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老和何知县谈话,听得门外有纵笑之声,以为家僮无礼,擅敢扬声大笑,目无长上,因此厉声吆喝。比及揭帘入内伏地请罪的却是他的心爱书僮华安。不觉怒气消失了一半,便道:“华安,你是熟谙礼貌的,官长在座。怎敢扬声大笑,有失体统?”

唐寅道:“启禀相爷,只为唐解元和小人是同乡,小人虽未曾和唐解元见过一面,但是衷心佩服已非一日。方才听得他身遭冤枉,要被锦衣卫捉解到京,小人虽和他非亲非戚,不过唐解元遭了不测,苏州便缺少了一位有名才子。为这分上,小人暗暗的代为纳闷,恰才在门外伺候,听得何老爷报告详情,知道唐解元的冤枉,便是他本人昭雪的,非但脱然无罪,而且当今皇帝还称赞他是一名有气节的解元。那不但是唐解元一人的荣幸,凡是苏州人大家都觉得荣幸。小人一时乐极忘形,不禁扬声大笑,比及自己觉察,已是懊悔莫及,伏乞太师爷原谅恕罪。”

华老点头道:“你也讲得有理,以后谨慎一些便是了。今天事出无心,不来罪你,起来罢。”

唐寅谢了主人,站立一旁。华老道:“恰才听得你忽害疟疾,现在好了吗?”

唐寅道:“仰赖太师爷洪福,恰才小人似疟非疟的颤过了一会子,现在已好了。”

华老道:“你今晚便要成婚,快去预备,不须在这里伺候罢。”

唐寅喏喏连声,退了出去。何知县道:“贵管家胸有学问,门生是曾经领略过的。这般大才,屈在僮仆里面,端的可惜。”

华老道:“为着他小有才情,已把他升为伴读,不日便要免除他的奴籍,和西宾一般看待。只为小儿经他指导以后,进步异常迅速。老夫破格用他,也不埋没他这一番功劳。”

何知县又颂扬他老师的度量宽宏,求贤若渴。又谈了一会子方才起身告别华老相送,不须赘叙。

他送过何知县以后,恐怕二媳妇得了警报,替着表兄担惊便到里面把唐寅脱然无罪的事报告了一遍。二娘娘知道了。便把一场惊恐化作云烟,那时众姊妹都忙着替秋香整装,唐寅在外面也有众弟兄从中帮忙。华老夫妇预先吩咐,新郎新妇今晚在鸳鸯厅结婚坐筵以后,不须叩谢主人,便可送入洞房。所有外宅僮仆,内堂丫环,都在后花园赴宴,以表庆贺。过了三天,才许新夫妇参拜主人主母,同时便把秋香认作义女,把华安升作西宾。华府众人不得再唤他华安,须得唤一声康宣康师爷了。为着华安秋香人缘很好,外面僮仆,里面婢女,不约而同的各各凑着银钱作为贺礼,而且都更换了新衣,到后花园去吃喜酒。惟有石榴不去凑热闹,倒在床上低声哭泣。新妇结婚礼节不须重言申明只为《唐祝文周传》中纪载的结婚,已叙过的有文征明、周文宾两家喜事,此番唐寅和秋香结婚,编书的不妨从略。

只说在鼓乐声中参天拜地。一一都已完毕,待到送入洞房,这两个呆公子知道闹新房的时候已至,野心勃勃借此要向秋香报仇。大踱道:“阿阿二,快快走啊。”

二刁道:“到了新房中,不要忘记了,我捧了秋香的面孔,和他亲几(嘴)。”

大踱道:“我我捧了香的脚,脱脱他的鞋子,还还有袜袜套,脚脚带可可要一起剥去?”

二刁道:“最好一起剥去。宛比剥粽几(子),剥剩一只白喜(水)粽。”

大踱道:“白白水粽,是是有糖的,香香的脚,是是有矾的。”

二刁道:“今夜便宜了半仙,新被新褥,又有新娘鸡(子)同睡,我可以套了唐诗的句几(子)送他两句诗。叫做: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直身。”

大踱道:“这这时,怎怎么讲?”

二刁道:“半仙和秋香兴云作雨,这不其(是)小楼一夜听春雨吗?到了明朝,他不做书僮了,这件直身可以卖去了。不其(是)叫做深巷明朝卖直身吗?”

大踱道:“我也来套套唐诗。”

于是期期艾艾的念道:

春眠不觉晓,秋香实在好。

夜来云雨声,矾落知多少?

