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义和团、红灯教、董福祥攻打使馆的消息,潮到成都来时,这安定得有如死水般的古城,虽然也如清风拂过水面,微微起了一点涟漪。但是官场里首先不惊慌,做生意的仍是做生意,居家、行乐、吃鸦片烟的,仍是居他的家,行他的乐,吃他的鸦片烟。而消息传布,又不很快,所以各处人心依然是微澜以下的死水,没有一点动象。

没有动象,不过说没有激荡到水底的大动象,而水面微澜的动,到底是有的,到底推动出一个人来,是谁呢?陆茂林!

顾天成在一月以前曾经受过很深的痛苦,比起死老婆,掉女儿,自己害病,还甚。因为在以往的歹运里,他到底还有田,有房,无论如何,有个家可以隐庇他的身子,还有阿三、阿龙两个可以相依的长年。只怪自己想报仇,受了钟幺嫂的吹嘘,跑去奉了洋教。算将起来,四月初奉教,四月底就着幺伯通知亲族,在祠堂里告祖,将他撵出祠堂。五月中,北京义和团的风声传来,生怕也像北京一样,着人当二毛子杀掉,连忙跑进城来,无处安身,暂时挤在一个教友家里。而两路口的田地农庄,连一条水牛,全被幺伯占了去,说是既撵出了祠堂,则祖宗所遗留的,便该充公,阿三、阿龙也着撵了。葬在祖坟埂子外的老婆的棺材,也着幺伯叫人破土取出,抛在水沟旁边,说是有碍风水。并且四处向人说,天成是不肖子孙,辱没了祖宗的子孙,撵出祠堂,把田屋充公,还办得轻了,应该告到官府,处以活埋之罪,才能消得祖宗的气。钟幺哥一家也搬走了,不知去迹。算来,不过一百天,顾天成竟从一个粮户,变成一条光棍,何因而至此?则为奉洋教!

顾天成不是什么诗人,可是他生长田间,对于绿色是从先天中就能欣赏的。他一进满城,心里就震跳起来了。大家先曾告诉过他:满吧儿是皇帝一家的人,只管穷,但是势力绝大,男女都歪得很,惹不得的。他遂不敢多向胡同里钻,每天只好到金河边关帝庙侧荷花池周遭走一转,向草地上一躺,似乎身心都有了交代,又似乎感觉到乡坝里也无此好境界,第一是静,没一个人影,没一丝人声。也只是没有人声,而鸟声,蝉声,风一吹来树叶相撞的声音,却是嘈杂得很,还有流水声,草虫声,都闹成了一片。不过这些声音传到耳里,都不讨厌。

陆茂林虽说是见女人就爱,但他对于刘三金,到底爱得要狠些。刘三金回到石桥,他追到石桥,刘三金回到内江,他追到内江,刘三金越讨厌他,他越是缠绵,越是不丢手。直到今年三月初,刘三金瞒着他向泸州一溜,他带的钱也差不多要使完了,才大骂一场婊子无情,愤愤然数着大路上的石板,奔回故乡。

这下,却使顾天成大为安慰。胸怀也开展了,眉头也放宽了,从早起来,就计划到做了官后,做些什么事情。报复幺伯,报复罗歪嘴,还要下两通海捕文书,一通捉拿刘三金,一通查访招弟,并派人打探正月十一夜与罗歪嘴他们一道走的那女人是什么人。差不多每天早起,都要把这计划在心里头暗暗复诵一遍,差不多计划都背熟了,而洋兵还未打到北京。他真有点等不得,又跑去问曾师母。曾师母依然萧萧闲闲地叫他等着。

有一天,他在省城一家茶铺里吃茶,忽觉隔桌有一个人在端详他。他也留了心,眯着眼睛,仔细一瞧。那人竟走过来,站在桌子跟前问道:“借问一声,尊驾是姓陆吗?”

曾师母的佃客虽走得没有踪迹,但她仍是那样没有事的样子,蓬蓬松松地梳了一个头,厚厚地涂了一脸粉,穿了件很薄的单衫,挺起肥肥的一段身躯,摇着一柄雕翎扇子,斯斯文文向他说:“你愁什么?只要等外国人打了胜仗,把那些邪教土匪灭了,把西太后与光绪逮住,哪个还敢强占你的产业,是不是呢?”

曾师母咧起鲜红的嘴皮一笑道:“这些都是谣言,都是邪教人造出来骇人的,是不是呢?告诉你一句真话,昨天史先生亲自向我说过,清朝是该灭了,惹下了这种滔天大祸,是不是呢?外国大兵已经在路上了,只要一到北京,中国全是外国人的了!”

姜牧师很严肃地告诉他,这全不要紧,他只须真心真意地信上帝,爱耶稣,耶稣自会使他的幺伯醒悟,将占去了的田产房屋,加倍奉还他;而他的仇人,自会受严厉的惩罚。“我们都是耶稣的儿女,我们只须信赖他,他不会辜负他的儿女的。”

如此看来,洋教真不该奉!真是邪教!奉了就霉人!不奉了吧,可以的,但是谁相信?去向幺伯悔过,请他准其重进祠堂,把田产房屋还他,能够吗?谁可以担保?找人商量,最能商量的,只有钟幺嫂,她往哪里去了呢?他丧气已极,便向所挤住的那位教友诉苦。教友不能替他解愁,叫他去求教于姜牧师。

她用一只肥而粗的手,举起一只茶杯,把半杯浓黑的东西,一仰喝完,又用雪白的手帕子,将嘴皮轻轻地触了触,点着头,很自然地道:“自然也是外国人的了,是不是呢?只不晓得分在哪国人手里?如其分在大美国、大英国手里,史先生就是四川制台了,很大的官,是不是呢?如其史先生做了制台,我们全是他的人,不再是清朝的百姓,是不是呢?我们教会里的人,全是官,做了官,要什么有什么,要怎么样便怎么样了,是不是呢?……”

