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黄惜时为了害着不洁的毛病,被房东驱逐而后,找了几家公寓,都不适合,最后找到一家,离学校既远,房屋也很干净,价钱又不贵,种种条件,都算吻合了。在账房里接洽着,正待付出定钱,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只见最先和他诊病的那个校医,由一个人的卧室里走了出来,他并没有带着看病的皮囊和器具,似乎不是来看病,也许是这里有他的亲戚朋友,他是到这里来闲谈的,如果我住在这里,那个大夫不断地来,那么,自己害的这一场病,一定会让他宣泄出来。公寓里所住的,什么人也有,若把自己身上的隐痛,……齐传说起来,自己在前面走,后面就有人指脊梁骨,自己只好做这公寓里……个笑柄,进出都不方便了。这公寓里还是住不得,依然以走开为妙。因之他正和账房接洽着,忽然改口道:“就是这样说罢!这间屋子,你暂时和我留……半天,明天我就来付定钱。”账房当然以不付定钱不留房答复。惜时也不再说什么,就走开了。

这天他回得家去,上楼睡在床上,静静地想了……个够。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隐秘,恐怕也是隐瞒不了人的,后面这个密斯高,她当然是知道的,她就可以把这话告诉米锦华,米锦华就可以告诉她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又可以告诉男女朋友,于是这一件事就不啻完全公开出来了。公开之后,同学里面必定会和自己起一个诨号,叫着杨梅疮。因为大学里很有这种风尚,喜欢和同学们起诨号。假使哪个人有个特点表示出来,同学们必表而出之的,而且就是用那一点作为诨号。自己之害杨梅疮,在同学中是寻不到第二个的,那么,把这个绰号揭出来,有什么不可以?到了那时,不但是无法在学校里混,恐怕也无法在北京社会上混。这为了避得干干净净起见,只有连公寓也不住了,然而不住公寓,便应当住会馆。据说,父亲还在会馆里,怎好去见他?纵然父亲不住会馆里,自己这种荒唐的行为,父亲焉能不对会馆里人说。结果,还是丢面子的了。自己想了一下午,依然是没有办法。

门口的长班,看到一个生人,一直向后走,连忙跟到后进问道:“先生!你找什么人?”惜时踌躇了一会儿,才答道:“这里住了有个黄老先生吗?”长班道:“是不是号黄守义的那个老先生。”惜时道:“对了,他还在会馆里吗?”长班用手一指西厢房道:“他就住在这间屋子里,有两三个月……”惜时道:“还住在这里吗?”长班道:“不,走了有半个多月了,那个老先生是个好人。据人说,他是到北京来找他儿子的,父子感情,似乎不大好。”惜时道:“他对你这样说过吗?”长班道:“他没有说过,他只说他儿子在大学里念书,很用功。他每日总出门去看他儿子一趟,可是自他搬到会馆里之日起,到他上火车为止,压根儿没有看到他儿子来过一趟,难道有那样用功?”惜时道:“他儿子到天津去了一趟!黄老先生走,他并不知道。”长班道:“你先生认识他的儿子吗?我想总是一个好学生,他父亲总没有在人家面前,说过他儿子一句坏话。”

长班见他在屋子里没有出去,也跟着进来,惜时道:“这屋子没人吗?我也打算搬进来住呢。”长班望了他的脸道:“你是这一县的人吗?”惜时用手指着嘴道:“你不听我说话的声音?”长班道:“是倒是,不过您得找个同乡介绍一下子。”惜时点点头道:“这个倒使得。”说话时,眼睛依然四处张望着,忽然看到纸糊的墙壁上,歪歪斜斜写了许多字,便上前来看,那正是他父亲的手笔,有几处是弹词式的题壁诗,其中有一首云:

奔波万里看娇儿,力不从心可奈何?逢人只说三分话,此老心中似海河。

铁求新看他那脸上懊丧的样子,觉得他这并不是假话,问道:“我知你家里很有钱的,怎么会变到这种样子?”惜时道:“我也用不着瞒你们,我是和家庭脱离关系的了。”因把以往的事,略说了一遍,并说自己父亲的意思,未尝不可挽回,听说留住在北京的会馆里,还没有走。

