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黛玉候深夜人静之时,独坐绣榻,剔亮灯烛、焚起一炉好香来,意秉虔诚,拿起葫芦,秋波凝睇,觑向玻璃小镜中一看。但见里面十分宽敞,隐隐有楼台殿阁之形,越看越真,宛如大观园的景况;又仔细看去,却又像自己住的潇湘馆。又见宝玉在那里捶胸跺脚,嚎啕大恸,耳内倒像仿佛听见他哭道:“林妹妹,这是我父母所为,并不是我负心。你在九泉之下不要恨我。”黛玉看着,不觉一阵心酸,眼中流下泪来,忙用手帕拭揩,心中暗忖:这个小小葫芦,如何这般奇妙,真是仙家之物,所谓壶中日月、袖里乾坤了。想罢,复又将葫芦放在眼上看时,却又不见大观园了。又像昨日拜警幻时所见的太虚幻境的光景,忽见宝玉从迎面远远而来,渐近渐真,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大嚷道:“妹妹原来在这里,教我好想啊!”黛玉唬了一跳,忙放下葫芦,望迎面一看,宫门关得好好的,微闻外边帘栊一响而已。黛玉怔了半晌,又拿起葫芦来看时,只见宝玉还在面前,并非从前的打扮。头戴僧帽,身穿僧衣,向着他笑道:“妹妹,我可真当了和尚了!”言还未尽,只见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一齐上前,挽了宝玉就走,渐走渐远,渐渐的不见了。看的黛玉似醉如痴,正欲放下葫芦时,耳内隐隐似闻哭泣之声。又定神看时,却又似荣国府的光景。只见三个人哭作一团,一个好像王夫人,一个好像宝钗,一个好像袭人。黛玉看着也自伤心。忽见四面黑云布起,将葫芦内罩得漆黑,一无所有了。

黛玉放下葫芦,痴痴呆呆的坐着,思想适才葫芦内看的那些光景,心中七上八下的,一时也参解不透。又恐怕惊醒了众人,少不得又要盘问,只得携了蜡台,拿了葫芦,悄悄的仍旧回至套间里。只见金钏儿仍是鼾然沉睡,便轻轻的收了葫芦,吹了灯,解衣就寝。意欲在枕上寻思,谁知吃了仙丹、仙酒,精神满足,头一着枕便栩然睡去了。

次日清晨,梳洗已毕,便先往赤霞宫谒见元妃。元妃独居寂寞,闻黛玉到来,不胜之喜。先行了君臣之礼,后叙些姊妹之情,十分亲热。元妃又说迎春不久也要归位的话,直留着吃了早膳方回。元妃随即差了些宫娥来问安,又送了许多礼物。

接着,警幻仙姑也来回拜,黛玉又将葫芦内所见的光景,再三求教仙姑,仙姑只道:“不久自知,天机不可预泄。”黛玉也不好深究。警幻去后,又有尤二姐、尤三姐姊妹来望,不过彼此叙了些别后情况。黛玉也都一一的回拜。这些节目,不须多赘。

这一日早饭后,黛玉在院中闲步。正看这些仙女们用甘露浇灌那绛珠仙草,只见晴雯打扮的齐齐整整,笑嘻嘻的走来,说道:“姑娘,我这好几日也没到外边逛逛去,今日闲暇无事。我到小大奶奶家去,和他们说说话儿,姑娘可肯教我去么?”