回来后,发现蔡大嫂与罗歪嘴的勾扯,他不禁也生了一点野心,把迷恋刘三金的心肠,逐渐冷淡下来。对于蔡大嫂,就不似从前那样拘泥,并且加倍亲热起来。每天来喝一杯烧酒,自是常课,有时还要涎皮赖脸,跑到内货间,躺在罗歪嘴的烟铺上,眯着一双近视眼,找许多话同蔡大嫂说。而她也居然同他有说有笑,毫没有讨厌他的样子,并极高兴同他谈说刘三金。

及至又遭了她的一次比较严重的拒绝,并且说:“你再敢这样对我没规矩,我一定告诉罗哥,叫你不得好死!我已说过,你的情我是晓得的,只是要我这辈子酬答你,那却不行!”他哭着道:“你不是要我害单相思吗?”“我不拉这个命债,你走开好了!”加以张占魁又向他递了一番话,他才怀抱着自以为是伤透了的心,到四处闲荡去了。

光是蔡兴顺与罗歪嘴两个,他自信或者还可掩过他们的耳目。而最讨厌的还有张占魁等人,总是常常守在旁边,他对蔡大嫂稍为亲密一点,张占魁就递话给他,意思叫他稳重点!蔡大嫂是罗哥的人,不比别的卖货,可以让他捡头!倘若犯了规矩,定要叫他碰刀尖!

他这才认清楚了,忙站起来让座道:“咦!得罪,得罪!我的眼睛太不行!顾三贡爷吗?幸会啦!请坐!……拿一碗茶来!”

他诧异道:“洋人还能打胜仗,把光绪皇帝逮住?外面不是人人都在说大师兄杀了多少洋人,如今又加上了董福祥董军门,洋人天天都在打败仗?”

他离开天回镇时,仿佛听见罗歪嘴他们说北京城义和团打洋人的话,并听说他们曾在茶铺里高谈阔论说:“北京城都打起来了,我们这里为啥子不动手呢?到这个时候,难道我们还害怕洋人吗?吃教的东西,更可恶,若是动了手,我先整吃教的!”他也晓得罗歪嘴吃过教民的亏,借此报复,是理所当然。不过他那时心里别有所注,于他们的言语行动,不很留意。

他懵懵懂懂地问道:“我们成都省呢?”

他心里虽稍为安宁了一点,但他问:“耶稣几时才能显灵呢?”姜牧师则不能答,叫他去请教曾师母。

他在等待期中,胆子也大了些,敢于出街走动了。又因所挤住的教友家太窄,天气热起来了,不能一天到晚蛰在那小屋里。有人告诉他,满城里最清静,最凉爽,在那里又不怕碰见什么人,又好乘凉睡觉,于是他每日吃了饭后,便从西御街走进满城的大东门。果然一道矮矮的城墙之隔,顿成两个世界:大城这面,全是房屋,全是铺店,全是石板街,街上全是人,眼睛中看不见一点绿意。一进满城,只见到处是树木,有参天的大树,有一丛一丛密得看不透的灌木,左右前后,全是一片绿。绿荫当中,长伸着一条很宽的土道,两畔全是矮矮的黄土墙,墙内全是花树,掩映着矮矮几间屋;并且陂塘很多,而塘里多种有荷花。人真少!比如在大城里,任凭你走往哪条街,没有不碰见行人的,如在几条热闹街中,那更是肩臂相摩了。而满城里,则你走完一条胡同,未见得就能遇见一个人。而遇见的人,也并不像大城里那般行人,除了老酸斯文人外,谁不是急急忙忙地在走?而这里的人,男的哩,多半提着鸟笼,着钓竿,女的哩,则竖着腰肢,梳着把子头,穿着长袍,着没后跟的鞋,叼着长叶子烟杆,慢慢地走着,一句话说完,满城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极萧闲而无一点尘俗气息,又到处是画境,到处富有诗情的地方。

他在不久之间,察觉蔡大嫂对于他,竟比刘三金对他还好。比如有一次,他赶场时特为她在小市摊上买了一根玉关刀插针,不过花三钱银子,趁罗歪嘴诸人未在侧时,送与她,她很为高兴,登时就插在发纂侧边,拿手摸了摸,笑嘻嘻向他道了几声谢。他当下心就痒了,便张开两臂,将她抱着,要亲嘴。她虽是推让着不肯,到底拿脸颊轻轻挨了他一下,这已经比刘三金温柔多了。还有一次,是金娃子的周岁,罗歪嘴叫了一个乡厨子来,热热闹闹地办了一桌席,邓大爷夫妇也来了,他趁此送了金娃子一堂银子打的罗汉帽饰,又送了她一对玉帽鬓花。她收了,吃酒时,竟特为提说出来,说他的礼重,亲自给他斟了三次酒,给罗歪嘴他们才斟了两次。他更相信蔡大嫂心里,是有了他了,便想得便就同她叙一叙的。

他哪能死得下心去?虽然更在一天无人时候,蔡大嫂靠着柜台告诉他:“你的情,我是晓得的。只现在我的身,我的心,已叫罗哥全占去了。他嫉妒得很,要是晓得你起了我的歹意,你会遭他的毒手的。说老实话,他那样地爱我,我也不忍心欺负他,你我的情,只好等到来世再叙的了!”

满城诚然可以乘凉,可以得点野趣,只是独自一人,也有感觉孤独寡味的时候。于是,有时也去坐坐茶铺,茶铺就是与人接触的最好的地方。而居然碰着了陆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