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丛火光,将小伙计小四子惊醒了一喊,连后院的倪家母女也听到了。披了衣服,跑到前面店房里来,口里连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周世良不料越是要秘密做的事,却越是惊动了人。这就开了房门,迎出来笑道:“什么事都没有。这都是小四子大惊小怪,无风作浪。”小四子揉着眼睛,撅了嘴在一边站着,低声道:“屋子里都向外冒烟了,还是我无风作浪呢。”

那周世良只管微偏了头,看定了他所看定的一个方向,决不肯回过头来。手扶着旱烟袋,依然把烟嘴塞在口里。虽然是烟斗里已没有一点热气,然而他尽管是静默了一会,接着就吸上一口。

这时,早上的温度,已是五十度上下,坐着不动,应该感到一些凉意。这里又是一条冷街,并没有早起的人,在街中心两头一看,两旁的人家,全将门关得紧紧的,不见一个人影。因为不曾看到人影,平常一条的长街,便觉十分的凄凉。菊芬虽然是个小姑娘,情感总是有的,对了这种景况,也觉得一种不快。可是看看周世良的样子,他一味地在那里抽烟想心事,一切身外的景物,他都不曾理会。

这时,倪洪氏正在灶口里烧水呢。菊芬牵了倪洪氏一只衣袖,将她拉到卧室里来。于是把刚才所看到的事,从头至尾,告诉倪洪氏听了。因道:“你想想看,这能说是一点事情没有吗?”

菊芬道:“无论怎么样,我看决不是烧借据。借据放在那里,也不会咬手,好端端地,半夜起来烧借据做什么?我看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倪洪氏究竟是个大人,她的观察力,不应该不如菊芬。只是和周家父子相处得很好,决不疑他们有别的原因,会躲开了自己母女。这几天,看看周世良的态度,果然有些魂不守舍;说有心事,在表面看来很像。说他害病,他脸上带的烦闷的气色,就不是病相。这里恐怕是有别情,要不然,计春没有考取学校也罢,钱不够也罢,这都是不要紧的问题,随便怎样都可以解决的,犯不上焦急得饮食不想,眠坐不安。

菊芬道:“怎么不是撒谎?他说在灯上烧的是借据,可是我看地上烧的字纸灰,还没有烧光的纸角,分明是八行信纸呢。前天我听到人说,计春哥哥来了信,我问干爹,他说是没这回事。昨天我又问别人,人家都说,亲眼看到干爹在店房里看信的,怎能没有?自从那一天起,干爹神魂颠倒的,好像就是为这个病了。莫不是计春在北平出了什么乱子了吧?我猜干爹烧的,一定就是北平来的信。”倪洪氏道:“那不会吧。是北平来的信,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我们挂心也不在他以下呀。”

菊芬见母亲半蓬了头发,微闭了眼睛,将背靠着屋门,便笑道:“无缘无故地,半夜起来,这样地胡闹上一阵。妈!你也倦得很了吧?睡觉去。”倪洪氏摇摇头道:“我不要睡了。你说的话,把我提醒了。我想这里面,一定是有缘由的。若是没有缘由,你干爹不会这样藏头露尾的。不过他这种情形,是不肯对我们说实话的。今天我们不必做声,留心看个一天两天的就是了。”

菊芬站在店房里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及至到了后院这才向倪洪氏道:“妈!干爹说是烧借据,我看那是撒谎的吧?”倪洪氏道:“胡说!他爱烧什么就烧什么,哪个也管不了他。他凭什么要撒谎?”

菊芬究竟是个小孩子,看看世良的颜色不好,就不敢追着向下问了。但是这样看起来,自己疑心世良发愁为的是计春,这一猜完全猜着了。有了这样的事,如何能够不问?当时在街上站了一会,想得了一句话了,便道:“干爹!我给你去倒一碗茶喝罢。”说着这话,人就向屋里走了来。

菊芬正要出去看时,一阵阵的青烟,横在空中飘荡,而且有了周世良的咳嗽声了。菊芬于是悄悄地走了出来,看他在做什么。只见他端了一把小竹椅子,靠了店门板坐下,两只腿搭架起来,手扶了一根旱烟袋杆,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喷出了烟来。他的头微微地向街的尽头偏了看去,分明是在想心事呢。

