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许多朋友和那些见面时照例点头实际上还够不上称朋友的人们中,很有几个类似小说憎恶者的相好。他们常有一种近乎讥讽的见解:“小说中的悲欢离合的情节往往曲折幻复得使读者休目惊心,尤其是侦探小说,其实都是出于作者的想象,都是作者的故弄手段,事实上决不致如此。”这种议论的来由是否因着他们对于小说有什么特殊的恶感,故意要贬损小说的价值,我固然不得而知,但我敢证明,这见解实在是错误的。

凡稍有些阅世经验的人,大概总可以承认事实的离奇往往会超出理想的范畴。

一件事情时常会迷离扑朔得使人无从猜测它的结局。这种事我经历得已多,并不算得稀罕。此刻所记的一案,也就是一个显明的例证。

那是九月十三日的清早。新秋的早晨,空气清凉而疏爽,使人精神上感到一种爽豁舒畅的愉快。早餐完了之后,我和霍桑一块儿默默地坐在办事室中。书桌的一角,一枝新折的雁来红在一只铜瓶中骚然弄姿。壁炉檐上的小瓷钟在滴答滴答地响。

送报的已经把几份报纸送进来。霍桑并不浏览,冗自靠着那张磨擦得光滑的藤椅,衔着纸烟缓缓地吸着。他的目光瞧着古铜瓶中的红叶,不过不像是在欣赏。

我知道这几天他闲着没事,大概已有些耐不住。连日的报纸上又都是些混乱扰攘的新闻,更觉使人无聊。虽然如此,我仍将书桌上的报纸取了一份,借此消遣一回。我正翻开了专电栏,忽听得霍桑喃喃地说着:“九点钟过三分了。”

我的眼光从报纸上端透出去,瞧见他的双眉紧锁,脸上现着焦灼的神气。

我问道:“你可是等什么人来?”

他点头道:“是。汪银林昨夜里有电话来,说今天九点钟来见我。”

“有什么案子来请教你?”

“他虽没有说明,但我相信他‘无事不登三宝殿’。”

“晤,这也怪不得你。这几天你——”

霍桑突然从藤椅上仰直了身子,一手从嘴里取下了烟尾,使我不由不住口。

他止住我:“且住!外边有人来哩。”

我果真听得开门的声音,料想是汪银林来了。施桂传进一张名刺来。不是。

我接过名片一瞧,片上印着“南京公学理化专科教员高亚子”。我觉得这个人并不相识。霍桑的眼光只在那名片上一瞥,早射向办事室的门口去。来客已站在门口,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西装少年。他穿一套白色柳条法兰绒的衣裤,圆角的短褂,阔大的裤脚,式样很入时。他的足上的一双白鹿皮靴子也是崭新的。但是他的蓝绸的领带扣结得不整齐。他的草帽拿在手中,露出那本来膏泽的头发也蓬乱不曾梳理。我瞧他的脸部,更显露着惊慌的神气。他的黑眉美目位置原很挺秀,这时面颊上却惨白无血;两眼张大,瞧人时目光直视。并且眶圈上还泛出些黑色,分明是失睡的征象。

他从门口里跨进了一步,一手执着草帽,一手插在外褂袋里,向霍桑微微地鞠躬。霍桑和我都立起来,来客说:“霍先生,我认得你。五年前你给我们学校里破过一件化学仪器被窃案,我曾看见过你。”

霍桑也鞠躬答礼道:“对不起。我可不认识你了。你说的是旦华大学?”

来客点头道:“正是。我就是在那一年毕业的。但是今天我来请教你的,比那件事还离奇得多。我——”

他的插在衣袋中的一只手像要伸出来,却又疑迟不决。霍桑的锐利的眼光仍向对方瞧着。

他安静地问道:“什么事呀?你请坐下来讲。”

高亚子似乎没有听得,仍站着说:“霍先生,我不是贼;请你也不要把我当作疯子或幻术家看待。我虽然会变戏法,但这件事比戏法更奇怪,竟使我疑心在做梦!可是这实在不是梦,我有证物!……唉!这里也有一种证物呢!”

