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在家绕了一个弯,就回了梁宅,梁寒山一见,就向他连连招手。陈忠走到书房里,先叹了一口气道:“梁先生你要打听的那个事,已经是真的了。这样看来为人倒不可以不生个好闺女。”

于是将今日经过的事说了一番。因笑道:“打是打听清楚了。但不知梁先生和这事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急于调查出来?”

梁寒山道:“我不告诉你,你一定很奇怪。其实告诉你,你也未必明白。现在上海有个朋友要调查戏子实在的情形,编一部书出来。第一个要调查的就是华小兰。你想他有这样好的材料,我为什么不调查?”

陈忠笑道:“他们这种人,你别瞧他坐汽车住洋楼,实说出来,一个大钱也不值。放了正经工夫,干吗去替他这种人作书?书一作出来,那他们更要了不得了。”

梁寒山把手一挥,笑道:“你懂得什么,去吧。”

陈忠去了。

梁寒山拿出一叠仿古精印的宣纸正要写信,窗子外面,却有人连连叫了两声梁先生。梁寒山回头看时,乃是九州日报的记者仲启圣。还不曾答话时,仲启圣推门进来了,笑着道:“梁先生,好久不见,我要来请教请教,不耽误工作吗?”

梁寒山迎着到书房里坐,因道:“仲大哥,你未免太客气了。”

仲启圣因主人让开了写字桌的地方,就随身坐在主人的椅子上。见一个水晶镇纸下,压一张信笺,上写:梅仙先生文鉴:朔地苦寒,榆杨晚叶。他连忙将信笺和镇纸一推道:“原来是信。”

梁寒山道:“信也不要紧,不过是给朋友平常的信吧。”

仲启圣笑道:“是不是女朋友?起首就写得这文绉绉的。”

梁寒山道:“这话有些不对,难道说给男朋友写信,就不许文绉绉吗?但是我不瞒你,这信我的确是给女朋友的。听说你也有一个女朋友,过从很密吧?”

仲启圣道:“冤枉冤枉!不过是一个平常同业罢了。我因为她是个弱者,可是常帮她一些忙,后来朋友有点误会,我就避开了。”

梁寒山道:“是不是叫萨爱仁的那位女新闻记者?听说她常光顾到你们贵社里呢。”

仲启圣道:“真是没有办法,我既不能不见她,又不能当面和她绝交。只好让她麻烦了。我今天来看你就是特意来请教,有什么法子可以摆脱开来?”

梁寒山道:“朋友还怕多吗?为什么要摆脱开来?你就是说她是个女子,正大光明的交朋友,男的也好女的也好,要什么紧?老实说,你这人太客气了。弄得人家认为你实在蔼然可亲。凡是女子,最喜欢的就是温存。你这样客气,正是投了女子所好,叫她怎样不来将就你?”

仲启圣道:“你说的全不对题。我并不是怕交朋友,我是怕她纠缠我,让我做不好事情。”

梁寒山道:“果然如此,我倒有个办法。就是从此以后,你见了她就生气,她说什么,你就驳什么,她请教什么,你就回绝什么,不到一个礼拜,准保她要和你绝交,不认为朋友了。”

仲启圣道:“法子果然是好,但是叫我怎样拉得下面子来?”

梁寒山道:“你既怕和她亲近又拉不下面子来,那可没有第二个好法子了。”

仲启圣笑道:“我和别人提起,别人都开玩笑的。惟有你倒多少给我出了一个主意,管他呢,我也就姑试为之吧。我现在到国务院去一趟,弄一点打电报的新闻。她一定在那里的,我就可以把你告诉我的法子实行起来了。”

说着拿了帽子戴上,就向国务院而来。

今天因访友谈话,却是来晚了一点,新闻记者招待处,已是寂无一人了。自心里深自懊悔,为了不相干的事,把正经事给耽误了。在屋子里周旋了一会,正待要走,这里专任的茶房,却抢着进来,笑道:“仲先生,您刚来,我在这儿,候着您啦。”

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就摸索出一张纸片来仲启圣一见连说劳驾。茶房道:“我也是拿了诸位先生的稿子,照抄一份的,您要是还不能来,我就要打电话报告给您了。您瞧我抄得不大清楚吧?”

仲启圣道:“很好很好,我们抄的也不过如此。”

口里说着,手上便拿了纸片来看。见头一行十一二个字,就有四个错字,也不多看了,就向身上一揣,茶房笑道:“我有一件事要求求仲先生,昨天想说因未得便,今天这儿……”

说着又望了他一笑。仲启圣道:“只要办得到的,总可以,请你说吧。”

茶房又笑道:“本来过年,仲先生就赏得多,现在又要……太什么了。”

仲启圣道:“是了,你短零钱,要多少?”

