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贵发付了阿憨,即忙将保险收条连同回单簿亲自送往药房,交鸣乾过目。鸣乾藏好收条,命燕贵仍将回单簿带回去,自己把阿荣唤到他的小账房内,闭上门,指指椅子,教阿荣坐下。阿荣见经理先生今天对他非常客气,心知必有缘故,落得老实不客气,在靠椅上坐下,竖起耳朵,专诚听他吩咐。鸣乾未曾开口,先露笑容,叫声阿荣,你可记得从前我们制造一百箱大土那段事么?阿荣说:“怎么不记是,后来钱老板还赏了我一百块洋钱呢。”鸣乾笑道:“对了。难为你倒还未忘记,可见为人在世,恩蕙传布在外,常令人刻刻在心的。不过你可晓得那回的一段事,钱老板劳动了你们,自然不能不给你们些茶酒钱儿。讲到他自己,也不过借此调头,活动活动银子,其实他却一点儿未得好处,暗中还贴却数千银子费用,这个大约你们不晓得了。”

阿荣说:“果然我们不知内中细底。”鸣乾道:“这也难怪你们。”钱老板为人心地十分仁慈,他常顾着伙计们舒舒齐齐,若有难关,他情愿自己担当,别说你们了就是我,他有些为难之处,也不同我商量,因恐我们晓得了,要替他担忧的缘故。你想这种东家,看待伙计们如此厚道,不可谓非我们前世修来的福气呢!”阿荣道:“这个自然。”鸣乾笑了一笑,开抽屉取出一支雪茄烟,问阿荣可要吃烟?阿荣说:“我有纸烟。”鸣乾不同他客气,自己划火燃着烟,将洋火连匣交与阿荣,阿荣也燃一枝纸烟吸了,听经理先生再讲下文。鸣乾呼了几口烟,皱着眉头说:“你可知我们那一回帮他这桩忙,现在倒反害了他咧。”

阿荣惊道:“这是什么缘故呢?”鸣乾叹了一口气道:“我起初也没知道,还是新近看见了,细细理会出来,才知老板对于我们着实心地仁厚,有许多地方,他情愿费了精神,吃亏银子,一大半还为成全我们。即如那一番,我们替他将一百箱假土造成了,寄存外栈,但别人的栈房,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设或有人开箱看见了内中的物件,真相一露,虽说是钱老板之货,但一切都是你我原经手,查究起来,论罪名,我们还比钱老板罪加一等。但我们自己门角里疴屎,不图天亮,东西做好,交出去就算完了,钱老板酬我们的银子也都用了,但他却时时刻刻,把这件事挂在心上。一半虽为着自己,一半却顾着我等,只恐朋友们为他受累。况且这些东西,放在外面,终是祸根,故而各处调头子银子,前来将这东西陆续提回去,秘密销毁。你想从前做的时候,费了多少手脚,丢了多少银钱,现在毁灭这个,又仍旧要费钱费手脚,岂不可惜。而且我等当初得过老板酬劳的,眼看他白辛苦一顿,分毫不得利益,心中也十分抱歉呢。”阿荣道:“果然抱歉得很。”

鸣乾喝彩道:“好阿荣,怪道钱老板在你有病的时候,常对我说,阿荣这人,虽然是个出店,身上穿一件短衣裳,骨子倒比穿长衣裳的懂进退,有肝胆,遇着重要的事情,很靠托得住,兼之人也勤俭,现在多天没出来,不知病势如何了,须得着一个人去看看他方好。后来我被催不过,所以特地自己进城来望你的。这样看来果然钱老板大有眼力。”阿荣听经理先生赞他,更知老板也很契重他,不由的心中大乐,嘻开口只是好笑,连香烟也呼不进了,顺手丢在痰盂内,说:“请问杜先生,现在这一百箱东西,大约都毁尽了?”鸣乾道:“尚未。已毁了六十五箱,还剩三十五箱,在官银行栈房内。”阿荣道:“想必眼前也就要销毁的。”鸣乾道:“这个自然。不过无缘无故的毁了,着实有些可惜,最好寻一个用场出来方妙。”阿荣道:“那有什么用处?若冒弃真的,将原箱卖给土栈中,只怕被他们当场察破,看来是一定混不进的。”鸣乾笑道:“亏你想得好法儿,常言真人面前说假话,你倒想在内行面前戳假货了。”阿荣也笑道:“我的肚皮,也只有这种主意呢。”

