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鸿山知道老友到馆,不胜欣喜。来到书房探望老夫子,相见之下分宾坐定。呆公子见过父亲,唐寅送过香茗,不须细表。华老便问起:“先生的贵恙可曾全愈。”

又说:“为什么急于到馆?在府上休养数日尽可不妨。”

王本立道:“承蒙东翁盛情,不以旷课相责。兄弟病了十余天,已觉得万分歉疚,蹉跎着两位公子黄金般的光阴。现在顽体已愈,要是再不到馆,如何对得住东翁呢?东翁,这日子真过得飞一般快,兄弟回去时不过金粟初绽,此番再来时,已是黄菊丛开了。料想这半个月内,衔杯酬月,对菊吟诗,东翁应有许多雅兴。”

华老叹道:“讲到兴致呢,一年不如一年了。‘月逾望日团圆少,人到残年感慨多。’这是年龄的关系,丝毫勉强不得。不过今年买到一名僮儿差强人意,无论吟诗作对,般般对答如流。”

说时笑指着唐寅道:“便是这个僮儿啊,他的天才很好,可惜才丰命薄,沦落在僮仆之中。老夫子,你尽可试他一试,便知他的才思敏捷咧!”

王本立早已横梗了成见,提起书僮,心生厌恶,但是东翁一团高兴,又不好拂他的兴致。只得淡淡的答道:“东翁的眼光一定不错的。东翁试过便是了,何用兄弟再来复试?”

华老道:“不经试验,总算是鸿山言过其实。老夫子试试何妨?”

王本立没奈何,只得唤一声:“管家!”

唐寅道:“师爷有何吩咐?”

王本立道:“现在是秋深了,旅客感秋,这是常有的事。我的上联叫做‘千里关河萦客梦’。”

唐寅不假思索的对道:“小人对的‘万家砧杵动秋声’。”

华老道:“老夫子,此对何如?又浑成,又典丽,又敏捷。”

王本立口头诺诺,心头却气他不过,准备再来一个比较难一些,好教他当场出丑。想了一会子,便道:“管家,我还有一个上联在此,这是引用《秋声赋》上‘四无人声声在树间’的典故,叫做‘空际有声都在树’。”

唐寅对道:“小人对的是‘枕边无客不思秋’。”

华老道:“老夫子,他便是用你旅客感秋的意思。好一句‘枕边无客不思秋’……”

其实唐寅对的下联暗暗中都有寄托,第一句“秋声”,第二句“思秋”,都是为着秋香而发。蓦然间一阵风来,卷着女子们笑语声音。第十一回书中业经交代,金粟山房便在适园的西面,园里面常有丫环奉着太夫人、少夫人之命,前来采取花朵,莺莺燕燕的声音,唐寅时时听得的,但是毫不动心。

只为唐寅侦察了好几次,园中采取花朵的婢女无非是太夫人身边的春夏冬三香,以及大娘娘身边的秋桂,二娘娘身边的素月,惟有秋香竟是绝迹不来。秋香为什么不来呢?

一者怕这两位呆公子撞见了,不免上前调戏;二者书房里有了这个从苏州虎邱一路跟踪而来的魇子充当书僮:“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还是深居简出的妙。所以太夫人打发他到园中摘取花朵,他总是托词不去。叵耐太夫人对于秋香有特殊的好感,同是采一朵花,旁的丫环摘取的不是色素不佳,定是形态不好。惟有秋香摘取的色素形态般般惬意。一者是太夫人的心理作用,二者秋香的灵心妙腕都充满着美术化。秋香摘取的花朵确乎有些比众不同。

观在重阳将近,插瓶中的花朵惟有菊花,菊花的种类很多,非得灵心妙腕的秋香选取几种秾纤合度的菊花,断难满足太夫人的心愿。所以今天采菊,春夏冬三香虽然都告奋勇,但是太夫人定要秋香加入里面,何花宜采,何花不宜采,须得听着秋香的指挥才能胜任愉快。秋香这一回不便违背太夫人的盛意,好在四人同去,人多胆壮,便是撞见了踱头和魇子,料想无妨。况且又遇见了一个好机会,他听得华老向太夫人说:“要到书房中候候先生。”

他想:“太师爷到书房中谈话,我们却到花园中去采花,花园和书房虽然相距很近,但是有了太师爷在里面,管教两个踱头,一个魇子都受了无形束缚,万万不敢闻入花园中来。便是闯了进来,一有什么不规则的举动,只须唤一声太师爷,管教他们吓的面如土色,逃走不迭咧?”

他觑定了机会,怎肯错误?