邱卓铁三位忙着解开纸包,先吃起来,卓新民用手掌心托了一小撮茶叶从从容容地由自己房里走进来,先就揭开壶盖来看了看,见里面还有大半壶茶,便道:“这大半壶茶,倒了也是可惜,伙计!把我的茶壶拿来!”他口里叫着,将手上托的茶叶倒在桌上书本上,赶快就抓了把花生仁,向嘴里扔着咀嚼。结果,伙计来了,他自己的茶叶,还是泡在自己的茶壶里。大家说说笑道:“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完了,然后各人才回房去睡觉。”惜时想着,这几位朋友,完全是为了自己几个金钱来合作。无论做什么,和他们在……处的话,总是自己花钱,自己的钱,已经很有限了,何苦还陪着他们花。今天晚上是第一次搬进公寓来,说不得了,再做一回冤大头,自己以后,无论他们要玩什么,只要是花钱的事,就含糊不理会,虽然面子上有些放不下来,但是今天叫拿钱买香烟的时候,你看他们都不做声,岂不是抹下面子硬抗的。他们可以这样,我也就可以这样,和这些人有什么客气。但是,我不搬到公寓里面来,根本上不就少了这一层麻烦吗?想到这里,他又后悔起来,一个人对于做错了的事,是越后悔越灰心的。

邱九思还不曾答言,伙计用一个托盘,托了饭菜进来,除了公寓那小碟子的例菜而外,另外有个大砂锅,放在桌上,揭开盖来,热气向上一冲,那一股鸡肉清香,真个熏人欲醉,再看那砂锅的清汤上面,浮了一阵黄油沫,很可以表示这汤是鲜美可口的,惜时见他望了桌上,就问道:“你吃过饭了吗?”邱九思道:“没有吃呢!”惜时道:“那就开到一处来吃罢!”邱九思道:“对了!我们可以一面吃,一面谈话。”于是叫伙计将自己的饭菜,也开到一处来吃。又笑道:“我索性不客气,你请请我,再添个炒木须肉罢!”

邱九思手上捧了饭碗,只管吃饭,那一双筷子,不住地送到鸡汤砂锅里面去。吃着喝着,就劝惜时道:“这样一个私立大学,也没有什么稀奇,这里把你开除了,不能把全北京的大学,都禁止你不去,只要你有钱缴学费,你愿意进哪个学校,我都可以帮你的忙。”惜时摇了摇头道:“你不明白我的心事。”邱九思笑道:“我怎样不明白,你不是因为这学校里有你几个女友,你舍不得离开那校吗?”惜时将脚一顿,又将桌子一拍道:“我恨这全世界所有的女子了,害得我丢了家庭,又丢了学业。”

邱九思想了一想,笑道:“你今天新搬来,我们讲个交情,不出去玩了。就在你屋子里谈谈天,不好吗!”卓新民道:“我那里有同乡送的一包好茶叶,可以拿出来大家享受。哪位出烟卷?”邱铁二人都默然不语。惜时见一个用指头蘸着杯子里的凉茶,在桌上涂字玩儿,一个昂头靠了椅子背,口里哼哼唧唧地唱着我是卧龙冈散淡的人,他只得答道:“烟卷归我请。”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块钱来。邱九思连忙就向着窗户外,代他叫了一声伙计,公寓伙计进来了,惜时将钱递给他说是买一盒烟卷,邱九思向伙计道:“顺便索性带一毛钱瓜子回来。”卓新民道:“一毛钱花生仁罢!”邱九思道:“我不干涉你,你也莫干涉我,各带一毛钱得了。”铁求新道:“再带一毛铁糖子儿罢!”惜时听了,虽不高兴,觉得这是小事,也不便拦阻得,只望了不做声。

邱九思在他对面一张椅子上坐着,望了他的脸道:“老黄!你的脸上憔悴得很,你先说是受了感冒,有点靠不住吧!”惜时脸一红道:“据你说,是什么病呢?你又不是大夫。”邱九思道:“我虽不是大夫,我很有经验的,你脸上那样没有血色,又落了不少的头发,在这几点上,我很可以知道你的病状,而况你又说了一句禁娼呢!我们是同在一处玩的朋友,这些事又何必谁瞒着谁,大概你这种病,花了不少的钱,一定有些冤枉。若是你照了我的话,我包你好得快,还不必花多少钱。”惜时道:“你并没有告诉我什么,我怎样照你的话办。”