说时,便伸手到衣袋里去,茶房踌躇了一会子,然后微欠着身子笑道:“一气发了薪水就奉还的。不知道仲先生身上便不便?我想借两块钱。”

仲启圣道:“有有。为什么还要说借?”

话不曾话完,已经就掏出两块钱来,交在茶房手上。茶房笑着鞠了一个躬,连道谢谢。仲启圣因为时间晚了,没有弄新闻的机会。就打算要走。

茶房见他有些失望的样子,便道:“仲先生,您别忙走,也许还可以找点新闻。我给您到里边瞧瞧去。”

仲启圣道:“好极了。你看宋秘书在里面没有?最好能找他和我谈谈。”

茶房答应是,去了。仲启圣一人坐在很大的招待室里,很觉无聊,就把茶房拿来的纸片掏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给他来改正。看了几行,门一推进来一个人,仲启圣以为是茶房来了,连忙起身向前相迎,原来却是萨爱仁女士。她不等仲启圣开口先笑道:“我算定了,你不能不来的,所以我和大家走出去了,又转回来。”

仲启圣想到梁寒山的话要冷冷地对待她,因之一点笑容也不放出来,却只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应她话。她笑道:“你得了消息没有?我怕你今天赶不上,给你抄了一份,正打算亲自送到你报馆里去,你不是要打上海的电报吗?晚了可不好。但是我又怕你来了,未免两下里扑个空,所以我又转回来。再遇不到你,我就只好不辞路远亲到贵社去了。”

她这样说了一遍,仲启圣却不好意思再用冷面孔对待人家了。因道:“谢谢你,我太忙,萨女士到我那里去,我又不能好好地招待。”

萨爱仁道:“我们都是新闻记者,谁也知道谁的难处,何必客气?”

仲启圣再要说时,那茶房已经来了,笑道:“仲先生您快去吧!我刚才和宋秘书说了,他说请您进去谈谈。”

仲启圣心里很自幸,以为可以借这个机会脱身。跟着茶房到里面去,和宋秘书谈了半点钟的话。回头又在衙门里游荡了半个钟头,前后整有一小时之久,心想,那位萨女士,这应该走回去了。

不料走到重门下,萨爱仁正在门下徘徊着。她一见就迎上前来,笑道:“得的材料,一定不少,谈话谈了这么久了。”

仲启圣笑道:“瞎说一阵,并没有什么材料。”

萨爱仁笑道:“这应该回去赶稿子了。有工夫谈谈吗?”

仲启圣笑道:“我这份忙,萨女士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萨爱仁望了他一望,又微笑。于是把手上拿着的那条绉纱围巾,向脖子上一绕,围巾起了一个旋花,因为她并没有拿住这一头,围巾就在肩膀后面溜下去了。仲启圣恰在身后,看到人家丢了一条围巾下来,总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便弯腰拾了起来嚷道:“萨女士,萨女士,丢了东西了。”

萨爱仁回头来看了看,笑道:“哟!围巾怎么丢了。”

说着却不用手来接,倒背着手向后退了两步。

仲启圣看她站定了,将背朝着人,分明是等着人给她围上了。若是装着不理,未免拉不下面子来,只得两手拿了围巾,抢上前一步,给她披上了。萨爱仁这才回转头来半鞠着躬,给他道了一声谢谢。仲启圣笑道:“太客气。”

说了这三个字,就走出了门,跳上自己的包月车。

萨爱仁在大门外台阶下,却连连对他招手道:“仲先生,仲先生!”

仲启圣见她那种慌忙的样子,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只得喊住了车子,从车子上走下来,问萨爱仁有什么事。萨爱仁站在仲启圣当面,咬了牙,低头想了一想,微笑道:“没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

仲启圣见她说不出所以然来,便又回身要上车,萨爱仁情不自禁的,却伸手扯了一扯仲启圣的衣襟,低声问道:“今天下午,仲先生在贵社吗?”

仲启圣道:“今天下午不在家,因为有个约会呢。”

萨爱仁道:“有个约会吗?几点钟到几点钟?”