黛玉道:“总是闲着呢,你就逛逛去,见了他们替我问候。”

晴雯答应了,笑着喜喜欢欢的去了。

莫有一盏茶时,只见他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道:“你们快瞧来,前边来了一个女人,那个样儿好磕碜怕人啊,好像鸳鸯姐姐似的。”黛玉等闻言,一齐走出宫门看时,只见那个女子披头散发、张目吐舌、踉踉跄跄而来。晴雯见人多了,乍着胆子问道:““你可是鸳鸯姐姐么?”只见那女子舌伸唇外,口不能言,惟有点头流泪而已。黛玉见这般光景,心下早已明白,便教金钏儿快到仙姑那里去告诉说:鸳鸯姐姐来了,求仙姑快来救一救。金钏儿答应着,飞也似的去了。这里晴雯与众仙女,将鸳鸯搀进房中。不一时,只见金钏儿跑的喘吁吁的进来,道:“仙姑给了一粒仙丹,教用甘露调化,一半儿点在舌上,再将那一半儿吃了下去就好了。”晴雯接来,即忙如法调治。不多一时,果见他目垂舌敛,这才睁开眼睛哭了出来,道:“我好苦啊!”晴雯忙叫道:“姐姐,你瞧我们都在这里呢!”鸳鸯望四下里看了看,道:“这是什么地方儿,怎么林姑娘也在这里,你们怎么就凑到一块儿了呢?”黛玉未及回答,晴雯又道:“这里是太虚幻境,林姑娘前身是这里的潇湘仙子,这就是他的绛珠宫,我们都是薄命司的仙女,所以你如今也到这里来了。”鸳鸯闻言点了点头儿,道:“原来如此,你们可曾见老太太来?”黛玉闻听老太太三字,心中惊诧,忙道:“你怎么问起老太太来了,莫非老太太也归了天了么?”鸳鸯道:“可不是呢,前儿晚上老太太归了天了。我想,我服侍了他老人家一场,将来也没个结果,又恐怕后来落人的圈套,趁着老太太还没有出殡,我就把心一横,恍恍惚惚的像个人把我抽着上了吊了。我模糊记得,好像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似的。后来我心里一糊涂,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了。”

黛玉一闻贾母仙逝,不觉恸哭起来。晴雯忙道:“姑娘你又糊涂了,老太太归了天,大家正好团圆,你哭的可是那一条儿呢?”黛玉忙拭泪道:“我也忘了情了,这也是我平日哭惯了的缘故。”正然说话时,只听见院子里有人说道:“鸳鸯姐姐来了么?好快腿啊!我倒奔忙了一夜,他倒走到我头里了。”

大家看时,却是秦氏,进门便道:“金钏儿,快倒碗茶来喝喝,今儿可把我乏透了。”黛玉迎着笑道:“你看你累的这个样儿,你既有这个差使,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儿呢?”秦氏道:“警幻只是催着教快去,连我换衣裳的空儿还不容呢,那里还有工夫告诉你们!”黛玉道:“大奶奶坐下歇歇儿罢。”于是,大家一齐坐下,仙女们捧上茶来。

茶罢,黛玉先问鸳鸯道:“老太太好好的,得了什么病归了天了呢?”鸳鸯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话长。大老爷弄出事来了,家产也抄了,和东府里的珍大爷一同发往军台效力去了;又搭着二老爷在江西作粮道,也革职回家来了;宝玉又疯的人事不省的。姑娘你想,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如何禁得这些懊嘈呢,所以一天一天的老起来了,不过在炕上病倒了不多几日儿,就归了天了。这个老人家既没在这里,却往那里去了呢?”秦氏道:“我想老太太是年尊了的人,未必同我们一样,只怕寿终了要归地府罢。”鸳鸯便着急道:“如此说来,我可不又扑空了吗。小大奶奶,你把我弄到这个地方来,你还得把我送到老太太那里去,我才依你呢。”黛玉闻言,又觉伤心起来,道:“鸳鸯姐姐你不必着急,等我见了警幻仙姑,问准了老太太的下落,咱们再作商量。你且说二位太太和奶奶们、姑娘们的光景,也还都好么?”鸳鸯道:“二位太太的身子都还康健,只有家中遭了许多不幸,也都脸上露了老了。二姑娘怪可怜见儿的,生生的被二姑爷折磨死了,不知可曾到这里来?”秦氏道:“来了好些日子了,现在元妃娘娘那里住着呢。”