邱九思吃完了饭,将瓷勺子舀了许多鸡汤到碗里,将碗摆荡摆荡,举着碗,咕嘟一声喝了。放下碗来,用手摸了摸嘴,笑道:“这种事,在我们看来,真是希松,你值得生这样大的气。”惜时一看砂锅里的鸡,已经去了三分之二,便哈哈大笑起来。邱九思道:“你为什么大笑?”惜时道:“我自笑是个傻子!应该学你这样,遇事都放得开来就好了。我本来已经没有钱供给学费,把我开除了,那就更好,我可以开始打流了。”邱九思以为他是一时愤激之谈,也不去理会,自回房去了。

邱九思且不答复他这一句话,回转脸去,望了卓铁二人道:“我猜个正着不是吗?”然后才向惜时道:“你并没有来请教我呀!我又怎样地去告诉你呢?好在病已治好了,也不必去后悔。现时最要紧的,就是要静心静气地养着,买些大补的东西吃吃,有两三个礼拜也就好了。一个人害了花柳病,对于窑姐儿,总要切齿痛恨一番的。老黄现在不逛胡同,这是人情之常,我们就不拉你了。”铁求新道:“老黄!我们打四圈吧!你迁了新居,我们应当和你热闹热闹的。”

邱九思一拍手道:“你这人真是想不开,无论和什么人生气都可以,却是不能和财东生气,你父亲就是你的财东,你和他脱离关系,就是和钱脱离关系,你说傻不傻呢?你是没有做过事,没看见过做事的人,伺候财东那份受罪的情形。自己的父亲,从小就管着大的,在他面前吃一点亏,那也不算什么。我父亲虽是个乡下人!我见了他,可就放出十分恭顺的样子来,他高兴极了,每年东挪西扯,什么钱拼了出来寄给我用,我接着钱,我总要写一封感激的信回去,所以他花了钱还说我好,说好话,又不要本钱,为什么不干呢?伺候自己的父亲,总比伺候财东强吧!你父亲在北京,那更好了。你明天一人溜到会馆里去,对他下一跪,说些后悔的话,老子总是疼儿子的,况且又只你一个,见了你这样子,一定会拿出钱来和你调养。你要想想对父亲赔个礼儿,那不过是一时的事,把你那分家财牺牲了,可是一辈子的事。”

进得房去,那些打架劝架的人,兀自吵闹着不肯休歇,惜时皱了眉道:“这样的地方,就是好人也受不了。我一个病人,怎样禁受得了。罢,我再牺牲一次罢!”于是自己在箱子里捡出七八件衣服,交给伙计。又当了二十元钱,将自己所有的钱,凑拢在一处做医药费,缴付了医院。在医院中住了一个礼拜,把过去的事,渐渐忘了,身体也健康些。于是复住到太平公寓里来。

这个时候,已经是旧历十二月底,北方人对于旧历年的兴趣,特别浓厚,满街满市都陈列着货摊子,做客的人,看到人家大包小包的向家里提着年货,令人发生一种不可说的感触。那邱九思在这一个礼拜中,也不知道有了什么特别开支,穷得将皮袍子当了,身上只穿一件破呢夹袍子,虽是在屋子里,也把一件破呢子大衣穿上。那铁求新卓新民二人,也是一样地穷,两个人已经搬到一个房间里同住,屋子中间,放着一个白泥炉子,煤球的火焰,烧得有六七寸高。二人各端了一把破藤椅子,椅子上铺了小褥子垫坐,围了白泥炉子坐着,一手捧了书看,一手还不住地伸到火焰上去烘。他二人都是穿西服的,各扛着两肩,冷得寒酸可怜。

越想胆子越大,当时将东西收拾收拾,雇了几辆车子,就一齐拉到太平公寓来,恰好邱九思在寓,听到他的喉咙说话,就由屋子里跳了出来,笑道:“这多天不见,你干……”话不曾说完,见公寓伙计,将几件行李扛抬着进来,他便一拍手笑道:“好极了!我们又住到一处来,就住在我隔壁屋子里。好好!那里新空出一间屋子,我们好隔着壁说话。哦!那间屋子,你也住过的,你是老马回槽,多么快活!”说时,就拉了惜时两只手,只管跳着。