鸣乾大笑,笑过一阵,又说:“现在钱老板外间亏空很大,只恐非有三十五十万银子弥补不了。”阿荣听说,吐出舌头说:“哪有这许多亏空?”鸣乾道:“怎说没有!各人有各人的出路,他在外做生意办善举,家内的开消又这般大,自然要亏空多了,不比你我,少人家百十块钱,就急得屎屁直流。他现在拖着这般大的亏空,外貌仍十分写意,别人一点儿都看不出他的神色,其实暗下也未尝不心中着急呢。”阿荣点点头说:“人心本来一样的。”鸣乾道:“就是讲这句话,我们食君之禄,必须要忠君之事。现在老板这般为难,我等极该为他设法才好。”起荣听说,微微笑了一笑,口内不言,心中暗相:你倒说得好听,起初百十块钱亏欠,就急得屎屁直流。现在三十五十万银子,也要设法,这不是前言不对后语么?鸣乾看他一笑,已知他的意思了,说:“我所言设法,并不是设法银子,为因帮他想想法儿。常言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人多了,主意自然也能多些,你道是不是?”

阿荣点头称是。鸣乾说:“适才你讲的,将所剩几箱土,充真的卖出去,虽然是句戏言,其实也是一法,不过不能卖给内行人,必须卖给外行人,而且卖给他之后,也不许他开箱验看,还一定要他买了去,真假都没一句话说。”阿荣听罢笑道:“这不是杜先生打哈哈了吗,天下哪有这等买主。”鸣乾正色道:“何尝没有,可惜你没想到罢了。附耳过来,我告诉你。”阿荣依言,鸣乾附耳对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阿荣拍手称妙。鸣乾道:“要干这种事,最难的,便是一个动手之人。”阿荣说:“果然动手的最难。”鸣乾道:“我看这桩事还是你来,一则制造时你是原经手,古话解铃还是系铃人,理应由你销毁。二则老板很看重你,你也受过他的恩蕙,他有为难,你理当替他出力。三则你是个极聪明的人,善于随机应变,这种事决非呆汉干得下的。英雄出于乱世,你正可借此显点手段,也不枉钱老板倚重一常”

阿荣正同经理和着调,讲得有趣,不防鸣乾忽然要他动手放火,顿时吓得声也不敢做,觉得答应了固然不好,不答应也有不好,连额角上的汗,也急出来了。鸣乾看了他面色,已知他的心事,对他笑笑说:“阿荣,你是明白人,也不消我说得。钱老板的慷慨,你素来知道。从前你替他干了一件没有利益之事,他还送一百元酬劳。这回若帮他办妥这桩事。他自己一旦遂心乐意,你便是他的大大功臣,至少也该有一千二千的酬报。照他往常出手而论,只恐还不止此数呢。”

阿荣听到此言,不觉恍然大悟,晓得这不是杜先生报答老板的恩惠,帮着他想法儿,分明是钱老板自己的意思,要我动手,恐我不肯答应,误他们的大事,故意令杜先生远兜远转讲话,套我的口气。哈哈,既然是老板的意思,想必酬劳也一定不少。杜先生已脱口一千二千,事成之后,论不定有此数目,倒可发他一票大财。怪道猫爹爹前夜向我托梦,说我要发财了。我昨儿打花会未着,以为妖梦难凭,照此看来,此梦并不应在花会上,却应在今儿这个机会上。猫爹爹大有灵验,我也不可以不答应他。当下对鸣乾说:“杜先生,你吩咐我做什么,我那有不肯答应之理。不过此货堆在官银行栈房,若往官银行去放火,岂不太险。”

鸣乾道:“那个放心,你若肯答应我干这件事,我自能设法,令你处处脚踏实地,一点儿不冒险,也决无这个呆子,让你到官银行去放火的。”阿荣道:“既如此,我遵命就是。”鸣乾大喜道:“这样你且到栈房中去,明儿我另派你往一处所在,到了那边,你不可脱口说一向在此间做出店的,必须装做初上生意模样,那边有人同你讲话,你也不妨同他们攀谈,倘若问起别的话,你只推不晓得,切不可露出自己底细,这是要紧的话,今儿我叮嘱过你,明儿不多说了。”阿荣答应着出来,心想他葫芦里不知又打算卖什么灵丹妙药?我且不必管他,横竖我们譬如是一部机器,由他开到那里便了。到第二天,鸣乾又唤阿荣进内,叫他快快车了铺盖,在宝善街某处等我,我马上就要到那边去了。阿荣果然像机器一般,当时就掮着他的行李铺盖出来。药房中一班人见了,争问他何往?阿荣假说:“歇生意了。”

