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秀岳勉强支持着她已经哭损了的身体,和红肿的眼睛,坐了车到太平坊巷冯世芬的家里的时候,太阳光已经只隐现在几处高墙头上了。

一走进大厅的旁门,大约是心理关系吧,她只感到了一阵阴戚戚的阴气。冯家的起坐室里,一点儿响动也没有,静寂得同在坟墓中间一样。她低声叫了一声“陈妈!”那头发已有点灰白的冯家老佣人才轻轻地从起坐室走了出来。她问她:

“太太呢?小少爷们呢?”

陈妈也蹙紧了愁眉,将嘴向冯母卧房的方向一指,然后又走近前来,附耳低声的说:

“大小姐到上海去的事情,你晓得了没有?太太今天睡了一天,饭也没有吃过,两位小少爷在那里陪她。你快进去,大小姊,你去劝劝我们太太。”

郑秀岳横过了起坐室,踏进了旁间厢房的门,就颤声叫了一声“伯母!”

冯世芬的娘和衣朝里床睡在那里,两个小孩,一个已经手靠了床前的那张方桌假睡着了,只有一个大一点的,脸上露呈着满脸的被惊愕所压倒的表情,光着大眼,两脚挂落,默坐在他弟弟的旁边一张靠背椅上。

郑秀岳进了一间已经有点阴黑起来的房,更看了这一种周围的情形,叫了一声伯母之后,早已不能说第二句话了。便只能静走上了两孩子之旁,以一只手抚上了那大孩子的头。她听见床里漏出了几声啜泣吸鼻涕的声音,又看见那老体抽动了几动,似在那里和悲哀搏斗,想竭力装出一种镇静的态度来的样子。等了一歇歇,冯世芬的娘旋转了身,斜坐了起来。郑秀岳在黝黑不明的晚天光线之中,只见她的那张老脸,于泪迹斑斓之外,还在勉强装作比哭更觉难堪的苦笑。

郑秀岳看她起来了,就急忙走了过去,也在床沿上一道坐下,可是急切间总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这一位已经受苦受得不少了的寡母。

倒是冯夫人先开了口,头一句就问:

“芬的事情,你可晓得?”

在话声里可以听得出来,这一句话真费了她千钧的力气。

“是的,我就是为这事情而来的,她……她昨晚上写给了我一封信。”

反而是郑秀岳先作了一种混浊的断续的泪声。

“对这事情,我也不想多说,但是她既然要走,何不好好的走,何不预先同我说一说明白。应环的人品,我也晓得的,芬的性格,我也很知道,不过……不过……这……这事情偏出在杭州的……杭州的我们家里,教我……教我如何的去见人呢?”

冯母到了这里,似乎是忍不住了,才又啜吸了一下鼻涕。郑秀岳脸上的两条冷泪,也在慢慢地流下来,可是最不容易过的头道难关现在已经过去了,到此她倒觉得重新获得了一腔谈话的勇气。

“伯母,世芬的人,是决不会做错事情的,我想他们这一回的出去,也决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不过一时被剩落在杭州的我们,要感到一点寂寞,倒是真的。”

“这倒我也相信,芬从小就是一个心高气硬的孩子,就是应环,也并不是轻佻浮薄的人。不过,不过亲戚朋友知道了的时候,教我如何做人呢?”

“伯母,已成的事情,也是没法子的。说到旁人的冷眼,那也顾虑不得许多。昨天世芬的信上也在说,他们是决不再回到杭州来了,本来杭州这一个地方,实在也真太闭塞不过。”

“我倒也情愿他们不再回来见我的面,因为我是从小就晓得他们的,无论如何,总可以原谅他们,可是杭州人的专喜欢中伤人的一般的嘴,却真是有点可怕。”

说到了这里,那个假睡在桌上的孩子,醒转来了。用小手擦了一擦眼睛,他却向郑秀岳问说:

“我们的大姊姊呢?”

郑秀岳当紧张之余,得了这突如其来的一个挡驾的帮手,心上也觉松了不少。回过头来,对这小天使微笑了一眼,她就对他说:

“大姊姊到上海去读书去了,等不了几天,我也要去的,你想不想去?”

他张大了两只大眼,呆视着她,只对她把头点了几下。坐在他边上的哥哥,这时候也忽而向他母亲说话了:

“娘娘!那一包书呢?”

冯母到这时候,方才想起来似的接着说:

“不错,不错,芬还有一包书留在这里给你。珍儿,你上那边书房里去拿了过来。”

大一点的孩子一珍跑出去把书拿了来后,郑秀岳就把她刚才接到的那封信的内容详细说了一说。她劝冯母,总须想得开些,以后世芬不在,她当常常过来陪伴伯母。若有什么事情,用得着她做的,伯母可尽吩咐,她当尽她的能力,来代替世芬。两位小弟弟的将来的读书升学,她若在杭州,她的同学及先生也很多很多,托托人家,也并不是一件难事。说了一阵,天已经完全的黑下来了。冯母留她在那里吃晚饭,她说家里怕要着急,就告辞走了出来。

回到了家里,上东厢房的房里去把冯世芬留赠给她的那包书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些她从没有听见过的《共产主义ABC》《革命妇女》《洛查卢森堡书简集》之类的封面印得很有刺激性的书籍。她正想翻开那本《革命妇女》来看的时候,佣人却进来请她吃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