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郭步徐很高兴,便道:“她家住在草厂六条,由这儿穿过前门大街就到了。我们慢慢地走了去,她在家里就预备好了。”

贾叔遥道:“你常去吗?若不是常去,你得花钱。为陪我去花了钱,我就过意不去。”

郭步徐笑道:“老实说,实在我自己想去,不过借你这点事由儿为名罢了。花钱算什么,只要咱们乐意就得了。再说咱们去过的人,隔着日子久了,总也要去一两回才好。不然,她倒说咱们怕花钱不敢去。”

贾叔遥笑道:“这个理由不很充足,干脆,你就说自己要去就是。”

二人说笑着,便慢慢地向草厂六条而来。

到了珍珠花门口,贾叔遥原在前面却向后一缩,让郭步徐向前。他去打门,贾叔遥就听见门里恶狠狠地有人问了一声谁。贾叔遥一想,为什么这样凶,大概是不许乱走的吧。那郭步徐却不在乎,从从容容地回答了一个我字。于是大门开了,一个老妈子似的人站在门里。一声应了,就有人跟着出来,贾叔遥一看,是个三十上下的小伙子。身上穿着蓝布大褂,歪戴着一顶瓜皮小帽,一看就是北京一个土混混,很觉欢迎非其人。恰好郭步徐退后一步,把贾叔遥让在前面,那人向贾叔遥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是生人,便正着脸色,问是找谁。郭步徐抢上前一步问道:“二老板在家吗?”

他一见郭步徐,立刻脸上转了笑容。便道:“大爷,好久不见啦。珍珠花在家,我进去告诉她。”

说毕,也不关门,先抽身进去了。贾叔遥一想,这是怎么一回事?立刻之间,他就是两样的面孔,戏子家里的人,真是不同啊!郭步徐也不等他回报,便引着贾叔遥进去。

走到院子里,上面风门就开了,珍珠花已经扶着门框点着头笑道:“请进来坐。”

郭步徐在前,贾叔遥在后,走进那间北屋。屋里靠了墙,摆了一套朱漆佛龛,面前一张长桌,列着白锡五供。桌前布了红桌围,像庙里一间小佛堂。两旁列了八张椅子,四个茶几,珍珠花就让他俩在上面坐下。她自己在下方一把旧椅子上坐了。还未开言,进来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妇人,黄瘦的面孔,手上拿了一片鞋底,一面呼啦呼啦地扯起长麻索,一面向前来。她笑道:“我就听见嗓音很熟,可不是郭大爷吗?你老也不来坐坐,今天来难得呀!”

说着她一掉脸对贾叔遥道:“这位先生贵姓?”

贾叔遥道:“我姓贾。”

她听到一个贾字,对他周身上下,又看了一看,这才微笑道:“哦!贾先生,我知道。飞霞那儿,你去过吗?”

贾叔遥笑道:“不瞒你说,我听了几年戏,我没有到哪位老板家里去过,今天总算是第一次。”

他一面说着,一面看她那样子,有两三分像珍珠花的相貌。逆料她一定就是珍珠花的母亲,平常人家称为余家婶子的。她道:“那倒没有什么,随便哪家,都可以来坐的。唱戏总得人捧,不捧哪儿红得起来啊。您很好,我一见面就看出来了。唉!这年头儿唱戏可不易呀,学了本事,还得有个人缘儿,我们姑娘戏是学到现在也不敢停。人缘儿倒是不坏。这话又说回来了,还是得各位先生瞧得起她,您说对不对?”

她一张嘴像放了千子鞭,始终不曾停歇一下,贾叔遥觉得虽然与解语花相对,弄一个这样厌物老妪,究竟也是乐不敌苦。听他说话,也只是笑笑,就不敢多搭腔了。

那郭步徐见了珍珠花,心里就愉快得像喝醉了一般,两只眼珠,不住地向她身上看来。她母亲说些什么倒丝毫未加留意。贾叔遥不说话了,他又不说话了,余家婶子,倒很知趣。笑道:“你瞧,我说话都说忘了。也不沏茶去!”

说毕,起身就走了。珍珠花也站起身,将旁边屋子门帘一掀笑道:“请我屋子来坐坐吧。”

郭步徐巴不得一声,先起身了,贾叔遥也就跟了进去。

这屋子里竟和贾叔遥理想中的秀闺,差得太远,靠窗户一张大炕,半头堆了一叠箱杠,半头堆了被褥。一根粗铁丝横在头上,垂着一幅花布帷子,卷在箱杠那一头,就算是帐子了。北平人规矩,炕是应该占领大半间屋子的,所以她这里的炕,也是不能例外。炕下只让横头放了一张梳妆台,对面放了一张小桌,两把椅子。其余的地方,就很有限了。珍珠花把郭贾二位,让在椅子上坐了,自己坐在炕上,对贾叔遥笑道:“这可没飞霞的屋子好,她是铜床,洋式的桌椅,我这地方脏得很。”

贾叔遥道:“真客气。我们是拜访二老板来的,又不是看屋子来的,比屋子作什么呢?你这屋子,虽然是北派的,可是很干净的。”

说话时,抬头向墙上一看,那雪白的纸糊墙上,挂着一个二十四寸大半身相片,那相片是个戎装的男子。胖胖的圆脸,长了一副八字须,年纪大概已到五十附近。贾叔遥心里很奇怪,怎么一个唱戏的女伶屋子里会挂一个军官的大相片在墙上。本想问一句,又怕这事犯忌讳。看了一看相,接着又看了一看郭步徐。谁知他倒不避嫌疑,就笑问道:“这相片是谁,你认识吗?”

