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文字发表了以后,轰动了全社会,凡是看报的人,没有不把这件事当作有趣的问题来讨论。跟着也有些人抓了那篇稿子的尾巴,继续投了几篇稿子到报上去登出来。周国粹看了这些文章,气得肌肉抖颤。所幸太太不识中国字,不会说中国话。若是太太能看报,或老人家看了报,讲了她懂得,这一场祸事,那还了得!心想自己对于知识阶级,向来太少联络,不但是新闻界一方面而已。一个人在外面谈交际,对于知识阶级不能认识,那并不能算交际家,同时,自己也不能打入知识阶级这一层壁垒去。这次,报上如此挖苦,当然也因为自己只是一个官僚而已。官僚在社会上,是人人愿意骂的,只有挨骂,不能回驳,又何待于问?有了这回教训,可以知道知识阶级,有联络之必要了。他这样一想,于是就找了几个接近知识阶级的同事,一同出名,请了几回客。

第一次请的是些名流,第二次请的是些教育界的名人,第三次请的是出版界的人物。到了出版界,比较的就复杂些了,新的也有,旧的也有,阔人也有,穿蓝布长衫的穷朋友也有。所以这一天请的人也不少,共有中国席面六桌之多。因为周太太知道他请客是含有作用的,为了给丈夫帮忙起见,也就照着外国的习惯,自己也出来陪客,把几位女客也罗致到一处来谈话。她这样一来,不但把周国粹弄得窘极了,就是几位女宾因为不懂外国话,没有一个不窘的。周太太平常和中国人说话,不是周国粹给她当翻译,就是请家里一位教家庭课的女教授代理。这位女教授的法语,本来也不成,不过自在周家当先生以后,跟着学生说话,就学了不少的法国语。加上他们家里完全是洋派,耳熏目染,自然而然的学了许多法国话,所以到了后来,勉强凑合着,还能给周太太帮一点口头上的忙。这时,周国粹自己要正式的招待客,当然是很忙。便是那位女教授,她觉得这场盛会,她无法插脚,不曾前来。因此这位周太太,只是对着来宾点头笑笑而已。

周国粹在一边招待,一眼看见,想起太太是哑主人,在来宾之中,认识那位贾叔遥先生,他能说几句法国话,就走上前一把握了他的手,笑着点了一点头道:“我很冒昧,有一件事要借重你,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

贾叔遥料着是关于新闻方面的事就一口答应道:“可以可以,我决计帮忙。”

周国粹道:“那么,请你陪着我太太谈一会儿吧。今天来宾里边,能和她说话的很少,就请你坐过去吧。”

说着,握了贾叔遥的手,只管摇撼不定。

贾叔遥还不曾明了他的用意,果然就随着他一路到周太太旁边坐着。周国粹一介绍之下,贾叔遥为便利起见,首先就用法语和周太大说话。这一下子,真把周太太乐得什么似的,万万不想周旋了这半天,居然得着用舌头的机会了,便眉飞色舞地和他谈起来。先说的是些客气话,倒也无所谓,后来周太太要和其他的来宾谈话,却也烦贾叔遥来翻译。这些来宾,偏又都是女宾,说起话未免都斯斯文文的。贾叔遥夹在中间传话,说一句等一句,真是有些不耐烦。而且女宾是这样得多,这一个说一句,那一个说一句,都要经贾叔遥嘴里变化一回,其苦不堪言。其间只有一个女宾,态度却十分沉重。除了偶然微笑一笑而外,却并不说一句话。后来还是周太太问到她,她才很简单地说了几句。贾叔遥看在眼里,倒很为注意,趁着一个空子,就和那女宾请教。她说是张梅仙,是一个中学校的教书匠。贾叔遥笑道:哦!是了,我很看过女士几部著作,倒不料今日在这里见面。周太太一看到贾叔遥有惊异的样子,便问这是为什么?贾叔遥便告诉她了。周太太笑着问有翻译的本子没有?很愿看一看的。贾叔遥一问没有翻译的本子,就答复她了。周太太倒真是肯低心下问,又问了一问,这书的内容是讨论些什么?这一问,贾叔遥翻译了出来,不但自己感到了困难,就是张梅仙也觉得太罗嗦,无论一本什么书,只要是出了版的,总有几万言。几万言里面,当然也就有若干的议论,随便说一句,那一定不对。若是一一详细说出来,那要费多大的事情呢?因此不说什么,且先笑了一笑。贾叔遥知道她有为难之处,就斗胆给她撒了一个谎,说是书的内容,一时怕说不完,今天密斯张回家去了,就可以将大概用英文写一个提要,给周太太报告。因为她法语虽不好,究竟英文还可以。周太太听说,这就很满意了,张梅仙虽不知道贾叔遥说的是什么,可是知道贾叔遥一定想了法子,给她解了围,倒很是感谢。当时谈了一会,就分别入席。

那周太太遇到一个女著作家,似乎很替女子争光似的,一定拉了张梅仙同坐在附近。周国粹为了太太加入,请的便是西餐,也就不免男女杂座。周太太索性请贾叔遥坐到一处请他翻译,真是忙极了。这一餐宴会起身,贾叔遥便深刻地印在脑筋里。不过聊可解嘲的,就是新认识好几位女友。这些女友之中,又要算这位张女士认识得最深,要交异性朋友,是真不如带一点洋风味的容易接近了。自己这样想着,刚才认为苦恼之处又不觉得忘了。那些女宾告辞,周太太少不得周旋一阵,他索性人情做到底,参杂在宾主间去翻译。翻译到张梅仙面前,因乘机问道:“密斯张的寓所在什么地方?”