言语太突冗,使人摸不着头脑。我踏前一步。他似乎刚才瞧见了我,向我点一点头,便从我的手中将报纸拿过去。他翻到了本埠新闻,便指着给霍桑瞧。

他道:“霍先生,请先瞧瞧这个。”

我瞧他所指的新闻,是一节旦华大学十周纪念会的记事。那新闻并无可异,只是照例记着些来客怎样众多,游艺怎样动人,此外又有几个名人演说等等。可是那末后一节竟引动我的眼光。

那末节记着:“……如此盛会,有一点美中不足。传闻赵校长的女公子赵素馨女士失落了一条玛瑙项圈,价值不小,失落的情由也很奇秘。这件事当时没有发表,究竟如何尚不能深悉。本报有闻必录,姑且纪着,留待后证。”

霍桑看完了新闻,又看看那教员的脸,才指着这末后一节,开始发问。

他道:“高先生,你可是为这件事来的?”

高亚子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

霍桑道:“据报上的记载,这件事似乎还只是传闻,没有确定。你可是说这事是实在的?”

高亚子忙应道:“是!实在的……实在的!”

他的插在衣袋中的左手忽又瑟缩不宁,两只眼睛也灼灼地注着霍桑。这个人的形状如此奇特,莫非当真有些儿疯?霍桑似乎也和我有同样的见解。他的眼睛瞧在那少年的脸上,他的右手在他的左肩上轻轻拍一下。

他婉声说:“好,你坐定了讲。要不要喝一杯水定定神?”

霍桑就顺手把他推到一只沙发椅上。我连忙注了一杯沙滤水,送到来客面前。

他接过饮了两口。霍柔和我也归座。

霍桑说:“高先生,现在你从头讲来,不必再这样子惊疑。如果有为难的地方,我们的能力所及,一定给你尽力。请你不用怀疑或顾忌。”

这几句同情话显然已刺中了那人的心坎。他的脸上的神色果然略略宁静些。

略停一停,他便开始讲他的故事。他道:“好,我从头讲。我本在南京教书,这一次因着母校开纪念大会,特地赶回上海来。一班老同学们知道我会幻术,所以昨晚的游艺之中,都要我表演一下。我自然也义不容辞地答应参加。当时宾主们都很快乐,想不到会有什么意外事发生。到了十点钟光景,全体宾主摄好了一张镁光照片,方才散会。我耽搁在东大旅社。我的两个老同学陪着我一同回去。到了旅馆,彼此说笑了几句,他们就辞别回家——”

霍桑忽插口道:“这两个同学是谁?”

高亚子道:“一个叫陆荣芳,在中华通信社里办事。还有一个是荣芳的表弟,叫钱馥葆,在兴华制革厂里当技师。他们俩是住在一起的。”

“住在一起?在哪里?”

“长洪路兰馨坊十八号。”

霍桑点一点头:“好。请说下去。”

高亚子继续道:“现在要说到奇怪事情了。我送陆荣芳和钱馥葆出去以后,叫茶房端一盆脸水进来,打算洗了脸睡。这时我把这一件外褂卸下来,忽觉得衣袋中有一种细碎的磨擦声音。我暗暗地惊疑,伸手一模,不禁大吃一惊。”

他顿住了,眼珠向我们俩乱转,面色也灰白了。霍桑仍稳定地发问。

“你的衣袋中有一条项圈?是不是?”

“是!一条玛瑙项圈!”

“是一条真玛瑙的项圈?”

“是的!”

“你看清楚?”

“当然。那粒粒的金星还在电灯光中灿灼耀目!……唉,霍先生,那时候我真假进了梦境;可是那决不是梦!我实在不知道这东西怎样会进我的袋中。霍先生,你想奇怪不奇怪?”

这故事使我回想起好几年前霍桑也曾经历一件类似的案子,我纪述过一篇“幻术家的暗示”。不过那章守丰的故事完全是出于神经上的幻想。这个人莫非也有同样的情况?

霍桑仍一眼不眨地瞧在高亚子的脸上,问道:“那么这条项圈呢?”

高亚子不再犹豫,那支进门时就插在衣袋中的左手突的拔出来,拿出一个白巾小包。

他答道:“在这里!”

他且说且把手巾包打开。我们三个人的眼睛同时都瞧在这个包上。他既然有实质的项圈,显见已不是凭空的幻想。我刚才的料想明明已不能成立。手巾包打开以后,另有一张报纸裹着。等到报纸也给打开了,有一种黄色的东西接触我的眼帘。

我不禁失声道:“这是一条金表链啊!”

霍桑霍的立起来,早把那链子取在手中。

他说:“不是。是铜的!高先生。你说的玛瑶项圈在那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