所以华老才到书房,四香已在花园中采花。秋香是采花专使,三香都要听他的发号施令。

九曲桥边的麂跟篱中,种满着形形色色的菊花,春夏冬三香何尝研究过菊谱?不过秋姐姐对于老圃秋容曾经下过一番深切的研究,菊花的名目如数家珍。只为自己是秋香,菊花也是秋香,以秋感秋,以香感香。他到菊圃旁边,仿佛菊花便是他,他便是菊花。春香道:“秋香妹妹,这白色细瓣,蓬蓬松松似芦花模样的叫做什么?”

秋香道:“姊姊,这便唤做万卷书啊!这朵花足有万瓣,一瓣比一卷,所以叫做万卷书。”

冬香道:“秋香姊姊,你何妨采取—朵,簪在胸前?”

秋香道:“簪在胸前做什么?”

冬香道:“这便表示你胸藏万卷啊?”

夏香道:“秋香妹妹,这花朵垂垂。色作谈紫的叫做什么?”

秋香道:“这便唤做倚栏娇啊!你看他娇小玲珑,抬头不起,仿佛倚着栏杆,卖弄娇姿,所以菊谱中唤做倚栏娇。”

说时,春香恰恰在九曲桥旁俯首看那金鱼。夏香指着他向秋香说道:“你看你看,这便是倚栏娇啊?”

这句话说的大家都笑了。

话分先后,书却平行,王本立在书房中测验华安本领;四香正在菊圃中互相调笑。一阵风来,卷着“秋香姊姊”“秋香妹妹”的呼声,直送到唐寅耳朵中去,顿使他的心弦连连的颤动,他想:“秋香便在园中了,要不是华老在书房中。我便要迎将上去,和他谈谈说说。

可恨王本立还要出什么对子,错误我这千金一刻的光阴,以致但闻其声不见其人,‘咫尺间,天样阔’,我便怎么是好?可惜我没有孙行者的神通,要是有了他的神通,只须拔一根毫毛吹一口气,站在这里和老学究做伴,敷衍他吟诗作对,却把我的真身遁入园中和秋姐姐细谈肺腑……”

唐寅的野心勃勃,不过在肚里计算。惟有两个呆公子听得”秋香姊姊“的呼声,便不安静起来。二习道:“老冲,你可听得?香叔在花园里面。”

大踱道:“香啊,香啊,我我要见见他。”

二习道:“我推托小解,借欺(此)尿遁。”

大踱道:“我我……大解,坑坑遁。”

毕竟都是踱头,心里的念头早在口头宣露了。华老呵斥道:“你们俩动都不许动!但看书僮有这般才学,你们俩号称公子,怎不自愧?”

大踱、二刁只好彼此扮一个鬼脸,怎敢离座!王本立为着难不倒这个书僮,益发不服气了。又搜索了一会子的枯肠,便道:“管家,又有—个上联在此,叫做‘人来老圃疏篱外’,你且对来。”

唐寅默然不语,只为他这颗心已跟随着笑声而去,所以王本立出的上联他竟充耳不闻。但是王本立误会了,他想:“华安斗筲之才,容易掂破。第三个对仗他竟假作不闻。希图藏拙。要是方才不曾冲撞我,我便不为已甚,由着他藏拙便是了。现在却不能放松他,一经放松他,益发瞧我不起了。”

便催着说道:“管家听得么?‘人来老圃疏篱外’,快快对来!”

唐寅方才听明白了,很不经意的对道:“秋在浓香冷艳中。”

华老,点头道:“这七个字确是即景生情。东篱之下秋色正佳,真叫做‘秋在浓香冷艳中’。老夫子,你道如何?”

王本立怎敢说声不好,只得随声附和。其实华老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只知“秋在浓香冷艳中”说的是东篱之下的菊花,却不知唐寅对的“秋在浓香冷艳中”说的是东篱之中的俊婢,况且“秋香”两字明明点破,只是华老当时没有觉察罢了。华老坐了一会子起身告辞,那时园子里的笑声兀自联续不休。

唐寅暗自侥幸:“只须华老离了书房,我便可以一溜烟跑入园中,和那三笑留情的秋香相会。好在春香、夏香、冬香都和我感情很好,便是四香同在园中也没有妨碍。”

两个呆公子也和唐寅存着同样的心思,一个悄悄说道:“阿阿二,老老生活要走了,我我和你看看……香去。”

一个轻轻答道:“老冲,你判(看)老生活的靴脚,要跨出希(书)房门槛了,一出了门槛,我和你判(看)香叔去。”

