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赠蕉白砚记

端州有斧柯之山,在大江南,为羚羊峡对山。下际潮水,上立峻壁。沿而溯焉,即为砚岩,有泉出焉。唐宋悉采砚于兹。

岩口为穴,匍匐入,五六丈,为正坑,从左转为西坑,从旁入为中坑,从右转为东坑。坑外大江也。坑中渊渟,以罂瓮传水注槽,乃可下凿。东坡云:“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锤,乃得斯珍。”

坑之为言洞也,洞石无眼。又入为“康子洞”,此岩最寒,能伤人。又入为“东洞”,多蕉叶白,纯白成大片。其后为正洞,又名“北洞”,石弥纯粹,水弥深,盖泉出其中,故润自性成。外近江水,弥漫崩摧,岁久滋虞。宋治平中,凿留数砫,今也则无,以木代之。石工难采,往往穿漏压陷。风雨晨夜,时闻鬼哭。

僧一行曰:“天地两戒,山河与天之云汉始末,为百川下流,束三江之水。”羚羊峡产石为“瑊硊”,盖东西两粤扶舆之脉,蕴结而成。欧阳文忠亦以“精石”目之也。

余辛丑游粤,值中丞李文介开采旧坑,时在阳春袁春舫业师处。见其董率工事,因得其概。南屏沈子贻砚,所为旧蕉白,信是“康子洞”前之产,非时代物。欣喜过望,遂忆往事,爰笔为记。时在嘉庆二年春,客汶上馆中。

 

段子崄

栖霞有二石工,兄弟也,居段子崄。尝登崄开石为业。遇大雪飘飘如掌,峰峦玉琢,野甸银铺,粉本模糊,鹅毛飞舞,兄曰:“曷归,将谋晚炊。”遂去,弟检点锤凿入皮囊,负之下山。

至路口,见一女以长帕蒙首垂肩际,着翠色布袄,靸镶花小靴,立琼瑶中。工望之嫣然,女曰:“迷漫遍野,不辨途径,畴导我以先路耶?”工曰:“娘子将何之?”女手指曰:“我住山南村也。”工导之行。至村口,工伫立,女曰:“盍送我于家?”工复行。女至门款户,有老媪出曰:“儿冒雪归耶?”女曰:“中途有送儿来者。”媪即招工曰:“看天公絮絮不止,又劳小郎远来作向导。请入草舍,拥炉一避寒气,俟稍霁再行未迟也。”工听媪言喜,入释其负。见地下小靴印泥,如白莲数瓣落水面。女方翘其足,庋小凳,曰:“皑皑直没到绣花帮。幸冻冷不就消融,否则渗透裹缠矣!”媪见工浑身冰絮,四顾无所为计。女自袖中出一帕与媪,转递工。工接巾自拂其衣。女复取柳柴架折足铛,俄而火隆隆起,燠满一室。

工向暖,以两手虚探其上。媪取一小壶,热秫浆斟工曰:“饮一杯荡风雪。”工接杯自酌,女坐媪后。媪问工姓氏里居并其家事,工一一告之。媪曰:“小郎尚未娶耶?”工曰:“然。”女起,目曼视工,遂入里室。媪曰:“我某姓老孀也,止一女,未有婿家。小郎若肯赘我,尽半子职,你终身薄粥,可不劳咄嗟也。”工曰:“蒙姥姥不嫌,实所厚感。但我无一钱,归告兄嫂,为我一番打算。”媪笑曰:“吾为尔室家,以攸宁尔,岂于尔顶上加愁帽耶!”

媪看檐前雪狂正盛,天又向暮,曰:“小郎休矣!就今夜完成好事。况大雪漫漫,尔归途亦不为近;且吾家更无悬榻,此诚天作之合。”遂起入内间。半晌,闻母女私语,又哂笑声。

媪持双炬,高烧而出。女随之,被一新纳水红衣。媪令工并立展拜。工捉襟则偌唱不圆,决踵而跽容不俯,草草成礼,媪受两拜。女入室,即持酒果罗案上,虽无胹熊炮鳖之精,而一蔬一饭,皆非工在家时所常得而属餍者。饭毕,与女入内,相得最欢。

先是,工兄归待弟,晚不至,霙霰愈重,出村遥盼。初以为遇相识邀饮,及深更不见还,其嫂曰:“小叔最诚愿,非东家吃饭,西家便宿者。不归,令人悬悬!”早起,兄寻径登崄,四访无踪。惟有乱石坎坷,与寒光掩映于深岩溜磴之间。其兄手足颇笃,痛哭而返。累日访觅,不得音耗。觅帖招字,几遍城乡。

逾年夏,兄又至崄开石。见一洞,洞外石上一人,枕皮囊卧。逼视之,即其弟,呼而起。见兄仓皇,复欲入洞,兄曳归家。问其故,遂告前事,云已娶室数月。兄嫂以为怪。后其兄入山,不令弟同往,恐再为妖物摄去故也。

一日,工立门外,遥见一妇戴纱罩,著新衣,骑一驴,丁丁入村。至工门首,勒辔揭罩。工视之,其妻也,遂掖妇下。入内拜见嫂,即呼以嫂;兄归,拜见兄,即呼以兄。兄嫂见其面庞端正,言语安详,衣服整洁,心性柔和,大喜曰:“是好妯娌,断不至离间我兄弟者。借使其妖,不犹愈于人乎!”遂安之。除屋一间,令与弟居。数日后,即与嫂同操井舂,辛苦不辞。三年,一切起居饮食,以及燕私动静,无一毫与人异。

是年秋,忽有老佣持一信,牵一驴来。妇拆阅,捶胸大痛,几不欲生。工与兄嫂检视其书,皆目不识一丁字。问之,始知其母讣音。妇匆匆裹头,脱其花鞋,呼夫偕往。兄恐弟去而不返,乃支吾曰:“弟妇奔丧,宜先去。弟随后从容备冥资来也。”妇不及致辞,出门跨蹇,犹含泪低语其夫曰:“起身仓卒,床头脱舄当收之,毋令人拾去也。”于是老佣挥鞭,如飞而杳,自此寂然。

工后思妇綦切,每置祭榼入山,迷津难问,洞口常封。临风高呼,迄无应声而出者。工至今翻其零膏剩粉,未尝不泫然流涕,伤其忍去之若是恝也!

(此是一幅李营邱白描雪景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