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被薛蟠拉了就拿走,宝玉道:“到那里去?也说明白了好走。”薛蟠道:“你不说要买书么?”宝玉道:“何必这么匆匆呢?时候又早。”薛蟠道:“昨日伯惠和我说起你来,说气诸事留心,他佩服你早得狠。今儿横坚要买书,制造局里他有熟人,他陪你玉逛一趟,看看机器。那个道儿远,所以要早点去。”宝玉听了大喜,即同二人出门,又带了焙茗,仍是二辆马车。

上车走不多时,便停住了。薛蟠拉了宝玉下来,伯惠也下了车,走进一家铺了里去。进得门来,只觉得一股油烟气,又黑暗得了不得。步上楼梯时,更是一股热气,烘到身上来,好不难受!到瞭楼上,拣一个座位坐下。宝玉站着问道:“这就是制造局了么?”薛蟠笑起来道:“那有这种样儿的制造局,这是扬州馆子‘久花熡楼’。咱们吃点点心,再到制造局去。”宝玉道:“你二位请便。我早起吃了东西,这惠吃不下。”伯惠道:“多少吃点,这是有名的扬州馆子,上海只有他一家。”宝玉道:“委实吃不下去,别客气。”说者,便走到到栏杆边去看马路上的景致。三人说话时,堂倌早泡上茶来。薛蟠道:“你不吃东西,就喝口茶罢。”宝玉道:“也不渴。”二人无奈,只得叫了两碗面,匆匆吃了,下楼惠帐。起先来的时候,伯惠要同宝玉一车,却被薛蟠拉了起过来。此刻宝玉却先拉了薛蟠同上一车,马夫放缰便行。

宝玉连连吐了几口唾沫,对薛蟠道:“那个地方,亏你们去得,还要吃他的东西。那个赃劲儿,简直的比狗窠还利害。狗窠不过臭点咧!他那里又是煤烟味儿,又是油烟味儿,又是油锅味儿;那些桌椅皮,没有一处不是一层油,所以我坐也不敢坐。瞅着你们在那里吃喝,在代你们恶心。要吐个唾沫出口恶气,也不敢吐。”薛蟠道:“奇了!怎么不敢吐呢?宝玉道:“把唾沫吐在他那里,不把我的唾沫弄赃了么?”薛蟠掩耳道:“把唾沫吐他那里,不手巴我的唾沫弄赃了么?”薛蟠掩耳道:“别说了!你今日只怕又发了呆性了。人家上好的馆子,多少体面人都赞他,你却说的这么着。”宝玉道:“你说我呆,我就是呆!你乖得狠,你不呆!可是往后你别带我到些那地方去。昨儿我住的那屋里的对过,有几个人在那里高谈阔论,说什么文明、野蛮;还分出什么物质文明、服饰文明;又说中国地方,要算上海最文明的了。我跟你上过一回茶馆,吃过两回大菜。想起来,确是比北边馆子干净。我在南京,也上过一回茶馆,那茶馆也万不及这里的敝亮开豁。以为上海果然文明的了不得,谁知也有这么个赃地方。说什么野蛮,我看认真野蛮到了穴居野处的世界,倒还有点清气,不至受那个恶味儿呢。?”宝玉道:“前儿坐马车看房子之后,不是上一回茶馆么?”薛蟠哈哈大笑道:“你好大眼睛,那是张氏味蕝圆,是一所花圆。你怎么把他看成茶馆了?”宝玉怔了一怔道:“我不信那是人家花圆。要是花圆时,无论如何,总要有点亭台楼阁,曲径回阑,也要有些山石树木,分出丘壑。他那里一点没有曲折,一片大空场,当中造了一所高大房子。这个可以算花圆,我又何妨我一片荒野之地,造起一座房子,也算花呢。”薛蟠道:“这是外国式子,花圆必要一片空场,取其通畅。他那圆子里面,也还有个亭,有两块山石,不过那天咱们没有走到罢了。你不见他门口钉着‘味蕝圆’三个大字么?”宝玉道:“他那房子里,一行一行的摆了多少桌子,明明是为卖茶而没,花圆郼里有这么个样儿?”任你怎么说,若说那‘味蕝圆’三个字那茶馆的招牌,则可以;要说那个是花圆,我一定要争的。”宝玉道:“也不说那经营缔造山林丘壑的花圆了,算他那个本是花圆,化卖了茶,就要算茶馆。你知道‘花圆’两个字,多少名贵,禁得起这种糟蹋么?”薛蟠道:“你今天发的都是呆议论,我听不入耳。伯惠他佩服你,你回来说给他听去。”歇了好一惠,宝玉指着车外道:“这是一所花圆,”薛蟠抬头一道:“一片空场上面盖了这个房子,不算花圆么?”薛蟠道:“这个,你和外国人辩去,我不懂得。”宝玉道:“可惜我不懂外国话,要学起来,又没有人教。”薛蟠道:“这里教英文的多着呢,不过一两块公一个月。”宝玉道:“不知要学几个月才惠?”薛蟠道:“我也不知道,你回来问入惠。伯惠他的洋话、洋文都好得狠。但不知他学了几时。”宝玉喜道:“我明儿就请教他。”

说话时,马车己进门。只见左壁厢一所房子,门口挂着“炮弹厂”三个字的牌子。马车仍旧前进,进了一座裨楼,转了个湾,方才停进。三人下了车,焙茗也跳下来。伯惠带的仆人黄福,也过来伺候。伯惠道:“还是先买书呢,还是先逛厂?”薛蟠道:“配全套书,狠要些时候。咱们先去交代了一套书,叫他先配起来,咱们逛咱们的厂。逛完了,他的书也配好了,屺不是好?”宝玉、伯惠都道:“好!”