店中人听说,都觉诧异,眼见他跳上黄包车而去,说话不像是假,彼此纷纷议论,都说他来得突兀,去得也奇怪。那吃钝头的账房先生,此时方扬眉吐气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们众人都同阿荣反对,莫说经理,就是老板自己,也决不能强违民意,硬留这一个出店。此番他歇生意,呈者就为我那一天出头,在经理面前说了几句闲话,现在老板知道了,晓得我们都与他意见不合,留着恐人心离叛,所以到底把他的生意歇了的呢。”

众人听说,都各暗地笑他,那人更欲有言,恰值鸣乾出来,把一众伙计吓散,包药的包药,贴仿单的贴仿单,各干各事,没一个耳朵有空再听谈论。这人的半句话,也只好缩回肚中,不发表了。鸣乾走到外面,并不坐自己包车,也雇一部黄包车坐到宝善街,果见阿荣在那里老等他,一肩铺盖放在地下。鸣乾下车,命阿荣掮着行李,随他到邬燕记土栈内,放下铺盖,引他见过燕贵,说:“这位是邬老板,这个是我新用进来管栈房的出店,名唤阿荣,你也可以随时差遣。”燕贵道声好。鸣乾道:“他住宿的地方,就教他睡在栈房内罢。”燕贵说:“也可使得。栈房内前已命人收拾干净了,很可以搁铺,我教他们出一副铺板给他就是。”随唤阿憨进来,吩咐找一副铺板,给阿荣在栈房内搭铺。阿憨说:“楼上空床铺很多,为什么不睡到我们楼上去?偏要搁在栈房内?”

燕贵喝道:“放屁!不用你多嘴,正经事情弄不清楚,闲事谁要你费什么心?”阿憨气鼓着嘴出来,陪阿荣到栈房中搭铺去了。这边鸣乾对燕贵说:“少则三天,多则五日,我那朋友就有货送到这里来了。他的意里,暂时还要看风头,不愿意脱手,所以你在同行跟前,休得谈起。”燕贵应道:“遵命。我的鄙见,也以为暂时捺着不卖的为妙,土价将来一定有涨无缩,若能藏他一年二年更好。”燕贵这句话,也是他一厢情愿的意思。他想鸣乾如果听了他的话,这爿邬燕记宝店,一二年的开销便有着落,而且自己赚他三十块钱一个月薪水,很可做做小货生意,收收烟灰,挑挑膏子,房饭钱不费分文,岂不是天下营生第一么!”鸣乾闻言,笑了一笑道:“此言果然不差,让我同朋友商量商量便了。”话罢出来,另去勾当别事

。过了两天,鸣乾差一名心腹出店,雇了几部塌车,拿栈单到官银行出货,尽数送往宝善街邬燕记土栈,当有阿荣接手,一箱箱堆在栈房里面。土栈中人,见他是原箱,况由外栈转来的,谁也疑得到内中变了花样,彼此惟有暗下谈论,说邬燕记开张至今,从未有这许多货进栈,现在新合了别的股东,居然也大出风头了。因燕贵遵着鸣乾之教,在伙友面前,没说穿店已盘出,只说拚了新股东,所以他们有此议论。还有鸣乾也十分忙碌。将全副保险单落了盖印簿,送回富国公司,教他们将官银行栈房,改为宝善街邬燕记本栈。转单换栈,本是保险公司常有之事。王先生收下保单,一查邬燕记栈房,从前未有保险,不知房屋盖造如何,因同默士商议说:“他们转这个地方,可要前去看一看?倘是中国式的,每千还得加二两五钱银子保费。如其讲交情的话,索兴不去看,连保费也不必加了。”

