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眼泪,却把两人的污秽洗清了。郑秀岳虽则没有把她的过去,说给他听,但她自己相信,她那一颗后悔的心,已经是纯洁无辜,可以和他的相对而并列。他也觉得过去的事情,既经忏悔,以后就须看他自己的意志坚定不坚定,再来重做新人,再来恢复他儿时的纯洁,也并不是一回难事。

这一年的秋天,吴卓人因公到上海来的时候,吴一粟和郑秀岳就正式的由戴次山做媒,由两家家长做主,订下了婚约。郑秀岳的升学读书的问题,当然就搁下来了,因为吴卓人于回山东去之先,曾对郑去非说过,明天春天,极迟也出不了夏天,他就想来为他侄子办好这一件婚事。

订婚之后的两人间的爱情,更是浓密了。郑秀岳每晚差不多总要在吴一粟的房里坐到十点钟才肯下来。礼拜天则一日一晚,两人都在一处。吴一粟的包饭,现在和郑家包在一处了,每天的晚饭,大家总是在一道吃的。

本来是起来得很迟的郑秀岳,订婚之后,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了,吴一粟上书馆去,她每天总要送他上电车,看到电车看不见的时候,才肯回来。每天下午,总算定了他将回来的时刻,老早就在电车站边上,立在那里等他了。

吴一粟虽则胆子仍是很小,但被郑秀岳几次一挑诱,居然也能够见面就拥抱,见面就亲嘴了。晚上两人对坐在那里的时候,吴一粟虽在做稿子译东西的中间,也少不得要五分钟一抱,十分钟一吻地搁下了笔从座位里站起来。

一边郑秀岳也真似乎仍复回到了她的处女时代去的样子,凡吴一粟的身体、声音、呼吸、气味等她总觉得是摸不厌听不厌闻不厌的快乐之泉。白天他不在那里的将近十个钟头的时间,她总觉得如同失去了一点什么似的坐立都是不安,有时候真觉得难耐的时候,她竟会一个人开进他的门去,去睡在他的被里。近来吴一粟房门上的那个弹簧锁的钥匙,已经交给了郑秀岳收藏在那里了。

可是相爱虽则相爱到了这一个程度,但吴一粟因为想贯彻他的理想,而郑秀岳因为尊重他的理想之故,两人之间,决不会犯有一点猥亵的事情。

像这样的既定而未婚的蜜样的生活,过了半年多,到了第二年的五月,吴卓人果然到上海来为他的侄儿草草办成了婚事。

本来是应该喜欢的新婚当夜,上床之后,两人谈谈,谈谈,谈到后来,吴一粟又发着抖哭了出来。他一边在替纯洁的郑秀岳伤悼,以后将失去她处女的尊严,受他的蹂躏,一边他也在伤悼自家,将失去童贞,破坏理想,而变成一个寻常的无聊的有家室的男子。

结婚之后,两人间的情爱,当然又加进了一层,吴一粟上书馆去的时刻,一天天的挨迟了。又兼以节季刚进了渐欲困人的首夏,他在书馆办公的中间,一天之内呵欠不知要打多少。

晚上的他的工作时间,自然也缩短了,大抵总不上十点,就上了床。这样的自夏历秋,经过了冬天,到了婚后第二年的春暮,吴一粟竟得着了一种梦遗的病症。

仍复住在楼下厢房里的郑去非老夫妇,到了这一年的春天,因为女儿也已经嫁了,时势也太平了,住在百物昂贵的上海,也没有什么意思,正在打算搬回杭州去过他们的余生,忽听见了爱婿的这一种暗病,就决定带他们的女儿上杭州去住几时,可以使吴一粟一个人在上海清心节欲,调养调养。

起初郑秀岳执意不肯离开吴一粟,后来经她父母劝了好久,并且又告诉了她以君子爱人以德的大义,她才答应。

吴一粟送他们父女三人去杭州之后,每天总要给郑秀岳一封报告起居的信。郑秀岳于初去的时候,也是一天一封,或竟有一天两封的来信的,但过了十几天,信渐渐地少了,减到了两天一封,三天一封的样子。住满了一个月后,因为天气渐热之故,她的信竟要隔五天才来一次了。吴一粟因为晓得她在杭州的同学,教员,及来往的朋友很多,所以对于她的懒得写信,倒也非常能够原谅,可是等到暑假过后的九月初头,她竟有一礼拜没有信来。到这时候,他心里也有点气起来了,于那一天早晨,发出了一封微露怨意的快信之后,等到晚上回家,仍没有见到她的来信,他就急急的上电报局去发了一个病急速回的电报。

实际上的病状,也的确并不会因夫妇的分居而减轻,近来晚上,若服药服得少一点,每有失眠不睡的时候。

打电报的那天晚上,是礼拜六,第二天礼拜日的早晨十点多钟,他就去北火车站候她。头班早车到了,但他在月台上寻觅了半天,终于见不到她的踪影。不得已上近处菜馆去吃了一点点心,等第二班特别快车到的时候,他终于接到了她,和一位同她同来的秃头矮胖的老人。她替他们介绍过后,这李先生就自顾自的上旅馆去了,她和他就坐了黄包车,回到了他们已经住了很久的戴宅旧寓。

一走上楼,两人把自杭州带来的行李食物等摆了一摆好,吴一粟就略带了一点非难似的口吻向她说:

“你近来为什么信写得这样的少?”

她站住了脚,面上表示着惊惧,恐怕他要重加责备似的对他凝视了半晌,眼睛眨了几眨,却一句话也不说扑落落滚下了一串大泪来。

吴一粟见了她这副神气,心里倒觉得痛起来了,抢上了一步,把她的头颈抱住,就轻轻地慰抚小孩似的对她说:“宝,你不要哭,我并不是在责备你,我并不是在责备你,噢,你不要哭!”同时他也将他自己的已在流泪的右颊贴上了她的左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