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写小说也是有遗传性的说话,那末我从小就喜欢涂涂写写,也算得是一种遗传性吧。

我的祖父遗著很多,他写了不少的故事,如像《阅微草堂笔记》那类的作品。可惜我在海外求学时,众多堂兄弟们不知先人遗墨之可贵,不善保管,终于散失无存了。

我的父亲虽然没有什么著作遗留下来,但他对于中国旧有的小说,大体都读过。我从小时候对于小说有兴趣,也是由我的父亲所启发的吧。当我在七八岁的时候,我的父亲讲了许多故事给我听。至于出自何书,我此时不复能记忆了。不过印象最深,至三十年后的今日尚留有些影儿在脑里的,有:

(1)述一个善人,家事很穷,家中只存有黄豆三升。但有比他更穷的邻人向他告贷,他便把三升黄豆分一半给他的邻人了。……

(2)有一妇人,对于儿媳们之爱有所偏颇,爱次媳而恶长媳。长媳至孝,但终于不能忍受为姑者的虐待,抑郁而死,死后为鬼,仍继续她的孝行。当她的婆婆诞辰,仍为制新鞋送来。……

(3)是《子不语》里面的僵尸的故事。

(4)是《聊斋》里面的夜叉国。

以上都是在我的脑里发生了很深的印象。在这时候(七八岁两年间),听见堂兄弟们讲《三国演义》。于是我便半懂不懂地会翻读《三国演义》了,因为我祖父藏有一部木板的《三国演义》(共二十册)。我一翻《三国演义》,我的两位堂兄便来和我争。我的祖母妙想天开地把二十册书分作三份,每人分五六册。(因为有几册给人借了去,不全了,只存有十五六册。)我所得的部分是从火烧新野至张飞取瓦口关的一段。我的父亲也特别为我讲释了许多。于是我更觉津津有味。

“话分两头,怎样讲?”

我的父亲故意指出“话分两头”四个字来问我。的确,我在那时候实在还没有念《三国演义》的程度。

一方面,我的父亲还讲许多故事给我听,大部分是从《聊斋》里面摘选出来的。例如曾友于、张诚、细柳……等等。

我把从父亲听来的故事尽向堂兄弟们贩卖,于是比我大两岁的堂兄弟便要求老祖父要讲故事给他听。祖父问了问我,才知道我记得许多《子不语》和《聊斋》里面的故事。祖父也就讲了《阿英》一篇给我们听。由“闲阶桃花取次开”一直到“著得凤头鞋子即当来”的一首词,我虽不认得字,但背诵得很熟了。

到了九岁那年,父亲赴南洋去了,祖父也出省城赴科去了。祖父走时,我们要求他要买一部《封神传》回来。祖父便答应了。

自离开父亲后,我的日常生活是十分痛苦的。祖母老了,不能常常看顾我,受伯母的压迫,受堂兄弟们的欺凌不少。我之开始做笔记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笔记,用纸是用那时代的彩票本子反折过来,在纸背后写,再把它装订成册。(当时我们族中长辈,多是闲暇无业,都爱赌彩票。)当然,我的笔记都是用土白写的。(像今日的粤语,用了许多不可解的白字。)虽然不通,总算是我的创作。

那年冬,祖父果然买了一部《封神传》回来了,是木板的,没有图像,我颇失望。祖父由省城回来后,不久就死了,祖父一死,家里人人不安,所以在我九岁的下半年,也没有注意到小说了。

到十岁那年,我会念传子(小说)的声名真是洋溢乎全村了。堂兄弟们对我也有了信用,肯借小说给我看了。我在十岁那年,借读过的小说有《中东大战》、《七剑十三侠》、《西游》、《说岳》、《薛仁贵征东》、《征西》、《罗通扫北》、《粉妆楼》等等。

到了十一岁,借得了一部《再生缘弹词》,觉得是空前的一部好小说。为了这部弹词,可以说我差不多是寝食俱废。

嗣后便继续读《天雨花》、《小五义》、《红楼梦》、《花月痕》、《今古奇观》、《品花宝鉴》、《水浒》等。我还记得当我十二三岁时,喜欢模仿写小说。读《三国》、《水浒》时,模仿“交马不三合,一枪刺某某于马下”的章回体小说。读了《再生缘》、《天雨花》、《红楼梦》后,便模仿着写些“遗帕遗扇惹相思”一类的章回体小说。这是我第二次的模仿的表现吧。

从十二岁起,因为努力于学作“义”和“论”,减杀了我的创作力不少。一直到十七八岁的性的烦闷期,都没有什么创作的表现,只是无日不在钻研“义”和“论”的作法,——新八股。