菊芬更向她母亲脸上注意着了。她将玲珑的乌黑眼珠,只管转着,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和她有仇,自然她就和你有仇,怎么说?……”倪洪氏微微地摇着头道:“你不必问。我的话没说错,将来你或者有明白日子。天色这样的早,我们就坐在这里说闲话,街坊听了,不会说我们是一对傻子吗?你还去睡觉,我来烧一锅水泡衣服。”菊芬说:“我也不睡了。到前面店房里去,帮着干爹包豆腐干罢。”说着,她就走到前面店房里来。

菊芬放下门槛上那只脚,对母亲很注意地望着道:“你为什么怕听她的名字,和她有仇吗?”倪洪氏叹了一口气道:“是的。我和她有仇,但是她和我没有仇。”

菊芬抬着头向她母亲微笑了一笑道:“我想一定是计春哥写信来,说了我们家什么事吧?要不,为什么干爹见了我们,总有些惭愧的样子呢?”倪洪氏道:“你倒是人小心大了。你计春哥在北平念书,不碍我们的事。我们在家里过苦日子,也不碍他念书。千里迢迢,他写信回来说我们什么?再说,我们两家,也相处得很好的,也不至于来说我们的。”

菊芬心想:这两个人到了一处,不免要提到今日早上的事,回头说明了,却是我多嘴,我不如避开了他们罢。因为如此,菊芬在店房里坐着,照应买卖,想不到后面院子里去了。

菊芬在他身边悄悄地走了出来,他也并不知道,依然三十秒钟的时候,将衔着的旱烟袋吸上了一口。烟斗里的烟丝,有些成了冷灰了,慢慢地就喷不出烟来。菊芬心里,这就想着却不知什么重要事情,让他想着沉迷到了这种样子?且不惊动他,看他想着有个结果没有?她于是悄悄地向后退了两步,在一块干净的阶沿石上,也就慢慢地坐了下来。

菊芬呆看了一会,已是忍不住了,这就俏悄向前,正待用手扶他,离着他还有两三尺路的时候,他忽然把旱烟袋由口里抽了出来,将脚一顿,重重地道:“这个畜生!其情可恶!”这句话的声音,说得非常的粗暴。倒吓了菊芬一跳,也就情不自禁,拖着声音,叫了一声哎哟!

菊芬反背了两只手,靠了门框站定,将牙微咬了下唇,把一只脚踏在门槛上,擦抹门槛上的灰尘。许久许久,她叫了一个妈字,并无下文,却低了头。倪洪氏道:“你叫得我清清朗朗地答应着,你有什么话说?”

菊芬依然是低了头,将脚去轻轻地踢着门槛,倪洪氏看了她,也是有话不曾说出来的样子,因道:“你说呀,究竟有什么事吧?”菊芬低了头道:“你怎么就忘了呢!干爹说,他们在北平游皇宫,不是碰到了孔家的大小姐吗?”

周世良道:“这又不是什么珍珠宝贝,还要退回作什么?就算这亲事打退了,这孩子叫过我几年的干爹,干爹做两件衣服干女儿穿,那也不算为过吧!”倪洪氏道:“你说不是珍珠宝贝,我把它比珍珠宝贝还看得重呢。我必定要退回给你,我心里才会坦然。至于你说到干女那一层的话,你愿意认菊芬做干女,我也很欢喜的。我一定让她跟着叫干爹,叫了下去。你愿意和干姑娘做两件衣服穿,我也很高兴收下的。但是只能让你另外去做,原来算是当定礼的那几件衣服,我不能要她穿,她要穿了,就是你周家的人了。你说那是几件旧衣服罢,我可是把它当珍珠宝贝还你呀。”

周世良走进她们正中的屋子里来,见她的卧室,已是把一个半旧的布帘子垂了下来,倪洪氏手揉擦了她的眼睛,掀着帘子走出来了。向世良笑道:“菊芬睡了,你请坐罢。”世良道:“这孩子我今天一天不曾见着她。”

周世良笑道:“这真对不住了!我是在这里骂计春,恰好你碰着来了。”菊芬道:“干爹!你一大早爬起来,茶也不喝,脸也不洗,事情也不做,就坐在大门口骂我计春哥,这是为了什么?”周世良一时大意,对她说了实话,是骂计春的。现在让菊芬连驳带问,却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叹了一口气道:“瞎!你哥哥离开了我,有些不听话。你不要问了,问得我心里很难受。”

