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成是初六进城的,因为招弟没人照管,便也带在身边。一来拜年,二来也是商量过继承主的事。据说,顾天相的老婆钱大小姐在正月内一定可以生娩了。若幸而如马太婆所摸,是个男孩子,自无问题;不然,幺伯的主意:老二夫妇年轻体壮,一定是生生不已的;头一胎是花,第二胎定是叶,总之,把头一个男孩出继与他,虽然男孩还辽远地未即出世,名字是早有了,且把名字先过继去承主,也是可以的。不过总要等钱大小姐生娩之后,看个分晓才能定。

他就住在幺伯家,招弟自有人照顾,他放了心,无所事事,便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跑些什么?自不外乎吃、喝、嫖、赌。他因为旷久了,所以对于嫖字,更为起劲。女色诚然不放松,男色也不反胃。况新年当中,各戏班都封了箱,一班旦角,年轻标致的,自有官绅大老们报效供应。那时官场中正将北京风气带来,从制台、将军、司、道们起,全讲究玩小旦,并且宠爱逾恒,甚至迎春一天,杨素兰竟自戴起水晶顶,在行列中,骑马过市。但是一般黑小旦,却也不容易过活,只好在烟馆中,赌场上,混在一班子丛中找零星买主,并且不像子们拿架子。这于一般四乡来省,想入此道的土粮户,怯哥儿,是很好的机会。顾天成本不十分外行,值此机会,正逢需要,他又安能放过呢?

顾天成道:“还是到舒老幺那里去过夜,好不好?”

顾天成心里登时就震跳起来,两臂也掣动了,寻思:“那女人是哪个?又不是刘三金,看来,总不是他妈的一个正经货!可又那么好看!狗入的罗歪嘴这伙东西,真有运气!”于是天回镇的旧恨涌到眼前,又寻思:“这伙东西只算是坐山虎,既到省城,未必有多大本事!怎么给他们一个下不去,使他们丢了面子还不出价钱来,也算出了口气!”

顾天成在这天晌午就回来了。送了一匣淡香斋的点心,一斤二刀腿子肉,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一对斤条蜡烛,三根檀香条。拜生之后,本想到内室烟盘侧去陪陪钱亲翁的,却被二兄弟苦苦邀到厢房去陪几位老亲戚。只好搜索枯肠,同大家谈谈天时,谈谈岁收的丰歉,谈谈多年不见以后的某家死人、某家生孩子的掌故,谈谈人人说厌、人人听厌的古老新闻。并且还须按照乡党礼节,一路恭而且敬地说、听,一路大打其空哈哈,以凑热闹。

顾天成又何尝不是想看女人的呢,便赶快向人丛中去找那说话的。于花炮与灯光之中,果然看见一个女人。戴了一顶时兴宽帽条,一直掩到两鬓,从侧面看去,轮轮一条鼻梁,亮晶晶一对眼睛,小口因为张开在笑,露出雪白的齿尖。脸上是脂浓粉腻的,看起来很逗人爱。但是一望而知不是城里人,不说别的,城里女人再野,总不会那样天真地笑。再看女人身边的那个男子,了不得!原来是罗歪嘴!不只是他,还有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那一群。

顾三贡爷是要凭中间人保护的一类,所以他在省城所交游的,大都就是这般人。而这般人因为他还不狗,也相当与他好。

这些都非顾天成所长,已经使他难堪了。而最不幸的,是在安席之后,恰又陪着一位年高德劭,极爱管闲事的老姻长。吃过两道席点,以及海参大菜之后,老姻长一定要闹酒划拳,五魁八马业已喊得不熟,而又爱输。及至散席,颇颇带了几分酒意。乡党规矩:除了丧事,吊客可以吃了席,抹嘴就走,不必流连道谢者外,如遇婚姻祝寿,则须很早就来坐着谈笑,静等席吃,吃了,还不能就走,尚须坐到相当时候,把主人累到疲不能支之后,才慢慢地一个一个作揖磕头,道谢而去。设不如此,众人都要笑你不知礼,而主人也不高兴,说你带了宦气,瞧不起人。因此,顾天成又不能不重进厢房,陪着老姻长谈笑散食。又不知以何因缘,那老姻长对于他,竟自十分亲切起来。既问了他老婆死去时的病情医药,以及年月日时,以及下葬的打算,又问他有几儿几女。听见说只有一个女儿,便更关心了;又听说招弟也在这里,便一定要见一见。及至顾天成进去,找老妈子从后房把招弟领出来,向老姻长磕了头后,复牵着她的小手,问她几岁?想不想妈妈?又问她城里好耍吗?乡坝里好耍?又问她转过些什么地方?

这一来,真把顾天成害死了,既没胆子反抗老姻长,又没方法摆脱招弟,而招弟也竟自不进去了,便撩在他身边。他也只好做得高高兴兴地陪到老姻长走了,牵着招弟小手,走上街来。只说随便走一转,遂了招弟的意后,便将她仍旧领回幺伯家的。不料一走到纯阳观街口,迎面就碰见一个人,他不意地招呼了一声:“王哥,哪里去?”