默士一听,晓得王先生要想好处,自己也颇欲看看,他们保这四十二万险,究有些什么东西?便道:“我想看可一定要去看看的,至于加费一层,你且不必批在保姆单上,让我过去察看情形,再作道理便了。”王先生连说很好。当下默士按着地名,寻到邬燕记土栈,恰值鸣乾在彼,弟兄相见,也不过点头而已。默士问货在何处”鸣乾指引他到栈房里面一看,果有三十几只土箱,堆开一起,下用物件填着,防地下潮气透入,箱箱有铅丝扎缚,盖着海关硬印,还有官银行封条。因彼时如海曾在官银行押款,伯宣恐有短缺,特别郑重,自行加封一道。默士原未知当初他老兄曾帮着如海干过这一段事体,见土箱如此装钉,还有什么破绽可寻,从前满腹疑团,至此都冰消瓦解,以为他老兄一定向什么土客人,兜来的保险交易,要赚他的七折九扣,所以教我们公司中独家担承的无疑了,看罢,与鸣乾同到账房中坐定。

默士告诉他:“从前你保的官银行是洋栈,所以每千只十两银子保费。现在改了中国栈房,照章程须十二两五钱银子一千,还得补我们二两五钱保险费。不过有一个通融办法,很可便宜不少银子。此事若是小弟一个人经手的话,那也不消说得,自然早给你改好的了,也不用你多花保费咧。不过你当初曾同王先生接洽此事,所以手续上还脱不了他。如若照章加费,每千两五钱,四十二万银子。”说到这里,取一把算盘拨了几拨道,照码一千零五十两,仍打七折九扣,也须六百六十一两五钱银子,现在你若能拿出二三百块洋钱,送给王先生,他便可替你含糊了事,改栈房不加保费,这里间足可便宜到两倍有余呢。”

鸣乾听了,摇摇头说:“这都是客人的事,犯不着便宜他们,我很愿意加补你们保险费,一则有了收条,我也可以交账。二则此中的扣头,也有数百两银子,何犯着轻轻放弃呢。”默士一听,暗想好得很,你只贪自己赚扣头,把客人的银子悔气,何异政府中人,贪着借款回扣,拚命借外债,把国民的脂膏悔气呢。因道:“那也无妨,你何不仍照章程开客人的账,多头落得自己到腰,岂不比扣头更多了。”鸣乾仍摇摇头道:“那个,有关信用,我决定依照章程补给你们保费便了。”

默士见说他不动,也没法可施。他本以为鸣乾听有银子便宜,一定肯答应他花些小费,他便可同王先生二一添作五均分。不期鸣乾恐转栈房不照章程补费,日后出了事,保险公司便有所藉口,故此务必补足他银子,免得后来再有周折。默士那知其意,十分失望而回。一路思想,我这位老兄,近来资格高了,连脾气也改变咧。从前一钱似命,利益不论大小,有隙拚命钻谋,此刻竟连几百金也掉头不顾,大是奇怪。到了写字间,王先生盼望已久,问他前途怎么说?默士没精打采的回话道:“还有什么可说,公事公办,照章程补费就是了。”

王先生一听,晓得好处不得到手,心中老大不愿意,将许多保险单摔了一地,捡一张起来,推上打字架,铁铁卜卜一阵打,心中不舒服,打的字也有错了,王先生用橡皮乱揩,揩得花花绿绿。默士在旁见了,说:“阿哟,你怎么弄得这般脏。”王先生气呼呼的答道:“横竖猪头三保的险,脏些何妨。”默士大笑。这回王先生一处不受用,处处不高兴。从前做这许多保单,只半天工夫,这番不过改一改栈房名头,却改了三天之久,仍着出店的送往邬燕记,燕贵慌忙转送到鸣乾那里。鸣乾早已预备下一张六百六十一两五钱银子的支票,仍命燕贵依前法掉换了支票送去,燕贵如法泡制,鸣乾得了收条,觉一切手续都已定当,只待择期下手。如海也望眼欲穿,把鸣乾唤到家中,催他从速行事。鸣乾回他手续初完,不能出之太急,至多十天之内,必能如愿以偿。如海大喜,命他仔细而行。事成之后,重重谢你。鸣乾回去,睡了一夜,又生出一条主意,暗下叮嘱阿荣,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阿荣依他的教导,每日锁了栈房门,出去饮酒吸烟,每每到半夜三更回来,喝得酩酊大醉。到了栈房内,一个人还要打五关,唱京调,不肯安睡。店中只有燕贵吃烟的睡得最迟,听他如此模样,过来对他说:“阿荣司务,请你安静些罢,这时候夜静更深,人人都已睡了,你一个人闹得他们六神不安,何苦呢?况且自来火通夜点着,多用了火表,也要多算钱的。”

