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极易生猜,君恩不再来。

谗言疑酿锦,劲骨顿成灰。

谁念从龙绩,难逃市虎灾。

西风太液上,应听泣声哀。

常言道官高必险,又道是伴虎眠。正是扒得高,跌得重,君心一疏,身家不保。话说魏忠贤当日欲害王安,奈他身上没甚罪过,止有当日泰昌帝晏驾时,拿着一干乾清宫盗宝内官刘成等,是他拿的。此时已打死了三个,还留几个监候。又有李选侍移入哕鸾宫一节,也是他张主。后来问官将盗宝事情止坐栲死的刘成三人,其余要从轻发落。随有奏疏劝圣上加恩李选侍,这也是持平正论。他却就这上生情,尝替刘成等辨白道:“这些人不过为李选侍移宫,是搬的李选侍簪珥珠翠等物,并不是乾清宫镇国奇宝。只因王安与这干人有仇,又要乘机诈他钱,故此将他们陷害,其实是枉的。”又使客氏在圣上前诉李选侍苦楚,道:“李选侍当日也曾领泰昌爷旨,看管爷来。他生的八公主,也是泰昌爷骨血,爷的手足。只为王安怪他交通了这些外官,诬陷他要称太后,要垂帘听政,把他逼迁在冷宫。选侍气的上吊,八公主急的投井。爷须看先帝体面,怎么听信王安,把他母子冷淡在宫中,衣食也不得饱暖。”又或时在上前道:“今日他与外边某官结交哩,今日在某衙门讨分上得钱哩。”客氏讲,进忠便来做个证见,道:“这事果然有的。”进忠讲客氏便来帮嘴道:“这等委实可恶。”把一个上位聒得动疑了。那王安尚似在睡里梦里,全不知道。反因年纪高大,举动迂缓,又时来约束左右,不许引圣上游耍,圣上越不耐烦他,进忠却又将盗宝余党田寿等,劝圣上释放。就着他来谢恩,上个本道:“王安因要陷害李选侍,并诬奴婢,又为要奴婢银二万两,不与,故任意加赃陷臣死地。”魏进忠便在旁边证一个的确,激怒圣上便传一道旨,道:“王安交结外官,专权乱政,诬害无辜,逼迁妃主,着革了职,降充南海子净军。所有荫袭尽行追夺,一应家产尽行稽没入宫。”进忠便差几个心腹的当牌子头,竟到王安宅里宣了旨,拘了他管的厂印,追了他牌帽,要押发他起身。王安道:“移宫一事,爷自累有圣谕,盗宝一节,他们都有赃证,交结乱政,也须有实迹,咱和你见圣上辨一个明白来。”牌子头道:“圣上只着俺押你南海子充军,不叫抓你进宫,谁和你见驾去?”不知魏进忠已分付管宫门的道:“不许王安进见。”可怜一个王安,要辨不得辨,被这两个牌子头扣上铁索,押出朝门,大暑里,觅了个驴,骑往南海子去。这里已一面将他家产陆续起运到内库去了。当日牌子头覆了旨,又回了魏进忠话。