账房先生当他搬进公寓来的时候,看到那憔悴的样子,就不大放心,现在又见他卧床不起,认为是捡着了晦气票子,就到他房里来访问是什么病。惜时怎能对他实说,只说是受了感冒。账房站在床面前道:“你是我们公寓里一位老客人,有话你不能瞒着我说,你们做客的人,住在我们公寓,我们是担着一份责任的,你这次搬进来的时候,我看你就精神不振,不是老客人,也许我们就不租房间给你,现在你身体这样子不好,实在是耽误不得,你应该到医院里去瞧瞧,别尽是这样子拖延,把自己身子拖延得不可收拾。后悔就迟了。”惜时睡在枕上微笑道:“你怕我死在你们公寓里吗?”账房道:“不是那样说……”他说毕了这句,以下也就无可说的,只是站着望了他,做个沉思之状,惜时由被里伸出一只手来;向他一挥道:“你只管放心,我这病不至于送命的。明天起个早,我就要到医院里看病去的,若是大夫说我这病不容易治,我就搬到医院里去住,大概一晚上的工夫,我总也不至于就死在这里的吧!”账房笑道:“那是笑话!那是笑话!”连说着两句,他也就走了。

次日天色一亮先就醒了,心里惦记着,邱九思去了没有?在枕上就静静地听了一番,然而这个时候,全公寓的人,都不曾起来。邱九思是个喜欢睡懒觉的人,当然也不便催得。自己竭力地忍耐着。听到院子里有人行动说话声,就用手捶木壁叫道:“老邱!老邱!你还没有醒吗?”邱九思在睡梦中含混着答道:“我知道了。你别忙。”惜时是请人办事,怎好苦催人家,又只得忍耐着不做声。

惜时见他那种高兴的样子,心里就想着,你把我还当只肥羊看待吗?那就错了。当时他这样一笑一嚷,把同寓的卓新民铁求新都惊动了,大家蜂拥着到那间空屋子里来,和他布置一切。惜时在未搬到太平公寓来以前,明知道这班朋友,全不是好人,可是见了这班人之后,只看他们这一分热闹劲儿,就不由得他不忘了一切。当晚就在几个朋友盛大的欢迎会中,将各人的伙食,并拢到一桌来吃,而且还由惜时拿出几毛钱来,添了几样冷荤,大家吃个痛快。

惜时知道他很有鬼门径,也许是在学校里,真找了一个不需补考的路子来,不能不谢谢他,就依了他的话,叫伙计向厨房里添了个木须肉,然后问道:“你说我不用补考,那是什么原因?”邱九思道:“我说是可以说,请你不必着急。北京公立私立的大学,多得很,这个学校不成,再上那个学校,有什么要紧。”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字条来。

惜时煨了一只鸡,自己没有吃什么,只让邱九思饱啖一顿,那些残剩的,索性叫伙计拿去吃,自己一歪身倒在床上,便觉万箭攒心,说不出来的那分难受。在创巨痛深之后,接连地又受着几番大刺激。他的身体,如何禁得住,次日睡在床上,就不能起床了。

惜时斜靠在椅子上坐着,许久,许久,用手撑了头不做声。邱九思道:“是了,你怕父亲见面不相认把你臭骂一顿吗?我想绝不会的,要是如此,他就早回南了,还在北京做什么?而且他还私私地去偷看你呢!我这人愿意人情做到底,明天我一早起来,就到你们贵会馆去看你令尊大人,好在我们是大同乡,我见他也不算冒昧,我就把你现在害病和很后悔的话告诉他,看他意思如何。”说着将舌头一伸,拖出来一大截,然后笑道:“我的本领,你总相信得过,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一定要说得他老人家回心转意。我去是一个人,回来一定是两个人。我在这里先和你道喜。”说着,向他拱了拱手,笑道:“可是到了有钱的时候,别忘了我这个帮忙的。”

惜时心里就想着:“我的病究竟有多重?我自己是不知道,可是账房都如此说了,一定是不轻。钱虽不多了,性命也是要紧的。明天决计到医院里看病去。”次日,他并不加以考虑,带了五块钱在身上,就到医院里去看病。据大夫诊察的结果,病潜伏在身上,非长期休养不可。听说他住在公寓里,以为那是与病人最不合宜的地方,主张他搬到医院里来住。惜时口里虽然答应着,但是自己箱子里,只有十几块钱了,这连进医院门付的第一星期款项还不够呢,如何能搬进去?

