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粪船上人一时贪嘴,吃了伍作霖掉下来的几个烧饼,后来听得伍作霖说里头放着砒霜,吓得他七魄齐飞三魂出窍,跪在伍作霖面前,求他解救。又听得伍作霖说只要吃些人粪,便好解得砒霜,他听了十分欢喜,不顾好歹,双手捧起来,只顾向口中乱塞。那知他虽然怕死心重捏着鼻头咽了下去,毕竟脾胃里头的气息,和这个东西是大不相同,那里受得这许多污秽,忍不住一阵恶心,把先前吃的烧饼刚才吃的人粪,一齐呕将出来。只呕得他头晕眼花,喉干气咽,呕了一会,方才止祝觉得心口还在那里别卜别卜的乱跳,心中暗想幸而吃了些儿人粪,把砒霜呕了出来,大约可以不碍的了。想着好似在鬼门关上逃回来的一般,慢慢地走到岸上,对着了作霖说道:“如今我吃了下去,一齐呕了出来,可还要紧不要紧?”伍作霖忍着笑,连连地答应他道:“你只顾放心,吃了这许多人粪,毒气已经解尽,是不妨事的了。”粪船上人听了,方才觉得放心,不免谢了伍作霖一声,正要走上船去。伍作霖连忙叫住他道:“且慢,我还有几句话。”粪船上人听了,便立住了脚,回过身来。只见伍作霖哈哈大笑,抢上一步拍着他的肩头问道:“朋友你方才骂我们是吃屎长大的,如今看起来我们倒没有吃屎,你倒吃了一肚皮的稠粪,到底还是我们吃屎还是你自家吃屎?

你以后还敢这样的随口骂人么?”粪船上人听得伍作霖这般说法,心上方才明白过来。晓得他有心撮弄,报那辱骂的冤仇,心上十分焦燥。但是已经吃了下去,无可如何,又是他自家怕死,情愿吃的,伍作霖又没有勉强着他,上了他一盘恶当,却只好放在心上,发作不出来。只觉得满面羞惭,一句话也说不出,便不开口,扭回身子便奔上船去。金良士和柳君权到了这个时候,方晓得伍作霖因为平空的被那粪船上人骂了几句,心中不忿,却又想不出个对付的法儿,所以抠心挖肚的想出这个主意。明晓得他们种田出身的呆货,第一怕的是死,第二爱的是钱,便去做了几个烧饼,又夹着两张钱票,故意进门的时候,掉在地下,却躲在大门里头,在门缝里往外张看。见那粪船上人,果然走上岸来,拾了回去。又看着他把几个烧饼,一齐吃卞肚去,方才装出慌慌张张的样子,从门内直奔出来,四处寻找。又故意说几句惊心动魄的话儿,钩得那粪船上人,自家来问。果然入了他的圈套,跪着求他解救,情情愿愿的吃了许多的粪汁,还在那里自家欣幸,差不多这条性命已经是拾到的一般。却那里想得到是伍作霖的鬼计,有心捉弄着他。当下金柳二人见了这般情景,已是澈底分明,心上十分佩服,想着那粪船上人吃粪的那种样儿,又一个个放声大笑,直笑得拍手打脚曲背弯腰,方才罢了。那粪船上人吃了伍作霖的大亏,从此不敢再停在他家门口,你想这伍作霖的心思可刻毒不刻毒!

伍作霖在杭州省城里头做了十年刀笔,像这样的事情,也不知多少,在下一时也说不上来。大家听得伍作霖的名儿,一个个头昏脑胀,没有一个人不怕他的。差不多杭州城内一半都是他的冤家,那名气传得更加开阔,竟有外府州县的人为了打官司的事情,特地赶到杭州来,请教他的,却狠狠的积聚了些家产,居然竟是一个素封的样儿。他又晓自己的冤家太多,恐怕要受了别人的暗算,便花了几千银子,捐个例监,请个枪手和他入场代做,又走通了房官的关节,发榜出来,居然高高的中了一名经魁。伍作霖中了一个举人,愈加无恶不作,欺压邻里,鱼肉乡愚。那一班市井中人都怕他是个举人,那里敢和他较量。伍作霖自己也觉得摇摇摆摆十分得意,八面威风,比先前更是不同。慢慢的伍作霖的名气,传得大了,历任州县,也有些风闻,想要访他的劣迹,无奈这伍作霖虽然做着讼师,却是万分狡猾,无论什么人来请教他,他从不肯轻易落笔,只是口中说着,叫人替他钞写出来,所以他做了十多年的刀笔,竟拿不着他做讼师的真赃实据来,地方官也无可奈何,只得罢了。