黛玉道:“我也是前儿才知道的,还莫有过去瞧他呢。”鸳鸯又道:“三姑娘也出了嫁了,就是路太远些,四姑娘还是照常不言不语的,似乎心里另有一番高见似的。珍大奶奶也露了老了,珠大奶奶还是照旧,琏二奶奶也病的不成样儿了!谁知抄家的事里头也干连着他呢,把他屋里抄了个干干净净,搭着老太太的事情上,又没钱又受褒贬,已经发了几个昏了,还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儿呢?”秦氏道:“如此说来,只怕他也是我们这一伙儿的罢!好,他来了咱们这里更热闹了。”黛玉笑道:“热闹什么呢,不过是两片子贫嘴,怪讨人嫌的!”秦氏又笑道:“姑娘说的这个话,我倒怪想他的呢。那一日,我还到大观园警教了他一回,只是他这个心总不醒悟么。”大家正说话间,只见众仙女送上晚饭来。黛玉便命将那日仙姑送来的酒烫了来,大家吃了几杯。饭毕,嗽口吃茶,又说了一会闲话儿。秦氏告辞,各自家去了。

当夜,黛玉就留鸳鸯在自己房中睡宿,乃悄悄的问道:“姐姐,你才说宝玉疯了,我来的时候,我只知他病着呢,是为丢了通灵玉的缘故,不知后来到底为什么疯了呢?”鸳鸯叹道:“姑娘,你还不知道呢,就是姑娘去世的那一天,那边就娶了宝姑娘过来了。谁知宝二爷揭了盖头一看,大嚷起来道:‘给我娶的是林姑娘,怎么又换了宝姑娘了呢?’太太就安慰他道:‘你林妹妹如今病的要死呢,所以才把你宝姐姐娶了过来了。’宝玉听了,就昏了过去。后来苏醒过来,就发起疯来了。”黛玉道:“姐姐,你这个话我不大明白。咱们这样人家,给宝二爷定亲自然要个三媒六证,行茶过礼才是,怎么我连一点声气儿也不知道呢?况且宝姑娘也是一位千金小姐,难道说要娶就立刻娶吗?既是娶了宝姑娘,宝玉又为什么嚷出林姑娘的话来,难道拿我给宝姐姐顶名儿吗,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鸳鸯叹了一口气道:“这都是我们琏二奶奶干的勾当。姑娘记不得上年老爷把宝玉二次送到家塾里念书去了,老爷就向太太说,宝玉也大了,也该定得亲了。太太就把这个话回了老太太。琏二奶奶就在旁边插嘴道:‘现放着金玉姻缘,再往那里找去呢。’他就一力的怂恿着,悄悄的向薛姨太太说了。姑娘你想,我们这样的人家,宝玉那样的品格,姨太太有什么不肯的呢,一口就应承了。这些事原是瞒着宝玉作的,宝玉全不知道。后来袭人知道了,就将宝玉素日和姑娘你们俩小小儿在一处长大的情分,告诉了太太,并且说,宝二爷因那年紫鹃说了句玩话就病成那个样儿,如今若听见给他定了宝姑娘,他断然是不依的。太太也为难起来,就说个这个话为什么不早说呢,如今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难道好意思去向姨太太家说着退亲么。琏二奶奶就说不妨事的。他就想出这条妙计来了。后来宝玉病的狠了,老太太要娶过宝姑娘来冲一冲喜,他就说,趁着宝玉如今病的糊涂着呢,姑娘又病的着紧呢,把雪雁叫了过来,搀着宝姑娘拜堂,哄哄宝玉,就说是林姑娘。哄的宝玉果然欢天喜地的拜了天地,进了洞房,揭了盖头一看,是宝姑娘不是姑娘,气的宝玉大叫一声昏倒在床上。众人正忙乱着救他的时候,那边潇湘馆的人来报说,姑娘也没了气儿了。”黛玉听到这里,不由的“嗳哟”了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笑道:“仍旧把宝玉弄疯了,也算不得什么妙计。”鸳鸯看出黛玉的光景,自悔把

