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千丝官柳拂行尘,不解迎春解送春;

云气向疑朝化楚,箫声令记夜归秦。

骖鸾有梦惊同调,求凤无媒莫论贫;

独扫间阶惜红雨,漫题新句问花神。

云客既遇秦程书,回至书馆,深想素卿情爱,无从报恩,幸喜天缘暗合,同寓京中。若错些机会,后来便难寻觅。次日早早起身,要到秦家下处,又被王御使出来,闲谈半日。吃了午饭。云客竟自抽身,走至程书寓中。

老秦迎接坐定,把伸冤诸事,细谈了半晌。里边早已备下现成酒席,云客再叁辞谢,方才举杯,两人对饮一回。

酒至半酣,秦程书忽然思想道:“我往时涉历江湖,颇晓得些麻衣相法。我看云客气色甚妤,全不比受冤之时。若是将我女儿配他,倒是一个东床佳婿。”

你道老秦为何起此念头?止因云客难中相处,每每视同骨肉。所谈的话,句句以真情相告,正像嫡亲子弟,全无半点客气。

老秦生性朴实,又见云客情意笃切,说道:“官人此番回家,老夫不知几时再会。”

云客探知其意,与他亲密,便生一计。奉那老秦道:“小生自受大恩,日夜感德。如今偶遇老伯在京,正好图报了。晚生相知的王御史,他与吏部相好。求他寻一个浙江衙门,补了老伯,便可朝夕走候。一应使用,晚生身上设处,不烦费心。”

秦程书道:“到了浙江,极好的事。至於使用,官人有了门路,老夫自然照数补出。只是有句话,老夫家里虽在武昌,也没有甚么亲戚。若得宦游浙省,便好以宦为家。闻得官人尚未有妻室,老夫止生一女,还不曾许字,官人归家,何不与令尊说知,给一门亲眷?”

云客千言万语,专要讨此一句。听得这话,就立起身来谢道:“倘得如此,晚生当奉养终身,与儿子一般看待。”

老秦大喜,当晚酒席完了,云客告别,到王衙馆中,专心致志,图谋浙江小职。秦程书回到里面,把席上的话与奶奶商量。奶奶满口应承,道是既有此言,也不消占卜,就定这门亲事罢了。素卿在房,还要等些妙计相会云客,谁知配合天缘,一毫也不必费力。闻知父母所言,就对绛英道:“我的身子已有定局。姐姐也不劳费心,总是我们两个,甘苦相同的。”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赵云客归至寓中,便把谋官的事与老王商议,说道:“晚生急欲报恩,求老先生一举前箸。”

老王道:“这事容易。我学生昨日恰好闻得临安缺了知县一员,可就把姓秦的,暂补一年便了。只是今早礼部接出圣谕一道,兄可晓得?”

云客道:“还不知。”

老王道:“圣上自从中书之议,思量天下人才,也要振作一番,今后不必由府县升荐,先就现在京中的监贡生员,择次月十五日,试策一道,拔几个真才,上以宜观国之光,下以为牧民之本。各位须当猛力。”

云客晓得此信,不觉精神奋扬。又与钱金两兄,议论了一会。当夜云客思量道:“我这试期已近,倘然有些侥幸,恐怕一时难得归家。况且还要算计聘那王家小姐。如今老秦到了浙江,虽是亲口相许,终无定局,不若就在此间,只瞒了老王,私下先成亲事。待他到浙江时,这段姻缘便是铁板刊定,再无走漏了。”

次日,竟到秦家寓中,对秦程书道:“小婿昨日就觅得一缺,那是临安县知县,把尊名已补上了。”程书大喜。

云客又道:“但是有句相知的话,不知可以从得?小婿近日有了试期,恐怕在京担搁,心上欲先在京中入赘,以后到家,就候过门。这也是两省的意思。此时世界这些繁文礼节,不必相拘,倒是脱略些好。”

程书心上也恐云客后日倘然高发,另就了好亲事,不如乘此机会,做个结局。便说道:“这也使得。”