仲启圣道:“自下午四点到晚上九点。”

萨爱仁笑道:“没有这样长的聚会。”

仲启圣道:“并不是光吃酒,还有许多事情要商量哩。”

萨爱仁道:“明天下午,我再来拜访你吧。”

仲启圣随便点了个头,自上车回去了。

一走进编辑部,有位同人甄伍德,正斜靠了躺背椅子上,撅着短胡想心事,他一见仲启圣便笑道:“嘿!你那位爱人,今天连打三四个电话来找你,你到哪里去了。我接的电话冒充你,她不肯信。”

说时,连撅着短胡子道:“我非把这个取消不可了。”

仲启圣正忙着要做事,他这样说了,也并没有去理会。这天过了,次日萨爱仁的什么约会,却也没有留心,一早有事,就出去了。到了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萨爱仁就打了一个电话来。

甄伍德正在家里无事,要找一个什么事开心。听了电话铃响,便抢着来接电话。一听是女子的声音,便极力将声音放低道:“我启圣啦,你哪一位?”

萨爱仁并没有料到有人走来就冒充,因笑道:“我是爱仁,你这时候能在家多等一等吗?我就来。”

甄伍德连说决计等,决计等。萨爱仁听这口音,却有点不像仲启圣说话,正想追问几句话时,那边的电话,又挂上了,好在九州报社是常去的,就是碰了一个钉子,也没有多大关系。也就不怎样疑惑,马上就由公寓门口雇了车子,一直到九州报社来。到了编辑部里,这是上午,当然寂然无人。走到仲启圣的卧室外,见门是虚掩着。将门一推伸头一望,屋子里也是没有人。横摆下一张写字桌上,一管铜镇尺,却压了一张字条在下面。萨爱仁心里一动,便走进房来,伏在桌上将字条一看,只见那字条写着碗口大的字,是:

电话悉。我有事,不能久等。社中说话亦不便。如有事相商,今晚六时,在陶然亭外候我。余面详。

萨爱仁一见,一喜之下,那一颗心几乎由腔子里跳到口里来。这字条上没写明谁给谁的,照口气说,当然是为了我留下之约了。她又怕这字条让别人看见,有些不大好,连忙将字条一抓,揣在身上收起,轻轻悄悄地就出了报社,依然回寓了。心里想着,这人的行动,也是奇怪。男女朋友,大大方方地谈话,要什么紧?为什么要我晚上跑到陶然亭去。莫不是他另有什么用意?嗳!真是一个傻瓜。想到这里,就不由得一笑。这也就不必出门了,一个人回公寓,先且休息休息,到了晚上六点钟,换了衣裙,就叫茶房雇辆车到陶然亭。

茶房雇了许久回来说,这时候了,拉车的都不肯到那儿去。说是路又远又黑,回来又没有回头生意,都不愿去。要不然,您可以雇车到南横街。那儿到陶然亭路不远,雇车容易些,您先坐到南横街,到了南横街再换车罢。萨爱仁虽有些不愿意,然而实在雇不到车,也是无法,这也只好先坐了车到南横街再说。坐上车子,出了胡同,街上的电灯,已经都亮上了。心里一想,陶然亭是去过一回的,那地方荒僻得很,现在就是这样晚了,若是到了那里,岂不完全是黑夜了。一个女子,黑夜跑到那种地方,怕有一种危险吧?但是转身一想,若是不去的话,便是自己失了约。屡次三番,要约仲启圣谈谈,都不能够。好容易今天得了这样一个机会,倒又不去,连自己也对不住了。陶然亭那里虽然荒僻一点,也是有人家的所在,难道那里的人,晚上就不出门吗?他们既然可以出门,我当然也可以去了。她这样想着,心里也就坦然,于是就让车子拉到了南横街。

在南横街下车之后,站着一望恰是十字街口。东西两头,零零落落,还有几盏如早星的电灯。由南看去,乃是一条冷胡同,黑洞洞的,并没有灯,由此向前,好像越上前,越开阔,是荒野的地方。一面付着车钱,一面踌躇起来,若是就由这里向南,未免太可怕了。正在怔着。恰好这个时候,却有一辆人力车拉到面前来,便问要车吗?萨爱仁道:“陶然亭多少钱?”

车夫道:“你是上陶然亭吗?”