话说冒失了,连忙解劝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姑娘如今位列仙班,何必又寻烦恼。”黛玉笑道:“可不是呢,不必提他了,我们睡觉罢。”于是安寝。

到了次日,清晨起来,梳洗已毕。鸳鸯便先到警幻处,谢了赐药之惠,讲了一回天机,又与秦氏并尤家姊妹叙谈了一回,这才到了赤霞宫。守门的小太监问明了来历,奏了上去。不多一时,元妃升殿,将鸳鸯宣进,先行了大礼,一旁侍立。元妃降旨,询问家中别后的情事,鸳鸯一一的跪奏明白。只见元妃面含怒色道:“这些事体,前日二姑娘已经告诉过我了,虽是家运使然,到底是凤丫头恃才妄作,老太太、太太为其蒙蔽所致。前儿警幻在我这里提及宝玉与林妹妹的一段因果,我心深为凄惋。今儿听你所言,凤丫头真真的不是个人了。你也没问警幻,老太太如今现在何处?”鸳鸯奏道:“奴才问过警幻了,他说我们这个太虚幻境,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个虚无缥渺的所在,不是这里有名儿的人是不能到的,老太太是寿终的人,必要先归地府,见过阎君,稽查过善恶,然后送往上界去与去世的祖先相会的,岂能到这里来呢。”元妃道:“老太太贵为一品夫人,生平谨慎,乐善好施,并无过恶,就到阎君那里也无甚可怕处,惟是那些刀山剑树、牛鬼蛇神,老人家未曾见过,不免受些惊恐,且又无人服侍,如何是好?”鸳鸯奏道:“奴才原为老太太来的,奴才的意思要求警幻指引一条明路,亲身到地府是访一访老太太的下落。奴才住在这里,心里如何得安呢!”元妃闻奏,沉吟了半晌,点点头儿道:“你这个丫头真是个好的,可嘉之至。前儿警幻说凤丫头不久也要来的,等他到来,我自有道理,你也歇息几日。你且到二姑娘屋里坐着,说说话儿去罢。”说罢,元妃起身回宫去了。

这里宫娥引了鸳鸯到西边一个小小院落,三间正房,却盖得十分别致。只听迎春在内问道:“鸳鸯姐姐来了么?”鸳鸯闻听,连跑了几步,进门先请了安。迎春含泪拉起,问了些别后家中的情事,彼此伤感了一回,就将鸳鸯留下作伴,差人告知了黛玉。黛玉随即也来会了迎春。过了几日,又接迎春到绛珠宫居住,二人闲暇无事,不是下棋就是吟诗,倒也十分快乐。

这话暂且不表。

且说王熙凤自从物故之后,一灵真性悠悠荡荡,不知身在何处。但听一片哭声,低头下视,只见自己停在床上,贾琏、平儿、巧姐以及丫环仆妇,绕床恸哭,心中恍然大悟。意欲飞身下去,只觉有两个人两边搀架起来,行走如飞,脚不沾地。