如今且把伍作霖一边暂时按下,再提起一个人来。只说杭州钱塘门内,有一个积租的米商,叫做赵北山,家产甚是殷实,只是少年无子,直到四十八岁上方生下一个儿子来。赵北山因是中年得子,溺爱非常,真是恨不得把他顶在头上,擎在手中,百顺千依,要一奉十,渐渐的把个儿于的气质,惯得桀骜不驯起来。不要说是别人,连父母也不在他眼里。赵北山溺爱儿子,舍不得与他计较。直到十岁上,方才请了一个饱学名师和他取了一个学名,叫做赵小山,叫他上学读书。不想这赵小山从小骄纵惯了,那里肯认认真真地读书,候着先生一个不当心,便如野马一般,一溜烟跑了出去,再也不肯回来。及至先生叫人去把他找了回来,他又不服先生的教训,倒反指手划脚,把先生冲撞了一阵,把个先生气得目瞪口呆,忍不住举起戒方来,打他几下。赵小山自出娘胎,从没有受过什么责罚,现在被先生打了几下,便呼天顿地的大哭起来。赵北山在外面,听见了儿子的哭声,晓得定是先生在那里打他,好似剜他的肉一般,连忙三脚两步的赶进书房,苦苦的替他儿子求饶。先生却情不过,只得由他,把儿子搀了进去。自此之后一个月里头难得几天,赵小山肯到书房坐坐,到了书房,又不肯好好的读书,惹发了先生的性子要打他时,戒方还没有搁到他的手上,他早神号鬼叫的哭将起来。赵北山听了又要赶进书房,替他告饶,呕得先生急于便要辞馆。赵北山又央了别人,苦苦的留住他。先生见赵北山这样的溺爱儿子,乐得自家快活,吃他的现成饭儿,正是两餐老米饭,一枕黑甜乡,就是这样悠悠忽忽的过了几年。赵小山长成了,天地玄黄都念不出来,先生实在看不过,辞馆走了。赵北山对着人还把他儿子说得十分聪颖,好像是人间少有地上无双的一般。赵小山渐渐的长到十七岁,专爱和那一班无赖,混在一堆,一天到晚除了赌钱吃酒之外,没有他的事儿。赌输了钱,便问赵北山要,赵北山原是个一钱如命的人,给了他几次,觉得有些肉痛起来,便支支吾吾的不肯给他。赵小山见他父亲不给,便不论什么东西,拿了就走。赵北山气得发昏,又舍不得打他。也有亲戚劝他早些和儿子娶一房媳妇,或者他成了家业,竟肯收心向善,也未可知。赵北山听了不错,就急急的和他对了一头亲,拣个日子,娶了回来。新人的相貌倒也不差,只是素来娇惰,好吃懒做,和赵小山竟是个天生的对儿。赵小山听了枕头边的说话,越发的暴戾起来。有一天,赵小山出去赌钱,输了回来,要问赵北山要一百两银子,赵北山不肯道:“我那里有这许多银子,供给你这般挥霍!你这孩子一些儿甘苦也不晓得,只晓得伸着手儿问我要钱,你那里晓得当初来的时候,何等艰难,如今却被你轻轻易易的用得这般松快,要照着你这个样儿将来一定有讨饭的日子!”赵小山听得他父亲不但不给,还咕噜了他一场,不觉两眼圆睁,大怒道:“我不过问你要一百两银子,你就有这许多噜苏的话儿,将来你死了看你带到棺材里去!到了那个时候你的这些家产,还不是都是我的。难道你还能看住了,不叫我用么?我劝你还是看破些儿的好。”说着又冷笑了几声。赵北山素来忌讳极多,最怕人家说死,如今被自己的儿子指着脸骂了一场,又正犯着他的忌讳,只气得浑身乱抖,气喘声嘶的道:“你这个忤逆的畜生,我十数年的心血都费在你的身上,想不到你如今长成了,竟会骂起我来,还要咒着我死,你这个畜生究竟存着什么心肠!