贾叔遥偏头想了一想道:“倒是很熟,可是一时要我指出来他是谁,我倒记不起来。”

郭步徐笑道:“这是二老板一个多年的好朋友。”

珍珠花便笑道:“也不算什么好朋友,不过认识得很久就是了。他是林喜万师长,你应该知道。”

贾叔遥也曾听人说过,有一个师长捧珍珠花捧得非常厉害,大概就是他了。珍珠花居然把他的相片悬起来,对他的感情真也不坏。郭步徐笑道:“你为什么看得尽管出神?”

贾叔遥是初次见面的朋友,总怕因为郭步徐口角上不慎,惹出是非来,便不理他这话,只和珍珠花闲谈。

珍珠花似有意似无意的,就谈到贾叔遥家事上来,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他说了有母亲,有哥哥,有嫂嫂,有姐姐,然而出阁了。所以家里人很少。珍珠花笑道:“太太还没有过门吗?”

贾叔遥笑道:“根本上就没有,打哪儿过门去?”

珍珠花笑着问郭步徐道:“这话是真吗?”

郭步徐道:“他又没有托你做媒,为什么要说谎呢?”

珍珠花笑道:“说你傻,你真傻,我不和你说了。”

说毕,便掉过脸来道:“贾先生,你什么时候上飞霞那儿去玩玩?”

贾叔遥道:“过些日子再说吧。”

珍珠花眼珠对他一溜,然后微微一笑道:“我有一句话告诉你,你别嚷。”

贾叔遥道:“你叮嘱了我不说,我自然不说。”

珍珠花又看看郭步徐道:“你呢?”

郭步徐道:“我猜这事,就不关我什么事,我更不要说了。”

珍珠花这才对贾叔遥道:“飞霞在我面前,已经就打听好几次了。我实在也不知道,所以我对她没有说什么。她待你的意思,真不错,你可以去看看她。你的意思怎么样?”

贾叔遥听说,不由得心里发生一阵奇异地愉快,笑将出来道:“我没有什么意思。”

这话说出口,又觉太囫囵,倒好像是对金飞霞没有什么意思,接上说道:“我对于去不去,没有什么。”

珍珠花还要说什么,开门的那个汉子,却进来倒茶。郭步徐倒是和他很客气,笑着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大老板。贾叔遥这才明白,所谓二老板的原因,却由此而出。

他倒了茶敷衍了几句,倒是走了,可是珍珠花的母亲,却又进来了。她进来之后,就和珍珠花一并排坐着,脸朝了郭步徐。她哪说什么好的,又告起苦来了。她道:“贾先生,你不知道:唱戏别提有多么难了,别的班子还好些,我们这班子花头最多,今天唱时装戏,明天唱古装戏,后天又唱洋装戏,这行头都是挺花钱。我们挣多少钱一个月,这样做起来,哪里受得了?可是你要是不做吧。姑娘又爱个面子,戏就没法儿唱。”

贾叔遥听她这话的口音,竟是开口要郭步徐替珍珠花作行头,听了怪不受用。郭步徐本人,倒是不在乎,两个指头夹了一根烟卷,尽管放在口角上抽,倒反而放出一丝丝的笑容来。究竟珍珠花聪明,觉得她母亲所说,不是时候,便对母亲瞟了一眼,接口笑道:“难可是难,不过闹了几个月,把这难关也就难过去了。差不多的戏,都可以对付,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添什么行头了。”

这句话,表面上不着实际,骨子里已是把母亲的话,完全推翻,把她母亲气得什么似的,板住了脸,就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又闲谈了几句,贾叔遥看着没有什么意思,就催郭步徐要走。珍珠花笑道:“忙什么?难得来的,坐一会儿再走吧。”

郭步徐听了他这话,刚要站起来的身子,复又坐下去。无如贾叔遥见了这种情形,一定要走,郭步徐正有些为难,心里不免想了一想,又偷偷地瞥了贾叔遥一眼,见贾叔遥已经站起身来,郭步徐没法,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了八张一元的钞票。他将八张钞票分做两小叠,向桌上轻轻一放道:“二老板,这个分给小刘老李吧。”

原来小刘是跟包的,老李是包车夫。珍珠花还未开口,她母亲连忙就说道:“哎哟!还要你花钱。”

便隔着窗户嚷道:“小刘,老李!”