周世良突然地听了这些话,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且先把这封信拿起来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信上写的是:

父亲大人膝下:

敬禀者,自大人别后,儿就分向各校投考。但因为省中所学的功课,和北平各校考的功课,差得很远。正在为难,幸得孔令仪小姐帮忙,一力担任学膳各费,同她进外国人办的大学高中部,我两人日夜在一处研究功课,情投意合,现在已经订婚。

儿想在现今时代,恋爱神圣,婚姻自由,父母做主买卖式的婚姻,当然不能算数。因特快信告禀,请向倪家提议,把以前婚约取消。

孔小姐是我省孔善人之女,门第身份,比我家要胜过万万倍,这样的婚姻,岂能错过?有了孔小姐帮忙,一千八百款子,不算回事。只要父亲回信来,倪家婚事,可以取消,儿立刻寄钱与父,回家养老,不必开豆腐店了!这样一来,我得了良缘,父亲也免得有儿受累,岂非一举两得?

若是父亲不答应儿这个要求,儿就与家庭脱离关系,永远不回家乡,父亲和倪家,也没有别的法子吧?儿的话,说得很直的,望父亲仔细想想。

专此,并叩金安!

儿计春禀

周世良将那封信又看了一遍,放在桌上按了一按,表示很出力的样子。这才顿了一顿,向倪洪氏道:“大嫂!我的儿子,你不是很喜欢的吗?你不是说:这个女婿,你是最疼爱的吗?像你这么说,你以前的话,都是假的吗?”倪洪氏叹了一口气道:“慢说是女婿,就是儿子,又怎么样呢?他不爱我,我爱他也是枉然呀!周老板!你把这几件衣服收了回去,你给我们孩子的定礼,就算一笔勾销了。婚事呢,以后也就不必再谈。”

周世良一看这种情形,肚子里的话,是不容再隐瞒的了。便皱了眉道:“我也没有得着计春的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说不清;我本想自己到北平再去一趟,可是又离不开身来。”倪洪氏站起来,连连摇着两下手道:“周老板!你不用着急,我比你明白得多呢。”说着,她走进房去,手上捧了一沓折好的干净衣服,放在桌上,衣上又放了一封信,已经拆了口子。

到了这天晚上,就详详细细地对母亲说了。当晚母女两个人,哭了一场,并没有让周世良知道。倪洪氏不但对计春并没有什么怨言,而且反将菊芬劝了一顿,叫她把事情看破些。

到了次日,除了周世良之外,又多了两个愁人。世良不到后面来,倪洪氏母女也不到前面去了。这样的又混过了一天,到了这日晚上,世良结过了当日的琐账,装了一布袋烟叶,揣了一盒火柴,手扶了旱烟袋杆,就踏了一双鞋,慢慢地走到后面院子里来。他在院子里就叫道:“菊芬!你娘儿两个睡觉了没有?”倪洪氏就在屋子里答道:“没有啦!我正想到店房里去,找你谈谈呢。请进来坐罢。”

倪洪氏道:“这件事要怪菊芬,她偷着接了你的信,就拆开来看了。一看信之后,才知道是这样一回事。菊芬年纪小啦,一不瞎,二不聋,三又不是疯子,还怕寻不到婆婆家吗?这桌上是你老放的定礼,你可以收了回去。我们先议的那场婚事,就此一言了事,让计春自己订的亲事,圆圆满满地,白头到老。你先看这封信,你就明白了。”

倪洪氏道:“我帮着你老少两个把店房里事情弄清楚罢。小四子!你下铺门。周老板!你来冲浆。我和菊芬替你包豆干,先包出一批货来再说。”世良还不曾做声,小四子听说有人帮忙,首先就高兴起来,立刻卷了袖子,就去开铺门。那锅里的豆浆,正烧得热气腾腾的,向半空里喷腾着。

倪洪氏看到,早是脸上红里发白,白里发青起来,呆了两只眼睛向世良望着。世良也觉自己过于粗鲁,就向倪洪氏赔笑道:“大嫂!吓了一下子吧?我是心里气昏了。”倪洪氏定了一定神,才笑道:“你瞪了两只大眼,那样砍了下去,真把我骇着了。其实这件事,也不怪孔家小姐……”

