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斋长夏一炉烧,窗几生凉竹树交。

午睡起来无别事,听人鼓掌说平妖。

话说文招讨三更时分寝不成寐,起来离了寨房,悄地巡行,只听得唱曲之声。上前窥看,原来是个打更的军士,把那梆子按着板唱个曲儿,唱道:

恨妖人粗心大胆,不怕朝廷的法令。从你据了这贝州城,不知杀了几千万军民的生命。只为你一个人儿,害我十万大军,背井离乡操戈带甲,受这般的危困。更有俺巡更的军士们,挡着风,冒着露,整夜的行来步去,步去行来,喝号而提铃。恁般辛辛苦苦,何曾有人来道个可怜的一声。想将来,只是不公道的阎君,一般样生,一般样长,如何偏派我做军人?若是有功的时节,大将算大功,小将算小功,何曾派到我小军。只有阵上的枪刀,营中的捆打,是我们做军的本分里,应受应承。不合做了小军呵,你使有张良般智,韩信般才,有谁偢睬,那里去讨个出身?笑杀那文招讨曹招讨,两个有名的招讨,到如今招得几人,讨得几人?眼盼盼看这手掌大的城儿,装妖作怪,何日得太平。酸辛!俺做小军的,倒有三分主意儿,只恨不在其位了,有忠难进,有志难伸。酸辛!若是有个筑坛拜将的萧何,俺这副忠肝义胆,情愿报效了朝廷!

文招讨听得明白,便回帐房,唤身边心腹之人道:“悄悄去唤那打更的军士进来,我有话说。”须臾唤到,直至卧榻之前。文招讨问道:“方才说有张良般智,韩信般才的,就是你么?”军士跪着磕头道:“小人信口胡诌,不期招讨闻知,小人该死!”文招讨道:“你休要慌张,目今攻城无策,正是用人之际。你的三分主意儿,是怎样?若说来可听,耍我筑坛拜你,亦有何难!”军士道:“不是小人夸口,小人能斩王则之首,献与招讨。”文招讨慌忙亲手扶起,问道:“你有何计策,恁地方便?”军士道:“不瞒招讨说,小人与王则同乡,自幼同堂上学,结为兄弟。”原来军士也是贝州人,与王则相交最厚。因跟随一个房分叔叔到东京做客,消折本钱。叔叔死了,他就落在东京,占了军籍。文招讨问道:“你姓甚名谁?”那军士道:“小人姓马名遂。”

文招讨听了,暗喜道:“想其人必应多目神之言。这汉子去,必能了事。”文招讨道:“你且说如何用计?”马遂直走到文招讨身边,附耳低言语道:“小人如此去,如此行事,必斩王则。”文招讨听罢大喜道:“若事成之日,必当一力举荐,管你出身不小。不可漏泄于人。”马遂应诺,悄地出了帐房,自去交更安息了。

到次日天明,文招讨升帐。众将官都到帐下声诺道过罢,立两边。文招讨发放军事已毕,叫左右唤昨夜打三更的军士来。不多时左右捱问是马遂,唤到帐前跪下。文招讨问道:“你便是昨夜打三更唱怨词的么?”马遂说道:“告招讨!小人恐怕瞌睡误了更次,把个小曲儿唱着消遣,其实不曾唱什么怨词。”文招讨大怒道:“你说背井离乡,挡风冒露,捆打有分,功劳无分,这不是怨词么?这厮捏造谤语,怠慢军心,即当斩首。”喝叫刀斧手推出辕门斩讫报来。马遂道:“告招讨!饶小人之罪,小人情愿去招降王则。”文招讨教且押过来,问道:“你这厮乱道,有甚本事招降王则?”马遂道:“小人与王则曾有一面相识。今日贼兵连败,困于一城之中,势在危急。小人用词说之,必使他不战而降也。”文招讨道:“我今写一封密书与你,你若送得此书,招得王则来降,必当记功重赏。如其不然,你的死自在后面。”文招讨当时写了书信,封固了,交与马遂。马遂慌忙出帐,迳到贝州城下,隔着城河高声叫道:“城上人!我有机密大事来报你大王,可开城门放我入城!”那守城军听说,禀了守门官,开了城门,用小船过河来,渡马遂上岸。少不得细细搜检,并无夹带寸铁。众人见有文招讨书信,只道下战书的,押来见王则。