阿荣便说:“哦,原来你老板舍不得自来火,这倒不打紧,我可以买洋蜡烛回来点的。”当夜他就跑出去,买了几封洋蜡烛回来,点得各处都是火,口中仍旧酒醉胡闹。燕贵无奈,只得待鸣乾来了告诉他,鸣乾听说,大发雷霆,当时将阿荣唤来,痛骂一顿。还要歇他生意。却是燕贵做好人,劝鸣乾息怒,阿荣以后须要改过自新,不准放肆。阿荣诺诺连声。这夜果然未敢出去,一个人在栈房中,打了几通五关,觉得厌烦,便闭了栈房门窗,出来到燕贵的常来的一间账房内,立在榻床旁边,看他吞云吐雾。燕贵因他是鸣乾用来的人,不敢不对他客气几分,即忙起身让坐。阿荣便坐在他对面。吸烟人本无贵贱,燕贵一个人吸闷烟,正觉乏味,得有人前来陪他,恰用得着,一面装烟,一面就和阿荣攀谈起来,先安慰他白天杜先生埋怨你的话,休得生气,我本是无心一句言语,不意他性急似火,事后我倒十分懊悔,实在很对你不住呢。阿荣笑说:“那有何妨,我本来自己知道自己的脾气不好,吃了几盅酒,什么人都要得罪了。前几天只恐尚有言语冒犯之处,还求邬老板恕罪呢。”

燕贵听他讲话有礼,连称好说。自己手中本装着烟筒,问阿荣可爱吸?阿荣说:“邬老板自己请用罢,我喜欢烧烧的。”燕贵道:“这样我吸了一筒,让你横在这边,烧烟顺手。”当下嗽嗽一口气吸完烟,起身让阿荣过来横下。阿荣也老实不客气,挑他的烟,自烧自吸,口中不住赞他烟好。一边打泡,一边还放在鼻子旁边闻闻,连称好香。燕贵听阿荣赞他烟好,益发得意,便同阿荣演讲这烟的来历道:“我这烟,虽有六成波斯红土,二成川土,还有二成都是真正大土,烟灰也用顶上等的好灰,冷笼收膏,所以有这般的香味,吸下肚中,偏体爽快,不是内家,辨不出个中滋味。阿荣司务,我看你倒是很内行的呢!”阿荣笑道:“我不过欢喜这个,有时同朋友们香几筒玩玩,哪能算什么内行呢。”

二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挨了不少时候。阿荣打一个呵欠,伸伸赖腰,说:“连日多喝了酒,不想瞌睡,今儿清醒着,倒反要打盹了。”燕贵说:“时候也有十二点多钟了,没事早些睡罢。”阿荣起身,道一声明朝会,自去安歇。燕贵却重复横倒身躯,吸过烟瘾。还没吸到半筒烟,见阿荣又慌慌张张跑了出来,气喘吁吁说:“邬老板不好了,后面栈房内起火了。”燕贵还道是后面有人家失火,丢下烟枪,打算问他离此有多少远?不意猛一抬头,见半间屋子都发了红,才知火在自己家内,吓得他魂飞魄散,牙齿儿打战,连话也讲不清楚,只顾颤声说:“这这这这便怎么处?”阿荣道:“我也不知道火自那里来的,适才我过去开门,划一根洋火,顿时满屋子都是火了。”

燕贵此时方挣出一句话来说:“这是自来火管子泄气,快唤巡捕。”阿荣道:“唤不得巡捕的,巡捕来了,不论烧不烧,都要抓进巡捕房去罚钱,还是我们自己救熄的为妙。”燕贵方寸已乱,还有什么主见,听阿荣这般说,自己也拖着烟枪,跑到账房外面一看,见后进栈房门虽然闭着,那火舌都在门缝窗槛上下,时时吐露,浓烟密布,还带爆裂声音,可见火势着实不校燕贵又欲出去唤巡捕,阿荣只同他打岔,说最妙自己施救。口中虽然这般说,手脚一动不动。燕贵拖着枪,已在发抖,还有什么力量可以救人。幸得楼上睡的一班伙计们,被浓烟浸入,都自睡梦中惊醒,有些来不及穿衣的,赤着膊子,奔到楼下,大呼小叫。燕贵一见他们下来,不说别话,先指挥他们救火。于是众人七手八脚,开自来水的开自来水,拎铅桶的拎铅桶。有几个捧着茶壶也想救火,内中有一位聪明朋友说:“栈房门闭着,水泼不进去,须得开了这扇门方好。”