倪洪氏微笑道:“你这个老人家,自己真是有些不明白。并非我一定要抛开这可爱的姑爷,实在这可爱的姑爷,他不要我这讨厌的丈母,那有什么法子呢?他下了那个决心,是挽不回的。只看你这几天愁眉不展,也就大大的为难了。我若是死守非把女儿嫁你儿子不可,他一气脱离了家庭。我没有了女婿,连你也没有了儿子,闹得大家鱼死网烂,何苦呢!”

倪洪氏就向周世良道:“你心里想宽一点罢!何必一个人生闷气呢?”世良一想,倪家母女,总算不错,自己怎能够过拂人家的好意。只得带了旱烟袋,跟了倪洪氏到后院去了。

倪洪氏如此想着,对于女儿的话,就不曾加以答复,坐在门边一张椅子上,用手撑了头,只管出神。院子上面的天空,渐渐现出了鱼白色了。

倪洪氏听到孔家大小姐这五个字,脸色就是一变。但是她知道这时和女儿说话,是要格外持重的,便哈哈笑道:“你这孩子,真是用心过分了。孔家大小姐,是一只怎样大的天鹅,她会把你计春哥哥看在眼里?以后你不要提这位大小姐了,我不愿听到这个名字。”

倪洪氏向来不曾听到他说有债放在外面,突然地睡到半夜来烧借据,这是真有些奇怪。但是也猜不着他除了烧借据之外,究是烧的另一种什么东西?可是他无论烧什么,也无法过问。所以也就只在心里纳闷,却不便怎样的说出来罢了。周世良笑道:“你娘儿两个去睡罢。天快要亮,我们这也就该磨豆腐了。”倪洪氏听说是没有什么事,自不能老站在这里,去看他的究竟,就手扶了菊芬向里院走去。

倪洪氏向周世良看了一眼道:“屋子里到底是烧着什么了呢?”周世良料着是隐瞒不了,用脚踏了纸灰,随便地道:“一觉醒过来,睡也睡不着,没有事,就翻翻陈账,在这里面,找出了许多借字借条。算一算借钱的人,有的是死了,有的是比我还穷。这借据留着无用,看了还会让我更烦恼,我一下气不过,就全在灯上烧了。”

倪洪氏仔细想着,果然的;若没有事故,世良不会这样怀恨的。于是走到前面店房里来,叫道:“周老板!天色大亮了,买卖快要上门啦!你还不进来作货吗?”世良这才一手拿了旱烟袋,一手拿了那把小竹椅子,懒懒地走进了屋子来。向倪洪氏苦笑着道:“把你娘儿两个吵了起来,倒让你们不能睡觉。”

倪洪氏也没有做声,将茶壶斟了一杯热茶,放到世良面前,好像她预先知道有人来谈话似的,桌子正中,放了一盏罩子煤油灯,灯芯拧得大大的。倪洪氏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正着颜色向世良道:“周老板!你一肚子心事,为什么不和我们娘儿两个说明白了呢?自古道:‘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你若跟我们说明了,我们能够替你分忧解愁,也未可知。”说着,自己牵牵怀里的衣襟,又咳嗽了两声。

今天,店房里的情形有些不同了,小四子代了老板的工作,站在那里筛豆腐浆。灶门口空了一条矮凳在那里,并没有人烧火。店门开了一扇,在屋子里可以看到街上的白石板,一块一块地,横卧在朦胧的曙色里。那敞开来的一扇门边,正露着一幅衣裳。

亏世良回头看到,这才站了起来,笑道:“你什么时候走出来的?我一点不知道。”菊芬道:“我早就出来了。看见干爹在想心事,没有敢做声,不想你倒吓了我一大跳。”说时,还不住地用手拍着胸口。

世良静静地抽着烟,忽然用脚一顿,跳了起来道:“孔家这个贱丫头,实在是个下流东西。她见我儿子年轻好学,就这样勾搭他,她毁了我们周倪两家,我追到北平去,我要把她杀了!”他说话的时候,一手拿了旱烟袋比画着。说到一个杀字,将旱烟袋捏着向下一砍,作一个杀人之势。不料他这一下砍得太凶,那烟斗子向桌上一砸,砸得啪嚓一声,把旱烟袋一碰两节。

