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缄礼仪弗受,辞了村人以及阁内老僧,师徒相继前行。

村中女男直送至十里途程,拜舞而别。

且说南地多山,水无所泄之处,或成野壑,或成渠道,最下则成深潭,广约数里、数十里之遥。凡类此者,俗号“海子”。海子外少人行走,因此树林茂密,中多精怪霸踞其间。

久之精怪肆虐,村人皆弃地远徙,故昔日耕种之区,变而为荒凉之境,豺狼虎豹借以为窟。村人愈让愈宽者,莫过于三贤庄焉。

庄胡以三贤名?盖是庄中有李氏者,乃祖阴功广积,无善不行,积之数十年,突生三子,聪明颖悟,迥不犹人,壮仕于朝,皆为名相,故以三贤呼之。庄内沃野千里,多殷富之家,酷尚奢华,彼此夸耀,每遇喜庆事,宰牲极众,甚厌上天。前数年中,已得海子壅水,扫去谷粟,倾毁房廊,村人不知悔厥愆尤,奢华之风仍复沿流不息。岂识遭天之厌,天纵不加以诛戮,山妖水怪亦必从而扰之。若是生者豺狼虎豹,盗人而食,犹其小焉者耳,而海子之内雪雹常飞,如卵如砖,以击村间之屋宇,富者即能培补,无如补培未固,而冰雹又临。是村女男类多露宿成疾,呻吟呼吁,苦不可言。

中有严光才者,生性孝友,睦族敦宗,一切善行,难以枚举。海起雪雹,未尝或近彼屋而有损丝毫。村人不计其行为若何,辄以为彼之侥幸漏网,初无一是则是效,欲如严某以免此灾。反欲聚村中之年少力强者,持械器,执弓弩,思破水妖巢穴而绝一村之害焉。不知水妖所畏者有德之人,若以勇力争之,其肆虐也较前而愈毒矣。所以时逢天中,好事者执强弓劲弩,以雄黄为弹,约集多人,将海子四方密密围着。号令一出,弓弹弩炮,齐向海子内发之。方发之时,似无他异,弓弩停后,海子内旋风突起,愈吹愈大。顷刻间黑雾迷漫,遮却天日。一声响亮,雪雹凭空打下,村人无处逃匿,为雹击毙者数百有余。

自此海雾绵绵,日降雪雹,村人无可为计,只得约宰猪羊,向海子而祈祷哀怜。雾虽暂撤,然过三日必以雪雹乱加,即宰牲哀祈,总不能免。村人难于居住,半迁他郡。

三缄师弟一日来至是庄,极目遥觇,民房尽皆破坍。三缄曰:“是村景象,何以凋零若斯?”狐疑曰:“必有所遭耳。”三缄曰:“汝素好辩,师命汝前去寻一村舍以息肩焉。”狐疑曰:“师欲大第而居乎,抑不必大第而居乎?”三缄曰:“修道人随遇而安,何暇择地。”狐疑曰:“如是不难得之。”言罢,向村竟去。但见居民皆以蓬茅蔽其风雨,房廊虽有,只余梁栋,瓦桷之属丝毫无存。连走数村,俱系如是。狐疑暗想:“早知若此,不应夸口于师前。但不知村遭何害,成兹苦境。”欲为访问,奈何路乏行人,兼之野鸟归林,日将西坠。

于无可如何之际,忽见一中年人品,忙忙迫迫,逼面而来。

狐疑揖而询曰:“兄将何之,忙促乃尔。”其人曰:“自市归庄,日已西矣,乌得不忙?”狐疑曰:“敢问吾兄,贵境房廊为何尽毁?”其人曰:“吾村之北有一海子,不识何妖在内,常降雪雹击人屋宇,是以挫折不堪。”狐疑曰:“胡不收伏是妖,以除此害?”其人曰:“虽欲收伏,奈无有法力之人。”狐疑曰:“吾师徒善能降伏妖怪,特无人迎请耳。”其人喜曰:“如尔贤师徒能除此妖,吾约村人供其酒食,临行之日多予银两,决不食言。”狐疑曰:“吾师收妖数处,从不需人财帛,但要住居有地,方好收之。”其人曰:“即于吾家安住,可乎?”狐疑曰:“可与不可,须候吾师定夺。吾转请之,汝其在此暂候之。”其人诺。狐疑去不一刻,师徒同至,其人导至家内,数椽茅屋尚无所损。师弟升堂,拜见主人。主人献茗后,设筵款待。筵毕,导入净室,安宿而出。