她这样一嚷,外面早就知道里面是给钱了。一个在院子里,一个在大门洞子里,不约而同答应了一个喂字,在这一个喂字中,小刘和老李已经走到中间房子里来了。珍珠花的母亲笑道:“郭先生赏你两个人的钱,你们谢谢吧。”

小刘和老李齐声地谢了一句。然后才笑嘻嘻地走出去了,珍珠花只送到院子里,叫了一声再会。

贾叔遥跟了郭步徐走到胡同里,就笑道:“她倒很殷勤,可是她屋子里那个大相片,让人看了,有点不大高兴。”

郭步徐道:“你真是个傻子,你以为她墙上挂的哪个人的相片,就是和哪人好吗?那可错了,她们的规矩,花钱老爷的相片,放大了挂在壁上。心爱人的相片,就缩小了,放在口袋里。我问你,愿意做花钱的阔老呢?还是愿意做人家心上的人呢?”

贾叔遥道:“当然愿做人家心上的爱人。”

郭步徐道:“这不结了?我没有这个资格做爱人,不过说要把我的相片,挂在坤伶屋子里墙上,我倒是不希望的。”

贾叔遥听了,才明白坤角家里,平常挂的一张相片,还有这些缘由,人家说做到老,学到老,真是不错。对于捧角这种小事,还有许多转折,又何况其他呢?郭步徐见他低着头只管想,便问想什么事?贾叔遥说道:“没有想什么。”

郭步徐笑道:“飞霞那样对你,有所感动吗?今天晚上,她新唱《狸猫换太子》,完全是皮簧,没有梆子,你不好意思不去吧?”

贾叔遥皱了眉道:“怎样办?我现时在书局子里,掉了晚班,至早,也得十点半钟完事,我哪有工夫来听戏?”

郭步徐道:“你不会早一点儿去,早一点儿赶完了就出来吗?”

贾叔遥道:“赶一天两天可以,老赶着办事可不成。我要听夜戏,就得天天来听夜戏,听一天两天没有什么意思,所以我索性不来了。”

郭步徐道:“但是她今晚唱新唱的戏,你总得到一到才好。”

贾叔遥一想,这话也很对,就答应了去。因道:“我不回家吃饭了,这就上书局子里去。请你代我打一个电话给麻子,叫他给留个座。”

郭步徐道:“你不会在书局子里打电话吗?”

贾叔遥道:“不成,那里同事多,一让他们知道了,他们就爱起哄的。”

郭步徐道:“打电话是不成问题的,只要你肯来就是了。”

贾叔遥道:“就是那么说,我先回书局子里去了。”

他因为天天由东城到南城来听戏,听戏之后,回去吃饭,吃饭之后,再上书局,每日固定的路可不少,因此他也自备了一辆车子,他因为到珍珠花家来,不愿让车夫知道,叫车子歇在宾宴茶楼门口等着。坐包车的人,出门固然是便利。若是遇到有些地方不愿车夫知道之时,想法子先得把车夫支开去,正也是一种不便利。当贾叔遥走到宾宴楼,找着了车夫,就坐车到他服务的渥德书局。

这书局里的编译室,来得太早了,只屋子中间,亮了一盏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同事在内。于是一按铃,叫了一个听差进来。吩咐厨房做一碗木樨饭,切了一碟冷荤,就在编译室吃起来,吃过之后,便将他每日应编的书稿,全堆在桌上,一面看,一面编改,一直编到了三分之二,同事的先生们,才纷纷地来到。每日来得最早的一个就是梁寒山。因为他的工作比别人多一点,下班还要比别人晚,非早来不可。所以他进编译室之时,以看到有人为例外。

这时他一进门,笑道:“呵,今天你怎样来得如此早,打算先走吗?”

叔遥道:“我是在公园里出来,因为懒回去了,所以一直就上这里来。”

他虽是这样说,脸上可带着有点笑容。梁寒山回头,见听差在扭电灯,便道:“你去替我找一份小报来。”

贾叔遥道:“为什么这时看早报,而且要看小报?”

梁寒山笑道:“我和你犯了一样的毛病,发了戏瘾,我们打算今天晚上听戏去。所以要找份小报,看看今晚晌有些什么戏。”

贾叔遥低了头,拿了一支红水笔,小鸡啄米似的,只管在稿子上点句,口里随便说道:“你听戏吗?好极了,可以请我一个。”

梁寒山笑道:“可以,作这种小东,是不成问题的事。”

说时已接过一张小报,正在那里看戏园子广告。笑道:“真很好,今天晚晌,是金飞霞唱新排的第二本《狸猫换太子》。我请你,我请你,这就先打发人去占座位。”

贾叔遥让他猜中了心病,颜色不免有些变动,依然还是很快的,拿了红笔写稿子。梁寒山看他虽然低了头,却还有笑意拥上脸来,因道:“笑什么?你以为我请不起客吗?我一定请,我今天请一晚的假,陪你去听戏,你看好不好?”

贾叔遥只笑着答应了一个好字,却不肯多说什么。一会工夫,他把稿子办好了,只草草率率地一卷,一面起身,一面就告诉听差,让车夫点灯。手上做着,口里说着,眼睛却望了壁上那一架钟。梁寒山笑道:“我猜中了。是不是?早就说你要先走的了。你上哪里去?”