此言一出,便有一员勇将,是个出店的,奔上去开门,他没想到门闭着,火都闷在里面,开了门,外间有空气透入,里面的火焰,也要夺路而出,所以门一开,先是一股浓烟冲出,将此人双眼蒙住,连口鼻两处呼吸机关,也闭塞不通。正难受间,不意烟后面还有一道火焰,向门外直扑出来,正当那人立处,他上身本未穿衣,火焰所及,毛发都焦。那人两眼虽瞧不清,胸前头面两处热辣辣的一下,怎不知道,啊哟一声倒在地下。幸亏他急中有智,就地一滚,脱离险境。众人急于救火,也不管此人曾否受伤。无奈那时火势已炽,众人赤手空拳,仗着一道家用的自来水管,打算救熄这场大火,真应了古语杯水车薪,何济于事。眼见得火势燎原,愈烧愈烈,说时迟,那时快。栈房门外面,本堆着许多树柴木炭等物,霎时间都已燎着,渐渐烧过前进,又烟又热。众人站脚不住,纷纷逃出来。这时候要不报捕,也由不得他们做主。因屋顶冒穿,左右邻舍都已闻警,带有警笛的,拚命狂吹。装德律风的也摇铃通知救火会。所以不多时警捕纷集,救火车也风驰电掣而来,可惜已迟一步,邬燕记早付一炬。左右隔壁,还有几家土栈,也被波及。这场火共烧了七八间房屋,烟消火灭,已近天明。鸣乾也闻警赶到,对着燕贵只是跳脚,说:“你怎的如此不小心,把我的货烧了,朋友面前教我如何交待?”

燕贵低头无语,只顾叹气。鸣乾再找阿荣,踪迹不见。问燕贵阿荣哪里去了?燕贵回说不知道。问别人,也没一个见他在什么时候走的。彼此估量他,一定怕被鸣乾责罚,或恐巡捕房要捉他去重办,所以预先脚底下明白了。燕贵见阿荣不在旁边,落得把过失推在他一人身上,说他酗酒误事,熄了自来火,还点洋蜡烛,乃是他起的火,与我无干。鸣乾听了,便说既然如此,少停你们谁到巡捕房,须把阿荣这些事告知捕头,必须将他拿到了重办方好。燕贵句句听从,此时忽然一班瞧热闹的,和邬燕记一众伙计们,都叫闹起来。原来他们因鸣乾查问阿荣,自己也要点点人数,不意阿荣之外,还少一个阿憨。起初还以为跟阿荣一同跑了,忽闻救火的说,火场中有一个死尸,他们跟去一看,面目虽瞧不出,地位却正在邬燕记的为址上。还有一个人想起,昨夜他们闻警下楼的当儿,阿憨还钻在被窝中,推他不醒,后来他们也急于逃生,没人顾着他,一定是他烧在里面的了。此信一传,自然要叫闹起来。鸣乾得知烧杀了人,未免暗下伤心。燕贵听阿憨丧了性命,不觉泪如雨下,说:“这孩子还是我的亲戚,父母双亡,一家已无他人,自幼由我先姊将他抚养成人,我姊去世,我便将他带在店中学业,他资质虽然鲁钝,生平尚无大过,不意死在此处,大约是前生夙孽了。”

鸣乾亦为叹息。这时巡捕房已有包打听派到火场中,调查谁家起火,知是邬燕记土栈,便要他们派个人同往巡捕房回话。这班伙计,有些一只脚穿袜,一只脚赤足。有几个索兴光着膊子。只燕贵一人,因夜间尚未安睡,倒还衣冠整齐,推来推去,只有他还可见官。燕贵有此胆怯,鸣乾拍他的胸说:“不妨事,无论如何,有我在此,这里一切情形,我都能替你照料,你尽放心去见捕头。况失火乃阿荣之过,与你无干。他现在跑了,你尽可告诉捕头,请他捉了阿荣重办的,不可忘记。”燕贵诺诺连声,随着包打听去了。