王则认得马遂是同乡兄弟,便道:“多时不见你,原来在文彦博军中。今日有何事却来见我?”马遂道:“告大王!马遂不才,失身在军伍之中,本不敢来见大王。因前日夜间,该马遂巡三更,恐怕打瞌睡,不合唱个曲儿。文招讨道我搅乱军心,要斩我,幸我转口得快,禀道:“我有本事招降大王。文招讨信了,亲笔写下一封书信,教不才来递送。不才侥幸得脱,特来投顺大王,不才尽知文招讨军中虚实,望大王收留在帐下做一走卒,当以犬马相报。”就把文招讨书信递与王则。王则看了书中有许多大话,即便扯碎。便叫马遂改换衣服,请到便室同坐。马遂道:“大王是三十六州之主,小人得蒙大王收留,执鞭随镫足矣,安敢如此?”王则道:“寡人与卿乃同乡,又是从小兄弟,与别人不同。”马遂只得坐下。王则叫安排酒来,一面请马遂吃酒,一面问文招讨军中虚实。

马遂道:“文招讨只有五万人马,诈称十万。前日又输了几阵,折了一万多人马。又傅家明镐寨中,存下一万老弱中伤之人,如今不上三万实数。昨日计点粮草,听得说只可开支十余日。今大王用心把守,不过数日,文招讨之军,不战而自退矣。”王则听马遂说了十分欢喜。当日直饮到晚,王则对马遂道:“曾记得少时同乡,在书馆中做对吟诗。自从爱了枪棒,便不攻文墨。今日故人相见,可各题诗一首,以表衷曲。”马遂道:“小人从幼愚鲁,赶大王脚跟不上,何况今日。大王请先吟,小人效颦而已。”王则教取文房四宝,带醉写出四句道:

脱却军装换衮袍,六千人内逞英豪。

他时破敌功成日,敢为贫交吝节旄。

王则道:“我为散了六千军士的钱米,知州见怪,因而起手。第四句是不忘旧之意。”马遂道:“大王佳作甚妙,小人如何敢和?”王则道:“正欲观卿赓和,以占学问消长耳!”马遂依前韵也写四句道:

交情仅见说绨袍,何幸今逢天挺豪。

佐命愿随诸将后,敢言功绩望旌旄。

王则看了,大笑道:“卿立意甚美,不独辞章也!”两个吃得尽醉而散。次日,马遂来谢,王则封为亲军指挥使之职,就留他在伪府中,与张琪一同值宿,时时请他谈论。马遂要杀王则,又下不得手。忽一夜,与张琪同坐吃酒,各谈胸臆,说到忘怀之际,马遂道:“闻大王部下,人人都有道术,不知老哥有甚神通?”张琪便把水火葫芦来历妙用都说出来。马遂见他醉了,定要求来一观。张琪掀起衣服,只见贴肉汗衫上,系着一条软绦儿,绦上挂着一个小小葫芦,提与马遂看了,不解下来。马遂看在眼里,是夜只推酒醉,就与张琪同宿。马遂有心,到半夜只推解手起来,叫声“张大哥!”那张琪醉酒熟睡去了,马遂要去解他腰间的法物,见缚得紧紧的,恐怕惊醒他,自己身边皮袋内带得有秽血蒜汁,轻轻的将他葫芦塞去了,滴几滴秽水在内,照旧塞好。天明起来,张琪全不知觉,正是:高兴事成没兴事,无心人对有心人,不在话下。

再说文招讨见马遂去了许多时,没些动静,传下令来,教众将引兵四下攻城。孙辅攻打西门,董忠攻打东门,柳春生攻打南门,刘彦威攻打北门。各各近城,擂鼓呐喊勒战。王则急请众人商议。只有瘸子恰遇中酒,叫唤不醒,其余都到齐上城巡看。一面差人报圣姑姑,胡永儿得知。王则唤马遂问道:“你说文招讨军中缺粮,缘何又来攻城?”马遂道:“他只趁得几日粮草,如何不并力来攻!只道大王折过一阵,决不敢出兵迎敌。苦出其不意,必然破之,破得他一枝军,其他安身不牢,必尽退矣。”马遂的意见,只要支开王则身边一班妖人,他好于中取事。王则不解其意,点头道:“何人敢去冲阵?”张琪自恃水火葫芦,前番只他有功,挺身出来应道:“孙辅是某手下败将,某识破他手段,情愿引一枝兵出西门迎敌。”说罢,飞马下城去了。王则道:“再得一人接应方好。”看着吴旺。吴旺吃过惊吓,本不愿行,出于无奈,只得应承,怏怏而去。王则靠着悬空板凳,按住木栏干,在西门城上观战。却说先锋孙辅,正在率众攻城,忽见城门开处,一彪军飞奔出来。孙辅慌忙约退军士,挺枪立马,等待厮杀。张琪不持兵器,手中擎着葫芦,约莫官军相近,念起神火咒,把葫芦去了塞口,喝声:“疾!”却不见火光透出,再念圣水咒,连喝:“疾!疾!”把葫芦签筒般摇了几摇,也没见涓滴儿滴将出来,把眼张那葫芦口内,只闻得一般血腥蒜臭之气,情知法破,拨回马头便走。孙辅飞马来赶。