惜时将字条拿在手上,只管抖颤不定,自己竭力镇静着,口里又念了一遍,就淡淡地一笑道:“有碍校誉,充其量不过是好嫖罢了。在这一点上,怎么就可以加我一个有碍校誉的罪,我非质问校长不可。他们学校里的女生……”哼!他说着,将那字条哧的一声撕了。两手臂环抱在胸前,也不吃,也不喝,坐着发呆。

惜时对于赌钱,向来是不大爱,而况自己又没有了多少钱,遇事都得紧缩一点,他们这几个人的性情,自己是知道的,谁有钱就向谁进攻,自己虽是穷得很厉害,他们如何会知道,自然是想借打牌为题,来敲自己几个的。心里如此想着,就对他道:“你听听老邱说的话,我不是应当静养吗?老实说,不是为了搬家的话,我还躺在床上没有起来呢!”卓新民道:“不过一点事不做,总也无聊得很!”惜时道:“三位只管出去玩,我一个人在家里,倒是不怕寂寞。”他这样一句很体谅人的话,倒弄得三人僵着答不出所以然来。

惜时在隔壁,就不断地陪了他说话,先请他到这边,拿茶叶泡茶,又问他有没有车钱,叫伙计送了五毛钱过去当车钱。邱九思受他如此恭敬催促,只得立刻走了。惜时心里想,他既去了,父亲一定要同他来的,自己要变出病容来来让父亲看。先且睡上一觉,免得等着难受。于是静心静意地睡着,等到父亲来叫醒。心里可就想着,邱九思到了会馆了!见着父亲了!又正在谈话了!父亲已经动身来了!不久要到了!心里尽管如此继续地想,但是邱九思连去了两小时以后,并不见回来。心里又想着,来去车上一小时,谈话一小时,大概非三小时不能回来。又继续地想着,谈话完了,动身了,快到了,只要听到院子里有由外向里走的脚步声,他就疑惑是父亲来了,但是他父亲实在已远在数千里。

惜时回公寓之后,在二人房间里各坐了一会儿,然后回自己房间去。不多大一会儿,这三人都回看来了。铁求新提议道:“快过年了。老黄!你打算在哪里过年?”惜时皱了眉,叹口气道:“现在谈不上这个问题了。”邱九思本是坐着的,于是站了起来,两手拿了破大衣的胸襟,向外一掀道:“你看我里面穿的是夹袍子呢!你无论怎么样为难,也应当比我好些吧?”惜时道:“也除非是身上比你们好,我箱子里,也当光了。”邱九思道:“你家里接济款子,不是没有限制的吗?一时之穷要什么紧。我们家里接济学费,困难极了,二三百块钱一个学期,还要做无数回地寄来。今年下季,更是少!只有二百块钱罢了。你想这够做什么用的。”惜时摇摇头道:“你太不知足!我现在只希望家里每学期给我二百块钱了。”

惜时听了这番报告,心中砰砰乱跳,一阵热气,由胸中直达眼眶,满包眼泪,几乎是要夺眶而出。将脸偏着,点了点头道:“是的……他儿子……是个好……人。”长班道:“您贵姓?”惜时顿了顿道:“我也姓黄,是他同宗,哦!这老先生就住在这屋子里吗?”说着,他走到西厢房外,一推门走了进去,看看屋子里,还有一副床铺板,一张空桌子,两把椅子。地上有两张纸片,一张是包皮丝烟的,一张是半个信封,上写着黄守义先生启。下款是由家里寄来的。看了包烟的纸,想起父亲抽烟的神气,看到信封皮,想到自己的家庭,手上拿了纸片,只管怔怔地站着。