这一天的显客,是钱亲家。堂屋中间悬的一副红缎泥金寿联,据说便是钱亲家亲自撰送的,联语很切贴:“礼始服官,人情洞达;年方学易,天命可知。”到中午,还亲自来拜寿,金顶朝珠,很是辉煌。

花炮停止,看的人正在走动,忽然前面的人纷纷地向两边一分,让出一条宽路来。

老姻长似乎生了气,大为招弟不平道:“你那老子真不对!娃儿头一回过年进城,为啥子不领出去走走?……今天夜里,东大街动手烧龙灯,一定叫他领你去看!”复从大衣袖中,把一个绣花钱褡裢摸出,数了十二个同治元宝、光绪元宝的红铜钱、鹅眼钱,递给招弟道:“取个吉利,月月红吧!……拿去买火炮放!”

王刀客道:“省城地方,不是容易撒豪的,莫去惹祸!”

王刀客还是摇头不答应。

王刀客还带有三四个歪戴帽、斜穿衣的年轻朋友,都会过一二面的。

王刀客走时,把招弟看了一眼道:“几岁了,你这姑娘?”

王刀客等之来转东大街,并不专为的看花炮,同时还要看来看火炮的女人。所以只要看见有一个红纂心的所在,便要往那里挤。顾天成不能那么自由,只好远远地跟着。

王刀客笑道:“真是没有开过眼的小姑娘!过去一点,到了东大街,才好看哩!”

王刀客摇着头道:“使不得!我已仔细看来,那女人虽有点野气,还是正经人。同她走的那几个,好像是公口上的朋友,更不好伤义气。”

王刀客又伸头望了望道:“自然长得不错,今夜怕要赛通街了!”

王刀客仍然摇着头。

渐渐挤过了臬台衙门,前面又有花炮,大家又站住了。在人声嘈杂之时,顾天成忽于无意中,听见一片清脆而尖的女人声音,带笑喊道:“哎哟!你踩着人家的脚了!”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答道:“这么挤法,你贴在我背后,咋个不踩着你呢?你过来,我拿手臂护着你,就好了。”

招弟说:“来了就在这里,爹爹没有领我转过街,幺爷爷喊他领我走,他不领。”

招弟在她老子背上喜欢得忘形,只是拍着她两只小手笑。

所谓王哥者,原来是崇庆州的一个刀客。身材不很高大,面貌也不怎么凶横,但是许多人都说他有了不起的本事,又有义气,曾为别人的事干了七件刀案,在南路一带,是有名的。与成都满城里的关老三又通气,常常避案到省,在满城里一住,就是几个月。

又一个四浑小伙子道:“怕惹祸,不是你我弟兄说的话。顾哥,真有胆子,我们就去!”

原来是总督衙门的武巡捕,照例在上九以后,元宵以前,每夜一次,带着亲兵出来弹压街道,通称为出大令。

十一这天,是顾辉堂五十整寿。说是老二一定要给他做生。没办法,只好张灯结彩,大摆筵席。亲戚家门,男男女女,共坐了六桌。老大说是人不舒服,连老婆孩子都没有来,但请二老过了生到郫县去耍一个月。

前面正在大放花炮,五光十色的铁末花朵,挟着火药,冲有二三丈高,才四向纷坠下来;中间还杂有一些透明的白光,大家说是做花炮时,在火药里掺有什么洋油。这真比往年的花炮好看!大约放有十来筒,才停住了,大家又才能够擦着鞋底走几十步。

但是成都虽然繁华,零售男女色的地方虽多,机会虽有,可是也须有个条件,你才敢去问津。不然的话,包你去十回必要吃十回不同样的大亏:钱被勒了,衣裳被剥了,打被挨了,气被受够了,而结果,你所希望的东西,恐怕连一个模糊的轮廓还不许你瞧见哩!并且你吃了亏,还无处诉苦!

他站住脚,把顾天成看清楚了,才道:“是你?……转街去,你哪?”

他灵机一转,忽然起了一个歹意,便低低向王刀客说道:“王哥,你哥子可看见那面那个婆娘?”

他们本应该走新街的,因为要看花灯,便绕道走小科甲巷。一到科甲巷,招弟就舍不得走了。

什么条件呢?顶好是,你能直接同两县衙门里三班六房的朋友,或各街坐卡子的老总们,打堆玩耍,那,你有时如了意,还用不着要你花多少钱,不过遇着更有势力的公爷,你断不能仗势相争,只有让,只有让!其次,就是你能够认识一班袍哥痞子,到处可以打招呼,那,你规规矩矩,出钱买淫,也不会受气。再次,就是你能凭中间人说话,先替你向上来所说的那几项人打了招呼,经一些人默许了,那,你也尽可同着中间人去走动,走熟了之后,你自可如愿以偿;不过花的钱不免多些,而千万不可吝惜,使人瞧不上眼,说你狗!