张梅仙以为是周太太问的话,也就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将女宾的翻译事务办完,贾叔遥也就懒得再应酬,告辞而去,他今天心里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嘴角上自然地会露出一丝丝笑容来。

他离开了周宅,回到书局子里去,那嘴角土的笑容,兀自不断地露了出来。同屋子的梁寒山看到,便禁不住问他,笑的是什么?贾叔遥更得意的,把在周宅当翻译的话告诉了他。梁寒山笑道:“哦!原起张女士也在那里,你没有和她提到作诗的事吗?”

贾叔遥道:“她只说她来研究文学的罢了,至于研究哪一项文学,我还不得而知。”

梁寒山笑道:“你真大意,上个月我还录了这女士的几首大作给你瞧,你不是很赞成吗?”

贾叔遥听了这话,偏着头想了一想,突然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了,这位女士,是你的文字之交啊!我刚才这一番话,未免过于冒昧了。对不住,对不住。”

说着站起来,隔了桌子,便连向梁寒山作了几个揖。

梁寒山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的朋友,还不许你认识吗?”

贾叔遥道:“不是那样说,因为……”

梁寒山道:“因为什么?”

贾叔遥无甚可说了,只得又笑一笑。梁寒山笑道:“这个社会上,谈到那男女社交公开,真是还早啦。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交了朋友,这就希罕到什么样子似的。同时,这个男子,对于他所交的女子,也就视为一种专利品,不愿意她再和别人交朋友,这种态度,我真不明白用意所在了。大概你对于交异性朋友的态度,也是这样的揣测吧?那就未免有点误会了。”

贾叔遥笑起来道:“糟糕,我不解释,倒还罢了,一解释之下,越就觉得态度不对了。”

梁寒山连摇了两摇手笑道:“没有关系。我的朋友,难道不许你认识?就是你的女朋友一样也可以让我认识的。”

贾叔遥道:“我哪里有女朋友?你又从何而认识我的女朋友?”

梁寒山道:“怎么没有?金飞霞老板,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贾叔遥道:“原来你说的是她?你不要说了,说了,我是加倍懊丧。我觉得我们太不懂事,为什么要去捧这种人,更不要提到朋友两个字了。”

梁寒山道:“那为什么?从前你和她那样好,就是天上下大雪,也要跑了去听她的戏,现在连朋友两个字,怎么都不承认了?”

贾叔遥道:“不是我不承认,我觉得有了这种朋友,也是我们的耻辱。从前我们所以捧她,就因为她在台上,所演的戏,不是表演一个贞烈女子,便是表演一个多情姑娘。因为她演得入情人理,我也就把她当了贞烈女子,多情姑娘。尤其是关于反对买卖式的婚姻,她总是极力地表演出来。不料到了她自己的婚姻问题上,她把一切旧人物讲的道德,新人物讲的爱情,一齐推翻了。结果,只是为了拜金主义,嫁了个老斗的儿子。这人年过四十,目不识丁,又胖又黑,是个十足的市侩。”

梁寒山笑道:“你真也够形容的了,还要加上什么形容词吗?你真未免恶而沉诸渊了。”

贾叔遥笑道:“还算你说得好,没有说我是恶之欲其死。她们这班人,只有一个井兰芬够得上说是朋友,其余的人,恐怕用人来比她,有点伤失她的人格。”

梁寒山道:“这话我有点不相信。你和珍珠花,以前不是很好的吗?照你现在这样的说法,连珍珠花也不是好人了?”

贾叔遥道:“她和我,那又当别论了。因为我并不是捧她的,我也不为了她多花一个铜子。当时我们到她家里去看她,完全是为面子上的敷衍,对于她好像就痛痒无关似的。因之她的前途,究竟是好是坏,我们也不大理会。其实她之不讲交情,和金飞霞一比较起来有过之无不及。真有为捧她花费上万的,精神和时间上的损失,更不要去算计了。到了后来,她就翻眼不认人,不远千里,跑到外省,嫁林老将军去了。所以嫁林老将军的原因,她无非是为了他更有钱,更有势,其余便非所问了。”

梁寒山道:“这样一个人,真嫁了一个老头子了?真可惜。”

贾叔遥道:“真是金钱为爱情之母。我不久要作一部书,叫做恋爱哲学,专谈没有钱的人不要谈爱情。”

梁寒山笑道:“不要谈这个问题了吧,越谈你是越忿激。你现在不是很感到生活上单调吗?北京城里有个爱情试验所,你知道不知道?你若是愿意尝试一下子的话,我们一同可以去试验。”

说时,他满脸都是笑容,似乎一提到这事,就感到极有兴趣似的。贾叔遥道:“你提的逛胡同吗?到那种地方去试验爱情,岂不是问道于盲?”

梁寒山连连摇着手道:“不是不是,我既举出这样一个名词出来,当然看这样一个地方。”

贾叔遥将手连连搔了两下头发,笑道:“这事太妙了,既是爱情试验所,当然不是凭空楼阁,我们要去,一定要给我们找个对手方。不知这个地方,是怎样加入的法子,……不对,不对,这是你冤我的,哪里会有这种地方?”