贾叔遥道:“家里有点事,要早点回去。”

梁寒山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先不说……”

贾叔遥哪里等得了他说完那句为什么,在衣架上取下帽子戴着,马上就走了。走出书局大门坐上车就说到喜乐园,不到二十分钟,就拉到喜乐园门口。

一面下车,一面掀起一点袖子,就看手表,原来还不过九点钟,走到他子里去,几个熟看座儿的,都用眼光射住了他。有的还道:“今天晚晌,怎么贾先生也来了,这是头遭呀!”

贾叔遥听了他们的话,也只是笑,金麻子却早过来给他接住了帽子。笑道:“是啊,晚晌也得来才好。”

贾叔遥不想来听了一次夜戏,却会弄得许多人注意,因此只呆望着台上,却不肯四周去看,以免和熟人抵眼光。不料台上人注意他,比台底下更厉害。金飞霞一出台,目光却向贾叔遥固定坐的地方一溜,似乎她在后台,就得着了消息,说是贾叔遥来了。贾叔遥打算等她出来了,鼓几下掌,让她知道。不料自己这一着棋还没有下,人家倒先知道了。这样一来,心里自有一番欢喜。

到了要散戏的时侯,金麻子送上帽子来,却说她明天白天没戏,晚上来不来?贾叔遥在这里是有资格的人,不肯来了一天,第二天就不来,一口便说来,叫他留座。从此以后,他每日都是提早到书局,十点钟前后,必定设法赶到喜乐园来。他捧金飞霞,同事早就知道十之七八。现在他每晚提早办事,提早出去,大家更是猜得很明白了。有一天下午,刮了几阵西北风,天气就阴阴暗暗的。冬日本来天气短,天阴的时候,更加就容易天黑。贾叔遥从一个朋友家出来,因见天色黑了,他不回家吃晚饭,马上就上书局,一直到了书局编译部,看许多日班同事,正在低头工作。心想他们怎样加入晚班?及至抬头一看钟,原来还不到五点,日班还没有下班。自己为金飞霞所颠倒,总怕误了听戏的时刻,用心过度,索性连日夜都分不开了,自己如此用情之痴,图着什么?细想来,也觉可笑。

既来之,则安之,到了书局里,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不过至早至早,也要到七点钟上班,现在还没有到五点钟,这其中两个钟头,要怎么的度过去呢?想来想去,倒想得一个法了,不如到康健球房去打两盘台球。打球这件事,其不懂之先,觉得拿了一根棍,绕了球台,顶着四个磁团儿,没有什么趣味,但是到了会打球之后,就觉得有味,能找到朋友和朋友比上一盘,固然是好,找不着朋友,叫球房里的波哀做对方,也是一样有趣。他打球的志向既决定了,马上就到康健球房去,到了那里,只一推门,一个人早就咦了一声。贾叔遥看时,原是同事穆旭初,他倒拿了一根球棍,站在球台一边,单穿着皮袍,两只袖子,都卷起来了一小截,一簇子白羊毛,向外翻露。他原来是广东人,操了不规则地京话笑道:“好极了。”

南方人学京话,好极了三个字,其初最容易上口,所以常说。到了后来京话学会了,好极了三个字就成了口头禅,不免常常要说出来,就是不好极了的事情,也是好极了。

这时穆旭初说了好极了三个字,贾叔遥却也以平常视之,他倒先迎上前来笑道:“你来得好极了,天气真冷,我也懒得回学校去吃晚饭,一路到对门江苏小馆子里去吃点东西,再来打两盘,回头一路上书局去,你看好不好?”

贾叔遥本来饿了,也就依了他的办法,两人便去吃饭。这穆旭初正也是个小戏迷,坐在桌上等菜的时候,便将筷子敲了桌沿,唱起《捉放曹》来。他这一唱,把贾叔遥的戏味也引起来了,于是摇着头,轻轻随声和之,默那湖广音韵的神。菜来了,两人一面谈戏,一面吃饭。

吃完了,贾叔遥笑道:“你这一段西皮,板眼韵味,唱得都对,就是咬字差一点,这是南方人没有办法的事。”

穆旭初道:“可不是?这一出戏,我学了半个月了。其初,我唱那马行在的马字,学了一提高,念成抹。后来听名角并不如此,我又改过来了。”

贾叔遥道:“是吗?我倒没有留意。”

穆旭初道:“我唱给你听。”

于是在雅座里比着姿势,一句一句地唱。贾叔遥却把三个指头拍了桌子点板,两人你唱我和,研究得有味,直等伙计送上账单来,才知道会账,再同到对门去打球。一打球就是两盘,贾叔遥一抬头,只见壁上的挂钟,已是八点三刻了。想起今晚还得听戏,要赶快上书局才好。因此会了球费,和穆旭初忙着就到渥德书局来了。偏是今天经理发了一篇新到的书稿,请贾叔遥审查,不能忽略,一审查之后,就十点半钟了。贾叔遥也不管别事办没有办,将未完的稿子,向抽屉里一塞,一面叫听差,吩咐车夫点灯。梁寒山和他的座位只隔了一个桌子犄角,见他如此匆忙,就把桌上的纸片,用红墨水写了十四个字,用手一推,送到贾叔遥面前。贾叔遥已站起来,穿了大氅要走,两手插在袋里,俯着身子一看,原来是两句老诗,是:“每日更忙须一至,夜深犹自点灯来。”

