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案子的发生差不多是我亲眼目睹的。行凶的吴小帆又自己承认过,在势不致于再有什么疑问。这是一件偶然事件,不是什么疑案,我自从和霍桑合作以来,经历的奇案在百数以上,却从没有像这一案那么迅速了结。可是事实的转变竟出乎所料。我的最初的观念是错误的。这件事还是一件疑案,它的内幕并不像我所料想的这样简单。

我到了警署里以后,署长许楚石看了我的名刺,很客气地和我招呼。他也是素来知道我的。我把经过的情形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许署长自然绝对信任,把我的话当做一种重要的证据。他又向吴小帆问供。小帆从新缄默起来。许署长问他为什么缘故打死沈瑞卿,他和沈瑞卿有什么怨仇。小帆默默地不答。他的双目仍现着果定的状态,有时紧皱着双眉,有时自己摇摇头,表示出一种迷惆懊恼的模样。

我说:“许署长,我想他刚才干过了那件凶案。他的神经上所受的刺激一定非常厉害。此刻他的精神上显着异态,你要希望详细的口供,还不如等明天再问。”

许楚石很赞成我的建议,其实除了赞成我的话以外,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吴小帆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不比无产阶级的民众,一到警探先生们的手里,不开口就可以随随便便用手法威逼。这时吴小帆既然闭口不说,他的精神上也明明现着异象,暂时延摘自然是没有办法中的一法。

下一天八月十四日的清晨,这事情变卦了,我的老友霍桑忽然打电话给我,叫我到他的寓里去谈谈。我起初还以为有什么别的案子,约我去相助,不料上夜里的这件血案,竟也和霍桑发生了关系。

他走向我说:“包朗,昨夜里你不是发见一件杀人案吗?这案子非常奇怪,内中的情节并不像你所见到的这样简单。”

我反问他道:“你怎么也知道了这件事?”

霍桑道:“昨夜里那被捕的吴小帆已从南署里移解到了总厅。殷玉臣厅长因着发现了几个疑点,不能解决,汪银林恰巧在请假中,所以连夜来请我去商谈过一次。我不但已经见过小帆,并且见过他的妻子谭娟英,他们的女仆夏妈和包车夫杨三。这三个人昨夜里都给传到总厅里去过。所以我对于这案子的情形也许比你所知道的更详细些。”

“那好极。我正要查一个明白。可是吴小帆已有了口供?”

“是的。”霍桑应了一声,擦火烧纸烟,一边呼吸着,一边把两腿伸直,仰靠着藤椅的传背,“不过他所供的,和你所已经知道的恰正相反。”

“哦?”

“他说沈瑞卿不是他打死的!”

这果真出我的意外。我瞧瞧霍桑的声音态度,绝对不像是开玩笑。

我顿了一顿,说:“奇怪2他昨夜里明明已经承认过,现在怎么翻供了?”

“这就是一个待决的疑问。他不承认打死沈瑞卿的话如果实在,那末,他当时为什么承认,势必另有内幕。”

“你对于这个疑问有什么见解?”

“我在搜集各方面的佐证以前,还不能下具体的答案。”

“你所希求的佐证是什么?”

“据昨夜到场检验的曹伯威巡长说,枪弹从胸口打入,从背部穿出,但是四处检寻,枪弹却没有着落。这是一个重大的疑点。南区署长许楚石也曾在那诊室中和隔壁候诊室中的地板上寻过一回,同样没有找到。不过许署长在诊室中分隔的墙壁上,发现一个新鲜的断痕。他还把那诊室和候诊室绘了一个图。我也瞧见过。这所痕恰近通候诊室的门口,在里面的一边,离地板约有二英尺,很像是枪弹所所伤的。”

“那枪弹会不会从这所口中陷进墙壁里去?”霍桑吐出了一口烟,摇摇头。

“不会。那颗痕还浅,墙砖有十时厚,都是实砌的。许楚石曾仔细察验过,绝没有陷进去或穿过的可能。据曹巡长的见解,死者进了诊室以后,大概立在书桌面前。吴小帆开枪打进了沈瑞卿的胸口,穿背而出,射在壁上,就留下了一个痕迹。可是枪弹从壁上落下或反射开来,势必仍留在室中,不料竟找不到。这一点最奇怪。”

“你想曹巡长的见解有没有成立的可能性?”

“据我看,这理解不能成立。因为壁上的断痕离地板只有二英尺。假使沈瑞卿果真是立着中枪的,枪弹穿背而过,着在壁上,那末壁上领痕的高度至少应有死者高度的五分之三。换一句说,那断痕须得离地板四英尺左右,方才符合。因为枪弹的发射,在短距离间,当然是直线进行的;何况死者又没有安坐或蹲下的可能,这推想显然有些破绽。”

“那末你想吴小帆的翻供可会是说谎抵赖?”