说时,不觉望了他笑嘻嘻的。梁寒山道:“我知道你是不肯相信的。本来这件事要人相信,也不容易。我现在给你一个真凭实据看,你就自然地相信了。”

说着,就在桌子抽屉里一阵乱翻,翻出一张铅印传单来。送到贾叔遥面前,笑道:“你很喜欢看报上的戏园子广告,你瞧瞧这个,准比戏报还有趣十倍。”

贾叔遥接来一看时,见前面是一大段缘起,内容大致说,方今社交公开之说甚盛,然而只有男子一方面,女界依然守着静默,不会到一切交际场上去。这样一来,男子固然不容易得着女友,就是有愿以身作则出来提倡社交公开的女子,也是无法找对手方,其弊完全在于缺少男女接近的场所。同人等有鉴于此,特设立一社交公开提倡社,征得女同志百余人为社员,专候文明男子前来为友。凡男界同胞,只须有正当职业,不论年岁籍贯,均可随意加入,如能携带亲友女伴一同前来尤为欢迎。此事在挽救一切男女之苦闷,以使社会活跃,促进人民之情感,俾得从事职业,更增兴趣,绝非些小问题,望同志急起加入。贾叔遥看了,连连拍了两下手道:“妙极妙极,不料果然有这样一个地方,小生不敏,要前去瞻仰了。”

梁寒山道:“你别说,再向下瞧瞧那章程。”

贾叔遥向下看时,那后面所列的章程,除了自己鼓吹之外,就是说:凡加入本社当社员的应具志愿书,交四寸半身相片一张。又保证金二元。便笑道:“完了,完了,有了这一句话,把那洋洋洒洒一篇缘起,都可说不值半文了。”

一面再向后看却是本社社址暂不宣布,通信处邮政局第二百号信箱,保证金可以邮票代。因笑道:“这更是滑稽了,连个通信地点都没有,还让别人交保证金。”

梁寒山笑道:“就是为了这一点令人不能无疑,所以没办成功哩。老实告诉你,这也是一个朋友闹的玩意。他原是个心理学家,又是一个社会学家,他要研究社会上对于两性问题的态度,除化名为女子登报征婚,又曾冒充女子,应征报上征求女友的。他说,为了这事,得了许多材料,因此他故意做出这样藏头露尾的传单,看看可有人拚了两块钱,来冒这个险。后来人家劝他别弄得让警察注了意,他这才一笑而罢,只留下这一份传单。可是他为了研究婚姻问题,曾在他耳闻目睹的事情当中,提出了一十八对,作了一个卅六鸳鸯传,这一篇东西,也许有你的熟人在内呢。”

他们两人无意闲谈,旁边却有一个人听到,要借此想发一笔大财。

原来这书局子里有个熊善才,从前是本书局管理印刷的人,后来他脱离了书局,自己集合了些穷大学生,小书摊主人,排字工人,成一种三角联盟,组织了一种野鸡书局。这书局表面上只是一个作印传单讲义的印刷所。内里他们就编印小书,散到书摊上去卖。所谓编,并不是真个拿了新著作来编,只是在报章杂志上,东剪一章西剪一篇,凑合到一块,就是一本书。这种事找穷学生去做,出一部书,也不过花二三十元编辑费而已。所谓印,不是平常印书的印,乃是将上海广东各书局出版的书,照样来翻版,这只花点纸张费而已,印刷又是自己办的,更是经济,分到书摊上去卖,和外面贩的书一样,价钱要公道四五倍。因之这野鸡书店,非常地赚钱,此外,他们还有一种买卖可做,就是私印性生活小书,只费几分钱的纸张,可以卖好几毛钱,这种书固然可以拚命的翻版,谁也不能来干涉,但是这书只卖一个新,顶多翻两回版,就陈旧了。因此,他也找了几个穷学生硬诌了一部书,各书摊子非常欢迎。

他这天正到编辑室来访朋友,听到梁寒山说了一句三十六鸳鸯传,连忙走上来笑道:“梁先生这是你朋友的著作吗?我和你商量一下,能不能够让给我们印刷所去印?”

梁寒山笑道:“你不要胡揽生意了,这位朋友连吃饭都没有钱,哪有闲钱印书。”

熊善才笑道:“我白和他印,不要他的钱还不行吗?”

梁寒山道:“你开印刷所,为的是挣钱,没有和他白印之理,你要什么条件,你说吧?我也好和他商量。”

熊善才道:“当然是抽出版税,照极优办法说,他抽百分之二十的书价。”

梁寒山道:“这样说,倒是两好凑一好,他正托我要把这稿子卖去,还没有说好呢。既是抽出版税,这版权永远算是他自己的,我想他或者愿意干。你明天到书局子里来,我把全书的稿子给你看。”

熊善才笑道:“一定有许多妙文,在这地方看,有些不妥当吧?”

梁寒山哪里理会得了他的意思。笑道:“这有什么不妥呢?都是同行,谁还能抢谁的生意吗?”

