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中南部分,渭河之滨,黄土高原的交通枢纽,便是大散关相近的宝鸡县。凡是经过宝鸡城北的行旅,必定可以看到赤黄色的高原顶层上,苍松翠柏,碧瓦红墙,尤其巍然矗立着的一对铁铸华表,是宝鸡县出名的古迹——金台观。据说这金台观是张三丰经常驻足之所,观内还保存着他的遗物。在宝鸡城内街道上走的人民,一抬头,便可望见这金台观,如从宝鸡北城外,走上高原金台观,却有二里多的山道。

在明室没落,清廷入主中华的初期,陕西连年遭受旱荒和兵灾,非但陕北赤地千里,十室九空,便是陕中、陕南也是饥民遍地,加上满清兵力所至,视汉族民众为征服的民族,官吏狐假虎威,鱼肉百姓,更是水深火热,苦不堪言。宝鸡县区的人民,那时便在这种环境下渡过一个极困苦的时期。在这时期,而且发生了一桩悲壮的流血故事。

这桩故事发生当口,正值深秋寒风砭骨之际。

有一夜,天上一钩凄清的月色,和满空闪烁的寒星,笼罩着黄土高原上的金台观。观中几个香火道士,大约为了发生那桩流血故事的影响,已逃得一个不剩。观外一对巍然对峙的铁华表上,却挂着许多血淋淋的脑袋。

如果仔细数它一下,挂着的脑袋,怕不下二三十颗。从脑袋滴下来的颈血,湿了华表下面一大片黄土。似乎砍下这许多脑袋,还没多少日子。

距离两支华表几步以外,矗立着一块高脚木牌。牌上贴着官方告示,月色微茫,看不清告示的笔划,不外乎“聚众作乱、格杀勿论”等官话。

离开金台观一段路,在一座黄土坡脚下,搭着两座兵帐,蒙古包似的静静地搭在那儿。刁斗无声,四野寂寂,看不出兵帐内,有多少兵士睡在里面。只营帐前面一支长竿,高挂着一盏明角红风灯,下面木桩上拴着几匹军马,在那儿摇尾蹴蹄,时时发出马喷嚏的声音。

这样夜深景惨、人影寂寂的金台观,忽然从观旁跃出一个人来,一伏身,便跃上围墙,再窜上金台观屋顶,活像猿猴一般,伏在屋脊的上面,向下面黄土坡脚下两座营帐瞧了一回,一转身,一个“乳燕辞巢”,如像燕子一般,窜到金台观后面去了。

这个人就在金台观后墙上一停身,听到墙脚下面轻轻地发出一声“嘘”,又从墙脚黑暗里窜出另一个人来,墙头上的人把身体一晃,急跳下墙去,便和墙脚下面的人会合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谈起话来。

“南宫师哥!我们在县衙监牢内,找不着铁师叔的踪影,这儿华表上许多头颅,也没铁师叔在内,大约因为他是自己投案的饥民头儿,监禁在秘密处所了,事情这么糟,我们怎么办?”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余岁的英俊青年,一张白如冠玉的俊俏面孔,故意搽了许多灰尘,包头缠腿,一身劲装,外面却罩着一身破烂乡农的衣服,背着一个薄薄的长形包裹,这人姓钟名秋涛。

“钟师弟!最糟的,就怕那女魔头也从这条路上闯来。至于铁师叔,我想不至就地处决,刚才我们越城而进,暗地探监,虽然一时找不着监禁铁师叔的处所,我们不是探出县衙内一队军健,督率几个木匠,连夜在那儿赶造长行囚车么?我想定是押解铁师叔进省用的,看情形,大约长安回文到时,就要起解,事不宜迟,师弟先走一步,赶快去通知许家姊妹,不论用什么法子,先得拦住那位女魔头,不要趁火打劫,然后我们在虢镇到扶风一带地段,把起解的铁师叔截下来,决不能让囚车过武功。如果一过武功,长安已近,人烟较密,便没法下手了,师弟快走!我在这儿,暗探动静,押解囚车一启程,我便随着他们,到前途和你们会合,只希望那位女魔头不来扰乱才好。”

这人复姓南宫,单名弢,年纪比钟秋涛大了八九年,已经三十出头,长得豹头环眼,紫膛面皮,个儿也比钟秋涛高出半个头去。身上装束,两人都差不多。这两人原是同门师兄弟,情逾手足,而且两人都是明没亡国大夫的后裔,仗着一身武功,隐迹风尘,形同游侠。