云客即往外边,就在数日之内捡一好日,私下又备些礼仪,连那钱金两个都瞒了。挨至吉期,换些衣服,将礼仪一齐送去。原来秦程书虽则性子忠厚,却也有些悭吝。道是不归武昌,处处是个客寓,便在此间完了女儿之事。省得到他家里,添出些花红酒席来。云客行至秦家,喜筵俱已摆列。因在客边,鼓乐等项一概蠲免。

看看近了吉时,内里拥出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交拜天地父母,结亲的常规,一件不脱。只有帐中合卺,新人不甚害羞。当夜枕上细谈,准准的话了半夜。正是“其亲孔嘉新,其旧如之何”两句书并作一句,更觉十分亲客。有《鹊桥仙》词一首为证:

凤鸾乍合,鸳鸯重聚,喜客邸行云如旧。

柔情狂兴整相看,说不尽为郎消瘦。

深思似海,佳期如梦,今夜合欢先辏。

百花开遍笑东风,还记取锦屏红袖。

素卿他乡遇故,自然情意绸缪。云客久旱逢霖,不觉兴头莽撞,摧残玉质,狼藉花心。

素卿困倦之际,忽然想起绛英,道是他为了赵郎,出万死一生之地,还不曾有一些受用。不想令夕,倒是我先占了风光,教他对影闻声,一夜怎熬得过?这也是素卿的侠性,於欢娱之顷,把管鲍交情,毫不放过,如今世上妇人,云雨正浓,就是父母的病痛,也都忘了,那里想起别人的冷静?

两人鏖战已毕,云客偃旗息鼓,素卿娇喘略定,对云客道:“前在广陵相遇时,郎君曾说没有妻子。今日幸得配合,以后便不该闲花野草了。”

云客被他这一句话,逗着心事,难好对答,只做朦胧要睡的光景。素卿又道:“郎君若是另有所遇,心里放得下,不必说了。倘然有几个放心不下的,不妨就此说明,省得后日不好相处。”

云客搂住素卿道:“小生是个有情人,就是外边另有所遇,断然不敢作茂陵薄幸之事。”

素卿道:“你如今也不必瞒我,你的心上人,我倒遇着一个。”

云客自想扬州城里,两位小姐定然不出门的,莫非素卿遇着的是孙蕙娘?便问道:“小姐这话恐怕不真。”

素卿把绛英投河一段,细细述将出来,道是耶吴绛英这般节义,可谓十分情重了,只不来郎君何以待之?

云客骤闻此语,悲喜交集,说道:“不想吴绛英有这一番事,又亏得小姐救他。如今晓得他在那里?”

素卿道:“今现在此间,只为寻你,一同到京。明日须与他面会一会。”

云客不胜忻幸。

至次日早晨,便要图谋与绛英相会。

却说吴绛英虽则与素卿两边和好,也只因赵郎面上指望并胆同心,共图会合。不意老秦作主,竟把素卿占了先着,那一局棋子,自己倒步步应个后手。

听得那边房里,一团高兴,这一夜便觉更漏绵长,只影寒灯,凄凄切切,想道:“素卿侠性,今番已经成就,后日定不把我奚落。但是我人才容貌,件件不让於人,又兼死里逃生,百般挫折,岂料同衾共枕,反在素卿之后。”

心上虽不敢吃些酸味,也不免怨着年庚月令,自叹夫星不甚透彻。当夜挨至五更,不要说做些闲梦,便是朦胧困倦,也不曾合得双眼。早早起身,梳洗完后,欲要探问云客,又因老秦夫妇,不知其详,难好轻易举动。暂坐一回,只见素卿走过那边房里来,见了绛英,就携手道:“姐姐昨夜冷静了。赵郎之事,奴家已与他说个明白。他也晓得姐姐这一番苦心,感激不浅。奴家想起来,事已如此,今日便该做个定局。若再含糊,以后就不好说了。待奴家见了爹母,即与他说这件事。”