熊善才听他如此说了,就约好了明日下午在书局看稿。

到了次日,梁寒山果然拿了几厚册线装的稿本给他看。熊善才拿过来看时,见虎皮纸的书面,笔飞墨舞,写了卅六鸳鸯一行大字,下面题着梦中说梦人题。翻开书页一看,里面行书带草的文字,只有豆大一个,密密层层,便是几十页一册。心想:这妙文还了得,一定可以大大的叫座。及至仔细一看,文字里虽然也有谈到男女问题上去的,可是和自己所悬想的,并不相同,未免大失所望。随手又取了一册打开来一看,只见书中间有一个简表,仿佛是总括全书的所在,这倒可以找点头绪,便留心看下去。

其十三漂亮的严守贞,却爱上了不漂亮的乌泰然。

其十四漂亮的露斯,却爱上了不漂亮的周二爷。

其十五周国粹有一个外国太太,苦于摆脱不了。

其十六项次长有一个外国太太,却惟恐他太太有一点不乐。

其十七魏建成魏太太明明规矩,暗中是浪漫不堪。

其十八百了和尚,以爱看《金瓶梅》出名,不犯淫行。柳爱梅是个浪漫名星,却没对手方。

以上这些人,拿来一比较,都是相处在反面的,若是大家调剂一下子,折衷两可,岂不是都圆满了。

熊善才看到这里,这才知道所谓卅六鸳鸯传,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便将抄本收好,双手送到梁寒山面前向他拱拱手道:“这种书,我不能印,印得了我可找不着销售的地方,只好白累你一趟了。”

梁寒山道:“昨天你那样欢迎,愿意印这部书。今天拿了来,你只翻了一翻,就说不要,这个原因何在?”

熊善才笑道:“老实告诉你吧。我昨日听到你说的书名,是卅六鸳鸯传,凭这鸳鸯两个字,我就认为是现在最时行的妙书,及至拿起来一看,差得远了。”

梁寒山笑道:“我的朋友,会写字的很多。但是先生教他写字的时候,可不为了教他写《肉蒲团》、《杏花天》。”

熊善才一想,自己是有一点失言,连忙笑着拱了一拱手道:“这是我不会说话的缘故把话说错了。我并不是说这种书没有价值,乃是说这种书我们野鸡印刷所不配去印。”

他说完了,不等梁寒山再辩论,又拱了一拱手就走开了。

梁寒山对于他这位朋友的文字,倒是相信得过,拿着这样三十六鸳鸯传鲜艳题目,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写得像一册道学先生的语录一样,何至于这位熊先生只翻了一翻就置之不顾哩?自己对于这一点,未免有点疑虑,因此将书拿回家去,仔细看了一看。觉得其中有八个字可以包括,乃是金钱事多,男女道苦。偌大的北京,这虽不能包括一切,但是这一角落,就很可以反映民国十年以后的北京,只是饮食男女而已。这样下去,北京是快完了。将来把这书上的事作一个谈话的资料,竟也值得回忆。于是就和书局子里的经理介绍决计把这部书印行。并擅自替代改了一个名字为《京华断梦》。

在那书正付印的时候,这个三十六鸳鸯传的作者,说名字改得好,实在是个断梦。一定要梁寒山加上一篇序。而且说,希望特别增加兴趣起见,要找一位女子作一篇序,或者题一首诗填一首词都可以。梁寒山对这件事,倒有点为难。自己认得的朋友本来就有限,要说能提笔给人作一篇序,这可不容易。只有一个张梅仙她倒是个能作一点词章的,可是和她还不曾有过这样文字应酬债务,而且这一篇序又是替别人求的,更觉得淡漠了。因此只自己答应作一篇序,却回复了那个朋友,说是没有那样相当的女作家。那朋友却知道他认识张梅仙,以为他是故意不肯帮忙。因在贾叔遥那里,打听得张女士的住址,就把那油印征稿的启事,寄了去。这启事对收信人当然是很恭维的,收信的人,若是不知道这个情由,很容易中他的圈套。这一封信去了两天,梁寒山却收到一封张女士的来信,信上说:

寒山先生文鉴:

新秋一叙,阔别久矣。天高气爽,谅多佳兴。顷接署名大海一粟者来函。称与足下相识,因而知梅。遂掷下其大作征文启事一则,辱及不才,书中奖誉之加,无以克当,文字相知,令人惭而且感。兹敬为勉成小序一篇,乞为斧正,即交前途。苟得随附骥尾,以增荣宠,则佛头着粪所不敢辞矣。专此奉达,即颂秋佳。

梅再拜

随着信里,便是洋洋洒洒千余言的一篇序文。梁寒山看了信,不觉叫声惭愧,我和张女士白认识了许久,事前那一番推敲,完全不对。并不曾要自己的介绍,人家已经很慷慨地寄了一篇文章来了。自己不曾交卷的那篇序,这也不能不加工赶造起来,以便和张女士这篇大文,一块儿交了出去。

过了一天,序交出去了。那大海一粟先生,还托梁寒山代回一封信,说是将来书出版了,一定要送上几部书以答雅意。梁寒山这一封信还不曾回去,人家又来了一封信了。这封信还是说到那一篇序,说是怕其间有不妥之处,统请梁先生代为删改。信里另外附一张券,那是妇女交际会的十二周典礼参观券,地点在满氏花园内,梁寒山看到这张参观券,倒是正合心意。第一就听到说私家花园之中,以满氏为最好,这就应该去看看。其次,便是这妇女交际会,本很有名,也可以去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些有名的人物。因之很高兴的。将这张券收好了。不过张女士何以送了这一张券来,倒不可解,是她自己的转送给人呢?或者是有富余,送我一张呢?因为这妇女交际会,会员们很高自矜贵,每次的参观券,都印得极有限,是不容易得的哩。梁寒山有了这张券,也不和人说,免得又被别人硬要了去。