这两个英壮游侠,突然在金台观深夜出现,诡异的动作,闪烁的对话,以及金台观前铁华表上面挂着的累累人头,究竟怎么一回事呢?原来这里面包含着一桩壮烈奇惨的故事,这故事发生于两位游侠到金台观不久以前。

陕西地处高寒,深秋叶落,西北风一阵比一阵紧。宝鸡四乡的穷民,经过了几年旱灾兵灾,家室荡然,个个都已成了囚首鸠面的哀鸿,身上还只一领破单衣,肚里多塞着树皮草根,能够弄一顿热热的稀粥喝的,便是天字第一号的福人,在这样惨况之下,怎禁得阵阵作凉的西北风,只冻得他们瑟瑟直抖,肚里饿得吱吱乱叫,突然听得宝鸡城门口贴着告示,县官儿居然动了恻隐之心,想到了百姓身上无衣,肚内缺食,煌煌告示内,写着会同地方士绅富室,举办急赈,不日发放捐募的衣服粮食,而且四城还要搭棚设厂,收容穷无所归的老弱,种种抚辑流亡、赈恤灾黎的话,皆是仁至义尽,天地都要感泣。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四乡穷民,欢声振动天地。大家伸长了脖子,望着县太爷这点天地之恩,早一天发放,早救活几条穷命。

哪知道光阴飞快,一天天过去,县太爷告示上举办的急赈,还没看到一点影儿,城门口贴着的告示,已被一阵阵西北风,吹得四分五裂,只剩下了告示的白纸边儿。大家盼望的急赈,还是在半天里飞,简直越等越没影儿,暗中一打听,才知县太爷和当地劣绅恶霸,上下其手,藉急赈为名,捐募的银两确实可观,却悄悄私分,塞在自己腰包里了,一面有意推宕,说是“本县兵灾之役,流亡太多,无业游民,良莠杂居,为治安计,应先编户设保,厉行清乡,然后再举办急赈,好在未到严冬,急赈无妨从缓”等掩饰之辞。

这一来,四乡饥着肚皮,天天盼望活命的急赈,变成了画饼充饥。陕西人民素来强悍,虽然饿得有气无力,也动了公愤。大家众口一辞,说是县太爷装聋作哑,不管小老百姓不要紧,何必拿告示骗人,而且利用急赈的美名,募捐肥己,实在太无良了。

公愤一起,如火燎原,每人高擎着一炷香,拖女带男,扶病携老,像潮水一般,从四乡涌至各城门口,哭声震地,口口声声责问县太爷:“四城贴出的急赈告示,算数不算数?老百姓都要饿死、冻死了,到底发不发?”

城外震天动地的哭声,把城内那位汉军旗人的县太爷,吓得麻了脉,躲在县衙内,一个劲儿喝令紧闭四城,又一个劲儿喝令宝鸡城内所有军健,上城防守,保护县城,一面又悄悄派人赶往大散关总兵衙门求救,捏称莠民聚众作乱,包围县城,火速派兵驰救,镇压地面,以免扩大。

他自以为得计,只要紧守城门,等候大散关救兵到来,便可一天云雾散,城外千万灾民,哭断了肠子,也不在他心上了。

城外的灾民,越聚越众,哭声变成了骂声,渐渐的石头瓦块,像雨点般往城上飞。城头上防守的军健,人数不多,而且多半也是本乡本土的人,对于城外潮水般的灾民,何尝不抱着同情,砖头瓦块雨点般飞上城来,手上虽拿着弓箭,虽然县太爷有格杀不论的话,也不好意思张弓搭箭,射死同乡同土的苦哈哈。住在城内的人们,除出富厚的绅商士宦,怕灾民涌进城来抢劫他的金银财宝,其余普通商民,谁不恨县太爷太已无良,谁不同情城外可怜的灾民。

这天晚上,城外聚集的灾民,依然不散,城内的商民也惶惶不安。城外城内,交织着漫天的怨气,县衙内的县太爷却依然灯红酒绿,邀请几个朋比为奸、为富不仁的绅士,窃窃私语,不断地打发人到城头上去眺望,只盼大散关总兵派遣人马到来。