二刁道:“什么叫做矾落知多少?”

大踱道:“这这便是香的缠缠脚矾啊。”

两个踱头且讲且走,径向后花园而去。那时僮仆丫环,男女分席。男的在看云轩坐席,女的在听松斋坐席。新夫妇的房间,却和后花园相近,并列三间。中间是坐憩,左间是书室,右间是新房,都是朝南平屋,去年才落成的,焕然一新,尚无他人住过,好像专为他们伉俪而设。看云轩听松斋两处,正在开怀大饮,笑语喧哗。唐寅被华平拉去,定要他陪着饮酒。新房中只有两名小丫头桂香、菊香伴着。秋香坐在烛影摇红之下,益发见得艳丽非常。大踱、二刁鬼鬼祟祟的在四下里探望,知道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只须闯将进去,管教秋香没处逃奔,呆公子互相招呼,大踱教二刁休得敲动口头锣鼓,二刁教大踱休得香啊香啊喊将进去。大踱道:“阿阿二,休休放风声。”

二刁道:“老冲(兄)我们去闹新房,是用侵的方法,不用伐的方法。”

大踱道:“这这话怎怎讲?”

二刁道:“这其(是)半仙讲《左传》讲给我们听的。

叫做列国交锋,有钟鼓曰伐,无钟鼓曰侵。我们这番闹新房,你不打口号,我不敲锣鼓,教他们出其不意,这便其(是)用侵的方法,不其(是)用伐的方法。”

大踱道:“阿阿二,快快侵啊?”

二刁道:“老冲(兄)不要想(乡)这叫做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这一对难兄难弟,走近新房,彼此乱摇着手禁止声张,先在窗缝中窥这一窥。却见红烛光中,秋香打扮的和天仙一般,打着偏袖坐在床沿上,端然不动,两名小丫环在旁边打盹。大踱不知不觉的道了一个妙字,二刁两手乱摇,才吓的大踱不敢开口。于是两个踱头,一转身便把门帘揭起抢步入房。一个道:“我我来摸小脚。”

一个道:“看你再逃到那里去,我来亲你的几(嘴)摸你的……”

话没说完,却不见了新娘子。只见帐门下垂,银钩微动,似乎有人躲在里面一般。两名小丫环看着新床,向两位呆公子努嘴。大踱道:“阿阿二,香香在床。”

二刁道:“他躲在床中,再好也没有,冲冲来来。”

于是呆公子怎敢迟延,彼此都揭起着帐门,把罗帐洞洞开放。不揭时,万事全休,一揭时,吓的这一对难兄难弟一个儿眼睛像地牌,一个儿眼睛似二筒。原来罗帐中躲着的不是秋香,却是大娘娘杜雪芳、二娘娘冯玉英。只为呆公子不会干什么秘密事,他们要向秋香恶作剧,早于不知不觉中口头迸露,被两位娘娘知晓情由。二娘娘足智多谋,便约着大娘娘来到新房里面定下这个计较一面叮嘱秋香,倘然两位公子到来,你只躲入后房,我们自有退兵之策。一面密遣丫环,沿途侦探两位公子的行踪,随时报告。可笑呆公子自诩秘密,以为用的是侵的方法,不是伐的方法。谁知他们的一举一动,早经那些女探子头报二报的报上中军帐来。

二娘娘知道这难兄难弟转瞬便要光降了,于是妯娌二人同入罗帐,盘着膝儿,跌坐在罗帐里面,却教秋香在帐门外面坐着。他们要闯入,一定要在窗缝中窥这一下,呆公子的脾气,二娘娘是深知其细的。比及听到窗外有一个妙字,躲在帐中的二娘娘悄悄的通知秋香道:“你可以躲到后房中去了。”

秋香怎敢怠慢,惊鸿一瞥的躲入后房。布置完毕,呆公子早入新房,二娘娘故意把帐门拽这几下,好使那银钩动摇。两个小丫环向呆公子努嘴,也是二娘娘预先指使的。呆公子毫不疑虑,以为秋香怕羞,躲入罗帐中去了。揭开帐门看时,却是两尊玉皇大帝。一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各向丈夫申斥道:“你来做什么?”