过了一星期,便是这妇女交际会举行典礼的日子。这日天气很好,暖和的太阳,高高照着,天空一点云彩也没有。虽然有点南风,然而那风的力量,也不过刚刚拂动树叶,人在风里并不觉得有什么凉气。因此他精神很爽快的,高高兴兴拿了那张券直向满氏花园来。到了的时候,正是一辆汽车接着一辆汽车,紧紧两排列着,挤满了一条胡同,参与这盛会的人物,不断地向这花园里走。梁寒山知道这个会场,万万地谈不得英雄本色的,因此将新置的两件绸衣穿了来。

那园门口新调来了四名警察,全副武装的,分别站着。在园门里,一路站着好几个穿了白色罩衫的茶役,见着那些阔人进去,他们不住地点头。尤其是对于一些华服的太太小姐们,你看他们会由心里直把笑推送出来,然后将那副可人意的面孔,向着人深深地鞠下躬去。那些太太小姐们,高跟鞋在水门汀的人行路上。走的得得着响,挺了胸脯子,眼睛只朝前面,那里和她们鞠躬的,只算是白行了那种隆重地敬礼。梁寒山偷眼看他们时,丝毫也不介意。心想这种人生成贱骨,还是大模大样走进去得好。因此到了门口,只好将手伸到衣服里去,虚将口袋一掏,算是要取入场券的样子。恰好这个时候,有两个带马弁的人,紧紧跟在他后面。门口有两个穿西服的收票员,就不等他伸手取出入门券来,已是笑着一点头道:“你请进吧。”

梁寒山回头一看心里明白了,更是有点不服,索性挺着腰杆子,正着视线向前走去。那些穿白衣服的,果然把他当着了不得的人,也是那样很诚敬地鞠了躬下去。

这样一来,倒沾了他们一个很大的光,里面的招待员,以为梁寒山是个上上等的阔来宾,把他一直就向里面大客厅引。转过几重游廊院落,到了一所四角飞檐的大楼房之前,只在外面,便闻到一阵很浓馥的脂粉香气。在这一点上,对于妇女两个字的会场,已很能名副其实的了。上了那楼下的走廊,便有两个穿着礼服的听差,挺立左右。梁寒山幸而到过两处洋气冲天的地方。知道这是听差,不然,还要当他是两个有礼服的阔来宾呢。看见有人取下帽子,又掏了一张名片,放在帽子里,然后交给那穿礼服的听差,于是也照样的办了。再走进大厅,只见妇人们占十分之七八,男子们却只十分之二三。妇女们三个一圈,五个一群,或站或坐地说话,很是自由。男子们见着女子们,都是笑容可掬地一鞠躬,说起话来,也是先欠着身子然后再开口。这一个大客厅里,除了骄傲,便是虚伪的空气所弥漫。再看这屋子里,本来是新盖的皇宫式屋子,雕梁画栋,房顶上垂下来的八角宫灯和着彩琉璃的电灯花架,有那些彩绸条万国旗一衬托,已觉很是热闹,何况还有带着珠光宝气的人呢?这大厅里四周,虽然摆了许多椅榻,然而人太多了,哪里坐得下去。所以纷纷地向小客厅里,和别的屋子里去坐。

梁寒山睁眼一看,这里并没有一个熟人,若是在许多人中间乱混一阵子,却也无所谓,掉过来到少数人聚合的地方,那么,坐在一处的人,彼此的眼光,很容易接触的。接触之下,都不认识,招呼的好呢?不招呼的好呢?他这样想着,就绝对不进那些小聚合的所在,只是在大厅里会混。好在这大厅里,各桌上都陈列了茶点汽水,可以随便用,在大厅犄角上,一张沙发上坐了一会,见有些人一直向后面走,想起这地方,决不是举行典礼的地方,当然还有个大礼堂,因此也向后面走去。只管跟人走着,却到了一个人家宴堂会的小戏馆子里,台上台下都让万国旗彩绸条笼罩,台口上的布置,尤其是令人注意,正面红红紫紫的簇拥着几十盆鲜花,台檐下扎的那假葡萄藤,绿叶油油地垂了下来,恰是和这鲜花相衬。台后壁垂了一幅极大的帷幔,乃是黄缎底子,绣着岁寒三友的大花,这一招眼就认得,是华小兰唱戏时垂下来的大幔。只是这正中,不是戏台上那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乃是一张大餐桌子,罩了白毯子。光是白毯子,也怕太单调了,上面又陈设了许多盆景,和深蓝浅紫的一些花瓶。此外右边设了一小席,是预备记录的,左边却摆了一架钢琴。心想无论在什么地方开会,不见得有这样美化的会场。女子们无处不要好看,于此可见一斑了。

梁寒山在这里打量时,男女来宾,也就纷纷地前来了。这个看戏的池座里,椅子旁边,贴了不少的字条,乃是会员席。两廊的柱子上,也贴着字条,却是来宾席。其下却注了一行小字,是看华先生表演时,可以入正座。这里所谓华先生,自然说是华小兰。除了把小兰二字改成先生不算,连唱戏两字,也不敢直用,只说是表演。这妇女交际会,对于华小兰之表好感,真是无以复加。梁寒山要知道她们这盛大的典礼,是些什么,倒不能不看,只得绕过正座,走人来宾席里去。同时,其他的来宾,也纷纷入座。