穆旭初坐在他紧隔壁,早是一拍桌子站起来笑道:“好极了。尤其是点灯两个字,形容得天衣无缝。”

贾叔遥笑道:“完了事了,反正回家睡觉也早,找个地方消遣,未尝不好。”

说时,就一掀棉布帘子,走将出来。

就在这时候,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头向衣领子里一钻,满脸就让一种冷东西洒了一下。这外面一道走廊,原来很宽的,不容易吹来雨雪。这时他仔细一看,原来满院子白雪,已经下了一层雪了。才刚一阵檐风,把檐上的雪,卷着打了一个胡旋,吹到脸上来。贾叔遥觉得浑身一阵奇冷,便将手把大衣一抄,抄得紧紧的。走出大门,车夫已经把车拉着放在雪地里。披了一张毯子,只在阶沿上冻得跳脚。贾叔遥坐上车去,车夫知道是上喜乐园,拉起来飞跑,就到喜乐园去了。

到了喜乐园贾叔遥一看池座里,也不过二百个人,台上的人演戏,简直就是敷衍了事。这时,金飞霞在场上,她一眼看见贾叔遥坐下,这样夜深,冒这风雪还跑了来。实在盛情可感。在台上无非是对人家看上几眼,不过是平常的事,贾叔遥也不觉得有什么奇异的感触。及至戏快要完了,金麻子给他送了存着的大衣来,轻轻地说道,“贾先生,请您别忙走,我还有东西给您带去。”

贾叔遥一想,是了。他曾托我和他兄弟找一件小事,大概这就有一个履历条子,给我带了去。于是戏散之时,且不忙走,只站在池子里,一会儿工夫,金麻子提了一个纸盒子来。贾叔遥认得是隔壁两三轩装西式点心的盒子。金麻子四围望了一望,笑嘻嘻地轻声说道:“贾先生,这是金老板买了送您的。”

贾叔遥万不料金飞霞有这一着,心里那一种欢喜,说不出来是什么样子。当时和金麻子说:“给我谢谢金老板。”

第二句话就说不出来了。

随即提了点心,走出戏园,坐上车去,心里想着:她为什么突如其来的送我这几盒点心,我要怎样答谢她呢?无论如何,我要到她家里看看她去才对。对他们家里跟包车夫,赏几个小费,那也有限。不过自己虽和她彼此心照,和她还没谈说过一句话,若是到她家里去,她不相认起来,多难为情?不会,不会。她今天都送东西给我了,不但认识我,对我已有相当的感情,至多是不见,哪有见怪之理。只要去会面是无问题的。但是一个少年男子,去会一个美貌女子,这已很尴尬的事,若要拜会她怎样说呢?自己向来不善于交际,倘是可以会到,也怕失仪,最好是请个人把我带去最好了。这种事是有的,只要找一个靠女戏子吃饭的人去一去,那就行了。那个老听蹭戏的刘仲和,不是和我表示过两回,可以代为引见吗?我原是向来讨厌这班人的,事到临头,说不得了,明天听戏的时候,遇见他再和他谈谈看。一个人坐在车上,就这样思潮起落,想个牵连不断。忽然身子往前一栽原来到了家了。

下得车来一看,胡同地下的雪,已堆得一二尺深,自己大衣上也积了不少的雪花,这才觉得浑身寒冷,两只脚都冻得不能走路了。他扑去身上的雪,回到自己屋子里,良久,身上才回暖起来。他把那包点心放在桌上,自己就看了那几盒点心出神,想了一阵子,去得去不得,依然没有决定,这也只好明日再说。

到了次日起来,漱洗之后,先将那点心盒打开,盛了一碟子,就慢慢嚼咀那滋味。这时看一看窗子外,雪还没有停,今天当然不能演戏,也没有法子和她道谢。后来想了想,不如到东安市场去走走,看看若有什么相当的东西,就买一样送去,一来可表示谢忱,二来也可以藉此慢慢接近。主意想定,吃过午饭,就踏雪到东安市场来。在市场上找了一阵子,忽然看到洋货铺里窗子里,放了一面大圆镜子,心里灵机一动,觉得送她这样东西最好。既可以合用,圆镜子两个字,又很含有寓意在内,于是将镜子买了,又配了手绢香粉香水三样,一块儿包好。因看手表,已到了三点钟了,今天送去,万万来不及。

因想起东安楼茶社,上面还有票友清唱,就听清唱去,混一两个点头再回家。这样想着,可是到了东安楼,今天因为下雪,清唱也停了。不过来了,也不愿回去,就让伙计沏了一壶茶在躺椅上躺一躺。偶然之间,却有金飞霞三个很熟的字,传入耳朵,回头看时,隔座上有两个人正在那里谈坤伶,一个道:“飞霞吗?她真有阔人捧哩。第一个就是交通总长西门重两父子,此外还有李大胖老小两掌柜。”

贾叔遥听到这里,自感到一种不痛快,但是心里很愿知道这件事的究竟,又不肯不往下听,连茶也不喝,听他们向下说。这个就问道:“西门重这样大身分的人,还能天天到戏园子里去听戏吗?”