这当口,城内靠着北城根有一排矮矮的土房子,都是小本经营的负贩和车脚之类,其中有一间土房,却是打铁匠的房子。平时人们走过这间土房时,常常瞧见屋内一个虬髯绕颈,身躯魁伟的中年汉子,不论冬夏,精赤着虬筋密布、浑似熟铜的上身,虎也似的站在炉砧边,一手用铁钳钳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一手举着铁锤,一下一下地打着那块红铁,叮当!叮当!一下一下的打铁声,老远便钻入街上人们的耳内。

这人很奇特,谁也摸不清他的身世,也摸不准他以前是不是打铁匠出身。大乱之后,流离的人们,从各地返乡,都是从新安家立业,只要听得这人一口乡谈,便认为本地人了。这个打铁匠是光身汉,没有家小,在这北城根发现他在这间屋内打铁,也只一二年的事。大家只知道他姓铁,因为人家初次请教他贵姓时,他指着打的一块铁说:“这便是我的姓。”左右邻居的人们,便喊他一声“老铁”,至于他什么名字?从哪儿来?以前干什么?老铁平时不大和人交往,连说话都不大多说,独往独来,人们除出知道老铁二字以外,便什么都摸不清了。

这个老钱,并没终年干这营生,有时把门一锁,走得不知去向,甚至几个月听不到打铁的叮当声,回来时,也不和人家说长道短,只要听得他屋内叮当声响,便知老铁回来了。

在四城灾民哭声震天的那晚上,老铁并没有出门,打铁的叮当声也没有间断。人们从他门口走过,偶然向他瞧一瞧,觉得今夜老铁和往常大不相同,一下一下的打铁声音,似乎比平常日子慢得多,打下去的叮当声,却显着力猛而音宏,再往他脸上一瞧,不由的要吓一跳。

只见他平时乱草般的满颊虬髯,这时像刺猬般根根的直竖起来,浓眉底下一对环眼,这时往外弩出,发出闪闪的凶光,衬着他高颧阔额,熟铜似的面皮和壮实的精赤上身,又被砧上那块红铁的火光,反映上去,活像社庙里塑着的狰狞黑判,胆小的瞧见他这副怒容切齿的怪相,准可吓得发抖。

人们从街上一瞥而过,瞧出他和往常大不相同,以为他受了人家的气。其实老铁这时耳听着城外震天的哭骂声,心想着县官和劣绅们的无耻行为,不禁悲愤填膺,怒焰上腾,又把他当年豪迈的素性,激发起来,心里只想杀几个人,出这口怨毒之气。可是他已届中年,饱尝了家破国亡的沧桑之劫,怒火虽然往上直升,自己还和自己较劲,极力想把这般怒火压下去,没有第二个法子,只好把钳在铁砧上烧得通红的那块顽铁,当作了县太爷和劣绅们,健膊一举,当的一声锤了下去,嘴上便切齿咬牙地骂一声“混账”!或者低喝一声:“妈的!总有一天,要你们的狗命!”

他这样打一下铁,骂一声,非但压不下胸中一股怒火,反而越骂越有气,他的打铁房又紧靠着北城根,北城外灾民聚得最多,连金台观山上山下都挤满了哭嚎的灾民,突然他又听到城外灾民们,众口同声地大喊着:“城内的老乡们,你们劝劝县太爷积德修好吧!”

这一声喊不要紧,老铁可真受不住了,猛地一声大吼,左手铁钳上一块红铁,连铁钳向门外一抛,右臂把长柄铁锤一挟,腾的一个箭步,窜到街上,左右邻居都惊得蹦出屋来,乱喊着:“老铁!你发的什么疯!?你要干什么?”

老铁真像疯了一般,邻居的喊声,满没入耳,瞪着一对弩出的怪眼,飞一般向北城门洞奔去,北城的城门当然也紧紧地关着,而且还加上一具大铁锁。城洞内由一位巡检,带着几个士兵守着,一瞧老铁大踏步奔来,大家平时也认识他,那位巡检还不防他有甚举动,迎着他喝问着:“你来干什么?我知道你气力不小,你想讨点赏,最好上城帮点忙去。这儿没事,用你不着……”

一语未毕,老铁已奔到他的面前,铁锤一举,卜托一声,那位巡检连啊哟一声都没喊,脑浆崩裂,往后便倒。

巡检身后几个士兵齐声惊喊,吓得没做理会处。老铁却不愿杀他们,右臂依然挟着铁锤,左臂一抓一掷,把几个士兵像稻草人似的,掷在城脚旁边,赶到城门近处,举起铁锤,当的一下,便把那具大铁锁打落地上,铁锤向地上一放,左右开弓,两臂齐力,吱喽喽一声响,便把两扇紧闭的城门开大了,一伏身,捡起铁锤,腾的跳出城外,跳上一个土坡,举着铁锤,大声喊道:“城门被我弄开了,你们快进城,找那混账县官儿说理去!”