约莫十分钟,只听到一遍乌隆滴答之声,回头看时,原来是有一班音乐队,在那戏场进口之处奏乐。奏乐已毕,就听到一处震天震地的鼓掌声。尤其是正面坐的一百女会员,鼓着掌还嘻嘻地彼此相向而笑。回头看时,原来是一个穿艳服的中国太太走上台了。梁寒山坐的座位,正邻台口右边,看到那里有一个木架子,上面糊着红绸,写了典礼秩序单子,第一项是奏乐,第二项是会长报告开会宗旨。这不用提,这位华服太太,就是妇女交际会长了。

那太太约莫也有五十上下年纪,脸上虽然涂着很的脂粉,可是她额角上几道皱纹,已经告诉人,她已经老了,她相貌虽老,穿的衣服,却极漂亮,她穿的是一件红色旗衫,浑身上下都绣着彩色的大蝴蝶。蝴蝶身上的彩色,却重于绿蓝白三方面,和红色极是调的。她的头发,烫得一层一层,成了堆云式,用一根珠辫来压着。就是她胸面前,也垂着一幅很长的珠链。梁寒山看去,觉得这种做作,越是多来些,越觉得肉麻。不料这会场中的来宾,恰是相处在反面,就如看美景似的睁着两只大眼睛,黑眼珠子也不能转上一转。那位太太似乎也知道大家都注意她,她更是得意,便朝着台下演说起来。照理会长上台,报告开会宗旨,也不过几分钟,就可以了结的。不料这位太太却远从西欧文明以及英法妇女参政的历史,说一个头头是道,约莫说了二十分钟之久,还没有归结到妇女交际会问题上来。梁寒山一看那秩序单子上,正会长报告开会宗旨之后,还有副会长演说,不如到电影院里去看两个钟头的电影,还痛快得多。只是这秩序单最后余兴一栏,太好了,除了华小兰演公孙大娘舞剑而外,还有许多女士的音乐以及各种跳舞。这种真正名门闺秀音乐与跳舞,在别处和别的时候是不容易看到的,这个时候就走,未免可惜。因想不如暂到花园里去散步散步,等到演说一齐完了,余兴上场之时,再入座来看,也就不烦腻了。这样想着,趁着大家有一阵鼓掌,连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走出重围,溜出这剧场来。

这剧场旁门,有一道转廊,顺着廊子走过去,恰是一座太湖石堆的假山,假山外面花木扶疏,是花园了。恰是一座太湖石堆的假山,假山外面花木扶疏,是花园了。假山这边,有一个小石头门,上面一块磨光了的石额,横题着四个字,乃是别有天地。洞门上垂下十几条带焦黄色的藤蔓,倒有点意思。正想举步走了进去,却听到有一男同一女的声音,从石洞里说着话出来。连忙将脚一缩,三步两步,向旁边一闪。这里回廊尽头,有一块堆云石,便闪到石的后方去,刚刚闪进去,那洞里两个人也出来了。那个男子是个西装少年,不知道是谁,女子却是那名妓玉月仙。这倒奇怪起来,这妇女交际会,都是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都是高自期许的,怎么会让她这种人物,钻到会里来。

如此想着,在石头缝里张望时,只见那女子恰好停了步,抚了鬓发,靠廊柱站立,那男子向着她笑道:“那一对人,你认识吗?”

女子道:“怎么不认识?不是华小兰带着她二奶奶芳芝仙吗?这芳芝仙真是走运,嫁过来之后,不但样样都有了,就是大奶奶却也让了位死去了。”

男子笑道:“你要是跟着我,总也有这样一天,用不着冒充,像今天一样。”

那女的笑着啐了男子一口,一扭身说跑进走廊门去了。男子也随后跟了去,远远还听到有笑声呢。梁寒山呆立了一会子,然后绕着石山走了过去。山外却是一个小池子,果然是华小兰夫妇在水阁上坐着,有许多男女,众星拱月似的将他围住。那华小兰夫人芳芝仙,似乎感到众人围困讨厌,却装着看花,走到假山旁边来。她一走动,就也有两位小姐,一路跟着她走,左一句华太太右一句华太太,笑着握了她的手道:“华太太,我们会里,今天欢迎华先生表演,同时,也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会里呢。”

芳芝仙笑道:“那可不成,我什么也不懂啊。”

这不要项太太来驳倒她了,就是跟着那两位小姐,也连笑着说,太客气。梁寒山闪到一丛矮竹子后,都看到了,不免长叹了一口气。

在这一叹气中,却听到身后有步履之声,回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原来是寄柬相邀的张梅仙,微微地呵了一声道:“不料在这里相会!”

张梅仙笑道:“我让一个朋友勉强介绍,也是会里一个会员。我故意到得晚一点,所以刚刚才来,来了之后,只在会场里坐了一片刻就出来了。梁先生刚才为什么叹一口气,有什么感触吗?”