那人道:“只要有子儿,何必要到戏园子里去呢?我听说他每个月,总要到金飞霞家里去一两趟,去一趟,总得给个四百五百的。他这儿子倒不像老子那样傻,天天听戏,飞霞因为他老子花钱,倒不肯得罪他。”

这个道:“父子捧角倒有些趣味。”

那人道:“这算什么呢?那李大胖才算是真正父子捧角啦。老掌柜李老头儿,今年有六十多岁了,他就爱看金飞霞的戏,洋钱是整大把的花,自己的房子,让给金飞霞住,自己的汽车,也给飞霞坐。前几天飞霞已实行拜他做干爸爸了。飞霞的父亲,本来就生了一条坏心眼,以为唱戏要唱红,非有人捧不可。但是捧的人,若是小白脸儿,那可担着一分心。最好是有钱又谈不到爱情的人,金老头才愿意他捧。像李老头儿钱是有,这一大把胡子的人,飞霞哪里爱他。所以老掌柜尽管和飞霞要好,金老头敞开来让他捧,一点也不害怕。飞霞因为老头儿真肯花钱,也常常地到李掌柜家里去,这一下子,可把小掌柜乐坏了,真是运气来了,肥猪拱门。”

这个道:“这小掌柜一定很漂亮吧?”

那人道:“哈哈!别提了。一个大海胖子,那脸子要唱《八蜡庙》的金大力,准不用得开脸。秃着一颗脑袋,寒碜得要命。我敢说他三百六十根骨头,没有一根是雅的。”

这个道:“他有多大年纪?”

那人道:“不到四十也有三十八九了。你别以为小掌柜三个字好听,实在他有做老掌柜的资格了。”

贾叔遥听了这一番话,真个心灰意冷到了极点。这两个月来,他只常在池座里发现一个黑胖子专叫金飞霞的好。据人说,那是一个番菜馆子里的掌柜。因为他年纪大,脸子又黑,人又蠢得好像猪一样,知道金飞霞是看不入眼的,所以让他胡闹去,也没有谁来理会他。现在听此二位所谈,金飞霞竟是常到他家里去,可见这样聪明女子,天天在台上唱爱情戏,还带教忠教孝,结果,自己也是打不破拜金主义。当时越想越不服这个奇怪的理由。自己只是一个笔墨生涯的人,没有许多钱去和市侩竞争,只靠这一点艺术赏鉴的热情,哪里能争胜人家?如此一想,觉得自己以后不必听戏,也不必去捧了,于是懒洋洋地回家。

及至到了家里,一看金飞霞所送自己的四盒点心,还放在桌上,转身一想,李黑胖虽有钱,本人并不在看戏以外,多耗费什么,飞霞依然和我表示很好,可见她还不是完全以金钱为重。况且她先送了我的东西,若从此不理人家,岂不辜负她一番盛情?这样想去,到了次日,依然是去听戏。买的那几样东西,却叫专人先送到她家里去,另外附了一张名片。这日在戏场上,贾叔遥一见她出来首先鼓掌,表示谢意,她一出台,也就先向贾叔遥看来,眼睛似乎在那里说:“知道了,谢谢。”

贾叔遥自送东西去以后,心里老有一件事解决不下,不知道金飞霞见了礼物作何感想。及至金飞霞出台,彼此注目礼成,知道她欣然受领了,心里就一阵愉快。可是回头一看,比自己后排的地方,那个黑胖子,又在那里发狂,叫了一句好,秃脑袋向上一撞,那一脸的横肉,笑得令人可怕。

贾叔遥心里就想:像你这种人,也知道怜香惜玉吗?也知道赏鉴艺术吗?我真有些不相信。今天恰好郭步徐请客,坐到自己隔壁来了,因低头笑道:“你瞧那个大黑脸。”

郭步徐笑道:“别瞧,我知道的比你多。”

贾叔遥道:“我也知道,他不是父子捧角吗?”

郭步徐道:“他还不算父子捧角,老头儿不大来呢!那黄胡子嘴里正衔着一棍虬角烟嘴,斜坐着,那是爸爸。另外有个瘦猴子似的,睁了两眼,直瞪台上。你瞧那块骨头。”

贾叔遥知道那两人是捧珍珠花的,和郭步徐也算是情敌,他骂那胡子,却也难怪。不过他们是爷儿俩,倒不知道。因为他们天天来听戏,各找各的座,各给各的钱,各叫各的好,真看不出是一家人,而且还是父子。因道:“真的吗?父子两个人,谁捧得有成绩呢?”