走了有顿饭之时,觉得眼界光明,前面显出无数的楼台殿阁。

正然心中欢喜,忽听搀他的那两个人骂道:“小蹄子,我当你日头长晌午呢,你也有今儿么?”凤姐唬了一跳。仔细看时,原来是尤二姐、尤三姐姊妹二人。凤姐道:“嗳哟!我当是谁,原来才是你们这两个东西,怎么开口就骂起我来了?”尤二姐骂道:“你便怎么!这里又是你们的荣国府?你又是当家奶奶莫人敢惹?我今儿可要报仇呢。凤丫头,我且问你,我好好的在外边住着,又碍不着你的什么事,你为什么把我诓到家里去,千方百计折磨死了我,你这才舒服了。”凤姐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你既然嫁到我家,难道教你在外头住一辈子,到底算个什么名色儿呢。我好意收拾了房子,亲自把你接回来,样样让你占个头分儿。你自己命小福薄,消受不起折受死了,你倒不领我的情,反倒嘴里唚出这些话来了。”尤二姐道:“你不用和我巧辩,你把我搬到家里来了,姐姐长,姐姐短,那一件事情我不是看你的眉高眼低呢,那一点儿把你敬错了?你不过为的是那个汉子。把我摆布死了,你就该守着汉子过个白头到老啊,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呢?”凤姐道:““嗳哟哟,好个没脸的东西,越发说上样儿来了。什么老婆咧、汉子咧的,你既然正经,为什么二爷回来了几天儿你就怀上孕了呢?你看那些日子,就把你狂的哟,成天家龇牙咧嘴的,又想吃酸的了。”尤二姐道:“生儿养女,原是人所共有的大道理,有什么怕人的呢,难道你的巧姐是你在娘家带来的吗?”尤三姐道:“姐姐,你这张嘴那里说得过他呢。你只把他揿倒,剥了他的衣裳,等我取出家伙来收拾他。”说着,唰的一声拔出鸳鸯剑来。

凤姐一见,吓得魂不附体,只见前边不远有一带红墙,他便两手撩衣,往前就跑!尤三姐随后赶来。

只见迎面来了个美人,后面跟着两个人,捧着盒子冉冉而来。凤姐一见,高声嚷道:“快救人啊!尤家三丫头要杀人呢!”原来前面来的正是鸳鸯,奉元妃之命与迎春、黛玉送果子去。

鸳鸯留神一看,认得前头跑的是凤姐,后头赶的是尤三姐,连忙跑了几步,将凤姐揽在怀内,喝道:“三姑娘,不得无理,娘娘闻知,取罪不便。”尤三姐收了宝剑,笑道:“我吓唬凤丫头呢,那里就杀了他了呢。”鸳鸯拉着凤姐的手道:“二奶奶,你老人家怎么也来了?”凤姐道:“我倒不愿意来呢,可由得我吗!这是什么地方这样体面,你们如何都在这里?”鸳鸯道:“此乃太虚幻境,有一位警幻仙姑,那中间正殿,便是仙姑的住处。这东边一带红墙,是元幻妃娘娘的赤霞宫。那西边一带粉墙是林姑娘的绛珠宫。两边的配殿,都是‘怨粉’、‘愁香’、‘朝云’、‘暮雨’、‘薄命’、‘痴情’等司,就是我们这些人的住处了。”凤姐道:“我呢,难道连个宫也没有吗?”鸳鸯道:“有呢,东廊下第一所就是二奶奶的宫。

警幻说来,我们都是这些司里的一伙冤家,惟有二奶奶是这些司里的一个总冤家头儿。”凤姐笑道:“这也罢了,我们如今先到那一处去好?”鸳鸯道:“二奶奶跑的头发也松了,裤腿也散了,咱们就近先到赤霞宫二姑娘屋里歇歇,梳洗梳洗,见过了娘娘,再往林姑娘那里去,路也顺便些。”凤姐道:“这都是尤家三丫头,闹的来把我一辈子的脸都丢了。”回头又向尤三姐道:“你堤防着就是了。你二姐姐呢?眼错不见的就没影儿了”尤三姐只不答言,抿着嘴儿笑。于是,鸳鸯先差两个小太监,将果盒送到绛珠宫去,三人同至赤霞宫迎春房里。

凤姐道:“怎么二姑娘没在家吗?”鸳鸯送上茶来道:“二姑娘是林姑娘接了住着去了。二奶奶也乏了,吃了茶歇一会儿罢。”遂命宫娥们舀水,取了妆奁来。这里凤姐重新打扮,整理衣裳,鸳鸯便先进宫启奏元妃去了。约有顿饭之时,才走出来道:“娘娘身上不大爽快了,不肯出来见人。听见二奶奶来了,倒像有些嗔怪的意思,亲笔写了一道懿旨封了,命我发给二奶奶自己开读呢。”凤姐吃了一惊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又不认得字,这不是难我吗?”鸳鸯道:“不如我们都到绛珠宫,见了林姑娘和二姑娘,教他们念给二奶奶听好不好?”