老秦夫妇在外边备些酒席,整治家宴。到了上午,赵云客和素卿一对夫妻,出了房先拜谢丈人丈母,方好赴宴。程书忽然想道,今日家宴,只有吴家小姐,不便与女婿相会,教他独坐房中殊觉不稳。

正思想间,女儿素卿上前说道:“女儿有句话禀上爹母。今日家宴,虽是庆喜筵席,还怕有一样喜事不曾完得。”

便叫丫鬟房内请吴家小姐出来。

秦程书道:“这却为何,恐怕赵官人在此,有些不便。”

素卿道:“女儿正为此,所以要请来说个明白。”

就将吴绛英始初投河,只为赵云客的意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程书与奶奶闻知此话,大喜道:“这等便是一家人了,不惟赵官人有此奇遇,也亏我女儿贤德,全无妒忌之心。”

奶奶亲自进房,速请吴小姐出来共成喜事。绛英轻移莲步,出得房来。一见云客,但低着头不说。正如西厢上的话,未见时准备着千言万语,得相逢都变做短叹长吁了。

秦程书笑道:“吴小姐既有前盟,今日喜筵相遇,老夫妇就做个主,与赵官人一同结亲。我女儿以后,只把姊妹相称,也不必分大小。”

适值本日正是黄道吉期,就铺起毡单,摆列香案,一样先拜天地。程书夫妇,也受了礼,又与素卿两边交拜。云客先将台盏,奉酒两个老人家。各人坐定,饮了半日,奶奶叫侍女送两位小姐进房。

云客也就起身,一同进去。酒筵已散,云客一进房门,便携绛英手说道:“小姐为了小生,费这一番情节,昨宵秦小姐备述其略,小生不知将何补报?”

绛英惊喜之馀,一时不好细讲,专待上床与云客备陈情绪。素卿是个侠性人,巴不得云客与绛英就钻在被里做些勾当。当夜素卿另铺一张床在房中,让绛吴与云客叙旧。

赵郎携了绛英,一般儿脱衣解带,尽个新做亲的规矩。上了绣床,说不尽分离情况。

绛英道:“兄嫂无情,只道与你永别,不想天缘凑合,得有今日。此皆是素卿之力。”

云客又把玉环小姐近来消息问些详细。绛英道:“幸得玉环近日又得一个帮手。”

便述孙蕙娘投靠一节,亏他寄书的话。

云客道:“我自那日见你的手札,就想着蕙娘有些意思,果然不出所料。”

绛英与云客,因要把分别以后的事,大家话些支节,那温存言语也无暇说半句。虽则一头讲话,下身两件东西,不知不觉凑在一处,自然运动起来。比得舟中相乐,更加有趣。

从此叁人相聚,似漆投胶,一边一夜,轮流欢乐。

云客日里到王御史书馆中,与钱金两位做些文义。傍晚只说有事,住在秦家寓中。

一连过了月馀,秦程书领了临安县文凭,就奉钦限,即日赴任。

程书对云客道:“老夫到临安钦限甚速,不得久留京中。官人在京候考,老夫专等好消息。两个女儿,且到任所,待官人回来,便好过门。”

云客进房与两位小姐分别,只因前番吃苦,此后局面已定,叁人欢欢喜喜,虽是新婚伊迩,也无眷恋之念。程书收拾起身,奶奶又私下与云客些银子,作在京盘费,仍到王御史衙中去住。

云客想道:“广陵美人,幸喜一半到手。若是后面那一半,也是这般到手得容易,岂不快活?”

钱神甫、金子荣,见云客又来同住,问道:“一月住在别处,有何尊干?”

云客假托他辞,一毫不露心迹。又住数日,忽然朝里挂了试期,着在京应试的贡监生员,各备试卷,先叁日,礼部报名。至期早集殿阶,御前亲试。只这一回,有分教:

仙桂芬芳,才子看花开锦绣;

琼枝烂熳,美人争舞斗胭脂。

看官们静坐片时,看这些穷秀才跳龙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