郭步徐冷笑道:“那样子能捧出成绩来吗?珍珠花也对我说过,说他父子太缺。这老头儿也听几个月戏,比儿子日子还久,可是珍珠花不但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眼睛都没有看过他一会。”

贾叔遥笑道:“说就说,不要望着人家,人家知道了多难为情。”

郭步徐道:“要什么紧?他还知道什么叫寒碜吗?”

可是他虽这样说了,那边的那个黄胡子,倒真知道这边在骂他,他索性大叫其好,心想:我偏要捧,你管得着吗?原来这人叫黄全德,是外交界的一个小官僚。手边钱虽不十分多,闲工夫倒有的是,所以每日喜欢的戏,他总要来看。他的儿子叫黄学孝,是一个大学生,起先也是老子偶然带他来看一两回戏,后来他看得有味,也就天天来。黄全德自己来了,就不能禁止儿子不来,况且儿子来听戏,也是自己带的。这时要他不来,如何能够呢?所以也模模糊糊,只当不知道。儿子叫儿子的好,他叫他的好。这时郭步徐在那边笑说他,他知道无非是酸素作用。然而他也知道珍珠花对于他的感情并不十分深,心想我努一点力,未必作不到你那样子。前排的黄学孝又误会了父亲的意思,以为郭步徐今天请客,我这边叫好的力量,不要不如他。俗言道得好:上阵还要父子兵,今天得和父亲在联合战线上叫好。于是父亲叫好,他也叫好,父亲鼓掌,他也鼓掌。

那黄全德捧角的神气,很是令人注意,他老是举起手,高过于顶,然后鼓掌。而且他还有一种绝技,他嘴角上常衔着那虬角咀,嘴偶一吸,烟灰自落。叫好的时候,声音出自喉间,嘴角上的烟咀,不过一动,却不掉下来。他父子两人在台底下一发狂,不知道底细的,还没有什么关系。那些知道父子捧角的,看了这种情形,都当一桩新鲜事儿,不住地向这边看来。

台上珍珠花原知道台下黄全德爷儿俩,是一对怪物。虽然自己不在乎他这样两个人捧,但是一打听,黄全德也是作官的,身份不算低。况且看那样子,也不是花不起钱的人,因之不理会他们,也不表示讨厌他们。这日他父子两人,突然发起狂来,大叫好而特叫好,那种样子实在令人好笑。珍珠花原没有想到他是和郭步徐捣乱,猜不着他是因妒叫好,以为他久捧无路可人,有些发狂了,心想,理一理他吧,免得失去两个信徒,因之当黄全德举手鼓掌之后,眼光就向那儿溜。黄全德捧珍珠花以来,猜想她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而已,情形上却丝毫没有表示。这时她的眼光,居然向这里一溜,真是作梦也想不到的事,心里这一阵狂热,直由丹田通到顶门心。越发劈劈拍拍鼓起掌来。在鼓掌的时候,同时中里还不断地叫好。珍珠花那眼光一溜,给予他的一种愉快,比什么兴奋剂还觉有滋味。

珍珠花见他这样,更是好笑,不由得又把眼光向那里一溜,接上还举起袖子遮着脸,满头珠花颤动,可想到她在台上笑得厉害。这一下子,不但黄全德乐了,连黄学孝心里也是阵奇痒,跟着他父亲接二连三的叫好还带鼓掌,满戏园子,热闹了许多。直把这戏唱完,他父子二人的叫声,方始完毕。还是黄全德比他儿子直率些,到散戏的时候,就叫着他儿子道:“学孝,你看见今天珍珠花的情形没有?”

黄学孝笑道:“怎么没有看见?她是因为我们叫好得多了,今天对着我望了一下。”

黄全德道:“她是望着我,还不止一回呢。我因为明天有个应酬,本打算不来,这样子,倒是非来不可了。你明天来不来?”

黄学孝道:“人家对我都表示了好感,为什么不来?”