世良道:“大嫂!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还是个嫌贫爱富的人吗?”倪洪氏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嫌贫爱富,但是他已经下了决心了,非娶孔家小姐不可。你若是把他婚事打退了,他就不回家了,我就是把女儿许给他,不也是守一辈子活寡吗?为了我女儿终身打算起见,倒不如答应了他,彼此一刀两断,以后我女儿也好另找人家呀。”

世良看了这信上言语,怎能够不气得周身抖颤?脸上也就青红紫白,颜色变个不定。倪洪氏很从容的样子,向他笑道:“你只管坐下,我们慢慢谈罢。”

世良望了她许久,见她是正正经经地说着这些话,不像是说笑,也不像是生气。眼睛望了她时,左手扶了旱烟袋杆,塞到嘴里去,右手两个指头,却塞到烟叶袋里去,只管掏烟叶去。好容易掏出一撮烟叶来,放在烟斗上了,这才慢慢地擦了一根火柴,将烟叶点着,因坐下来喷出两口烟,这才从从容容向倪洪氏道:“什么话我都不说了。大嫂!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你一定要把这婚事打散呢?”

世良抢着道:“大嫂,你真是宽宏大量,人家把你女儿婚事拆散,你还说是不能怪她。”倪洪氏正色道:“我是真话。周老板!你可不要胡来,动刀动斧,那万万使不得!”

世良手里捧了那封信,只管发了呆,哪里坐得下来。倪洪氏道:“周老板!我也替你想了两天了,你只有这个儿子,难道能够为了婚事,就把他舍了不成?再说,这孔家小姐,既是财主的女儿……”

不到一小时之久,门口来了一个邮差,将一封信高高地举起来道:“周家的快信,北平来的,快盖戳子罢。”菊芬听到,心里一机灵,恰是小四子又不在店房里,立刻跑了上前,接过快信与回执,将豆腐店的水印,盖上了一方,立刻打发邮差走了,就把快信揣在身上。当时她也不看,拿到背着人的所在,先看了个大意,大致是明白了。

一个勤俭为本的人,看了工作当前,却也是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周世良只得拿了一把大木瓢,由锅里舀出浆来,向大缸里冲将下去。在大家这样忙于工作的时候,也就把各人的心事,放到一边,一直把早上这一批买卖混过去了。

世良见她按了胸襟,身子微微向前升起一点,正正地板了面孔,像个郑重其事的样子,并不是假意,这倒奇怪了,于是昂着头想了一想,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孔家那丫头,待你有点好处,你记着她的恩典,愿意把女婿让给她吧?”

倪洪氏笑道:“你这是笑话了。无论一个人有怎样大的恩典,他也没法子让别人害儿害女吧?我若是为了她以前周济过我,舍这几间屋子给我住,我就把女婿让给她,我这人也就太不知道轻重了。周老板!你不用猜了,我的心事,你猜不到的。”周世良将那半截旱烟袋拿在手上,放在嘴里是不可能,丢到地下去,这是一件相随多年的东西,又有些舍不得,站在一边,只管发愣。

倪洪氏见他那种神气,已是忿恨极了。这倒不能不有些害怕,就向他笑道:“话呢,我是这样说了,周老板!你就仔细去想想罢。这衣服你既是不肯拿走,暂时放在我这里,那也不要紧。”世良弯着腰,把跌在地上的那半截旱烟袋捡了起来,拼合了一阵,没有做声,只得两只手各拿了半截旱烟袋杆,就这样走了。

倪洪氏以为今天晚上这一番话,激动得他太厉害了,他不免发生一点误会,有话留着慢慢和他商量罢!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可是这一晚上,周世良又没有睡得好觉,整整地想了一晚。

到了次日,他依然早起做事,把早上这一批买卖做完了。他穿了平常到江边去挑水的短衣服,却一直来拜会他的新亲翁孔善人孔大有。

孔家那个八字门楼,两扇黑漆大门,钉着白铜环,还是那个样。只是大门里几棵树,越发长得高大了。世良在门外徘徊了两个圈圈,并不见有人来往,他不是平时那样有耐性,举起手来,滴答滴答,在门环上乱打了一阵。这一片响声,早是把里面人惊动着跑出几个来了,一连声地问着什么人?

