桂英提起,于是就说:“我虽然离开家在外面漂流,但是我有了你,我就有家了。”

桂英记得很清楚,他已吃了两杯了,他只要再吃一杯,他就会照自己爸爸所吩咐的被放倒了。

“我是不喝酒的,占罕。”她端起第二杯酒来,“南朝人说‘好事成双’,我陪你吃个双杯。”

桂英心里翻腾着,纷乱得很。她本来并不要喝那一杯酒去,但是那一杯就喝下去了。自从那杯酒喝下去以后,好的想法就变了。她想到花逢春对她的冷淡,爸爸对她的冷漠,孙新夫妇对她的讥讽,现在她还有一个占罕,可是再过半个更次,占罕就死去,那时自己活着比死着还更难受。她端杯子的手索索地抖起来。

“好,桂英,吃个双杯。你可不要醉了。”

酒是剌舌头的,但是她一口就吞下去了。她不会喝酒,酒在她肚子里发烧。

三更锣从远处响过来,月亮照得很明亮。

占罕发现天边有黑烟,又有红光,他觉得那该是火光。而且有砍杀的声音。

“甚么声音?”

“没有呀,什么声音也没有。天上很亮,占罕。”

“像星火。”

“是月亮,八月十五的月亮特别亮。”

“是人嘶马喊,是在砍杀。”

“你醉了。”她按他坐下,“你的耳朵在发烧。”

“桂英,三杯酒——三杯酒我醉不了。”

“这酒利害呀。”

“你把剑给我,我要出去,好像是火光,天都红了。”他的舌头有些麻木,他的话说得很慢。

桂英知道自己吃的是毒酒,所以身上早就感到难受了。桂英从来没有真心爱过古罕,因为这时刻之前她还没有忘情逢春,一个年青女人心田中,不会同时爱两个男人的,顶多是把他们拿来在估计分量而已。现在她即真正爱了占罕,她就觉得过份地对不起他。她是直接下手杀他的,她就不得不对他加千倍的好。

“占罕,这不是火光。”她喘了一口气,“这是月华,八月十五晚上有月华。”

“月华?”

“月华。我也不知道甚么叫月华,大约是月光的一种特别的光罢。”她断断续续地说,“月华里甚么都有。你想看甚么就看得见甚么。”

占罕像一个小孩子般地听从她的说活,扶在她的肩上细细去看那天上的红光。

她唯恐他看出了破绽,于是就指着美丽的云朵说:“你看那不是黄龙府么?那不是你从前打鱼的湖么?”

占罕随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他真在那天边看见故乡的山水了,她看见那闪光的湖水,那微微荡漾的水波,水面的涟漪也清清楚楚地被他看见了。

“那边还有一只小鱼船,挂着风蓬。”

“占罕,那不是你的爸爸吗?他正在撒网,风把他的白胡子白头发吹向后面去了。”

占罕真的看见他的父亲了,他所见到比桂英所说的更亲切。更真。

桂英不愿让他苦痛,愿意他在死前得到安慰,于是就说:“有一天我们回到黄龙府,我们一块到湖里去打鱼。”

“我撒网。”占罕说。

“我把舵。”

“有了鱼,你就照南朝的做法给爸爸吃。”

“他爱吃吗?”

“他一定爱吃。”

“我就在湖边把鱼剖开——”

“桂英,”他抓紧她的双肩,“要是不打仗,那多好啊!”

“只要天下太平了,占罕,我真说不——”

喊声接近了,而且有刀剑相碰的声音,人的惨嚎……

“这是战争!”他喊了一声,就向挂剑的地方奔去,他把剑拔出来,于是那剑落在地上,他也倒在地下了。

桂英赶上去,她勉强扶起他来:“占罕!好占罕!”

她同他一起坐在长椅上:“你不能杀——”

“是战争,你骗我!桂英。”

“是战争,南朝人杀来了。”

“我要去!”他无力地喊着,一面拾起了剑。

“不成,好占罕!你杀不得了。你中了毒。”

他愤怒地把剑举起来,迎着月亮的光辉,那寒冷的刀光闪动着,剑上有血。

“这是血!”

“叶卜华的血。”

“你杀了他?”

“他不交出兵权,我就杀了他,谁敢毒我。”

“我,”桂英含着镇定的笑,“你恨我吗?”

他的手软下来:“桂英,你?”

“是我。”

“你为什么要毒我?”

“南朝人杀来了。我不一一不愿他们杀死你——”

“南朝人?一一南朝人杀来了?”

“南朝人杀来了。三更时候,他们举火为号。”

“四面都是兵马,他们……他们进不来。”占罕说,可是他眼见外面的红光,耳听那些战争的音,他自己又动摇起来,“他们怎么……怎么进来的?”

他坐在椅子上,他感到眩昏。

“占罕,他们要杀死你……”她的声音发抖,可是她仍勉强地说下去,“我想,这样会好些……你死了……你落了个全尸。”

在她同逢春相见时有过的沉默,这时来到她和占罕之间了。她见占罕不说话,最后才又说:“你恨我吗?占罕。”

“……”占罕痛苦地吐了一口气,“不。”

“那就好。”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你用甚么毒我?桂英。”

这声音在桂英的耳朵里已不像占罕平时的声音了,现在的声音是柔和悦耳的,比他原来的声音缓慢无力,在桂英的感觉,这真正是一种关切、体贴的声音,一个丈夫对妻子说话的声音。过了一会,她走到桌边,端起那酒壶来,“占罕,”她的声音也比原来的缓慢无力,比原来的柔和悦耳,“就是这个……这种毒酒。”

占罕的眼晴睁得更大了,但是他的眸子失去了熠熠光芒,像一个年纪很老的人底眼睛一样。

“喝两杯有救,喝三杯就死定了。”

占罕静静地听她的解释,他勉强镇定着自己,这时他的耳朵里早就嗡嗡地响,眼前也天地倒转起来,但是有一个影像在他眼前比较明白清楚,那就是桂英,他看见她的嘴正对着那酒壶,他明白了,他用最后的力量站起来,想去打掉那把壶,同时他想说:“怎么,你也……”可是他一踉跄跌倒在地下了。

桂英很镇定,她知道这是必然的,也是她要做成底结果。她知道他已完结了,但是她仍在回答,喃喃的声音说:“我也来……占罕。”

说完,她就心安地站住了,她的眼前明亮起来。她作了一件残忍的事,但是比起不这样做时,她又认为是仁慈的了。她呆呆地望着死在那水磨砖地上的占罕,她平静了:“他安睡了。”她想,“他的灵魂正在回到黄龙府的路程上。”但是她立刻改正了她的想法:“他还不能走,还有我啦。”

她在那些渐渐变低的人嘘马嘶刀砍剑劈的战乱声中空空地凝住了神,甚么都不知道了。

外面的火光没有了,黑烟弥漫笼着天空,星月淡然无光……

一阵寒冷把她惊醒过来,她的头很重,她想到一件事,她走到架子前取下那件已经破了不曾补好的披风。她蹲下来,给占罕覆在身上,她把皱折了的地方拉均匀了。

“占罕,听人说,黄泉路上冷,我们还是多带点衣服。”她眼前旋转了,好像要倒下去,可是一声熟悉的“桂英”底呼喊声音在她耳边模糊地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