他这一嚷不要紧,城外高高低低遍地站着的灾民们,山崩地裂的齐声大喊:“进城呀!进城呀!”挤在城门口近处的人民,已经有不少抢进城去,只要有几个大胆的先抢进城,后面的人们,便像汹涌的波涛,向城内滚滚而进,宛似一条人流,从城门洞内灌了进去。

城墙上的军健们分守四城,人数原不多,下面有人斩关落锁,放进一股人流,城上的守军们还有点莫名其妙,只要城门一开,这样汹涌的人流,凭这少数的军健,再也无法阻挡,反而悄悄的溜掉了。

城外土坡上站立着的老铁,这时却觉得胸中奇畅,一股怒火顿时消释得干干净净,一动不动的眼瞧着无数灾民,汇合了一股人流,如水归壑般注入城内,觉得这是一个奇观,而且这个奇观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至于这股人流注入城内,发生如何变化,他根本没有转念到,连他自己在这时,是否随流返进城内,再去叮当叮当的打铁,也没有在心里转一转。只自己欣赏着,这股伟大的人流,是自己办的一桩痛快的事。

北城的人流一灌入城内,东、南、西三面的守城军健顿时发生了动摇,立时有人扒进城来,一样的斩关落锁,推开城门,灌进了三股人流。

这样每一道城门都灌入了一股人流,城内立时沸天翻地的闹得一团糟。进城的四股人流,没有组织,没有统率,身上缺衣,肚内缺食,外加汇合着一股冲天的怨气,一进城内,当然要像野火一般燃烧起来。

首先遭殃的,当然是该死的县太爷,火光冲天,一座县衙立时成了灰烬,大约连县太爷的尸首也化了灰;次之便是阔绅富商的大宅门,像洗过一般,抢劫一空,然后也难免播及到居民店铺。

这时宝鸡城内像开了锅一般,整整闹了一夜。到了天亮时分,涌进城内的灾民,个个欢天喜地,呼啸出城,依然变成四股人流,分向四门滚滚而出。不过进城时个个衣薄身饥,这时个个都衣上加衣,穿得臃肿不堪。凡是可吃可爱的东西,扛的提的,甚至合力抬着走的,都随着四股人流而去。

这一夜,宝鸡城内遭了一场空前大劫,算一算罪魁祸首,不是饥寒所逼的灾民,也不是见义勇为、斩关落锁的老铁,依然是那位汉军旗人的县太爷,和几个朋比为奸的劣绅们。不过晦气了一般良善的普通民户,无法避免池鱼之殃罢了。

城外的灾民饱掠而归,四城停止了哭嚎咒骂之声,城内却遍地呼妻觅子,哭爷啼女,一场伤心惨目的浩劫,一片悲天愤地的哭声,不在城外,却在城内了。到了中午时分,南城外角声鸣鸣,蹄声得得,从大散关赶来救应的二百骑兵到了。

救兵到来,无济于事,县衙已烧,县官和劣绅们已死,一城的浩劫业已造成。带队的军官只好重新再关城门,严禁出入,一面飞报省垣,一面派兵下乡,搜查劫掠为首之人。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为首的人物。这又晦气了住得离城近一点的乡民,随便拿来,杀戮示众,把首级高挂在金台观前铁铸华表上。

几天以后,省里又派了一支兵来弹压,新任县官也跟着来办理善后,明知一群灾民,铤而走险,咎在前任抚辑无方,致酿巨变,但是做官的都有一套官诀,绝不从根本着手,只图自己升官发财,博个能员的名声,非得拿获为首之人,解上省去,才算合辙。于是派队下乡,分头搜查,只要看得不顺眼,或者在他家中搜出一点可疑东西来的,便是参与劫城的乱民,立时就地正法,把首级挂在金台观前示众。

铁华表上脑袋一天天多起来,乱民为首之人,却终于没法缉获,本来没有为首之人,叫他们从哪儿捉为首的人去?