惜时听了他这话,正是不解,眼睛只管望了他。这时,他拿出字条来,更是一怔。邱九思刚要将字条交出,手又向怀里一缩,笑道:“你看是只管看,千万不要生气才好。”惜时放下筷子,望了他发愣。邱九思道:“我以为这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这布告上的措词不大好罢了。”说着,把字条递了过去,惜时接过来看时,那上面写的是:

查得音乐系一年级学生黄惜时,缺课甚多,曾数次警告,未能改善,现更荡检逾闲,有碍校誉,着即开除学籍,以儆效尤。此布。

惜时听了他们这番话,觉得大势必然如此,自己也很有几分把握,为了鼓励说客起见,又掏出一块钱来,叫伙计去买了瓜子花生烟卷之类,大家煨炉品茗,谈到夜深方散。

惜时到了穷途了,有了这一线光明,心里自是坦然许多,也笑道:“只要我有转圜的地步,你当的衣服,包在我身上,一齐和你赎出来。只是有一层,我这个病,实在不好意思向他老人家说。”邱九思笑道:“你这人真是太老实了,难道我还能告诉他,你是害花柳病吗?我就说你又悔又恨,是想父亲想出来的病了,我相信他听了我这句话,不但不疑心你的病,而且还要替你难受呢!”卓新民笑道:“老邱为人,说得出做得出。你看,他明天代表去了,一定有很好的结果。”

惜时一想,这简直是一处不如一处,这公寓里如何可以养病?精神上既没有什么来安慰,而且还有许多事来纷扰,不得片时的安睡,这不如赶快搬出这公寓为妙,但是所有的钱,已付了一半到公寓账房去了,若是再搬出去,又要垫付一笔用费,这所有的钱,就要付出十之**了,以后的用食,却从何而出。想到无可奈何的时候,心里就像滚油相煎一般,而胸口突突作跳,只是隐隐作痛。

惜时一想,这件事是自己错过了机会,邱九思虽没有帮到忙,人家总是一番好心,也不能说人家什么不好,默然地就算了。可是如此一来,他更觉得前路茫茫了。原来身上,就只剩有四五块钱了,加上昨晚今天的耗用,又去了一块多钱,就是谨慎小微地用,恐怕也不能维持一个礼拜。一个礼拜之后,又怎么样?还是当衣吗?现在箱子里除了西服,便是单夹衣服,也不能当多少钱。时光易过,转眼又要交公寓里第二个月的房饭钱,那怎么办?在失意之时,又想到将来的经济,更是十二分地心灰意懒。不过邱九思最后两句话,倒是入耳。他说会馆里人少,那里很好养病,且不问养病宜乎不宜,一个月几块钱的房钱是不要的了,就是伙食费,到外面去是吃一天算一天,若是在公寓里就要先付一个月。为了免除预付下个月公寓里这笔费用起见,当然是搬出去的好。

当公寓里开午饭的时候,邱九思一人回来了,他先不进房,首先到惜时房间里来。惜时不等他开口,一个翻身坐起来问道:“怎么样了?”邱九思一拍手道:“瞎!事情倒是一件好事情,可惜迟了半个多月,令尊已经回去了。”惜时做了一晚上发财的梦,到了现时,才算醒了过来,坐在枕头边,许久做不出声来。邱九思用了人家的钱,又吃喝了人家的东西,并没有帮着人家丝毫的忙,心里很过不去,便道:“你既有那样一个好会馆,大可以把住公寓的钱省了,搬到会馆里去住,我看到你们会馆里全是空房,住的人很少,那里比较公寓里安静,你到那里去住着也好。”说时,就高声叫伙计开饭,搭讪着就走了。

当他在路上如此踌躇着,及至一进公寓门,便遇到对房门的住客,为了打牌,吵起架来。由屋子里跳着嚷着到院子外来,屋子里边还有一个人要追出来,被劝架的拦住了。他却拿了一张小方凳子,从人头上抛出来砸人。惜时等着伙计开房门,站在窗户外等着,这一方凳子,恰好打在他身边,窗户格扇上,打得尘灰乱落。那方凳子由身边落下来,打了脚后跟一下痛,这虽不曾受什么伤害,然而心里却让凳子的响声震得乱跳。