萨爱仁顿了一顿道:“我家就住在那儿。”

车夫道:“不错,前两天有人搬到庙里去住,那就是您府上,怪不得了。要不然,这时候,谁到那儿去?天怪黑,又没有回头生意,你给两毛钱吧。”

萨爱仁不知由此往陶然亭,还有多少路,看这车夫,脸上撑起两方高颧骨,满腮斑白的短桩胡子,分明是个老人家,比较可靠一点,也就不和他讲价,就依了他道:“就给两毛钱,你拉快一点吧。”

坐上车去,车夫扶起把来,正向这一条胡同里,直拉将走。斜斜地拐了一个弯,已经不见一点点灯光,胡同两边的矮屋,散了开来,有一家,没一家,已经成了不成片段的敞地。又过去一点,索性一家人家也没有了。眼前只是黑沉沉的一片,抬头一看天上,也不过四五颗星,在半空里一闪一闪,正看着它闪动时,忽然又不见了,别的地方,倒同时冒出一丛很小很小的星来,不觉失声道:“今天怎么这样黑?”

一言未了,迎面吹来一阵冷风,身上如凉水浇了一般,不由得两只手合抱胸前,紧紧地捧着。在这时候,恰有几点冰凉的东西,打在脸上,萨爱仁道:“哟呀!怎么办?下雨了,有雨布没有?”

车夫一面拉着车,一面喘气道,“太太……我没有打算今天下雨,我没带雨布。前面更没有躲雨的地方,要不,我拉您回去?”

萨爱仁道:“既然拉到这里,哪里还有回去的道理。你快一点拉吧。”

车夫听说,依然还是喘着气,一步一步地向前拉去,那迎面的风,一阵接着一阵,吹得更紧了。风里的雨点子,也比以前更密,不断地打在脸上和手背上。车子已经拉到了南下洼子,那芦苇地里芦苇桩子,让风刮得息息瑟瑟地作响。向前一望,一片黑沉沉的大地,其中常杂些高低不齐,一丛一丛的黑影子,像喝醉了的人一样,在地下只管颤动。心里本想问车夫一声,那是什么?可是又怕问出来了,车夫落井下石,更要来恐吓劫持,便坐在车上咳嗽个不止,心里就也跟着忐忑,跳个不了。这车子一步一步向前拉,拉得和黑影慢慢相近,及至定睛看时,原来是人家坟基上的小柏树,树底下,隆然高起两个坟堆,堆前有一块短石碑,远望着,俨然是一个人蹲在那里一样,莫不是坟墓里的鬼出来了?正想着,又是一阵风,挟着地下的沙土,就那坟边打了一个胡旋,向车子上,直扑过来。

萨爱仁毛骨悚然,哇的一声叫了起来。车子正对着风向前拉,忽觉得萨爱仁大嚷一声,吓了一跳,几乎把车子仰得翻过来。连忙回过头来问道:“太太,你这是怎么了?”

萨爱仁这时全副的精神,分作两半,一半是怕鬼,一半是喜欢要得着爱人谈天。车夫虽然叫了她两声太太,她也并不为这个注意。因问道:“这里到陶然亭,还有多少路?”

车夫道:“现在也不过走了一半,您要是回去还不迟。若是再向前走,遇到了大雨,可没有办法。”

萨爱仁道:“你这人怎么了?我花了钱坐车,我说要到哪里,你就得拉我到哪里,遇着雨遇不着雨,你就别管了。”

车夫因她如此说,扶起把来又向前飞跑。跑不了多远,又遇着一所古冢,古冢之外,有一块长方形的东西,摆在地上,很像是一口未曾掩埋的棺材。萨爱仁也不敢仔细去看了,坐在车上只闭着双眼。但是这一条路,左右前后,不断的都是坟墓,睁开眼来,便可以看见。加上半空里的雨点,又慢慢密起来,打在身上,由湿成了一小块湿成了一大块,外面这件薄棉袄差不多都湿透过去了。车子刚刚拉过鹦鹉冢,早又哗啦啦一声,下来一阵急雨,淋得人体无完肤。所幸这就到了陶然亭大门外,萨爱仁也来不及给车钱了,操着了两只手就顺着台阶向上飞跑,在大门洞子站着。车夫以为忘了给钱了一面嚷着,一面追了上来。她匆忙着付了车钱,车子拉走,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这陶然亭的古庙门里,向来有一条大恶狗,平常来了客人也就是乱吠。现在风雨横天,又有人乱嚷,怎样不急,早已隔在里面大吠起来。这庙里的南屋,新进驻了一队兵,听到犬声大作,就打开庙门来看。见一个妇人,操手靠在大门洞里,台阶下面,有一辆人力车,在风雨里拉着走了。因问道:“这般时候,你到这儿来作什么的?”