次早,村中父老陆续齐集,跪于三缄之前,祈收海妖,以安乡里。三缄曰:“吾乃平常人耳,乌能收得妖怪?”村人曰:“闻得贤师徒业已收妖数处,何独于吾村而吝之?”三缄顾谓狐疑曰:“是又汝夸口之言也。”狐疑曰:“吾不夸口,昨夜何以得所安居。师以阐道之躯,常抱仁慈之念。如能害除此境,俾村人老幼得以咸安,虽弟子多言,何莫非吾师之德乎?”三缄曰:“汝既夸口,自有收妖法术,奚必求师?”狐疑曰:“师与村人收了此次,弟子自是缄口不言矣。”三缄曰:“汝曾记富良村中收人妖之事乎?”狐疑曰:“人妖尚能降伏,山精水怪可知,汝村人胡不泣而求耶?”村人闻言,齐放悲声,恳除是怪。三缄为其所感,许之。村人归家,各备斋筵,次第供奉。

早餐后,三缄呼狐疑而谓之曰:“汝爱多嘴,师即命汝潜入海子中,看属何妖,以好收伏。”狐疑奉命来至海子岸上,举目望之,海水无波,不知妖在何所。归来,三缄问曰:“师命汝往探消息,妖窟安在?”狐疑曰:“吾于海岸周围转过,毫无妖影,恐村人误疑之耳。”三缄曰:“汝言误疑,村内房廊何以粉碎?”狐疑无词而退,暗谓西山道人曰:“汝初入门,胡不趁此机会寻妖巢穴,以立功勋?”西山曰:“师未命吾,如其命及,海妖巢穴吾必入之。”狐疑曰:“汝毋夸口,恐得师命而不能复其前言也。”言讫,请命于三缄,三缄遂命西山探此妖穴。

西山领命,乘风直入海子四处周视,并无影响。心中暗计:“是妖恐不在此。”于是穷其海子以外之石穴茂林,一一寻余,刚欲归庄,忽然海烟直起,其中化为楼阁,窗棂四面,幽雅可观。西山道人潜于烟雾,瞥见妖部甚伙,尽属虾精鱼首,凸凹骇人。西山象形化之,随同妖部直上楼阁。未几,红光一朵坠于阁内,群妖拜舞已毕,侍立两旁。西山暗暗偷窥,见得是妖头大如斗,口门如拜,青面赤须,獠牙寸许,向群妖而言曰:“可恨是村人民,不知猛省,人中佳节,各执弓弹弩炮击吾巢穴,令吾今日心尚难容。汝群妖可以齐乎?”群妖应曰:“齐矣,不知大王有何使令?”大王曰:“此日乃抛砖运雹之期,可向西村尽力发放。”群妖应声而去,西山亦杂其中。一时天地昏黑,狂风大作,雪雹如蝗,密坠西庄。西山此时虽见妖容,未识妖之所在,候群妖雪雹抛后,同来楼阁缴令。大王曰:“今日有劳汝等。”遂命左右排设酒宴以赏之。君妖饮毕,大王曰:“吾将归矣。”化作红光一道,滚下海水,群妖四散,楼阁渺然。