如此想着,自己静养了两天,身体更康健了些,就一人到会馆里来看房间,果然会馆七八十间屋子,只住了一二十人。除了前面一进,无甚空屋而外,后面几进屋子,像庙里一般,悄无人声。

吃饭之后,铁求新笑道:“今天晚上,怎样消遣?应该上衙门去画一个到吧!”惜时摇着头道:“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了。我若是内务总长,一定下命令禁娼。”惜时说话时,斜躺在自己的床上,棉被上更迭着枕头,堆得高高地。他算是撑了腰坐着,一手斜靠着被,还托了自己的头。

卓新民道:“这话对了,人家脱离家庭为着婚姻不能自由,或者经济受压迫,你两样都不是,何必这样呢?”铁求新道:“我看你父亲在北京不走,正是等着你回心转意,有了这样好说话的父亲,你不去找,情愿在公寓受憋,这是什么用意?”卓新民道:“我要是有这样一个父亲,三跪九叩首也干,老人家容易哄的,你表面上和气一点,再说几句好听的话,你要他的脑袋都肯。”

到了次日,自己刚刚起来,房东就派了老听差来问话,说是他也要出招租帖子了,请问几时搬。惜时已经收回了人家的房钱,现在算是白住的了,怎敢推诿,便道:“房子我已经看好了。请你告诉房东,我下午就搬。”老听差去了,惜时更是加上一层焦急,这里是非搬不可,自己又不知道怎样是好,只有以前住的太平公寓,自己是知道的,那里并没有培本大学的关系人,虽是邱九思那班人,不免寻花问柳,有些胡调,然而自己下了决心,不踏进妓院门的了,忙中无计,不妨先到太平公寓住两二天再说,以后有了办法,再做打算,好在自己也没有什么钱了,和邱九思他们一样地穷,也不怕他们沾了什么光。

到了十二点钟,邱九思这三位朋友回来了,在院子外头看到窗户纸上发出了灯光,便喊道:“老黄!病好些了吗?”说着,轰的一声,听到他开了房门,并不曾过来探望一下。心想,这种人本来也不算什么朋友,他们不来探望,也就罢了,可是在胡同里一同游逛的时候,自己不过花个三块五块的,你看他们又是多么亲热,不想到这一层也还罢了,想到这层,就是自己不该交这些朋友,他们不过要骗我几个钱用,什么法子也可以,为什么要带我去嫖,害得我犯了这样从血管里坏出来的恶病。这一晚上,继续着昨夜的毛病,又想了一夜。更过了一天,他起来的时候,又是十二点。心里可就想着,精神这样不好,物质上,自己该应调补调补,先把身子健康起来,其余的好办,于是打开箱子拿出一块钱来,交给伙计,叫他去买一只鸡和四两海参,煨汤做晚饭。

到了下午五六点钟,果然听到那边的房门响,是他开房门进去了。不过他只在他自己房里,并不曾过来。到了七点钟,伙计走进房来问道:“黄先生!你的鸡煨熟了,就端来吃吗?”惜时道:“好,和晚饭一块儿开来!”伙计出去了,不多大一会儿工夫,邱九思笑着进来了,他拱拱手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醒的,以为你在睡觉,却不敢来惊动,要不然,我早来报告了。你托我的事,我已和你打听清楚,没有考的,可以补考,只是你用不着补考,你也不必去操那一番心了。”惜时道:“我为什么用不着补考,难道学校里对我还特别优待吗?”

再过一个钟头,公寓里人起来了一大半,他实在忍耐不住了,又捶着壁道:“老邱!老邱!你先起来罢!我父亲向来是起早的。”邱九思一想,这事说成了功,比助他考进大学,那功劳还要大十倍。他这样着急,只是耽误了也不好,只得披衣下床,忙着漱洗一阵。

公寓里伙计,进房来看了好几次,为研究这位新到的客人,究竟为什么睡一整天,及至他醒过来了,才干了一把汗。可是惜时也只起床一二小时,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在院子里晒了一会太阳,始终是身体不济,依然又到床上睡下。那几位朋友,都锁着房门,不知到哪里去了。