梁寒山笑道:“虽然有点感触却是不相干。我看到一个贫贱女子,求人都没有理会,如今嫁了一个好丈夫,个个人都去捧她,真是世态炎凉得很。”

张梅仙道:“所以呀!遇到交际两个字,我就有些怕,哪个交际场中,免得了这两个字?若把交际还组成一个会,不大好活动的人,就会不入调。既是不入调整,不如离着远一点,倒省得加上一层烦恼。”

梁寒山笑道:“知道张女士在这里,所以今天算不来的。只因为我明天要南下了,我趁着这个机会,和梁先生告别。”

梁寒山道:“什么,张女士要南下吗?从前并没有听到张女士提这一件事。”

张梅仙道:“本来是出于意外的,我在前三天,自己还不曾料到呢。”

梁寒山道:“哦!许是有什么临时问题发生,作一度短期旅行了。什么时候回来呢?”

张梅仙道:“这个我也说不定,但是我这次南下,出于匆促,一切事都没有料理,大概不能久去不来呢。”

梁寒山道:“既然如此,我应当给张女士饯行。”

张梅仙道:“我们文字之交,不必注重这种形式上的应酬吧。”

说到这里,自然地笑起来了。

梁寒山正要再说时,却有两个女子追了上来,执着张梅仙的手道:“密斯张,你原来在这里,我们哪里找不到,快去,快去,大家公推你纪录呢。”

张梅仙红了脸道:“不是有人吗?”

来的人道:“一个人实在太累,请你去补充一个吧!”

张梅仙见梁寒山站在面前,不便说不去的话,便笑道:“我一定去的,别忙呀。”

因对梁寒山笑道:“由这儿望东,有个扫叶楼,你不能不去看看,那里有好些可赏玩的字画。”

说着,走上前一步,将手指着路径给他看。那女宾又催道:“快去吧,人家等呢。”

张梅仙点着头说了一声再见,和那女子一同走。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见梁寒山还站在那里,又走回来一步道:“寒山先生,你务必去看看。”

梁寒山见她这样地郑重,再三叮嘱,便答应一定去。张梅仙似乎有什么问题解决了一般,又道了一声再见,然后才和两个女子走了。

梁寒山一想,这个扫叶楼有什么可看的东西,她非要我去看看不可?于是就照着她指示的路径,向前走去。经过城重回廊,果然有一幢小楼,向着一丛大树而起。楼正面一字吊窗,很是轩敞,这屋子里只有了一些简单的木器,正中一张琴案,放了一张古琴,旁边一张乌木架,陈列着许多布函黄绫签字的佛经佛典,果然古气迎人。壁上虽也挂了一些字画,却也不见得有什么可注意之处。由这里上楼,只见满楼的壁上,都是些大小不齐之屏条,有画。上前看那些字画,多半有题跋。多半是说朋友相赠的,或者是在小市上,破字书摊子上收来的。无非是看到颇有可取之点。不忍埋没,取以收藏裱糊起来。梁寒山这才心中恍然大悟,所谓扫叶楼者。不是扫落叶之叶,乃是扫起这些断简残篇。人家费了一番苦心,将这些东西收集起来,当然有点好东西倒不可不看,然而主人也未见得十分重视,若是重视,也不会悬在这种地方,让人家随便地看了。不过张梅仙再三地叮嘱自己到这里来看看,必有所谓,无论如何,我必须仔细看上一看,免得把她要给我知道的损漏了,因之就对字画,一件一件看去。

看不多久,却有一轴小屏射入眼帘,不由得将前尘影事,兜上心来,倒愣住了。这小屏是一双秋蝴蝶,蝴蝶之下,一片秋草,沾着几片红叶,并没有别的东西。记得前三年,偶然有点闲工夫,便抽出精神来学画。学画的结果,什么都没有学会,只学得蝴蝶一种。这个小屏,正是自己画的。那日是重阳节,画过之后,自己很高兴。曾在上面题了两阕《浣溪沙》的小令。那词是:

寒木飘摇叶叶红,还随秋色到帘栊,被人唤着可怜虫。老圃疏篱微雨后,乱山秋草夕阳中,不堪回首忆春风。

桂子香消一味凉,婆娑舞态转寻常,花丛看惯是沦桑。几点幽花重九节,一行疏柳碧鸡坊,亏他到此也成双。

当时填这两阕词,也是一时之感想,并没有什么寄托。现在看起来,倒有点不切题。画过之后,并没有写着日月,也没有署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这种东西过去就算了,当然不值得研究,不料什么时候,这东西会流落到这地方来。但是这画改了旧观了,画边另题了几行字,乃是一段小跋:

顷于故纸摊上,得《蝴蝶图》并有题词,笔致秀润。文字清婉,惜不知著作者姓名。然仔细玩味,此是一人之作也。

梁寒山道:这倒让他猜着了,这题跋的又是谁呢?再向下一看是:

闻扫叶楼主人,好收藏风尘中之断简残篇,特以此为赠,使悬之楼壁,闻之其人,终有一日物逢旧主,亦一文坛佳话也。香雪斋主识。

这个香雪斋主,又不知是何人,这样的多事,这也是天涯沿路访斯人的意思了。心里想着,再将那笔迹细细一看,这个明白了,不就是叫我到扫叶楼来的张梅仙吗?这两阕词,曾投到一本杂志上登了出来。那下面正注着是自己的真实姓名,大概她也看到了那本杂志,自然知道是我的东西了。她之再三要求我来,就是想表示她一番相知之意。我曾为了她十阕词,辗转的访着她,她这是答报我相知之意了。最可玩味的,她既知道了,却不明对我说,只让我自己来找着,好猜想一番,这个人用心,真是太曲折了。对了这一幅蝴蝶图,呆看了许久,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忘记了。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几分钟,因为阵阵凉风由脑后吹来,这才把自己惊悟。把这件事给证明了就是了,呆呆地尽管站在这里作什么?