我就是快快的死了,你可有什么好处?”赵小山听了又冷笑道:“一个人就是活到一百岁,也总是要死的,你怕人家说死,难道就不死了不成!”赵北山听了更加气得面青唇白,气喘吁吁地赶上前,一把拉住了赵小山的衣服,战抖抖的举起手来,正要打他。那赵小山忤逆惯了的,那里把赵北山放在心上,见拉住要打,他轻轻的一摔,早把赵北山摔倒在地。赵北山年纪高大,两脚虚浮,这一交就把他跌了个发昏章第十一,一时扒不起身,嘴里高声喊起忤逆来。赵小山听得清楚,吃了一惊,也不去扶起,竟自拔起脚来,一溜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这里赵北山家里的人,听得赵北山直着喉咙在那里喊叫,慌忙赶了进来,把他扶起。赵北山还是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定了一回神,方才好了。不觉咬牙大恨起儿子来,暗想我平日之间,把他这样的珍爱,费了许多心血,用了无数银钱,他竟是一些儿孝心没有,只晓得伸手问我要钱,今天没有给他,就把我这般毁骂,还被他推了一交,天下那里有这样忤逆不孝的东西!照这样看起来,不是什么父子,竟是前世的冤家了。我这一点儿薄薄的家财,这几年用在他的身上,已经不少,那里经得起他这般挥霍,将来我这几根老骨头,叫我倚靠谁人,这总是我自家不好,过于溺爱了他,把他惯到这步田地,现在就是后悔,也后悔不来的了。想了一会,想不出个拘管他的法儿,忽然想着了个主意道:我何不竟到当官去告他的忤逆,也叫他晓得我的手段,以后对着我不敢这个样儿!想定了主意,也顾不得儿子,迳自走到钱塘县,击鼓喊冤。钱塘县把他传了进去,问了几句,赵北山照直诉了一遍。父母告儿女的忤逆,是没有不准的,立刻在堂上出了火签,派了四名差役,去提赵小山,打算要把他提到当堂,严刑惩办。

只说赵小山把老子推了一交,自己却逃了出去,原到赌场上来,和那班无赖作伴。从来赌场上的信息最灵,赵北山到塘县去告忤逆的事情,早有个同赌的无赖晓得了,便忙忙的赶到赌场报信,叫他赶快想个解释的法儿。赵小山听了大惊,吓得他屁滚尿流,魂飞魄散,那里想得出什么法儿。想要逃走,身边又没有一个钱的盘缠,又不敢回去,只是大睁着两只眼睛,呆呆的一筹莫展。就有个无赖对他说道:“这个事情,没有别的法子,只去找个有名的状师,求他出个主意,或者解释得来,也未可知。”赵小山道:“我又不认得什么状师,叫我那里去找?”

那无赖又道:“现在杭州有名的状师只有伍作霖一个,无论什么天大的官司,只要经过了他的手儿,没有不赢,我看你还是赶紧去和他商议,想来他一定有个法儿。”赵小山听了略略放心,便请那无赖和他同去,一路遮遮掩掩的,幸而没有见差了。

到了伍作霖门口,敲门进去。伍作霖恰好在家,看见赵小山这等慌慌张张的样子,晓得生意到了,便让他坐下,问他有什么事情。赵小山从头到尾,诉说了一遍,要请伍作霖想个法儿,只要这件官司松了下业,定当重谢。伍作霖作听了略略沉吟了一回,向赵小山笑道:“这件官司你倒不要看得十分轻,可大可小,可重可轻。若要办得重些把你办个长监,还是便宜你的。

正是:堂前你子,忽成鼠雀之争;掌上回文,巧用连环之计。

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