西山见一女妖行走稍缓,因尾其后,一步一趋。顷之,女妖足力似怯,坐于松下,西山亦傍侧而坐焉。女妖曰:“汝其后大王而归者乎?”西山曰:“然。”女妖曰:“大王恃彼雄威,霸踞此地,常以雪雹为虐,坏民宅舍,并伤民命。吾见民无栖所,心切伤之,故于前月抛砖时为生民请免,大王不乐,鞭吾三百。虽常忿恨,苦于彼威所压,无如之何。倘得天诛此妖,为是方亿兆除去大害,方遂吾心。”西山曰:“姑姑系何物成精耶?”女子曰:“妾乃紫棠花妖也。”西山曰:“汝属花妖,胡以服及大王?”女子曰:“大王居于海于之中,凡历此百里以内山精水怪,概归部下,岂独吾花妖乎!”西山曰:“大王又属何物所化?吾初归部下,尚未知之。”女子曰:“此鳌妖也。力大无穷,道法亦妙,群妖其非所敌,托之庇护者,无不北面事之。”西山曰:“此鳌所居何处?”女子曰:“海子内之西偏有一石穴,其深百丈,其大如舟,鳌宫在焉。”西山曰:“聆汝之言,怨望鳌妖甚矣。吾明告汝,吾乃狐狸修成,今拜在三缄仙官门下为徒,特命吾来探妖巢穴。尔如愿成大道,吾师来讨妖鳌,竭力助之,待妖除后,拜在门下,以成正觉,不亦美乎?”女子曰:“尔毋诳吾也。”西山曰:“吾言非虚,尔其谨记。”女子曰:“尔师徒何日讨此鳌精,须寄吾信。”西山曰:“这是自然,然尔在于何地?”女子曰:“海子后山之左,有一紫棠,高耸山巅者,即吾本根也。”言罢各散。

西山归庄,细将花妖所说与己所见,为三缄告之。三缄曰:“如此,尔等各将精神整顿,明日辰刻即起讨鳌之师。”昧爽,三缄命弃海前去,引鳌出战。三服为弃海后应,狐疑为左队,狐惑为右队,椒、蜻二子为左右后应,西山道人则会同花妖接战左右。

遣发已定,弃海风车驾动,竟向海子之西而坠,分开海水,直抵鳌宫门首,喊杀声声。鳌妖手执双锤,出得鳌宫,与弃海对敌。弃海假意败下,引出鳌妖。三服手执铜锤,上前接战约百余合,佯为退走。二狐冲出,双双战之,酣斗逾时,又复退走。椒花子前来掠阵,为鳌妖所追。蜻飞向左而来,冲入阵内,恰遇鳌妖势急,鳌首直触己之两股,极力以刺,正中左目,大叫一声,化作红光,滚入海去。蜻飞在岸叫詈百端,鳌妖直如未闻。弃海复入,倚门叫骂,鳌妖在内对詈,绝不出宫。弃海归,禀之三缄。三缄曰:“鳌妖不出,为之奈何?”弃海曰:“吾师胡不以肠绋子收之。”三缄诺,抛去绋子,青黄二气,竟入海子之内。移时而出,不能擒得鳌精。三缄无可为计,曰:“是妖受尽罗织,倘不能伏,师徒去后,此方无孑遗矣。誓必收之。”弃海曰:“吾父所赠飞龙瓶,可以贮兹海水,待水彻涸,妖自无藏身之地焉。”三缄点首,遂以瓶付弃海。弃海来至海岸,持瓶向水一试,瓶竟飞入水中。顷刻间仍复飞出,抚口而视,鳌妖已入此瓶中。急急携回,告之三缄。三缄纳绋子于瓶内,将鳌妖束出,斥责再三。鳌妖俯首皈依,愿拜门下。

三缄释去绋子,教以入道秘诀,赠以道号曰“善成”。善成请从师游,许之。西山道人引紫棠花妖师拜三缄,亦传彼修炼之方,赐以道号曰“紫玉”。命回故处加力苦修。

三缄除却此妖,不使村人知觉,师徒黑夜暗暗出庄,向南岳而游。径从五里村前,觅得迎春阁而居之。三缄无事遨游村外,倏见天半一虹,弯环如桥,五彩俱备,惊曰:“今非其时,虹何生于天半,又必妖物所作无疑矣。然仅作虹腰为戏,吾不伏之;如其有伤生民,务必诛却。”是日归阁,问及阁中老道。