人丛这么一分,王刀客恰又被挤到顾天成的身边来。

一阵吆喝,只见两个身材高大,打着青纱大包头,穿着红哔叽镶青绒云头宽边号衣,大腿两边各飘一片战裙的亲兵,肩头上各掮着一柄绝大伞灯,后面引导两行同样打扮的队伍,担着刀叉等雪亮的兵器,慢慢走来。后面一个押队的武官,戴着白石顶子的冬帽,身穿花衣,腰间挂一柄鲨鱼皮绿鞘腰刀,跨在一匹白马上。马也打扮得很漂亮,当额一朵红缨,足有碗来大,一个马夫捉住白铜嚼勒,在前头走。军官双手捧着一只蓝龙抢日的黄绸套套着的令箭。

一到城守衙门照壁旁边,便是城守东大街了。人很多,顾天成只好把招弟背在背上,挤将进去。

一个不知利害的四浑小伙子,约莫十八九岁,大概是初出林的笋子,却甚以为然道:“顾哥的话说得对,去挤她一挤,有啥要紧,都是耍的!”

“还没缠脚啦!倒是个乡下姑娘。……看了灯火后,往哪里去呢?”

“过了年,十二岁了。”

“是的,你哥子看她长得咋个?还好看不?”

“我们过去挤他妈的一挤,对不对?”

“小女太厌烦人了,想到东大街去看灯火。”

“好的,我们也是往东大街去的,一道走吧!”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穿品蓝衣裳的女人?”

“你哥子这又太胆小了!常说的,野花大家采,好马大家骑。说到义气,更应该让出来大家耍呀!”

“你哥子的眼力真好!那几个果是北门外码头上的。我想那婆娘也不是啥子正经货。是正经的,肯同这班人一道走吗?”

“也好,那娃儿虽不很白,倒还媚气,腻得好!”

顾天成很是兴奋,也不再加思索,遂将招弟放在街边上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过去一下就来!”

“大令”既过,人群又合拢了。王刀客就要再阻拦,已看不见他们挤往哪里去了。

罗歪嘴一行正走到青石桥街口,男的在前开路,女的落在背后。忽然间,只听见女的尖声叫喊起来道:“你们才混闹呀!怎么在人家身上摸了起来!……哎呀!我的奶……”

罗歪嘴忙回过头来,正瞧见顾天成同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小伙子将蔡大嫂挟住在乱摸乱动。

“你吗,顾家娃儿?”

“是我!……好马大家骑!……这不比天回镇,你敢怎么?”

罗歪嘴已站正了,便撑起双眼道:“敢怎么?……老子就敢捶你!”

劈脸一个耳光,又结实,又响,顾天成半边脸都红了。

两个小伙子都扑了过来道:“话不好生说,就出手动粗?老子们还是不怕事的!”

口角声音,早把挤紧的人群,霍然一下荡开了。

大概都市上的人,过惯了文雅秀气的生活,一旦遇着有刺激性的粗豪举动,都很愿意欣赏一下;同时又害怕这粗豪波到自己身上,吃不住。所以猛然遇有此种机会,必是很迅速地散成一个圈子,好像看把戏似的,站在无害的地位上来观赏。

于是在圈子当中,便只剩下了九个人。一方是顾天成他们三人,一方是罗歪嘴、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同另外一个身材结实的弟兄,五个男子。外搭一个脸都骇青了的蔡大嫂。

蔡大嫂钗横鬓乱,衣裳不整地靠在罗歪嘴膀膊上,两眼睁得过分地大,两条腿战得几乎站不稳当。

罗歪嘴这方的势子要胜点,骂得更起劲些。

顾天成毫未想到弄成这个局面,业已胆怯起来,正在左顾右盼,打算乘势溜脱的,不料一个小伙子猛然躬身下去,从小腿裹缠当中,霍地拔出一柄匕首,一声不响,埋头就向田长子腰眼里戳去。

这举动把看热闹的全惊了。王刀客忽地奔过来,将那小伙子拖住道:“使不得!”

田长子一躲过,也从后胯上抽出一柄短刀。张占魁的家伙也拿出来了道:“你娃儿还有这一手!……来!”

王刀客把手一拦,刚说了句:“哥弟们……”

人圈里忽起了一片喊声:“总爷来了!快让开!”

提刀在手,正待以性命相搏的人,也会怕总爷。怕总爷吆喝着喊丘八捉住,按在地下打光屁股。据说,袍哥刀客身上,纵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戳上几十个鲜红窟窿,倒不算什么,唯有被王法打了,不但辱没祖宗,就死了,也没脸变鬼。

“总爷来了!”这一声,比什么退鬼的符还灵。人圈中间的美人英雄,刀光钗影,一下都不见了。人壁依旧变为人潮,浩浩荡荡流动起来。

这出武戏的结果,顶吃亏的是顾天成。因为他一趟奔到总府街时,才想起他的招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