原来王则与胡永儿做了夫妇,只学得两个法儿,一个是禁人法,一个隐身法。行起禁人法时,随你千军万马,追赶如飞,能令登时禁住两脚,动移不得,直后待一个时辰后方解。王则在城上见张琪兵败,后军来赶,正要念禁人咒语。马遂立在身边想道:“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但两旁左右,都执着刀斧器械。马遂欲夺刀来杀王则,又怕被人知觉,乃捏得拳头没缝,说时迟,那时快,王则咒语尚未念完,被马遂狠狠的一拳,打中嘴上,打落当门两个牙齿来,绽了嘴唇,跌倒在城楼上,马遂就夺左右的刀来砍,被王则身边一个心腹贼将,唤做石庆,腰里早拔刀出来,手起刀落,把马遂剁落一只胳膊来。众人一齐向前,捉马遂,救了王则,王则大怒,教左右斩讫报来。马遂大骂道:“我为无刀在手,不能砍下妖贼之头,与万民除害。我死必为厉鬼杀你矣。”众人推马遂去斩了。后人有诗赞之云:

葫芦水火已成空,又见妖人折齿凶。

却笑荆卿名剑客,祖龙绕柱竟何庸。

却说张琪走到吊桥边,众军争先逃命,先把吊桥踏断,背后孙辅赶来,张琪绕濠而走,遇泥泞处,马前脚陷下,被孙辅赶上一枪,搠下马来,跌入濠中溺死。可怜张琪卖肉为生,不安本分,今日做了水中之鬼。孙辅教军士将挠钩拖起尸首,割了首级,到中军帐下献功去了。吴旺只推桥断,竟不来救应,引兵而回。再说王则被马遂打绽了嘴唇,声也则不得。恰好圣姑姑和胡永儿都到,见王则恁般模样,又损折了张琪,深恨马遂之事。忙教人将暖舆抬王则到伪府中,一面叫医人调治。左黜酒醒来,知道此事,也来问安。胡永儿埋怨瘸子吃酒误事,瘸子笑道:“我嘴唇又不绽,如何禁我饮酒。”胡永儿道:“且莫说笑话,则今攻城紧急,必须从长计较,斩得他正将一二员,方才肯退。”

圣姑姑道:“他既有破法之人,别无甚计,除非行乌龙斩将法,此法急切难破,但如意宝册上写道:“此乃至恶之术,万万不可轻用,用之必有阴祸。”如今也说不得了。”原来这法用五金之精,装于六甲坛下,炼七七四十九日,铸成鬼头刀一口,名曰神刀,自能啸跃。用石匣盛之,藏于水底,金水相得,方不跃去。如遇至危之际,将纯黑雄犬一只,朱书斩将符三道,并开欲斩之人姓名,一同焚化,念斩将咒三遍,吸西方金炁一口,存想人头落地光景,将神刀猛力砍落犬头,所焚姓名人头,向前并落。若把军册焚化,虽千万人,亦皆落头。此所以为至恶之术也。当初圣姑姑等三人炼法之时,亦为此法利害,只铸得神刀一口,藏于天柱山顶池中。圣姑姑要去取来砍取文、曹二招讨,及有名诸将之首。左黜和胡永儿都喜欢道:“必须如此,方保无虞。”圣姑姑飞身去了。左黜自和吴旺巡城守禁。胡永儿也回伪府中行乐。王则疼得烦闷,饮食不进,无法消遣。平日最喜欢一个扮副净的乐人,叫做李鱼羹、弹得好琵琶、唱个好曲,又会说平话,嘲笑耍子。王则叫唤他来解闷。

当日李鱼羹来到王则面前,也不弹,也不唱,闭着口只不则声。王则问道:“李鱼羹!你为何不则声,心下有甚烦恼?”李鱼羹道:“大王尚且烦恼,小人怎地不烦恼。小人与大王都是做私的。大王所靠者,只几个兴妖作怪的人。如今弹子国师去了,张鸾丞相避了,卜吉将军走了,左黜军师输了,任迁捉了,张琪死了,圣姑姑寻事儿躲了。今日在围城之中,城外军马越添得多了,并力要打,双日不着单日着,终久被他捉了。如今烦恼也算迟了。”王则道:“你的意思如何?”李鱼羹道:“不如及早受了招降,反祸为福。”王则大怒道:“叵耐这厮不伏事我,反把言语来伤触我!”喝叫左右拿下。手下人把李鱼羹捉了。王则叫:“把他缚了手脚,吊在炮梢上就城上打出去,跌做骨酱肉泥。”众人缚了李鱼羹,吊在炮梢上,拽动炮架。一声炮响,把李鱼羹打出城外。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毕竟李鱼羹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