萨爱仁见一个穿制服的人,手上拿了一盏玻璃灯,向自己一照,知道他不免要干涉。答道:“我是新闻记者。”

兵道:“新闻记者?陶然亭出了什么无头命案,要你这女访员来访?”

萨爱仁道:“我是来逛逛的。”

那兵大笑道:“黑漆漆来逛什么?来逛南下洼子的夜市吗?”

萨爱仁道:“我逛我的,关你什么事?要你这样追着问干什么?”

她说这话时,已是冷气侵心,两手捧胸脯,哆嗦个不住。兵看了她这情形,便道:“我看你满身都是水,你走了进来吧。”

萨爱仁道:“我不进去,我要站在这里等人。”

兵道:“你等谁?”

萨爱仁道:“我说了,我的事,与你毫不相干,你老要追问干什么?”

他们正这样交涉时,把其余的兵和庙里的和尚,都惊动了。萨爱仁受不住檐下的冷风吹袭,也走到大门以内来。大家团团将她围住,见她淋得落水鸡似的,头发纷披到脸上,实在难看。

这里的人,十之七八,就都认她是疯子。一面让她到厨房里去,让她一人在灶前烘衣服。一面打了电话到附近的警察区里,说这里来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女子,请派一个人来查问查问。区里得了这个电话,立刻派了一名巡长,两名警士,一路到陶然亭来。警士见了萨爱仁,便问她是哪里人?到这里来干什么的?萨爱仁一看警察来了,知道这事情已经闹大。待要不理会,他们真把人带到区里去,那也是件麻烦事。只得直说出来,是九州日报的仲先生约在这里会面。若是你们要交涉,我不会他,我就回去了。

警士问来问去,居然问到了一个实的人,便道:“既是有人约你来此的,那更好,我们这就打电话问他去。”

于是一个电话就通到九州日报。

仲启圣这时刚刚回社来用晚饭。听差说是陶然亭有人找仲先生说话,心里好生奇怪。陶然亭那地方自从初到北京,为了慕访名胜,去过一次而外,以后总没有到那里去过,那地方哪里还会有人打电话来找我,心里纳着闷。一接电话,却是女子的声音着道:“我是爱仁啦,你不是约着六点钟在这里会面吗?我一个人冒着雨,从坟堆里跑到这里来,你怎么还在家里待着?现在这里的军警,把我当犯人一样,团团围住,你快来吧。要不然,他们会把我带区呢。”

仲启圣一听,心里吓了大跳,便道:“你不要胡闹,我几时约你上陶然亭的?”

萨爱仁道:“怎么没有呢?今天上午,我到你报社里去,你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明明白白,叫我在陶然亭等你。这张字条,我还留着在身边呢。”

仲启圣想,现在且不必问她去的原因,先把她弄回来要紧。就对她道:“好吧,我就来,请一位警察过来和我说话。”

警察过来接话了,仲启圣就告诉他那女子有神经病,请好好地看住,马上就来接她。陶然亭的电话打完了,仲启圣就打电话叫了一辆汽车,独自坐着,直向陶然亭而来。仲启圣坐在车子里,隔着玻璃向外面张望,只见大野沉沉,其黑如墨。自己心里不住地暗忖,这种地方,就是一个壮汉,这时也不敢来,何况是个女子呢?她真是有神经病,好端端地要跑到陶然亭来干吗?一路上如此思量,到了陶然亭刚一停车,早有几个人接将出来。巡长巡警见仲启圣是坐汽车来的,把原来一同带区问话的意思,便已取销。巡长先问道:“你这位先生是为着那位萨女士的事情来的吗?”

仲启圣道:“是的是的,她现在什么地方?”

巡长道:“我们也看不出她怎样一个路数,不好怎样办。况且她又是一位女士,我们哪里强迫得?现在客厅里待着呢。”

仲启圣道:“她有病,今天下午,还送她到医院里去瞧过的,不料她一人晚上跑到这里来。诸位想想,若是一个好人,谁有这样大的胆。”

巡长巡警都说这话不错。一直把仲启圣引到庙里的接待室里来。

只见萨爱仁背着一盏煤油灯,披着头发,脸子黄黄的,眼圈儿红红的,纵横着泪痕,倒像是个疯妇,她一见仲启圣,满肚子委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哇的一声哭将起来。她这哭,倒添仲启圣一个主意。便将巡警拉到屋外低声道:“我看她,今天的病,发得更大了。不能再惹她,这里离医院很远,可真没有办法,你让我骗着她先上了车子再说吧,请二位在门外等一等。”