周世良将短夹袄的袖子,慢慢地翻了向上卷着,瞪大了眼,望着来人道:“我是开豆腐店的周老头子,见你们老爷有紧要的话说。”跑出三个人来,都是这里的老听差,世良就是不报告,他们也自认得。有一个就向他笑着说:“你这老家伙,什么事这样气鼓鼓地,一定收租的人催你的店租催得紧一点了。”

周世良冷笑一声道:“你们把眼睛睁开一些罢。你们接着北平来的喜信没有?你们大小姐,不是新近订了婚了吗?”听差道:“对了,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世良冷笑道:“你们还睡在鼓里呢。我告诉你罢,那个男孩子,就是我的儿子。”听差们听了这话,都愕然起来,大家望着他的脸。

世良道:“你们不用奇怪,我问你们的姑爷,是不是姓周?是不是同乡?是不是新到北平的?若是对了,那就是我的儿子了。”一个听差点头道:“我们也听见说的。这是大小姐来信提着的话,我们也闹不清楚。但是我们听说姑爷家里,是乡下一个财主呀。你不要冒充。”

世良在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高高地举着道:“有信为证。你说我冒充,我为了不愿意这头亲事才来的呢。什么话和你们说也是白说,你赶快进去告诉你们老爷出来见我。你就说,他不必嫌我穷,我是来退亲,不是来攀亲的。”他说着这话,把信依然揣到怀里去,两手松开短衣外面的板腰带,重新又系了一次,两手叉腰,瞪了大眼,向里面望着。大家见他来势汹汹,不像是一点没有凭据的,就把他让到外面门房里坐了,一面进去报告。

那孔大有连接了女儿的快信和电报,说是和同乡周计春订了婚,正在这里纳闷,自己原是周家子孙,同宗里面,哪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会让女儿看上了?这段婚姻,可不能冒昧答应。除了一面回复令仪的电报之外,一面在省垣打听周计春的家世。现在周世良跑来这样一说,他倒不能无疑;好在来人是说退亲的,不是攀亲的,倒也不必拒绝他。只是自己亲自出来相见,总怕有些不便,于是派了他手下的内账房先生,请世良在小客厅里谈话。

世良看那账房穿了一件半旧的古铜色湖绉长夹袍,微微地卷了一小截袖子,头戴一顶瓜皮小帽,向后仰着帽顶子,鼻梁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镜,右手两个指头,夹了小半截烟卷,一见人之后,捧了两只拳头,比齐了鼻尖,口里连说请坐请坐。

世良见不是孔大有自己出来,便道:“你们家老爷不在家吗?”账房笑道:“周老板!有什么话和我说了是一样的。我是这里的账房。”

世良向他看了一眼道:“先生!并不是我小看你,这件事,你实在解决不下来呀。”账房道:“你的来意,我也知道了。有话总好商量。”

世良道:“什么有商量没商量!你们老爷,是全省一个大财翁,我是一个开豆腐店的人,他岂能愿意和我家联亲?我呢,有道是‘穷人发财,如同受罪’,我也受不了那个抬举,和大财主做亲家。我是好意来见他,好把这婚事打消了。他为什么怕见我?我会讹他的钱吗?他不见我也好,这亲事就这样地摆着,我儿子是早已订了亲在前的,让他家大小姐来做二房罢。”说毕,他晃着膀子,打算就要走。

那账房愣住了,倒不知道怎样好。只听到窗子外面有人答应道:“你不要走,我出来了。”只这一声,孔大有走了进来。他穿了团花蓝缎袍,外罩天青缎子背心,大袖飘然,很有些古道照人。他口啣了一枝七寸长的烟杆,红着脸站在门口。那头上的小瓜皮帽,和账房一式也是顶子朝后。只这一点,配上那臃肿的两腮和几根水清胡子,显着他气宇轩昂。

在平常人家见了这大善人一站,不是作揖就是鞠躬,可是世良不然了,他手一指道:“你是什么善人?你是个带鬼脸儿的伪君子罢了。”他不分青红皂白,说出了这一句话,中了孔善人的大忌,这事情就大僵而特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