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出去的时候,十一点钟已在描档地敲着。我因着这件疑案盘踞在脑海之中,一时也不能入睡。夜气既凉,身体上舒适得多。我洗了一个澡,宽了衣服,赤足跟着拖鞋,躺在一张靠窗的藤椅上。那窗外的虫声在卿卿地唱歌,和着一阵阵凉风弄叶的沙沙声音,仿佛合奏着一种幽咽细碎的雅乐。我坐在窗口吸着纸烟,身体虽已有些疲乏,脑中的思潮却仍激荡得非常厉害。

我起初的观念,料想这两个弟兄必有一个含着阴谋毒害的意念。就情势而论,守恒既是庶出,又非常浪费;守成和他的母亲因他如此,又欺他孤立无助,或者就发生了谋害的计划。因为从守恒的学费仍须冯母供给,可见这兄弟俩还没有分产。那末守成如果把这异母的哥哥守恒谋死,既可以减免不时需索的累,又可使全部的财产归他——守成——一个人独享,在情势上确有可能。霍桑当时似乎也抱着这一种推想。他向冯母究问守恒回家后吃过什么东西,明明也着眼在这一点上。

不过这谁想有一个显著的冲突之点。守成怎么也会同时中毒?我起先曾默自忖度:或者那不辜的人偶一不慎。铸成了这一个大错;或是因着别种意外的缘因,就酿成了两个人同时中毒的结果。可是我们回寓以后,因着汪银林的消息,这推想使完全推翻。因为他们俩既然同是在酒铺里中的毒,可见并不是家庭的阴谋。

三只酒杯中只有一只无毒,可知这案的主凶一定另有第三个人。这个人是谁?

我们虽已知道守成有一个老年的朋友,先时曾在一块儿同饮,但是这老人是个什么样人?此刻是否已经逃走?霍桑又从那里去探听?这都是不易解答的疑问。我又推想到这阴谋的动机。二冯的父亲既因当差役起家,难免没有怨仇。因为逊清时的衙门差役,往往孤假虎威,欺诈压迫,无所不为,结怨的事难保没有。莫非有什么受怨的人不能向那已故的老冯报复,故而在他的儿子们身上下毒手吗?

我反复地推索,终于寻不出一个确切的理解。直到夜半后一点多钟,我还不见霍桑回来,只得先自回房。我因着思索过久,脑力也有些疲惫,一到床上,便即酣睡,连霍桑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曾听得。

第二天早晨,霍桑又比我先起。在我下楼的时候,他的惯例的清晨户外运动已经完毕回来。早餐既毕,回进了办公室,我便忙着向他发问。

“霍桑,你昨夜的奔波可已有什么结果?”

“有。凡我所要知道的一切都已查明白了。但我还须等待一下。你如果能再耐心些,这案子随时有解决的可能。”

我的精神自然被他这句话提振起来。

“你可是已经把那第三个老年人查明了?”

“没有。我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们如果需要他,炳泉认得出这个人,以前也看见过,汪银林一定可以找得到他。”

这未免太“如意算盘”了吧?假使这个人已经远随,汪银林难道也一定找得到?何况连这个人的姓名都不知道?

我又问:“那末你得到了些什么?这案子的真凶?还是那凶手犯案的目的?”

霍桑忽又用着迟疑的神气,低垂着头。

“包朗,对不起,我还不能发表。”

“为什么?”

“我要等医院里的消息。”

“什么样的消息?”

“一个人死,一个人活。”

“唔,你在等一个人死?”

“这有什么办法?他们两个人都中了毒,医生已在尽力施救。我不是医生,有什么法子可以挽救?”

“要是那两个,都不死?怎么样?”

“那我至少必须先向医院方面证实一下,才能发表我的意见。”

“唔,是不是又是卖关子?”这是我脑子里的猜想,并没有形成口语。

霍桑自顾自地继续:“那酒铺的堂官告诉我,守成平目很和悦可亲,不像会和人结怨。昨夜这三个人中间,守成饮酒最多,谈论也最高兴;他又时常执壶敬酒。眼前最切要的一个问题,就是究竟是哪一个人下毒在酒壶中。这一点我还不敢确定。昨夜我从东源酒铺里出来以后,我还曾去见过另一个人。这个人叫朱锦章。你可也知道?”

我寻思道:“他不是南京大学的化学教授吗?他时常有作品在报纸上发表的。是吗?”

霍桑微笑着应道:“正是,你的记忆力很好。我和这人有一面之缘。我料想在夏天晚上,人家睡得晚些,故而冒夜去访他。他果然接见我。我就把这件案子的疑问向他询问——”

滴铃铃!……滴铃铃!

电话的铃声割断了霍桑的话,我未免有些扫兴。我勉强立起来接活,那是德济医院里李医士打来的报告。冯守成在天明四点钟光景已经死了。霍桑一听这个消息,忽而挂着两手连连点着头。他烧了一支纸烟,把身子仰靠着椅背,又把两手抱着右膝,显出很闲豫的样子。

他说:“唉!果真不出我所料!现在我想我不必再往医院里去了。我的推想已完全成立!包朗,你不必再怨我卖大子!现在你不论发任何问句,我都可以提前答复。”

我高兴地答道:“很好!你先告诉我谁是凶手。”

“冯守恒!”