巡警们听他这样说,果然在外等着。仲启圣在屋子里轻轻地对萨爱仁道:“形势严重得很,你赶快走吧。要不然,恐怕连我都跑不脱身。”

萨爱仁本来有些害怕。见人家慎重其事地说着,眼泪都吓干了,站起,就跨出房门来,竟不用人招呼,直奔大门,仲启圣也在后面跟着,就让她上车。

巡警们多管一场事,就多一场事的麻烦,既是她有人领回去,乐得不追问。所以也并不来拦阻。仲启圣和萨爱仁同上了汽车,直待开走了,便问道:“你今天怎么弄出这样一个大笑话?几乎把我卷入漩涡,都要带区里去。”

萨爱仁道:“只怪你不好。哪里也可以叙会,你为什么约我到陶然亭来呢?”

仲启圣道:“你真有些精神病吗?我几时约你到陶然亭来?”

萨爱仁也不多辩,就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字纸来交给他看,道:“这不是你写的,放在你桌上给我看的吗?”

车篷顶上这盏电灯正亮着。仲启圣一看,唉了一声道:“怎么你连谁的笔迹都分不出来了?你仔细看看,这是我的字吗?这是我们那位甄先生和你开玩笑的。你怎么也不考量一下,糊里糊涂,就跑到陶然亭来了。我果然约你,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和你当面说妥,何必留一个字条在桌上,多此一举。而且我又怎会知道你会到我报社里去找我?想一定是甄先生留好了字条,冒名打电话把你叫去的。”

萨爱仁道:“对了,我到你报馆的时候,不瞧见人。我以为你一定在自己屋里,所以到您屋子里找你,不料人没有,桌上倒留一张字,好像你知道我会来似的,和打电话正是一事,我怎样不相信呢!”

仲启圣道:“冤枉,冤枉,我今天一早就出门去了,直到天快黑才回报馆。我接了陶然亭的电话,我倒吓了一跳呢。今天你这回事,做得多么荒唐,不但你自己会发生性命的危险,就是我,也有口难辩冤枉。万一发生事故,我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了。”

仲启圣一向对她很和气,说到这里,颜色未免正了一正,不能再和她和气了。

萨爱仁默然了半晌,然后一笑道:“这样一来,足见得我这人做事,是实心实意的了。岂不因此增长我们……”

仲启圣道:“我们的友谊,本就不错,哪还用得要这事来证明?”

说着话时,车子已经到了大街上。仲启圣却叫汽车夫送萨爱仁回家,回头到九州日报来拿钱。自己径自先下汽车,另雇人力车回报社去了。回到报社来,只见甄伍德歪躺在一张软椅上笑嘻嘻地望着人,仲启圣觉得他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本来想见了他,说他几句的。及至一见他那种样子,也只得笑道:“你害苦了我了。花一笔汽车费,还是小事,设若她出了什么意外,我要负多大的责任?”

甄伍德笑道:“我是试试她的诚意如何?与你很有利啊!”

说毕这句话,不等仲启圣再说,一个人就走到编辑部去了。

几个同事的,正动手要编稿子,先坐着闲谈。有一个道:“在电影上看到她很漂亮的。可是本人的脸子,并不怎样好,脸上还有许多雀斑。”

一个道:“嘿嘿!你认识她,怎么不给同事的介绍介绍。”

那个答道:“那有什么难?过两天,她就要亲自登台的,花几毛钱买票,你可以看到她了。”

甄伍德笑道:“你们说的是谁?说的是电影明星柳爱梅吗?你们不要着急,准可以和她会面。不但可以和她会面,而且还要扰她一餐吃的呢。”

大家都问道:“她要请客吗?”

甄伍德道:“可不是?昨日我会到她,她当面和我说的,就是要和大家领教领教。”

大家都说,大概她也不能都请。但是她请一个,我们就到一个,不能辜负人家这种盛意的。说时,大家哈哈一笑。笑了过去,各人做事,也把这事丢开了。

到了次日,甄伍德却起了一个早,私自跑到南纸店里,买了一百二十封请帖,揣在身上,带回家来。这时,还不过七点钟,所有编辑部的同人,都没起床。进得屋将房门关上,便把一本北京新闻调查录翻了出来,按着表上的报馆通信社,每处至少下一封请帖。写明“星期日正午十二时,洁樽候光,席设北海漪澜堂,柳爱梅订。”