这时有一个人,听到灾民进城以后的结果,城内居民无端遭祸的巨变,以及官军到后,每天杀戮灾民,悬首示众的惨酷,越听越难受,越想越不是滋味,这时长吁短叹,难过得要死。这人不是别人,便是斩关落锁,大开城门,放进灾民的老铁。

他在那天晚上,立在北门外黄土坡上,眼看无数灾民,像潮水般涌进城去,心里痛快极了,心里一痛快,恨不得找个熟人,把这桩痛快的事,尽情的说一说,他想回进城去,城门洞已被灾民们拥挤得风雨不透,自己一想,我不是灾民,何必趁这热闹挤在一块儿,灾民们只晓得城门一开,蜂涌而进,也不知城内有个老铁,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城是老铁开的,而且开城的人,正立在城门口黄土坡上,看着他们进城,灾民们一个个直着眼往城内挤,大约连黄土坡上的人影儿,都没工夫理会。在老铁全凭一腔义愤,并没指望灾民们见情,看着灾民们像潮水般涌进城去,哈哈一笑,便向城外一条大道上走下去了。

他去的地方,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在平常人走起来,也得骑匹牲口,或者雇辆轿车,在老铁两条腿上,把这几十里路,满没放在心上。他去的地方,是宝鸡、凤翔之间的一个山村,地名棋盘坡,是个山重水复,地僻景幽的山区,隐居着一家姓许的人家。

这家人家,主人只有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太婆,和她两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大的名叫俪云,年已及笄,小的名叫俪雪,比她姊姊只小了两岁。两姊妹的父亲是明季名将,捍卫边疆,殁于战阵,生前和老铁是生死交情的结盟弟兄。

老铁当年,也是边疆十荡十决、百战余生的勇将。明室亡后,他才隐于打铁生涯,不时到棋盘坡看望盟嫂和两位侄女。

俪云、俪雪两姊妹生为将门之后,从小得着家传武功,近年又经老铁一番熏陶,两姊妹武功进步更多,已非常人所及。老铁孑然一身,在宝鸡城内并没有至好朋友,他只要心里一痛快,或者有点别扭,打铁的家伙一丢,屋门一锁,便奔棋盘坡去了,一去至少住个十天半月,再回宝鸡城。这夜,他又大步向棋盘坡走去。

天没亮,老铁已翻上棋盘坡近处一重高岗,再过一道险仄的石梁,穿出一条松径,便到了许家的柴门口。许家几间半瓦半草的房屋,是背山面溪盖起来的,两旁还有几家邻居,也是淳朴的山农。住在这种地方,大有世外桃源的风味。

许家临溪的柴门,并没关门,对门一条淙淙的溪涧上,搭着窄窄的木板桥,老铁走过板桥,便见柴门内一圈空地上,火光闪烁,围着四五个人,不知在那儿干什么?一进柴门,火把照处,才瞧出俪云、俪雪两姊妹都在场,正在督率几个邻居的壮实少年,当地开剥一只野豹子的皮。

老铁一进门便嚷道:“嘿!这只野豹子不小,难得的是这张好看的皮毛,大约是你们姊妹俩打了来的——”

老铁语音未绝,俪云、俪雪姊妹俩已迎了上来,争喊着:“铁叔!怎么在黑夜里赶来了?有什么事吧?……咦!走路还带着打铁家伙,大约走夜路,怕狼群围住你,可是铁叔怕狼带家伙,真还是头一遭呢。”

老铁哈哈大笑,把手上铁锤向篱角边一丢,向她们笑道:“不要惊动了老嫂子——你们姊妹俩真淘气,夜里瞒着娘,也满山打起猎来了,彩头还不小,居然被你们打下了一只野豹子,我来得真好,野豹子的肉我还真爱吃……”

两姊妹把老铁让进侧面一间东屋内,这间屋子原是老铁来许家时常住之屋,姊妹俩让座、沏茶一周旋,天也渐渐的亮了,姊妹俩问他为何半夜便跑来?老铁便把自己一篇得意文章,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了。

俪雪直说:“城门开得好,这许多灾民进城去,还不把那个混账县官,生生活吃了……”

俪云却皱起了两道柳叶眉,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向老铁瞅了瞅,缓缓说道:“铁叔!你这档事虽然办得痛快,但是四门成千成万的灾民,涌进了城,怕要闹出大祸来吧!?”