“冯守恒?可是守恒故意谋杀他的弟弟?”

“是、他是故意谋杀的。”

“目的呢?是不是夺产?”

“是。他想独吞产业。”

“但守恒自己也是中毒的啊!难道这是他假装的?”

“不,这倒不是。假装决不能这样子真切。并且李医士已经验明,两个人的胃中同样有毒。”

“那就奇了。可是他偶然粗心,自己也误饮了有毒的M?”

“也不是。他饮毒酒的时候,明确是知道的。”

我还是莫名其妙,呆住了答不出话。

霍桑又说:“你觉得奇怪吗?其实这就是他阴谋的狡偿处。你想他自己既已中毒,谁再会疑信他就是下毒的人?”

“晤,是一种苦肉计!”

“哎!这果真是角偿的!可是也太冒险了。假使他也因毒而死,那岂不是客人自害?”

“包朗。不会。你尽放心!我可以给你保证,他决不会死。”

“这又难解释了。难道守恒所饮的毒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吗?”

“他所服的毒也许比较少些,但他另有免死的方法。”

“幄?什么方法?”

“你还不明白?”

“是啊,我当真不知道。你总已知道了吧?”

“是,我是知道的。但你自己也研究过化学,总知道蛋白质有凝敛毒质的作用。昨晚上我们在守恒的卧室中发现两个蛋壳,这蛋壳并不曾煮过,却只在热茶中烫了一烫。”

因此我便成立了最初的推想。我知道一个人若使胃中先有了蛋白质,等到毒质入胃,便能使蛋白所吸收凝聚,不会渗入血液,只需施一番呕吐的手术,毒质便能完全吐出。在数星期前,我在中华医学杂志上见过一段新闻。有一个女人误服毒药,幸亏那女人在中毒以前,恰巧吃过几个生鸡蛋,竟因此救了伊的性命。

所以昨晚上我一看见蛋壳,便记起那个故事,随即构成了这个推想。

“唉!这故事我也听得过,原是很普通的。那蛋壳我也一样瞧见的,可是我竟想不到把它关合到这案情上去。”

霍桑吐了一口烟,把那抱着的右腿摇了几摇,微笑答道:“当侦探的也是一个‘人’,原没有什么超自然的神通;唯一的关键,就在能注意这种细小之点,并且肯随时随地运用他的脑力罢了。”

我点头道:“不错,我很佩服你的目光周瞩。但你当时可就怀疑守恒?”

“不。第一步我知道这一定是家庭问题,不过还不知道谁谋害谁。我们听得冯母说守恒浪费,我又见他的皮包中除了几件旧衣以外别无长物;因此料想他是家庭中的一个浪子。所以若使假定守成母子为着要除去一个赘疣,故而设计把守恒谋害,原是很可能的。同时守恒如果习于下流,因浪费而企图夺产,进而产生这个阴谋,也同样可能。但这只是初步的假定,我还应进一步查明了守恒平日的品行,才能下确切的结论。

“守恒是在南京大学读书的。我记得朱锦章就是那大学的教授,此刻也放假在上海。所以我就连夜赶去见他。他果真知道守恒,说他是一个无赖的少年,平日赌博押妓,无所不为,因此欠了不少债款。其实他在上学期已被校中斥退了。这一点他的大母和弟弟分明还不曾知道。他在校中时,只有化学功课还有心得。因这一来,这案的关节又加重一点。”

我听了这一番解释,前后的真相已逐渐明了。略停一停,我又继续向霍桑质问。

我道:“这样,可见你对于这件案子早已明白。但我先前问你的时候,你怎么还叫我忍耐,不肯直截告诉我?”

霍桑又吐出了一串烟四,庄容道:“包朗,你不能怪我。你岂不知道,我先前所凭借的,还不过是单纯的推想?在得到实证以前,我又怎能轻易发表?我本预备到医院里去,瞧瞧守恒守成的呕吐物中是否当真含着蛋白。你总知道人事的变幻千绪万端,推想和事实往往会有相反。我怎能不谨慎些儿?这案子的关键,就在蛋白在什么人的腹中,才能指定那人就是正凶。故而我打算先往医院里去证实一下,然后再发表意见。刚才李医土的电话,报告守成已死,守恒却没有死。我才敢确信我的难想果已成立——主谋的是守恒,不是守成。守恒大概自己觉得浪费不堪,迟早会受家庭的嫉视,所以就先发制人。包朗,现在你总可以明白和原谅我了吧?”

我谢过道:“这话不错,我当真不能怪你。这样说,这守恒确很刁恶。他现在虽决不会死于毒药,但因着你的证实,大概还逃不掉法网吧?”

可是人事的变幻果真是匪夷所思的!霍桑的话立即得到了印证。在这当儿,霍桑还没有回答,电话的铃声又一度响动,我接了一听,又是医院里来的消息。

冯守恒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