并在几封名记者的帖子上附注两行小字,是“日梅当恭自歌唱,以助余兴”。

按着表,共写了八十多张,其余未写的三十几封请帖,就以本人的熟人填上。帖子写得好了,仍旧揣在身上,见同事的还不曾有什么人起来,于是悄悄地走出大门,就一直上邮政分局来,买了一百二十张半分邮票,将请帖一齐贴上,然后投到邮箱子里去。

办妥了笑嘻嘻地回来,便打了一个电话到漪澜堂去,自称是北京饭店,柳爱梅女士后天要在你们这里请客先定十桌。若是临时人到得多,也许再添一两桌。漪澜堂得了这个电话,来了这一宗大买卖,心里自然欢喜得了不得。但是买卖太大了,不能凭电话就办。先垫下钱本,预备了东西,临时若是有什么变化,这个亏怎样吃得起?因此在电话里就顺便问一声柳小姐是住在多少号房间?甄伍德在电话里听了这句话,倒为之愕然,难道他们还看的我们真实情形来了?就随便答应一句道:“柳小姐住在三百八十号,你若是要打电话找她,要在晚上十二点钟以后,因为太早了她没有起来,起来以后她又出去了。”

漪澜堂的伙计听了,放在心上。不过晚上十二点钟以后,早就收了生意了,谁还来打电话?可是生意如此之大,也不敢胡答应,过了一点钟,就打电话到北京饭店去,问你们这儿三百八十号,住的有一位演电影的柳小姐吗?那边回话说,我们这儿住的中国人很少,没有柳小姐。说毕,电话机早搁下了。

伙计对柜上一报告,账房先生便骂道:“他妈的这是那绝了后代的,给老爷们开这样的玩笑。我们要不问一问,把东西照办了。我们做给谁吃?自己来过一个热闹年吗?我们若是访到了这人,我非灌他吃一餐大粪不可。”

大家说一阵笑一阵,也就算了。

不料到了礼拜日十二点钟陆陆续续的,就来了不少的客,店伙也不解,何以今天的生意,格外好起来,正要上前招待,来的人都问柳小姐请客在哪里?伙计待要说没这回事,人家可是先打电话来了,定了座的,回头柳小姐来了,一定要见怪。要说有这回事,偏偏又一点没有准备,马上哪里忙得过来?只得说道:“您先砌一壶茶喝吧?柳小姐还没有来呢。”

大家以为柳爱梅纵然没有来,请客的这件事已证实的了,大家就照着熟人,分组而坐。人越来越多,到了后来就到有八九十人。

可是时间快一点钟了,不见主人到,也不见有代表到,大家都急了。有几位刁钻些的,心想主人尽管缓到,吃过了,不怕你主人翁不给钱。因此要包子的,要鸡丝面的,要三炮台烟卷的,要得非常的热闹。不料一直快到两点钟了,主人还不见到,大家觉得此事有些不妙。有人知道柳爱梅住在西安饭店的,就打电话去问:柳小姐请的客都到齐了,何以还没有到?

柳爱梅这时起床而后,洗过澡,正拿了一叠日报来看,在好几份报上,都看到柳爱梅今天请客的新闻。她不由得惊讶起来,就问她同伴的人道:“这是哪里来的话?我们几时说要请客?”

大家都疑惑起来,不知谁开这么一个大玩笑,造了这一个谣言不算,而且漪澜堂还真有人打电话来催主人翁,玩笑未免太奇怪了。只得告诉饭店里茶房,说是柳小姐本打算请客,但今天没有请客。这电话回到了漪澜堂,所有来的一些新闻记者,有几个机警些的便也觉得有些破绽,柳爱梅果然请客决不能下了帖子,又置之不理。唱戏演电影的,他们联络新闻记者还来不及,哪有拿新闻记者开玩笑之理?她既住在饭店里,若要请客,大可以用饭店里自制的请柬发出来,为什么还到外面去买那些很粗的纸张?于是就把茶房叫来,仔细盘查一下茶房也觉今天的事,有点不妙,柜上费了许多的茶点烟卷,还找不着主人是谁?见客人一问起来,只得把那天有人冒充北京饭店打电话来定座的话,详细说了一遍。

大家一听,面面相觑,这何消说,一定是有人和柳爱梅捣乱,替她发请帖,好把新闻界得罪了,种下冤仇。无论如何,今天的这一餐是漂了。漂亮些的,各人掏本钱来,还了各人座上的茶烟点心钱。那几个刁钻些的,原来想揩点油水再说,所以敞开来要这样要那样,像一个会东的样子,现在到了会东的时候,当然义不容辞,只好拿出钱来。大家耗了两三个钟头,高兴而来,扫兴而去。