老铁猛地一激灵,腾的跳起身来,在屋内来回急走了几步,小声儿说道:“对!也许有你这一想?但是我想灾民们都是本乡本土的人,除出该死的县官儿和几个劣绅,是他们冤家对头,难免找着他们要出口恶气,旁的事,我想不至于做出来的。”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可打起鼓来了,一迈步,出了屋门,在屋外空地上来回大踱步,自言自语地说,“灾民们冻得冰了心,饿得红了眼,一进城去,也许闯出滔天大祸来,果真如此,我可作了大孽了,怎的我开城门时,为啥没想到的呢?不好!我不能在这儿呆着,我得回宝鸡去!”

他自己心上相商,叨唠了一阵,一抬头,瞧见东山上一轮红日已升上来,朝露都已散尽,剥野豹子皮的几个邻汉,和肢解的野豹子都已搬走,许老太太在中间屋内,已有了响动,他突然喊了一声:“时候不早,我得快走!”

俪云、俪雪姊妹俩赶出来喊他:“铁叔!你上哪儿去!”

他头也不回,只说了一声:“我得赶回宝鸡去!”便急急往柴门走去。

人刚到门口,门外脚步响,一个英挺俊秀的少年,穿着一身文生打扮,急步而入,几乎和老铁撞个满怀。

那少年一闪身,却一把拉住老铁,急喊:“铁师叔!宝鸡城内遭了大劫,北城根一带的人们,已乱喊着打死巡检,打开城门的人,便是师叔,我在城内寻不着师叔,料得定在此地,特地连夜赶来通知的!”

老铁一听这话,立时面如噀血,两眼睁得鸡卵一般,翻手一把拉住那少年,大喊道:“秋涛!你来得好!巡检是我打死的,城门是我开的,现在城内怎么样了?灾民们出城没有?你什么时候到宝鸡去的?宝鸡城内究竟怎样情形?快说……快说……”

他大声一嚷,俪云、俪雪已从东屋蹦出来,一见柴门口立着的少年,立时喜上眉梢。

俪云娇脸上似乎凭空起了一层红晕,两脚都不由得抢先赶了过去,娇声喊着:“涛哥!你老远的路,怎么赶来的,宝鸡到底怎么样了?”

那少年尚未答话,上面正屋门口,现出一位头发花白,面貌清癯的老太太,一手扶着门框,笑道:“咦!想不到铁叔和秋涛都来了,快进屋来谈谈。”

老太太这么一说,老铁没法不回身和这位老盟嫂打招呼。大家把老铁拉进了正屋,老铁和那少年都向老太太问候道好。大家在堂屋一落座,老铁又一个劲儿向那少年打听宝鸡情形。

这位英俊少年,便是本书开始,在金台观月下现身的钟秋涛。他是老铁已故师兄名震遐迩梅人杰的徒弟,和棋盘坡许家也有世家之好,暗地里老铁还替他做了月下老人,想把俪云与他配成夫妇,许老太太已一口应允,虽未当面言明,许老太太早已默认钟秋涛为未来娇婿。俪云、钟秋涛两人也心心相印,暗通情愫,只待举行一次仪式罢了。

钟秋涛也是个国亡家破,隐迹草莽的人物,常常住在宝鸡边境和甘肃交界的青石岩。因为青石岩内住着他师兄南宫弢。

这南宫弢也是个铜筋铁骨的义气汉子,和钟秋涛从小在梅人杰门下,同堂学艺。他是青石岩首户,和各地绿林魁杰,暗通声气,隐为一方之雄,把钟秋涛留在家中,同进同出,无异手足。

在宝鸡灾民围困县城头一天,南宫弢忽地从别处探听到老铁冤家死对头,在潼关开设威远镖局的飞天夜叉萧三娘,新近接了一批官镖,押运天水交镖,不日起程。这批官镖从潼关、长安一路下来,由渭河南岸,渡过北岸,到天水去,势必经过宝鸡。这条大路,老铁住在宝鸡城内,萧三娘也许已经探明踪迹。她心狠量窄,难免寻上门去,惹事寻非。