华老离坐,王本立当然相送,已送到书房门口了,忽的王本立想起着一桩事,便道:“东翁且请暂坐,这半个月中兄弟病榻无事,借着笔墨消遣,因此作了病榻杂咏三十首,巴人下里之吟,不值方家一笑。为着东翁是兄弟的总角之交,所以随带在身,恭求东翁指政。”

华老听说,只得回转身来。便道:“老夫子的大作,鸿山合该拜读。”

说时重又坐定。这一坐不打紧,直把唐寅恨得牙痒痒的,不恨华老,只恨这不识相的穷措大:“为什么早不做诗迟不做诗,偏偏在病假之中做这混帐的病榻杂咏?为什么早不送给华老过目迟不送给华老过目,偏偏在华老临去之时,强着他读你这放屁的病榻杂咏?唉!王本立,王本立,你和我做尽对头,教我怎不咬牙切齿的恨……”

又是一阵风来,隐隐听得丫环们的声音道:“秋香妹妹,这一朵花可采么……”

“秋香姊姊,你来看这里的金鱼啊!有些是琥珀眼,有些是朱砂眼,有些是首尾红,有些是鹤顶红,活泼泼地多么有趣啊!……”

唐寅听入耳朵里,这颗心益发摇摇不定,明明和秋香有见面的机会,都害在这病榻杂咏之下。

两个呆公子学问远不及唐寅,好色的天性却不在唐寅之下,一个轻轻的说道:“阿阿二,生今朝做做尽对头。”

一个悄悄的答道:“老冲,天打的断命希(诗),真正害人不浅。”

那时王本立探怀取出一本薄薄的诗稿上写:“病榻杂咏绝句三十首”,另一行写道:“鸿山老太师诲政”。双手捧到华老面前,口称:“指政,指政。”

华老接在手里道:“拜读,拜读。”

其实这三十首绝句不过八百四十字,华老看书又是双行并下,异常迅速的,只须片刻工夫便可一览无余。但是不能,为什么不能呢?只为草草读过,便要引起著作人的不快,以为“我的著作你竟—览无余,分明自恃才高,瞧不起我的作品。”

所以吾人涉足社会,逢着托读人家的著作,也是一件苛政。分明狗屁不通,也只得虚与委蛇,想出几句口与心违的话称扬一下。

不是说“大著情文并茂”,定是说“尊作惨淡经营”。那么著作人见了当然非常得意。旧式文人的结习,最欢喜的是人家头儿作圈,这般结习是在私塾中养成的,私塾中的学生每逢作课完毕,把诗文交到先生的书桌上,究竟做的好不好,自己茫无把握,但把先生的头脑做标准。要是先生横摇着头儿,这诗文便不待批改,已知做的很不兴了;要是先生把头儿不绝的打圈,这便是欣赏自己作品的表示,不由的心花怒放,得意非凡。

编书的少年时有一位同学,他的诗文简直狗屁不通,但是很欢喜献给同学们欣赏。要是人家读的头儿不绝的打圈,他这欢喜非同小可,便把自己带来的毛豆荚,薰青豆左一把右一把的敬客,只为这位同学是乡间人,乡间煮的豆荚,薰的青豆异常甘而香、鲜而糯,他每逢上城来读书,总带看一大包的薰青豆、一网篮的毛豆荚,他随带的小吃这么丰富,他一个人当然享用不尽,同学们向他乞取,他又是很吝啬的,俗语说的好:“求出来的雨点是不大的。”

他不过随意拈几粒青豆、抓几把毛豆便算款客。区区东西怎够人家的大嚼?惟有逢到人家欣赏他的作品,他便打破了自己的吝啬心,不惜工本的把毛豆荚、薰青豆做酬报,所以人家欣赏他的作品,无非抱着“饕餮主义”而来。每逢他才从乡间上城,他的房间里的读者总是络绎不绝,吟哦之声好似千百个苍蝇在里面嗡嗡作响。只为这时候所有纸包和网篮里的东西正在丰富食袋,待到十天八天以后,薰青豆和毛豆荚渐告消乏,房间里的读者便成了硕果晨星寥落可数。再过了几天,纸包和网篮里都是空空如也,他的房间里的读者也成了杳杳如也,冥冥如也。便是勉强拉着人家读他的诗文,人家也是很勉强的读了几行,摇摇头儿便走了,再休想人家把头儿打圈,再休想人家嗡嗡的学那苍蝇叫。