于是,薛蟠先生,宝玉等跟着进了一个栅子。只见迎面高处装着一黑面大锺,正是八点一。刻转了个湾,在一座飞楼下走过,薛蟠道:“这是公务亍总办办事的地方。”又走了几步,路旁又是一排绿栅子,薛蟠道:“这是文案房,卖书的就在这里。”他嘴里说着,却不走文案房,另到右首一所房子里去。那房弓是两扇绿色大门关着。在门上又开了一个小门,大门外挂着“画图房”三个字的牌子。宝玉不觉纳闷道:“卖书的人叫做朱坤。薛先说知买书,朱坤问:“买什么书?”薛蟠道:“配全套的。我来配过两回,你总认得我了。”朱坤道:“认,我就配起来就是。”薛蟠道:“我们先到各厂去逛逛。回头来点了书算帐。朱坤答应了。薛蟠要走时。却不见了宝玉。原来那长桌子靠里面一头,放着一个玻璃匣子,里面摆着一个小轮船样子。宝玉见了,想起怡红院的西自行船,与这个大同小异,不觉出神。回过脸来,又见里间摆着几张白皮桌子。靠边上坐着一人。似是教书先生模样,旁边围了七长八短的几个孩子,在那里念书。却是叽哩咕噜的一个字也听不出来,正在那里发怔呢。薛蟠拉他一把,道:“走罢!”宝玉方才回过头来。伯惠道:“我这里虽然有熟人,却认不得地方,先问一声才好。”朱坤正在开了书橱取书,便问:“到那里?”伯惠道:“锅炉厂。”朱坤道:“出了栅子,望江边走去,走到船坞旁边,往西就是了。”伯惠等依走去。到了锅炉厂,伯惠便拉着一个小工,问道:“账房在那里?”那小工道:“你走错了。帐方在公务亍楼上。”伯惠怔了一怔道:“我只问锅炉厂的冯老爷。”小工指着一间房子,道:“就在这里面。”伯惠带着宝玉、薛蟠进去。只见那冯委员正带着眼镜,在那里写字。见了伯惠,连忙放下笔,除下眼镜,迎了起来。大家招呼了,又教了贾、薛二人的贵姓台甫,宝玉只说是别字仲璊。一惠泡上茶来,伯惠道:“我们不客气。今日我这两位敝友,约着来看厂。贵厂是不用说要看的了。其余那些厂,我没有熟人,也要费心设法进去看看。”冯委员道:“好,好!就请从厂看看起。”伯惠便立起来同去。冯委员也陪着。到了厂里,便一一的指点:这里是人工做的,那里是用机器的。这个是康邦汽炉,是近年的新样。占的地方是切铁的。又叫一个小工,拿一块碎铁来切给他看。那小工便拿了一块一寸来厚的碎铁,放到刀口上去,一惠切一遍。宝玉弯下腰,低下头去看着切了。立起来笑道:“我当是飞快的刀,原来是没有刀刃儿的,有一寸来厚的刀口。他也不是切,是硬厌断的。然而那个劲儿也可以了。”

冯委员又带到旁边水雷厂里去看。这里的机器都是细巧的,与那边又自不同。又拿出水雷上,只要四两重的劲儿碰上,就炸了,宝玉听说白金丝,又是闻所未闻的。要看时,却是看不(不看)见。冯委员又另外叫拿白金丝出来看,原来比蜘蛛丝儿还细,宝玉见了不觉暗暗称奇。看了一惠,方才出来。冯委员便道:“我此刻还未了的公事,不能奉陪了。我叫个小工,带着各处看看罢。放工时,到我这里吃饭。”伯惠道:“好极,好极。”因叫黄福、焙茗都在这里等着。冯委员一面叫一名小工领着去。

于是一行人出了锅炉厂,仍走到那大锺底下,原来是机器厂。那小工便到里面回道:“华老爷,我们冯老爷有几位朋友来看厂,请华老爷的示。”那华老爷道:“好,好!请便。我这里有公事,不能奉陪呢!于是小工带了三人,逐处看了一遍。又到楼上去看过,才到后头看总机器。那管机器的,见是体面人,便一一告诉:这是汽甑、这是冷汽管、这是热汽管的一一说了一遍。”

小工又带了三人,后后门走出,不多数武,便是热铁厂。只站在门口看看,因为里面全是一个个的煤炉,烧得那铁通红;工匠们拿着锤,打得火星四射,没有看头。只有靠门口的一个大锤,却不用人力,自己能提上去打下来的。宝玉便问:“这叫什么?”小工道:“这是汽锤。”

说罢,便带到洋枪厂去看。进门便摆着好些洋枪。小工先进去回了,便有一个姓万的司事,出来招呼。先看了各种机器,都同机器厂的差不多。后来拿起一枝枪管,放在眼边,望亮处一照,觉得里面隔着一层厚玻璃。用口吹时,却又是通的。薛蟠便叫奇怪,宝玉道:“这个我倒明白,他这里面钻得光泂极了,对瞭亮处一照,他那四面的回光,映成这影子的,是不是呢?”万司事道:“只怕是这个道理。”旁边一个工匠道:“正是,正是。”说着,引到楼上,看了一遍,方才出来。走到门口时,宝玉站住了脚,对那洋枪看,万司事便走过来,拿起枝。宝玉以为他要放枪,便退开了一步。未知是否放洋枪给宝玉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