萧三娘本领非常,一柄斩金截铁的缅刀,八八六十四手五虎夺命刀法,和一袋枣核亮银镖,十二支追魂穿心钉,名震江湖,非常歹毒。怕的是老铁孤掌难鸣,疏于防范,吃了她的亏。

钟秋涛和南宫弢一商量,先由钟秋涛立时赶赴宝鸡,知会老铁。南宫弢再派人去探威远镖局起镖准日子,一得准信,再赶往宝鸡,会合钟秋涛,助铁师叔一臂之力。

两人商量妥当,钟秋涛连夜赶往宝鸡。不料他到宝鸡时,正值成千成万的灾民,涌进城去,以后城内乱得开了锅一般的当口。他仗着一身武功,也进了城去寻老铁,人寻不着,却听得邻居们躲在僻静处所,说出开城门放进灾民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师叔,心里暗吃了一惊,觉得这祸闯得不小,官兵一到,难以存身,料得老铁闯了这样穷祸,定已到了棋盘坡,慌不及几步赶到此地,多时不见俪云的面,心里也觉空洞洞的不好受,一举两便,便连夜赶来了。

钟秋涛一见老铁,非但报告了灾民进城的情形,把南宫弢得到萧三娘快来的消息也说了。老铁对于萧三娘的事,倒不放在心上,宝鸡城内的人们,知道打死巡检、放开城门的就是他,他也并没十分在心,只一听钟秋涛说出灾民进城,烧、杀、劫、掠,城内大乱,两道浓眉,立时紧紧地连在一起了,猛一跺脚,大声嚷道:“坏了!我做错事了,城内这场大祸,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再也没脸见宝鸡城内的人民了!”

虎也似的一个汉子,立时长吁短叹,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半晌没有抬头说话。许老太太和俪云、俪雪、钟秋涛几个人,再三譬喻劝解,也解不开他的百结眉头。

老铁在许家坐立不安的盘桓了五、六天,钟秋涛不断的到外面打听宝鸡的消息,老铁不断的听着宝鸡城内烧了多少房子,抢劫了几条街,遭难送命的有多少人,大散关骑兵到了以后,又怎样搜索乱杀无辜良民,新任县官又怎样决心搜查出乱民头儿,才能了结此案,办理善后……这种消息,每天钻到老铁耳内,都变成穿心的利箭,几乎把他急疯了。

又过了两天,老铁面色铁青的对着钟秋涛、俪云、俪雪,说出一番惊人的话来。

他说:“我早年驰骋疆场,早应该死于千军万马之中,偏偏没死,又偷活了许多年,尤其是偷活于异族征服之下,虽然我隐迹于打铁生涯,想起来也一样可羞可耻。那天晚上,听着城外这许多无衣无食的灾民哀号,激动了我久鬱不发的豪兴,忍不住打开城门,放进了北城外无数灾民,谁料到治一经,损一经,替城内无数良民放进了许多饥饿灾民,造成了这般大祸,最难受的,依然救不了灾民,反而叫灾民伸首受戮,现在天天被官军枭首示众,孰无天良,这样水深火热的局面之下,我怎能安心在此避祸,厚颜偷活于人世!现在宝鸡新任的县官儿,不是要拿到乱民首领,才能了解此案吗……”他说到此地,略微一沉,忽地一咬牙,一跺脚,胸脯一挺,哈哈狂笑道,“好!我现在情愿替千万灾民请命,到宝鸡去挺身自首,非但承认打死巡检,开放城门是我老铁干的事,我还直认自己是乱民的首领,让新任县官儿,拿我脑袋去请功受赏,在我为千万灾民而死,也死得不枉,和当年为国家捍卫边疆,死在千军万马之中,一样的光荣,同时,因我老铁做事鲁莽,替城内的人们招来了滔天大祸,也应该一死以谢宝鸡城内的老乡们,这样结束我老铁一生,最好没有了,我志已决,你们千万不要拦我!”

他说完这话,一声狂笑,便要迈步出门。

这一下,把俪云、俪雪两姊妹和钟秋涛惊得一齐跳了起来,死命把老铁拉住。俪云、俪雪更是声泪俱下,齐声喊着:“铁叔!铁叔!你这主意万要不得,你再往大处远处想一想!你不要忘记了先父临终托孤之重,更不要忘记了许多为国捐躯的同志们!卧薪尝胆,预备将来抵抗异族,恢复汉室的大志!”