于是慢慢地走下楼,向花园里走来。心里有了一种新感触,便不住在花园里徘徊着,把来参加交际,以及要看跳舞听音乐的事,一切都忘了一个干净。信脚所之,也不知是到了什么地方。抬头一看,却是花园里最荒僻的所在,由这里向前一望,全是些乱草。秋天这样深了,草长得有二三尺深,人在草里乱着走,蚱蜢儿,只管乱飞。最前面就是一堵白粉墙,大概墙外是一条冷巷了。这地方没有什么意思,就折转身来,见面前有两块平直些的石头,放在水池边,随身就在石头上坐了。

这水池里的水,虽然不深,倒是很清洁,人坐在石头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和一切东西,都倒立在水里。在水里头忽然看到自己今天穿了一身华服,不由得笑了起来。纵然故意这样穿着,为了在仆役面前出一口气,这局量未免太小了,何至于要求片刻出气,和这些人去计较?对着水里望了一会,心想不要老是这样望着,仔细向水里一栽,闹一个不得好死,人家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呢!连忙掉转身来,还是向原来的方向走去。只这一转身之间,忽然看见一种五彩缤纷的东西,由面前一闪而过。正待仔细去看,那东西又闪了过来,不是别物,正是一双碗口大的蝴蝶,也不知什么原故,只管是在头上飞来飞去。这个时候,天色虽然不早,半空里却没有一点风,看这一双蝴蝶飞来飞去,极是自得。寒山看得很有趣,蝴蝶飞到哪里,便跟到哪里,后来跟到短柏林篱下,蝴蝶一直飞过去,待人由旁边绕过来时,蝴蝶已去得远了。梁寒山站住了脚,周围一看,哪里有一个蝴蝶的影子。这蝴蝶真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从何而去,这倒有些奇怪了。自己无意中遇到自己所画的蝴蝶,现在无意中又遇到一双真的蝴蝶,天下真有这样巧的事,这莫非有什么预兆不成?但是果然这样想,近于迷信,那未免可笑了。这一阵追蝴蝶,追得实在疲乏了,树底下横搁了一张露椅,便一歪身坐在椅上,带睡带想着。正自这样出着神,鼻子里却微微地感到一阵香气。心里想着,这地方哪来的香气,自己越想越涉及奇怪了。

睁眼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原来张梅仙来了。她先笑道:“我猜梁先生这时候还没有走,果然还在这里。”

梁寒山站起来,笑道:“我在这里有了两种奇遇,把我耽误了。”

因把过去的事说了一说。又道:“张女士怎样的能抽身出来呢?”

她道:“会已散了,现在是闹余兴,不过是些陈陈相因的跳舞,我懒于看得,所以就到园里来散步,不料倒有个同志!”

说着,她手扶了露椅的靠背,就坐下了。梁寒山道:“张女士要我到扫叶楼去看,什么意思?”

张梅仙笑着摇了一摇头道:“事到于今,不应当还不明白吧?”

梁寒山道:“这样说来,那个香雪斋主,一定就是阁下。”

说着,也向露椅上坐下来,望着她的脸,等她的回答。她抿嘴含着微笑,点了一点头。梁寒山道:“天下事真是难说呀!我为了在旧书摊上收到张女士十阕词,曾发宏愿,要照着古人,欲把锦笺抄句去,天涯沿路访斯人。斯人不远,究竟会到了。张女士偏是照样收到我这一幅《秋蝶图》,也是要使之闻之,现在我也闻之了,你看这一往一复,巧是不巧?”

张梅仙笑道:“惟其是巧,所以我不说明,来等你自己找去。一找着了,自己多么感着兴味?若是事先晓得明明白白,就没有意思了。”

梁寒山道:“巧虽是巧,只是一层,明天张女士就要走了。”

张梅仙道:“我急也不在这一天,再耽搁一天也不要紧。”

说着,对水池边,几行秋柳,只管出了神,微微吟道:“几点幽花重九节,一行疏柳碧鸡坊。”

可是也就只吟到这句,下面一句不吟。梁寒山道:“这种句子倒劳你这样记得。”

她向空中微点着头道:“很好哇!”

梁寒山见她老是闪开面孔去,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便道:“我先说饯行一句话,赏光不赏光呢?”

她这才回转脸来道:“不要客气,我不久就回来的。”

梁寒山道:“真不久就回来吗?”

她道:“当然。”

说了这两个字,她又偏过头去了。梁寒山站起来,唉了一声道:“那蝴蝶又来了。”

张梅仙看时,果然一双彩蝶,在人前飞来飞去。梁寒山道:“张女士,你看这两只蝴蝶,生长在花丛,多么可羡!”

张梅仙道:“用庄子的眼光看来,不见得可羡慕。有道是蝴蝶有生皆是幻。”

梁寒山道:“我给你对上一句,梅花无处不含情。如何?”

张梅仙倒盈盈地笑了。

这一笑是二人认识来所未有。在园中直谈到日落楼头,方才出去。出去以后,倒是到一家酒楼去小饮。至于这小饮是订交还是饯行?作书的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