大踱还想支吾,二刁的惧内胜于乃兄,拉着大踱返身便走道:“老冲(兄)快些走罢。”

大踱身不由主,也跟着二刁便跑。跑了一程方才气喘吁吁的站立在太湖石下。兄弟俩各把双手抹着额上的汗,向地上乱洒。大踱道:“阿阿二,奇奇怪,今今夜碰碰见了花粉煞。好好的香,眼眼一霎,变变了两婆娘。”

二刁道:“都是老冲(兄)不好,戆头戆脑,开口见喉咙,泄漏了军机,被他们知宵(晓)了,请出小小(嫂嫂)和我的家鸡(主)婆,行这退兵之计。”

大踱道:“香香可恶,第第一次请出妈,第第二次请请出大娘娘,此此仇……”

说到这里,气急败坏的说不下去。二刁接着说道:“此仇不报,非为人也。老冲(兄)今夜闹不成,明天去闹;明天闹不成,后天去闹。好在新房里面三朝无大小,不见得小小(嫂嫂)和我们家鸡(主)婆,天天去躲在新房里。老冲(兄)啊,过了这一夜,明天再去报仇罢。”

于是兄弟俩没精打采的去了。那知道到了来日,这仇便报不成了。只为秋香已随唐寅去了,兄弟俩一腔愤恨,没处发泄,却去寻那桂香菊香两雏婢,痛责他们不该努嘴,和秋香通同一气,教公子爷上当。菊香道:“公子错怪了丫头,这是我们的好意啊。”

呆公子忙问什么好意?桂香道:“我和菊香向公子努嘴,是通知你们休得揭帐,帐中躲着的是两位娘娘。我们不好明言,只好努嘴。”

呆公子听了此言,确有理由,便承认是自己误会,错怪了小丫头。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两位娘娘行了这个退兵之策,笑着下床,便教小丫环把后房匿着的新娘子扶了出来。

笑说道:“这个难关已过,我们也得回楼去了。”

秋香道:“婢子恭送两位少夫人出房。”

大娘娘道:“你不用这般客气。你是新娘子,无须相送。便是婢子二字,也得尊谦谨璧。过了三天,翁姑把你认为义女,你便是我的小姑了。”

二娘娘道:“不但是小姑,还得尊称一些。”

大娘娘笑道:“还得唤你一声师母咧。”

二娘娘道:“三天以后我和秋香有三般称呼。一是小姑,二是师母,还有一个称呼,我不说了。”

大娘娘道:“还有什么称呼呢?”

二娘娘道:“到了那时,自会知晓。”

便即勾着秋香的头颈,轻轻的凑着他耳朵说道:“我还得唤你一声表嫂咧。”

秋香微微一笑,芳心中十分安慰。只要二娘娘有这一句话,便可以证明自己的夫婿,却是千真万确的唐寅。不提两位娘娘各回闺楼,对于自己的夫婿还有一顿相当的训斥,且说看云轩中的僮仆,都是开怀欢饮。对于华安百般颂扬,都说华安的做人异常周到。自己有了妻房,还肯替兄弟们恳求主人提早日期赏配丫环。方才我们在二梧书院中多说多话真是胡闹。大厨房里的小杨道:“华安兄弟真个是正大光明的大丈夫,他不肯夺人之好。”

看守后花园门的王好比,尤其把华安夫妇说的人间罕有,世上无双,左一个好有一比,右一个好有一比,都是一番拍马式的颂词,而且通篇叶韵他说:“华安兄弟的本领,实在高妙。好有一比,好比‘额角上放扁担,叫做头挑。’相爷为着他的本领刮刮叫,派着他在书房承值,自在逍遥。自从师爷辞馆,华安弟的福星高照,天天伴读书房,做了僮仆中间的头脑。水桶也不提,便壶也不倒,和两位公子同坐同食,何分大小。穿了开摆直身,戴了乌纱罗帽,这般气概,好算是青衣队中的大好老。苏州祝枝山的才学,人人都晓,但是和华安兄弟吟诗作对,也不能把他难倒。有了他的学广才高,合该娶一个花容月貌。我们不须妒忌,不用懊恼,从来米有糙白,货有低高。华安兄弟人既乖巧,又是富有才调,自然相爷见了心爱,太夫人见了讨俏。我们这辈粗人,怎好和华安兄弟比较。他是山上的松,我们是岸旁的草;他是云间的白鹤,我们是枝头的小鸟。他把笔杆儿轻轻一摇,胜于我们一天到晚,忙个不了。好有一比,好比‘豆腐店做了一朝,怎及肉店里的一刀’。又有一比,好比‘老鹳一踱,胜于麻雀千跳’。”