钟秋涛更说得辞正义严。他亢声说道:“师叔!你数一数我先师一辈的人物还有谁?在我们一班后辈中,只剩下你师叔一人领导着我们了,你忍心丢下我们走吗?这且不去说他,师叔后悔着不该开城放进灾民,闯了大祸,其实师叔开城,完全是一腔义愤,并没有错,灾民进城变成了一大群饿虎,这是前任该死的县官激成的巨变,种下了的祸根,便是师叔不开城,相持一久,凭城上一点单薄的守卒,也抵抗不住四城成千成万的灾民拼命,即使勉强守得住,试问大散关救应的官军一到,还不狐假虎威,把手无寸铁,哀号四城的千万灾民,尽情杀戮吗?恐怕比城内一场大祸,还要死得多哩!师叔往这上面一想,再把两位世妹的话,在利害轻重上掂一下,便知师叔前往宝鸡自认乱首的一着,未免有点不值得了。”

三人再三的劝解,许老太太也闻声出来,说了许多话,说得老铁似乎哑口无言,坐在一旁,一声不哼。从外面看来,老铁好像有点心回意转,打消挺身自首的主意了。许家姊妹和钟秋涛还不放心,白天时时刻刻有一人绊着他,不断地说服他,想根本打消他这股心肠。不料第二天清早起来,到他房中一看,人影俱无。大约在半夜里,趁没人绊住他的时候,竟悄悄的走了。

老铁这一走,不用说,是往宝鸡挺身自首去的。走了大半夜,像老铁这样脚程,不到天亮,定已进了宝鸡城,无论如何也追赶不及了。他这一走,可急坏了许氏姊妹和钟秋涛。

老铁素性耿直,宁折不弯,一冲性的直进宝鸡城内,当然是有死无生,但是许氏姊妹和钟秋涛岂肯眼睁睁的让这位铁叔白白送死?三人略一商议,立时改扮行装,配好马匹,离开了棋盘坡,向宝鸡进发,好歹要救出这位铁叔来。

三人离开棋盘坡,走不到一二十里路,凑巧在路上,对头碰着了青石岩来的南宫弢。

南宫弢早和钟秋涛约好,是为了飞天夜叉萧三娘的事,预备到宝鸡会合钟秋涛,替铁师叔助阵,预防萧三娘记着旧恨,向老铁寻仇的。可是他走近宝鸡,在路上便听到灾民烧掠宝鸡城内的消息。他赶到宝鸡,城门口戒备严紧,白天不易进城,在城外一打听,才知老铁进城自首,到处都沸沸扬扬的讲着老铁杀人开城,今天突然自首的事。

有的说:“老铁不愧一个好汉,竟不怕死,单枪匹马的进城投案,而且不用三推六问,大步闯进城内,立时到官,自认乱民头儿。”

有的说:“老铁是疯了!不是疯子,那晚怎会去开城门?说他是乱民头儿,实在是冤枉,但是他毫不皱眉的投案自认乱民头儿,不是发疯,又怎会做出这种事来?”

城外沸沸扬扬的传说,却把南宫弢吓得不轻,料得自己师弟钟秋涛孤掌难鸣,定已赶到棋盘坡想法去了,便飞马向这条路上赶来,凑巧在半途上,碰着了钟秋涛和许氏姊妹。

四人下马,捡了僻隐之处一商量,决定许氏姊妹在离宝鸡二十里以外的隐秘处所,等候消息,先由南宫弢、钟秋涛改扮乡农,前往宝鸡北城外金台观隐身,到夜晚时分,先探一下城内县官对于自首的老铁,作何处分,只要没立时正法,还有法想。这便是本书开始,南宫弢钟秋涛深夜在金台观定计救人的因由。

两人算计老铁必定解省,钟秋涛立时先赶往二十里外许氏姊妹藏身之所,密筹沿途劫囚的计划,南宫弢仍然隐身宝鸡县城近处,随时暗探官方动静,随着押解囚车,到前途暗地会合。于是许氏姊妹和钟秋涛赶往虢镇扶风一带,布置劫囚车,救老铁的下手地段,一面还得沿途打探萧三娘的镖趟子,是否真个向这条路上走来,还得想法阻住萧三娘寻仇。

人手不多,凭这有限几个人,想保全老铁一条命,实在够棘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