凤姐道:“如此甚好。”只见方才送果子的两个小太监回来道:“果子送到了,二位姑娘在娘娘上叩谢。”鸳鸯道:“你们来的好,这是娘娘的一道懿旨,你们背起来,头里往绛珠宫去。”

于是,三人出了赤霞宫,慢慢的行来,约有二里之遥,早到绛珠宫门首。只见金钏儿、晴雯笑嘻嘻的迎了出来道:“二奶奶可好?尤家二姨奶奶说二奶奶来了,我们在这里等了好半天了。”凤姐笑道:“原来你们这两个小蹄子也在这里呢,好热闹啊!”晴雯笑道:“二奶奶的这个嘴,总莫有改一点儿。”

于是,大家进了宫门,只见秦氏、尤二姐在院中,彼此问了好。

只听帘栊响处,迎春、黛玉也迎了出来,大家相见,悲喜交集。

叙过寒温,刚要归坐,只见鸳鸯走来道:“娘娘有旨给二奶奶的,请二位姑娘代为宣读。”迎春道:“他才来了就有什么旨意呢?”鸳鸯道:“二奶奶才到了赤霞宫,娘娘说今日不大爽快,未曾见面就降了这一道旨意。因二奶奶不识字,所以带过来,请姑娘们宣读着他听。”迎春道:“请过旨来,我就替他宣读。”黛玉忙道:“这样使不得,娘娘有旨,必须排下香案,令凤姐姐磕了头,跪听宣读才合礼呢。”晴雯听了,忙移了香案过来,供上旨意。凤姐只得恭恭敬敬的磕了头,端端正正的跪在那里。迎春这才打开懿旨,高声念道:

盖闻阃仪闺范,端有赖于贤媛;三从四德,望允孚乎内助。兹尔王氏熙凤,质虽兰蕙,识杂薰莸;利口覆邦,巧言乱德。坚贞自守,幸免帷薄不修;利俗薰心,竟蹈簠簋不饰。家资抄没,子孙无可立锥;骨肉流离,功业都成画饼。况复妄言金玉,使疾情怨女红粉埋香;巧弄机关,致薄倖情郎缁衣托钵。揆厥由来,罪莫大焉!本应除名仙籍,罚赴轮回。但念尔赋性聪明,言词婉妙。斑衣戏彩,效老莱子之娱亲;菽水承欢,法子舆氏之养志。功堪补过,罪可从轻。恭惟祖母太夫人,鸾軿未返,鹤驭难逢。魂飘阆苑之风,魄冷瑶台之月。九重泉路,不无牛鬼蛇神;十殿森罗,半是刀山剑树。皤皤白发,难免恐怖之忧;渺渺黄泉,谁是提携之伴?今敕熙凤拟正,遂尔孺慕之初心;鸳鸯拟陪,成彼殉主之素志。并锡云车二乘,内监二名,夙兴夜寐,早抵丰都。事竣功成,速归幻境。于戏,余一人弃其瑕而录其瑜,用观后效;尔熙凤勉其新而革其旧,以赎前愆。曰往钦哉,勿负乃命。

众人听毕,都吃了一惊。鸳鸯道:“我久有此心,适见娘娘亲笔书旨,我就猜着几分是为这件事,如今可遂了我的心了。”只见凤姐还在地下跪着发怔,黛玉笑着拉他道:“念完了,你起来罢。你的差使到了。元妃娘娘派你往地府找老太太去呢。恭喜,恭喜!”凤姐这才起来,道:“我不信这个话。方才念的都是些文话,我一句儿也不懂,你们讲给我听听。”迎春遂又念一句讲一句,逐句讲完。大家俱不言语,都抿着嘴笑。