伙计拿了钱在手上,还不曾问要什么烟卷,不出钱的人,倒是这一样那一样地只管要。因问道:“黄先生买什么烟呢?”惜时道:“邱先生平常抽什么烟,你就和我买什么烟了。多花一二十个子儿,那又算什么?”伙计看到他的颜色一怔,接了钱就走了。一会见东西买回来了。

他是随便将钱递到伙计手上的,他一时不曾接得稳,当的一声,将那块钱落在地上了,当伙计将钱由地上捡起来的时候,隔壁屋子里的邱九思,就推门走进来了,笑着向惜时脸上看了看道:“啊!你的脸色,实在不大好,应当好好地调养才好,对了!你应该买只鸡吃,你若是还要找大夫瞧瞧的话,我可以和你找一个人,倒不用得花什么钱。”惜时听他所说,人家究是一番好意,不能板着脸子给人家看,只得笑道:“那很感谢你。再说罢!”邱九思道:“我要到你学校里去一趟,你有什么事要我去替你效劳的吗?”惜时看他分外地献着殷勤,就不便怎样拒绝人家,因道:“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我这回年考,耽误了没考,请你和我打听打听,是否可以补考?”邱九思道:“这个我一定办到。下午五六点钟,准来回你的信,你要买什么吗?你拿钱来,我可以和你带,你不必客气。”惜时只说没有什么买,道谢着,只管作揖。邱九思看这情形,是不会有什么可揩油的了,自行走去。

他三个人这样一致地劝说,把惜时倒劝得没了主意。本来他就很悔,很愿再去找父亲,既是人家都说无问题,心更动了,皱了眉道:“只是我没有脸去见他。”邱九思道:“嘻!你怎么这样想不开,我不是说了,你受委屈,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你要得家庭的帮助是一辈子的事,怎么会因为一会儿的难为情,把终身大事耽误下了呢?”

他一想之后,层层向下推去,一直想到上北京来和白行素交朋友为止,觉得自己根本上,就不该如此。因为自己到北京来,是一番好意来念书的,结果是这次进京,把前程和身体都断送了。想到半夜,兀自不曾睡着,及至眼睛有些疲涩,才蒙咙睡去。醒了过来时,已是红日满窗,然而醒虽醒了,在枕上只能打一个转身,四肢都是软绵绵的,要想坐起来,却是不能够。翻一个身,闭着眼睛,又睡过去了。这样醒而复醒有了几次,直待完全清醒过来,已是下午三点钟了。

一吃过晚饭,公寓里的住客,都回家了。对门房间里,有人在打麻雀牌,东厢大房里,又有人拉胡琴在唱戏。以这两处的声音,最是庞杂。其余屋子里的谈笑声,东起西应,也是牵连不断,简直不让人有片刻时间的休养。同时,屋子里只有一盏作淡黄色的电灯光,照着屋子里墙壁,都作惨淡的颜色,并不曾有人走进屋子来看病。偶然桌子腿、椅子腿、通通几下响,还唧的几声。原来是偷吃的耗子,以为这屋子里无人,出洞来找食物来了。

惜时对这二十八个字揣摩了一会,微点着头。又见一首云:

大雪纷纷九寒天,街上桃符迎新年。行人到此思家甚,转悔来挥北道鞭。

这两首诗都还写得整齐。最后靠床边还有一首诗,字是大小不等,行是长短不齐。那诗是:

积谷防饥是谎言!栽花到老成空园。如今归去只有醉,谁收我骨葬江边。

灰心老农十一月十八日醉后戏笔。

这一首俚俗不甚可解的诗句,惜时看了之后,只觉念一句,心里一动,直将跋的一行款看完了,周身冒着热气,只管发呆。长班在他身后笑道:“这位老先生,倒有个意思,他是个庄稼人,每天喝,完了酒,口里就哼着诗,这墙上还是他写的呢!黄先生你怎么了,有灰尘落到眼睛里去了吗?”惜时在衣袋里掏出一方手绢,揉着眼睛道:“可不是吗?”说着就走出那西厢房来,他自己是连头也不敢抬,一直就向外走。长班问道:“这位先生!你几时搬来?我好和你收拾屋子。”惜时答应着道:“你不必预备,我不一定搬来呀!”说着,低头就走出会馆去。长班见他冒冒失失的样子,还以为他有什么神经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