十七岁那年,在省城,从《东方杂志》读了《碎琴楼》,觉得这真是百读不厌的作品。同时对于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月报》也发生了兴趣,时常装出冬烘的样子,在不住地吟哦“春草碧色春水绿波”一类的文章。受了这类小说的影响很深,于是又模仿那些文章,写了一些“莺声燕语”式的小说,但都是以之自娱,并不想发表,也不敢希望发表。后来有一位同乡看见我喜欢读小说,便来对我说:

“你所读的小说都是无聊的旧小说,有什么读头。我介绍一种新的哀情小说给你读吧。”

我心里不服输,因为我当时是正在耽读《花月痕》、《品花宝鉴》、《红楼梦》及《碎琴楼》。

“还有什么好的新小说呢?”

“冷红生译的《巴黎茶花女士遗事》。”

“有得卖没有?”

“在广州恐怕买不出。不过我有一本,送给你吧。”

过了两天,那位朋友果然送了一本石印本的《茶花女》来给我。我立即翻来读。但因为前面是叙述拍卖的事,无论如何,读不入神,搁而复读者两三次。到后来读到茶花女给亚猛的信的第一句“得书,感君念我,知苍上尚有灵也……”我才感着兴趣,在那时候的鉴赏力,是那样贫弱的。

读完了《茶花女》后,如痴如醉者数日。读到马克在乡间别亚猛时,也不知流了多少可宝贵的青年之泪。每天放课回来,也专翻开这一段来复习,一面读,一面流泪。同时假想,自己如果有像马克这样的情人,就为她死也是情愿的。

我把我读《茶花女》后的感想告诉了一个同级友。他说,冷红生即是林琴南。他译有不少的小说。他的《迦茵小传》也和《茶花女遗事》相仿佛,叫我买来读。可怜我在那时候,仅三角钱的购书力也没有。费了千辛万苦之力,才间接地借了一部上下二册的《迦茵小传》来读。读后的感动和茶花女给与我的影响相似。读到迦茵发热病时的一段及迦茵对老侯爵夫人表示不和亨利结婚的一段,亦流了不少的眼泪。

自读了这两部言情小说后,我对于文学的鉴赏也自然转了方向。恰恰在这期间内,我忙于留学考试,不单无暇模仿写那些莺声燕语的文章,也全无心绪去读小说了。

我之出国,便是旧式的章回小说和我绝了缘。

到了日本后不久,就买了《不如归》原本来读,但不大了了,因再购林译本参看,读后不发生何等的兴趣。

在日本又因为忙于准备日文及一切普通学科,无暇再读小说了。其实在这数年间,正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最盛的时期,而我对之却一点没有感觉。即证明我对于文学尚无认识。

大学预科期内,英法文的教师才介绍了许多欧美的名著给我们读,并讲述欧洲文学思潮给我们听。我有真正的文学的认识还是在廿四五岁前后数年间的日本高等学校时代。在青年期的声誉欲、智识欲,和情欲的混合点上面的产物,即是我们的文学的创作。我在日本乡间(高等学校)的四年间,写了不少的小品,做了不少的杂感,同时也集了许许多多的文艺的材料。我称我的日记簿为“艺术的泉源”,里面所写的,有英文,有德文,有日文,有中文,并且涂改得一塌糊涂,而所写的文章也多是断头灭节,纵有人翻读,也不容易念下去的。尤其是关于自己之追求异性的经过或感想则多用罗马字记载。这个时代可以说是我的创作欲最初发展的时期。

在日本乡间,居然认识了一个平凡的日本姑娘。她是有女子中学的程度了,在女子中学毕业之前,即改习产科,对于性的知识比我们大学预科还要高深。受了她的刺激颇深,大概是因为民族性的差异吧,——或许也是她看见我太穷吧。——她终于和我脱离了。

这个经过即是我的《约檀河之水》的一部分题材,但犹未写成功。我在那时代,真是十分努力于文艺的创作,推敲之上再加推敲,对于plot也十二分的重视。只是一篇短篇小说,竟写了三年的时日,改稿至七八次之多。在高等学校三年间功课实在忙,因为要毕业了,又把未完成的创作搁下,赶到东京去考大学。进了大学后,无一天不在性的苦闷中。但迫于功课之繁忙,加以经济之压迫,不能有所发展。(大东书局出版的《现代学生》里面有一篇“日本大学学生生活漫谈”,谈日本国立大学可以不上课,自由听讲,期满之后,即得学位。这是证明著者未深知日本国立大学学生生活的。若是理、工、医各科,无日不需出席听讲及实验,并且要行野外实习,即在年暑假,亦不得空闲,辛苦异常。)有一次春假,乘野外实习之便,到京都去访几个同乡。在一个朋友的寓里,替他的居停的女公子拍了一张相,回到东京晒好了后寄给她。她便写了一封信来道谢,并说了许多艺术的情话。我因为看显微镜忙,没有回她的信。过了一星期,她又来了一封信,责备我不近人情,接了她的信,也不回一封信。至少也该寄张明信片给她,并要求我替她再晒两张相片来。她的信是直寄到大学的研究室里来的,信封面的笔迹一看就知道是女性的。日本同学都来讥笑我说:

“看不出你竟有这种的暗中飞跃,以后当另眼相看了。”

这才使我叫冤枉。所以第二信来后,我就不客气的把它公开了,并说明只是要求相片来的。但是他们读她的信,里面有这样的一段:

“……你如不答应我的要求,我是要恼的。否,你如不答应我,我是要哭的!……”

他们读了后闹笑起来,同声说:

“真好!真好!艺术的!……”

参考着从前在日本乡间那个平凡的女学生给我的几封信,在大学的第一年级最后的三天内,把我的《约檀河之水》写成功了。但是我因为这篇作品,牺牲了我的地史学一门必修科,结果只好留待第三年级补习。写完了那篇《约檀河之水》后,便感着一种寻常的疲劳。我睡在六叠一间的房子里,对着那篇头一胎的产儿流了不少的眼泪。因为我在那时候的生活,在物质和精神双方都是十二分痛苦的。父亲的逝世给了我一个最大的打击,真是达到了每读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便会泫然流泪。那样的悲哀,因此便起了一种发奋读书努力向上的思想。但在另一方面,因为性的苦闷和经济的压迫,又起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思想。这两种思想无时无刻不在胸中交战。结果在我的生活看见许多的矛盾。

(1)在日本人商店里,教学徒们习英文。

(2)进教会,做祷告。更进一步,还到上级的主教处,领了坚信礼。

(3)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到咖啡店里去喝洋酒和侍女说笑。

(4)有时候到秘密的魔窟里面去探险。

我从这些矛盾里面,虽然获得了许多创作的材料。但是我终于堕落了。换句话说,即是发奋读书努力向上的计划完全失败了。

《冲积期化石》在高等学校第三年级时,略写了一点。父亲之死,更促进我的决心,要于最短时期内把它写成功。但因为生活失了重心,终于把原稿搁在箱里了。在大学第一年级时,写成了五分之一。第二年级修完了后到山口县格福矿山中实习,两个月间,分出一部分的时间来写,写成了二分之一了。在这一年中我的生活也异常的复杂。我的多数短篇小说都是以这时期所受的刺激,及直观的延长写成的。当然模仿日本作品的也不少。

我进第三年级了。日间在学校里研究学位论文的材料。夜间回来专读文学作品,并且努力的写了许多杂感和短篇。这时候郭沫若兄写信来催讨编为创造丛书第四种的《冲积期化石》的全稿了。从九月(1921)中旬起至十一月杪止,两个半月间,我把《冲积期化石》匆匆地脱了稿。我也在这时候认识了一个真心诚意的、热烈地爱我的日本女性。但我已经受了日本女性的几次的骗了,不甚理睬她,以为她亦不过如是。但到后来,她终于向我表白了,她从很久以前就对于我的近乎伧狂的男性的态度,发生了兴趣。我问她:

“那末你是喜欢疯人了?”

“否。我是爱你的怪脾气,——对女性完全无理解的怪脾气。”

给她这样说了后,我才稍稍留意于女性的性质了。我也才知道从前女性之不满意于我的原因了。

我虽然在文艺上使这位日本女性获得了永生,但因为种种的原因,不能爱她。她给了许多信给我,但我一点不为她所感动。事实上她只给了我许多创作上的材料。本来在我的行囊中,保存着有四五个女性给我的长短不一的情书。(?)因为我在这时候已经受够了女性的欺骗,而岁数又近三十了,变为一个冷酷的生物解剖学者了,决不会再像摩登青年那样,一面揩眼泪一面读女子给他的情书了。

在大学第三年级,一年间,除写成了《冲积期化石》之外,尚写有《爱之焦点》、《一般冗员的生活》,及《时事新报》副刊上的几篇小品。

大学毕业了,要回国和未婚妻同栖了。无可奈何,只好把行囊中所贮蓄的宝贵的材料,像黛玉焚稿般地,付了火,然后和现在的妻举行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