王好比为什么对于唐寅这般的竭力恭维?只为已被唐寅灌了许多米汤。

唐寅在结婚以前,特地到王好比房中去聊络感情,很恳切的向王好比说道:“小弟和老哥是向来很疏远的,老哥掌管后门,小弟伴读书房,一月之中,难得有几次见面。现在相爷恩赏小弟完姻,所拨的住宅恰和老哥的房间相近,从此以后,我们便是近邻了。俗语道的好:‘金乡邻,胜于银亲眷’。我们小夫妇无知无识,一切都要你老成人指教。”

说时,又从衣袖里摸出四两银子,用红纸包裹着。说这区区东西,算是投赠高邻的敬礼,老哥倘肯赏脸,一定要收纳的。王好比平日看守后门有什么进款,整两的银子是难得见面的,他接受这笔厚礼,当然十分欢喜。唐寅知道财是人人爱的,又问王好比除却金钱以外,还有什么嗜好之物?

王好比道:“我生平欢喜三酉儿,尤其欢喜人家请我喝个烂醉,不须自己破费分文。好有一比,好比‘嘴上抹石灰,白吃’。”

唐寅道:“那么老哥合该有吃运。太师爷赏给我一坛女儿酒,这是绍兴孙翰林送与太师爷的,共有四坛。太师爷为着我伴读有功,才分赏一坛与我。听说绍兴地方的风俗,富家生了女儿,便即做酒若干坛埋藏地窖。待到女孩儿及笄以后,有了夫家,出嫁的日子,便把窖藏的酒取出饷客。这便叫做女儿酒。窖藏的年数,多或二十余年,少或十六七年。所以满满的一坛酒,到了开坛日只剩了半坛。其味很厚,会饮酒的当做至宝看待。我是不会饮酒的,无论女儿酒,男儿酒,大概饮不满三杯。你老哥既是洪量,我便请你饮一个爽快。不过一客都是客,小小的半坛酒,不够许多人轰饮。我的意思,这坛酒只有请我的好乡邻。旁的人都不许染指,你道如何?”

王好比听到这里,舌尖馋涎,险些儿挂地三尺。忙道:“承蒙厚赐,这是我的吃运亨通,千万多谢。”

唐寅道:“酒还没有喝,说什么千万多谢。”

王好比道:“好有一比,好比‘来吃先谢,敲钉转脚’。”

唐寅道:“你今天在席上切莫贪杯,只约略喝了一二杯便够了。待到酒阑席散以后,我们新房里还备着几色佳肴背着众人的面,把原甏的女儿酒开给你赏新。好教众人没分,只你一人有分。”

王好比笑道:“只有我一人独享,益发好了。好有一比。好比‘鹅食盆里不许鸭插嘴’。华安兄弟,承你的美意,我今天在席上留着酒量便是了。”

王好比和唐寅既有预约,所以同席的敬他饮酒,他只把嘴唇在酒杯上碰了一碰,便即放下。从坐席至席散,他面前筛满的酒,一杯依旧是一杯。众人都起着疑惑,知道王好比是著明的晒干酒甏,怎么今天却是涓滴不饮。

出于众人意想以外,王好比道:“你们说我贪杯,我今天偏偏一杯不饮。好有一比,好比‘一粒骰子掷七点’。”

待到众人散后,王好比来闯新房,新夫妇离座相迎。一个唤他老哥,一个唤他大伯。新房里面已排列着四色佳肴,一壶美酒,请王好比坐了首席,唐寅秋香两旁相陪。你也敬他一杯,我也敬他一杯。王好比喝了唐寅所敬的酒,当然也要喝秋香所敬的酒,这便叫做成双杯。在先一双两双,王好比很爽快的一饮而尽饮到八双十双,王好比有些来不得了,便道:“承蒙你们的好意,我喝的够了,留着明天再喝罢。”

唐寅道:“老哥只喝得三五杯酒,怎说喝够了?”

王好比笑道:“华安兄弟,你真的要捉我的酒花吗?我已喝了一斤多,怎说三五杯。我的喝酒好有一比,好比‘哑吧吃馄饨,肚里有数’。”

唐寅道:“喝干了这一壶,便不再添了。老哥须喝个爽快,人人都说你老哥是海量,怎么今夜便失了风?”

从来酒醉的人,一般都有将军性。自古道:“遣将不如激将。”

王好比经这么一激。便即兴奋起来大着舌头说道:“华安兄弟,这一句失风的话,我是不领受的。休说再添一壶酒,两壶也不妨。”

说时连举着数大杯,都是一饮而尽。没多时候,已不听得他好有一比的声音。

原来他已伏在几上睡着了。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