“我还不能说。他的否认很坚决。”

“你已经接受他的话?”

“肯定的接受当然还谈不到,但至少也不应忽视。”

“他怎么样说?他既然不承认,可曾说是谁打死那沈瑞卿的?”

“没有。他没有别的话,单说他不曾开枪打死沈瑞卿,对于别的问题,他还是缄口不说。”

我寻思了一下,付度地自言自语。“这真奇怪!假使小帆的话是实在的,莫非沈瑞卿过去的时候,先已中了枪——”

霍桑忽举起了他的纸烟,“不。这是不可能的。许署长和曹巡长都说,那伤痕恰在左胸的近心房处,一中枪势必立即致命。他决不会如你所料,中了枪再能从外面走进去。”

辩证很合理,我当然不能坚持。经过了一度思索,我又记起一件事。

我说:“霍桑,还有一件事。我记得当我和那警士王甫福听得了枪声,在街角会集的时候,曾瞧见一个人形从那屋子里奔出来。当时三南福可惜没有把他追着。现在想起来,这个人很有行凶的可能。”

霍桑答道:“不错,这个人的确重要,不过仍不能解释不见枪弹的疑问。因为即使那逃走的人开枪打死了沈瑞卿以后,立即逃出,那枪弹也应当留在屋子里。”

是的,枪弹的不见,不但缺乏佐证上的材料,还留下一种不可思议的疑窦,因为凶手行凶以后,势不会如此从客周密,把枪弹部检拾了去。我想到这里,又发现了一种补充的资料。

我又说。“我记得我站在长窗外面偷窥的时候,看见吴小帆正俯着身子,站在尸体旁边。在这当地,他也许偶然瞧见了那落在地板上的枪弹,为消减证据起见,他便顺手将弹子拾起来纳在袋里。你想这一点有没有可能性?”

霍桑不即回答,注视着他手中的纸烟上缕缕的烟雾,似在澄思考虑。一会,他才点点头。

“哈,很可能——一这见解很重要。不过吴小帆在警局里时,身上给搜索过,不见有什么枪弹。”

“他不会乘间丢掉吗?譬如他在移解的途中,尽有把枪弹抛弃的机会的啊。”

“唔,是的。”

我很欢喜。“如此,我们的理解也许已进一步了。你可曾把搜得的手枪检验过?”

霍桑点点头。“验过了。那手枪是最新式口径的,卡列门牌子,共有九颗子弹,放去了一颗,还剩八颗。这枪已不是新购的,但察验那枪管,那失去的一颗子弹明明是新近放射的。”

“假使我们能够找到那粒枪弹,跟枪比对一下,是否相配,这疑问不是立即可以解决了吗?”

“是。这本是一条最简捷的直线路。可惜的是这重要的枪弹偏偏不见,不由你打如意算盘!”他顿一顿,又沉吟地说:“我看这件事只能迂回些从别方面进行。”

“膻,哪一方面?”

“我相信吴小帆和死者之间一定有某种特殊关系。现在小机虽不肯说,他的妻子谭娟英大概总也知情。”

“对。他的妻子怎样说?”

“伊因着刺激太深,精神上也失了常态。伊只说昨夜发案时伊已经先题,睡梦中仿佛听得开枪声音,但没有完全醒。后来伊被高呼声和破窗声所惊觉,才起身下楼。我问起伊的丈夫和死者的关系,伊也说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伊说的不是实话。”

“那末你得想法子叫伊说实话才行。”

“是。我问过吴家里的两个仆人。那女仆夏妈说,小帆出诊回来时,是伊开门的,开门后更妈便睡。隔了会,夏妈先听得门铃响,接着又听得枪声。伊围着害怕,不敢出来,直到伊的女主人下了楼,伊方才走出来。还有那车夫杨三,说是送药出去的,完全不知道这一回事。”

我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又向霍桑建议。

我说:“我听吴小帆嘱咐过他的妻子,叫伊请隔壁的张康民律师来料理。好像这张律师服他们非常熟悉,也许也会知道这件事的内幕。”

霍桑吸了几口烟,应道:“是,谭始英也提起过这张康民。昨夜里我已经打电话会找他,但是他还没有回家。刚才我又打了一次电话,约张康民到这里来谈话。我知道你是发现这案子的第——个人,一定很注意这案子的进展,所以特地请你来。”他瞧瞧壁炉檐上的瓷钟。“八点半了。他怎么还不来?”他忽而丢了烟尾,侧着耳朵向窗外。“包朗,你不听得门外的停车声音吗?大概就是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