老道曰:“此虹出现已久,且值虹出之日,不焚香炬以拜者,其家是晚必失一人,全无踪迹利害如是,究不知虹属何妖所作。”三缄闻言而怒曰:“是何野妖,敢伤人命。”因于傍晚,命椒、蜻二子探妖消息。

二子领命出阁,果见虹垂天外,忙忙乘风直到空际观之,而虹在若隐若现之间,无有定境。椒花子曰:“此虹系妖气凝结,徒观其气,犹如水中观月,在上在下,未可确知。须向虹生之处窥探,乃得是妖底蕴。”蜻飞子曰:“可。”于是按下风车,傍虹而坠,详视虹之所出,在一石穴之中。二子潜于穴旁,欲窥物行止。候已久矣,未见妖出,只得离却妖窟,归禀师知。三缄曰:“是妖必在此穴。西山道人可于三更时,同椒、蜻二子再去探访。”三人领命至穴。三更已过,四更初临,忽闻穴中如雷鸣一般。雷鸣未已,穴外排列四妖,花面绿衣,威风凛凛。排立片刻,穴中出火,如炬照耀。久之出一伟人,身着黑袍,袍上星光灿烂,一行三足齐走。刚出穴口,四妖跪而迎之。伟人曰:“近日村民可焚香炬以敬吾否?”四妖曰:“沿村皆有,独五里村无焉。”伟人曰:“五里村中胆敢小视吾耶?

尔四将速到此村,无论老少女男,擒一人来,供吾酒食。“四妖得命,乘风竟去,伟人亦入穴焉。

西山道人谓椒、蜻二子曰:“吾随四妖,以视所擒男女而救之。尔归告师,速命道兄、道弟前来相助,救护村人。”二子归,告之三缄。三缄命弃海、三服同至五里村内,密密巡查。

西山道人暗尾妖后,且行且止,及到村外,耳闻四妖商曰:“吾等暂为息足,待精力健时,然后去擒一人,以复妖王之命。”言毕,个个呵欠连声,卧于石台。西山意欲举手,恐寡不敌众;欲不举手,恐其各行一方。正踌躇间,幸得三服、弃海与椒、蜻二子同至。西山为之耳语,四人会意,飞上石台,各擒一妖。

妖曰:“何人侮予?予将一口吞尔。”椒花子曰:“尔好食人,其先食首乎,抑先食尾乎?”妖曰:“善食人者,不分首尾。”椒花子以股向妖曰:“如此尔来先食吾股焉。”妖喜,刚一张口,椒花子力刺其舌,妖大叫曰:“尔股带锥耶?”椒花子曰:“吾数日前恐为尔食,所以遍体皆带利锥。”妖曰:“尔既不舍,吾忍个嘴头,未必定要食尔乎。”三服曰:“闲言休讲,可将四妖擒去,以禀吾师。”椒花子然之,各擒一妖,归于阁内。三缄见而詈曰:“尔等属何妖邪,敢以人命为儿戏?”四妖曰:“食人之妖,非吾辈也。”三缄曰:“既非汝辈,为何黑夜捕人?”四妖曰:“是村北面有一石穴,穴中一妖,系蟾修成,常以人血为酒。吾之捕人者,乃奉命而来,不得已也。”三缄曰:“然则汝辈又何物所化耶?”四妖同声答曰:“青蛙耳。”三缄曰:“汝欲复命,吾与一人,速速负归,供汝妖王酒食。”四妖曰:“果尔,感德多矣。”三缄遂持绋子,将弃海假为捆束,付与四妖。四妖扛回穴中,妖王喜之不胜。正欲吞噬,弃海以绋子一绕,五妖齐束在手,乘风而回。

三缄曰:“汝何毒食生灵,直干天律?”蟾妖曰:“汝毋管闲,吾必食尽是村居民,其念方足。”青蛙曰:“吾愿辅助妖王捕尽是村男女,始遂乃心。”三缄冀彼回头,又为一一开导。五妖不服,反诋以恶言。三缄无奈伊何,斩之以绝此村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