鸣乾见邬燕贵一班伙计,都垂头丧气,没衣裳的,借了别人的大衣披在身上,长短不称,很是可怜,便上前安慰他们道:“众位昨儿这件事,都是阿荣不小心之过,累你们丢了行李铺盖,这些将来我决不教诸位吃亏。那行李铺盖,和随常衣服的损失,都由我照认就是。”众人听了,顿时喜形于色。鸣乾又见一个出店模样的人,烧得焦头烂额,靠在坍墙头旁边,哼哼不已。问旁人,知道他因开栈房门救火灼伤的。鸣乾道:“可怜可怜!你这伤势倒也不轻,一定要到医院中看看,不然火毒攻了心,很危险的。该用多少医药之费,教他们都开我的账便了。你们列位若有受伤,也可回去看看,药钱日后令他们向我总算就是。”

众人听了,都觉鸣乾真不愧是个大慈善家,彼此同声感谢。一会儿富国保险公司也得消息,先有两个出店,派到火场中来照料一切。鸣乾晓得已到紧要关头,不敢惜小费,就过去对他两个点点头道:“你二位可是保险公司派来的吗?”二人答道:“正是。”鸣乾道:“大清早起,很难为你们。天气又十分冷,大约二位还没有过早点心呢。”说时,在腰间摸出一叠钞票,检了两张五元的分给他们每人一张,说:“这个不成意思,给你二位买点心吃的。”二人见发,不明白这是什么赏赐。然而有钱到手,谁不愿意拿他这个,彼此不约而同的伸手接了,满面孔堆着笑说:“这倒谢谢你先生咧。”鸣乾连称好说:“少停你们吃中饭,再问我拿饭钱就是。”

二人听吃中饭还有钱拿,可真乐了。暗想每一顿有五块钱,就吃外国大菜也有余了,日后还望他多烧几次呢。不多时燕贵回转,鸣乾问他巡捕房有甚话说?燕贵道:“并无话说,他问从何起火,我把阿荣不小心的话,都告诉他,并请他派包打听捉阿荣重办。但不知他住在哪里,故而捕房不能派人去捉,不知杜先生可知道否?”鸣乾说:“他家住哪里,待我问明白他的荐保再告诉你便了。”

二人说话时,听保险公司出店的叫唤杜先生来了,鸣乾回转头,见是默士,来看火烧场,慌忙上前招呼了,指点他观看。默士摇着道:“且慢!这回的数目大了,我们魏协理须要亲自验看,暂时倒不用急急的。”鸣乾听文锦要亲自验看,吓得面色改变,嘴唇了泛了白,张口结舌,半晌始说:“你们协理要亲自验看么?这是什么缘故呢?”默士见了,暗笑他老刁今儿也露出痕迹咧。在先默士本疑惑鸣乾这回的保险路道不正,及至那天看货之后,倒反没有疑心了。及闻当真失了事,可又不能无疑于心。同时魏文锦得此消息,急得他尿屁直流,因这番破坏章程,独家担保,本是他一个人出的主意,偏偏无巧不巧,第一场火就烧这个,死圈套刚正钻进,教他怎不急煞。别的不打紧,怕只怕股东责问起来,将何对答。设或公司不肯承认这四十二万银子,岂不要自己拿出来吗?半夜中得了信,哪里还睡得着。天还没亮,已坐着马车赶到火烧场来,心里想若能够天保佑,烧到藏土的地方,就此熄火,我明儿准备全猪全羊去谢火神菩萨。不意马车将到火场,被巡捕拦住,不准过去。

马夫见了巡捕,犹如孩子见了爹爹一般,那敢倔强,连保险公司产头衔也没敢掮出来。文锦还是第一次出去看火场,也不懂保险公司中人可以自由出入的,因此只得听巡捕号令,将马车赶回,径到富国公司,敲门进内,打发两名出店先去照料火场,又差马夫出来寻找默士,教他即速到公司中来,陪他同去看火常默士既疑心他老兄在其间作了弊端,那里肯不同鸣乾接头,因此打发马夫先回去,说自己随后就来,遂先往火烧场,会见鸣乾,告诉他协理要亲来验看,岂知鸣乾做贼心虚,一听此言,顿时失色,就被默士瞧出痕迹。正是:果能成熟方如意,变起非常猛吃惊。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