魏进忠满心欢喜,回到宅子里,只见这边李永贞、刘若愚、李朝钦一干内官,知道处了王安,晓得是魏进忠做作,都来问贺。那魏进忠坐下,向李永贞道:“李先儿好计,亏你拔得咱眼中刺哩。”李永贞道:“这都是爷的手段,只是这厮还该远远打发他到南京与凤阳去才是。他如今就在京城外,他的党羽还有,一时间或者有个他名下的官儿,替他称冤,哄的圣上意转了,即时取了他来,那时爷的厂印还不稳,还恐怕有害哩。”魏进忠道:“咋处?”李永贞道:“只除把他编摆死了就没事了。”魏进忠想了想道:“咱知道了。”次日又传一道旨,说圣谕南海子守铺净军王安,不许交通外人来往,如有人擅自行动,即便擒送法司究治。先时王安到南海子,还有两个掌家,三五个贴身毛实跟随,其余的都逃散了。正在那边闲讲,王安道:“不知圣上甚意故儿,把咱处置到这田地。”只见一个掌家道:“这还是前日霍给事本,说爷不是,不要爷掌司礼监印的。”根根脚又一个道:“是前日爷做主赶了侯巴巴出宫,如今他进宫,想是要报仇害爷。”正在那里猜度,不料外边一个内侍急急传将这旨来,众人听了,都面面相看,要去不忍,要留又怕拿问,没做理会处。王安听了,便两行泪下,对了这些掌家毛实道:“罢罢,咱一身做事,一身承当,怎么累及你们?你们自散下去罢。”只见这两个掌家道:“孩子们平日都亏了爷来,怎今日落难,便舍了爷去。”这些毛实道:“小的们自小随着公公,叫咱那里去,生死还随公公哩。”王安噙着泪道:“这也是你们好意,只是留你们在这厢干不的甚事,却又说咱背旨,连你们受害,不若散的是。只是你们散去,须寻一个有福有谋虑的,却不要似咱薄福,又这等疏虞,被人暗害,管你们不得到底。”说罢,放声大哭。这些人也都哭了一回,拜辞而去。弄得一个王安,凄凄楚楚,独自个坐着冷铺里,饭食也没个人做与他吃。再过几日,也是饿死数了。那魏进忠那肯放他,知他身畔没人,正好处置,又差了几个心腹,传着旨去取他命。这时王安在那边受不过饥饿冷落,也待寻个没结果,只见这几个人到来,已知道不好了,道:“莫不是上位爷赐咱死么?”这几个人道:“正是,上位着来取公公命哩。”王安道:“罢罢,咱服侍先帝三四十年,费了多少心力,是先帝一个心腹老奴,先帝崩,咱就该随死,如今已多活了一年。”说罢哭了一场,向北叩了几个头,便把绳子抛过梁去,套了颈子,拴了一个结,这几个人便把他脚下橙兀踢去,只见须臾之间,便已气断。这些人还怕不死,又停了一个时辰,方才放下。那魏进忠又差人来将他尸首拖在南海子边空地上,驾上些干柴,着上些黄豆焰腾腾地烧将起来。可怜:

辛苦从龙数十年,萧萧白发已蒙颠。

荣华未久遭谗谮,一日身消灰烬间。

一霎时王安尸骨都弄成灰烬,他又分付将他灰扇开,不存踪迹。后来他两个掌家,与这些家人知道王安死了,用了些钱与守海子的,要暗将他尸首埋葬,不知尸首已没了,只得向烧尸首处痛哭一番,祭奠而去。魏进忠这时自题一个本,道王安惧罪,自缢身死。那二十四监局,那一个不知道是矫旨杀的?那一个敢与他称冤?都摇手咋舌道:“不要惹他。”

次日传一道旨意,着魏进忠管理东厂,提督官校办事,他就公然到了任。先两个理刑百户参谒,后边这些校尉火长番子手,以次叩了头,他发付了一场道:“用心缉访,就是甚王亲国戚、官员、富户,犯法的都与咱拿来。有功的,咱这里重重升赏。若是懈惰误事,得财卖放,不与咱出力的,咱这里重重有罚。”他发放后,自进私宅去了。又过了几日,他知得秉笔太监王秉乾,是三朝老内相,做人极是本分清廉,可以驾驭的,却把他做个司礼监掌印。又复了李永贞秉笔职衔监着他。凡一应票本端,只要问了魏进忠方行。同官李实却于魏进忠有恩,值苏杭织造缺出,这原是个美差,他便把与他报恩,那李实正恐在里边权势相逼,惹他妒忌,领了敕,便驰驿到杭州,避了他。还有李明道,也是个老內相。又有个崔文升,是管御药局的,因泰昌帝崩,道他用药不慎,科道交章攻击,他恐怕有祸,也来依附着他,都得美缺。其余掌家,及名下官,或充近侍使他在御前打听消息,或管监局,或管库藏,分据要害,大半是蟒衣玉带。王安门下官儿,有那狡猾的,便跌身投在魏监并两掌家李永贞门下躲雨。有那呆的,不忿气的,都被摘去牌帽,轻则降做小火者,或私宅闲住,重则贬谪南京。把一个圣上前后左右,井各监局库厂,都是他一班私人。却又因侯巴巴为他排陷王安,把他一个儿子侯国典,与他兄弟客光先、客璠都传旨荫作锦衣卫指挥使。自己侄儿魏良卿,原已纳粟做了中书,他道中书升荫,不过做得一个鸿胪卿,他却题改武阶律.也荫了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外边大臣科道见他这等横行,明知是拒虎放狼,却也未敢轻易动摇他。他在里边越发放肆,恐怕圣上时日闲暇,便有工夫理论朝政,精神强旺,便有力量披阅奏章,他便蒙蔽不得,故意把狗马声色游玩的事引诱上位,经筵才罢,便请去西苑游船,把一个海子妆点得:

亭亭锦绮,榭榭笙歌,齐飞画鹢,冲开水底天光,遍列牙樯,界破空中云影。龙舟内列几行红妆翠袖,恍疑太液芰荷开。沙堤上排数队绣袄紫衫,恰似昆明李桃发。正是一片水中楼阁,何殊镜里游行。

但只是当时曾有人道隋炀帝来:

两岸垂杨映晚堤,三千殿脚傲花枝。

龙舟漂泊今何处,夜半月明啼子规。

那魏进忠只要哄诱圣上,那管前代兴亡可鉴,只说他肆无忌惮处。一日泊舟,圣上起身将登陆,从人簇拥太多,船重水涌,浪花直溅湿圣上袍履,船中岸上惊呼失色,进忠恬不在意,不肯止息。有时设朝方罢,请圣上看走马,只见西苑中排列些:

玉辔金鞍,锦(钅荐)宝镫;乌锥马,赤兔马,红霞连黑雾齐飞,黄骠马,紫骝马,魏紫与姚黄间发。竹披双耳,猛气犹想战场;花散满身,雄心不甘栈枥。一道尘□,足下果然风入蹄轻,数声嘶过,楼前自是穿花□快。

只是也有人道陈后主来:

马上安能治国家,佚游漫唱后庭花。

胡尘一夜乘风下,却令人嗟井底蛙。

这些内臣都短衣小袖,揽辔挥鞭,在那壁跑来抢去,希图赏赐。魏进忠也逞着自己有力,也在里边跑马。不知进忠骑的马是好里选好,比圣上骑的又加倍几分,走得风也似快捷,一时收缰不迭,直奔过御前,圣上又惊又恼,曾手挽雕弓,射杀进忠所骑的马,以警戒后来,他也全不在心,只是要把这些来夺圣上工夫,耗圣上心力,这都是有传授来的。唐时有个老猾内官,叫做仇士良,曾叫这些后辈道:“汝辈平日必引圣上以声色狗马之欲,不可使他闲,一闲便看书,见了历代兴亡不肯用我们,一闲便接见儒臣,他们日亲,我们日疏。”后来人多传诵他的言语,直弄亡了唐国。这原是奸臣专权乱政的要诀。此时科道官见进忠举动,交章弹劾,他却蒙蔽住了,不令圣览,反怪自己的名字,常挂弹章,特恳圣上改名做忠贤。时有侯巴巴在内,外又结交几个相知科道,又有这些羽翼宦官,恩宠日深,权势日重,造恶也便日大。正是:

但知一日弄权,那顾千秋遗臭。

毕竟魏忠贤如何作恶,且听下回分解。

王安有侠士气,李实有婆子气,进忠有枭獍气,永贞有鬼魅气,阉类亦多别已!然使枭獍与鬼魅合群,则阴幽济其搏攫.而愈毒矣!侠士固触之而死,婆子顺之而亦死,人亦何不为触而为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