有几个工夫较闲的人觉得今天上了这样的大当,非图报复不可。这事虽不知道是哪个做的,但是就北京新闻界游嬉好弄的人算起来,总不外几个人。再除了今天到场的,可猜的人更少了。因此便有人,猜这事是甄伍德做的,回得家去,翻出甄伍德旧来的信札,和请柬上的字迹一对,笔画完全相对。这是甄伍德所为,断然无疑了。大家一传说,不免大为埋怨。都说你要和柳爱梅开玩笑,尽管去和柳爱梅开玩笑,谁也不会来干涉,可是拿了许多新闻界同志作陪笔,耽误半天的工夫,也不过给柳爱梅加上一个失信的名儿,这是何苦呢?有人说主张把甄伍德找了来,然后上当的朋友,大家将他当面审判一下,罚他将所有下了请帖的朋友,通统补请一次。不然,就把他逐出新闻界。

这个议案,说是说了,还不曾实行,话就传到甄伍德的耳朵去了。甄伍德听了这话,倒吓了一跳。自己做事,做得很机密的,怎样会让别人知道。若是新闻界同志,真照那个议案实行,就算认罚,在北京也站不住脚。可是在人未质问以前,又不便先行否认,心里只是估量,要怎样的安排?他正在这样盘算之际,这天晚上,新闻界忽然一阵有七八个人,到九州日报奉访,这不是来兴问罪之师,却是为何?自己虽然是个智多星,也就忙中无计,一看房门是开的,连忙将门掩了,便靠近窗户,听来人说些什么。他住的是北屋子,东屋子是客厅,客厅里人说话,是听得很清楚的。只听得有一个人说道:“甄次公府的堂会,真是不坏,把北京所有的男女伶人,都搜罗殆尽了。办事的人真想得到,除了点心不算,下午七点钟,还备有酒席让听戏的人去吃。免得看好戏饿肚子,美中不足。我们是公正无私,每家报馆送入门券两张。”

甄伍德听了这话,来不及由房门走了。这是新式的窗子,将两扇玻璃门向外一推,一脚踏上窗门便跳了出来。一个不留神,脚让大铁钩挂住了,来了一个鹦鹉倒挂,由窗台上直扑下来。口里喊道:“是哪几位来了?我还没有出来招待呢。有什么东西,请交给我。”

说着,才慢慢地将铁钩摆脱爬了起来,拍了一拍身上的灰,就跑到客厅里来。笑着问道:“票在哪里?票在哪里?”

这时来宾中有一位袁伯谦先生笑道:“要什么票?火车票呢?轮船票呢?”

甄伍德道:“你们不是说公府堂会,发券招待我们吗?那不行。你们想包办吗?非给我一张票不可。”

他这一争执不打紧,把所有的来宾,一个个笑得弯腰曲背,直不起来。甄伍德见大家发笑,以为人家看见他摔了一跤,便道:“你们这些人,真是幸灾乐祸,这有什么可笑。”

袁伯谦道:“甄先生,你打一生的雁,今天让雁啄瞎眼睛了。他们与我打赌,说是你今天不见客,无论是谁,也没有法子把你请出来,我不相信这话,倒要试一试。不料略施小计,居然把甄先生请出来了。”

甄伍德一听这话,才恍然大悟。笑道:“你们都了不得,撒谎也能够合作,这是人家所不及料的,今天你们是以多许胜少许,不足为奇。”

袁伯谦笑道:“这样说来,前天漪澜堂的那一回事,你是以少许胜多许了?”

甄伍德不等第二个人再说起来,向大家拱了拱手道:“这件事与我完全无关,那种无稽之谈,都是误会,不要提了,不要提了。”

说毕,人已早到了门外,转身便不见了。

大家都笑起来,说是可惜得很,未曾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最好花点成本做一张入门券,也让他去碰一回壁。袁伯谦道:“公府堂会,这是何等易于宣传的事,有与没有,只可蒙混他一时,时候久了,他岂有不知之理的吗?今天这小小手段,也就够他丢面子的了。诸位不见他窗户上一个倒栽葱,栽将下来吗?”

于是大家一阵哈哈大笑。有几个笑得厉害些的,还居然鼓起掌来。甄伍德在自己屋子里听了,好个难受。一个人咬牙着暗道:“姓袁的,今天总算我上了你一个当。但是此仇不报非君子,总有一日,叫认得我甄伍德!”

把这计划想在胸里,只是待机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