黄全德以为儿子总是这样误会,当珍珠花望着他,真不胜遗憾。可是更正这话,又怕伤了父子的感情,失了父亲的身分,也只好算了。

这天回去,把在第一楼纸摊上所买珍珠花的相片,拿在灯下,仔细把玩,闹个爱不忍释。心想:古人所谓,诚之所至,金石为开。而今看起来,真是不错。不过人家对我既然有进一步的表示,我也不能不表示进展一步。这进展一步的法子,没有别的什么,就是送她的钱了。想到这里,便打开箱子来,看看还有多少钱。仔细一点,却不见多,不过八十多元钱。心想这一些款子,如何能送人。现在到阴历年底还有十几天,要送钱就得年前送去,算是一种送年礼的意思。写信去,这样措词,也比较大方,就可以说,兹值年底送来若干元,以为压岁之资,着祝某老板延年益寿云云。不过既以若干金为寿,数目至少要一百二十元以上,赛过俗语一百二十岁那一句话。一个人这样计划,只管扶了箱子盖出神,一不留意,箱子盖倒下来,那铜搭扣在脑袋上打了一个大包。这一下子可打得不轻,打得黄全德晕过去了半天,都走不动。慢慢地拿起手来,将打起了包的地方把指头磨擦了一会。自己痛定了,自己好笑起来,心想这个人怎么一回事,好好儿的自己将自己打上这么一下。珍珠花呀珍珠花,像我这样痴,你一点也不知道,真是辜负我这一番好意呀。我要望不着和你相识,坐一坐谈一谈,我这人也就算完了。又一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可也就未见得毫无希望。我不必顾什么一百二十岁以上,干脆就是以二百金为寿吧。现在年里只有这些日子,所有箱子里的钱,就一个也不动包,免得凑不起来。不过我是个有钱就花的人,这次非下个决心不可。因此就找了一张纸,把那八十多块钱,一齐包将起来。包起来之后,还用笔在包上题了一行字。一面是:“此款为献寿之资,不得动用。”

一面写了某年某月某日某某谨封。将款子包好了,心里这才坦然,要是送二百块钱,这就过了三分之一了。加以努力,未尝办不到,这样想着,当天晚上,格外睡得安稳。

从这天起,他每日设法筹款,筹到款子之后,不但不敢用,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拿了回家来,马上就用纸封好,以免挪动。究竟有毅力做事,总是容易成功的,到了腊月二十五日,他把钱就凑齐了。不过这钱里面,有十元的钞票,有一元的钞票,而且不是一家银行的。另外还有二三十块现洋。黄全德一想,这样乱七八糟的款子,若送到人家里去,显然见得是凑起来的款子,这非全数换成一律的不可,若表示阔绰起见,最好是换两张一百元的。不过送两张票子,数目上又太少了,还是换五十元一张的好,五十元一张,二百元就是四张。拿出来,先就让人吃上一惊,主意打定,就把封存的纸包,一共二十四包,一齐打开,用手绢来包好了。到了次日,就拿到银号里去换,虽然贴了一点水,倒换得一律五十元的新票子。非常地痛快。票子换得了,拿回家来,马上就用一个加大的厚壳信封套上,上面写了:“岁敬二百元,谨乞余二老板哂纳”,下款署了“黄全德拜献。”

信封写好了,可又为难起来,这信若由听差送去,半途路上,他若是拐走,怎么办?二百元事小,自己这一番心血,好容易忙了一个礼拜凑成整数,若是丢了,年里日子太短,无论如何,不能再凑,误了年敬大事。若说自己送去吧,一来和人家在台下无一面一语之缘,怎好到人家里去,自己当送礼的专使,也失了官体。人家去不是,自己去也不是,倒弄得进退两难起来。

想了半日,究竟让他想得了一个妙法。便叫听差和自己一路出门,到了珍珠花门口,才由身上掏出那个装钞票的信套来。自己站在珍珠花家四五十步以外,却把信交给了听差让他送去。并说无论如何,请二老板必定收下。不过请她赐一张名片,写明收到二百元。

听差虽然看破,有些不高兴,但也只好照办。他拿了信,走到余家门口打门将信送着进去。恰好是珍珠花的母亲出来开的门,她接了信,一摸里面厚厚的,知道是附有东西。送信的听差,又说要等名片,很像是送礼物来了的。就叫他在车夫屋子里等着,自己拿了信进去给珍珠花看。

珍珠花将信拆开,却取出四张钞票,另外有两张八行,一张名片。信上的话,虽不大认得,那名片上黄全德三个字是认得的。对于送钞票来的意思,也就明白了一半。好在这芦草园附近,唱戏的同业很多,就叫跟包的找了一个认识字的熟人来,将信念了一念。那人说是倒没有别的,信上说二百块钱给二老板作过年礼。无论如何,务必请你收下,你要不收下,他心里就非常难过。收下就请你给他一张回片,写明收到了二百元。珍珠道:“你瞧,这可不是怪事?我和他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从来没有来往,为什么送这样重的年礼,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能收他的钱,叫那个听差带回去吧。”

她母亲究竟不像她那样傻,便道:“人家送来了,咱们就收下吧。”

珍珠花把桌子上的钞票,一把拿起来向地下一摔,骂道:“现他妈的现世报,谁没有看见过两百块钱。叫人家收下,还要给他写收据。他舍不得就别送来,拿回去孝敬他妈吧。”

她母亲连忙在地下捡起来,笑道:“你瞧这孩子。收不收在你,人家也没有什么坏意?也不至于骂人家。”

珍珠花道:“也没有坏意吗?他以为我收了钱,就可以和他认识呢。”

她母亲道:“唱戏总是要人家捧的,人家送了钱来,总算是个真捧我们的,我们干嘛还骂人家?他要我们收下,我们就收下来,他要写张收条就写张收条,这又不算卖身字纸,怕他什么呢?”

珍珠花见她母亲如此一说,一味是看了钱说话。收到了手的二百块钱,叫她还退出去,大概是不肯的。便道:“你要收下就收下,反正我还是这样。”

自己一赌气,避到里面屋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