现在华鸿山读那三十首病榻杂咏当然不是为著哺啜而来,便是王本立的诗笔也有一读的价值,和那狗屁不通的有个分别。但是诗人的笔法和自己的环境大有关系,华鸿山是飞黄腾达的人,足迹半中国,交游遍四海,又经过了许多名山大川,所以他的作品处处表示他阔大韵胸襟浩瀚的气息,王本立的诗笔少年时还好,后来好多次的秋闱报罢,失意归来,他的诗笔便渐渐沾染着寒酸化,更兼足迹不曾出过本省的范围,所往来的无非是些一知半解的村夫子。所以他的作品说的好叫做“郊寒岛瘦”,说的不好便是“叹老嗟贫”。

华老看了几行,暗想:“老夫子的诗笔越做越寒酸了。”

但是恐怕先生面上不好看,每读一首诗总是曼声吟哦,而且把那头儿不住的打转。唐寅暗暗的瞧在跟里,华老越是头儿打转,先生越是面有喜色,华老读了又读,先生喜不胜喜,一会子微微的笑,一会子叠着腿儿索索的抖个不住,喜的这位先生几乎“骨头没有四两重。”

恨的这位唐解元险些儿把一口银牙咬个粉碎。呆公子又悄悄的商议起来,一个道:“阿阿二,你称看,老老生活的头颈好好象铜丝扦扦……一般。”

一个道:“老冲,‘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趁着老生活摇头摆尾,我们把个脚底给他看。”

一个道:“到到那里去?”

一个道:“去看香叔。”

呆公子在先俏俏商量,后来大踱听得“香叔”二字,一时忘形,失声呼唤道:“香香啊,香香啊!”

华老回转头来,又是怒目而视。

二习道:“老冲啊,不要走罢,老生活请我们吃汤团了。”

费了良久功夫,华老才把这本诗稿读毕,交还先生,又恭维了他几句。

唐寅这时早已希望断绝,只为华老的吟声没有停止,花园里的笑声早已寂然,多半秋香采了花朵已回到中门里面去了。果然不出所料,待到华老去后,唐寅忙向花园中去探望,只有秋芳(指菊花),投有秋香。

人生难逢的机会,却断送在王本立的诗稿里面。当下一声长叹,没精打采的回到书房。却听得王本立依旧在那里教训生徒道:“二位贤契,我所说的都是良言,休得误会我的宗旨,你们不学古人也得学学尊大人,他是我的同学,他在少年时何等认真!‘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偿了他的志愿,少年科甲,隆隆日上,官居极品,名满神州。可见读书认真是不会吃亏的。你们不学古人怎么不学尊大人呢?”

唐寅蓄意要和先生作梗,又到二刁旁边轻轻的撺掇了几句话,二刁便道:“天打,你说读希(书)认真其(是)不会吃亏的,我问天打,你做学生子的时候读希认真不认真?”

王本立道:“自然认真。”

二刁道:“天打啊,你又给学生子上当了,读希认真其不会吃亏的,天打吃亏便吃在读希认真上面。四十年前其(是)一个秀才,四十年后也其一个秀才。你为什么不去少年科甲、隆隆日上?你为什么不去官居极品、名满神州?”

王本立冷不防华武会得这般辩驳,几乎哑口无言。停顿了半晌,才道:“贤契,这事又当别沦。尊大人文章也好,福分也好。若论愚师,有了文章,没有福分,以致七踏槐黄来博一第。你们都是宰相公子,当然要效法尊大人,却不要效法我这潦倒名场的愚师。”

说到这里起了身世之感,仰天一声长叹。唐寅忙又走到大踱身边,撺掇了几句话,大踱喊将起来道:“生啊!你你的话不对啊!”

王本立道:“为什么不对呢?”

大踱道:“你你是生,我我是学子,学学子不学你生,去去学谁?你你教了我们的书,又又要教我们休得学你,这这句话就不对了。”

王本立又被生徒驳倒了,眼见唐寅跑来跑去,知道都是他在搬唇弄舌,便指着插瓶中的花朵自言自语道:“花啊花啊,早落早开,早开早落。”

唐寅知道先生语中有刺,分明说我年龄不永,和一现的昙花相似。在这当儿,书房里挂着的叫哥哥,忽听得唧唧唧叫个不休,唐寅对着虫儿自言自语道:“虫啊虫啊,先生先死,先死先生。”

王本立明知唐寅骂人,却又不好反面,只为他指着秋虫而说,到了夜间,晚饭已毕,先生归寝。唐寅的卧榻便在先生卧榻旁边,睡到三更半夜,李本立忽的连喊着:“管家,管家。”

竟把唐寅的好梦惊醒,正是:九月初逢金菊节,三更忽起绣球风。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