凤姐拍手道:“阿弥陀佛,天在头上呢,冤屈死我了。抄家的事,原是大老爷和珍大哥哥闹出来的乱子,我不过是放了点子零碎帐在外头,月间求几个利钱。这就算‘簠簋不饰’?把天大的不是都安在我头上了。那一年,东府里的大老爷生日,我在后园里撞着瑞老大那个小短命鬼儿,弄的我脸上很没个意思。大概把这一案,又给我安上‘帷薄不修’了。”迎春笑道:“二嫂子,你没听明白。娘娘原写的是‘幸免’两个字,并非说你实有其事。”凤姐道:“这也犯不上说到‘幸免’的上头埃”晴雯忙插嘴道:“这个二奶奶,怎么不是幸免呢。那一天,要不是二奶奶的志谋高,瑞大爷的胆子小,倘若他是个冒失鬼,情急了不管青红皂白,把你老人家一抱了抱到山子石背后,那可如何能够幸免呢。”凤姐啐了一口道:“放你娘的狗屁,小蹄子越发说上样儿来了。”尤二姐笑道:“晴姑娘,好孩子,你一说怎么就说到我心坎儿上来了呢。”招的众人都笑起来。

凤姐着急道:“你们听正经话罢。前儿我来的时候,宝兄弟好好的在家里和宝妹妹小两口儿一盆火儿似的。那一天,到舅老爷家去,巴巴儿的打发焙茗飞马跑回告诉说,二爷不教二奶奶在风地里站着。这都是鸳鸯姐姐亲眼见的事,这如今旨意上写的什么‘缁衣托钵’,这不是冬瓜拉到茄子地里去了。这不是,林妹妹现在这里呢,你和宝兄弟两个人肚里的事情,我如何能够知道呢。因为老太太说宝丫头稳重、林丫头多病,我不过是顺着老人家的杆儿爬,就说了句现成的金玉姻缘的话。大主意也还要老太太、老爷、太太作主儿,那里就能由着我呢。我要是你们两个人肚里的慧虫,能够知道你们两个人的心事,我要肯说金玉姻缘的话,就教我嘴上长个大疔疮,烂了舌头”黛玉正色道:“凤姐姐,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适才责备你的这些话,乃是元妃娘娘的旨意,与我什么相干呢。你如果委屈的受不得,就该往赤霞宫喊冤去,这些闲话在这里说给谁听呢!”说着,赌气子到里间屋里去了。

迎春道:“二嫂子,你也不能没不是。姻缘呢,固然有个天定,你为什么趁着人家病的要死,把人家的雪雁叫过去搀着宝妹妹哄宝兄弟呢?”凤姐道:“已经把事情干错了,可教我再有什么法儿呢!少不得要弄神弄鬼的了。”秦氏道:“二婶娘不必焦躁,也怨不得元妃娘娘嗔怪,也不怨得林姑娘生气,总是二婶娘平日精明强干的过余了。俗语说的,‘功之首,罪之魁也’。这也不必提了,且和鸳鸯姐姐商量明日如何起身才是正理。”迎春向晴雯道:“你该差人到厨房里去问问,饭得了没有?只怕你二奶奶闹了这大半天也饿了。”晴雯答应,自去料理。这里迎春便拉了凤姐,一同进里间来瞧黛玉。

只见黛玉面朝里躺着,凤姐便歪在炕沿上,搬过黛玉的脸来,搂在怀里笑道:“姑奶奶,你别生气了,都是小的的不是。

要打要骂,我情愿领。我明日就往地府里去呢,姊妹们也亲亲热热的说半天话儿罢。我明儿到了外头,打听着宝兄弟如果出了家时,那怕海角天涯呢,我总把他找了回来,双手儿送到妹妹怀里,将功折罪。”迎春笑道:“林妹妹,你饶了他罢。你听他说的怪可怜见儿的。”黛玉不由得也笑了。回过手来轻轻的打了一下道:“我看你这贫嘴,几时才改呢。”只见晴雯走来回道:“酒席已经摆下了,请吃酒罢。”于是,三人走了出来。只见摆了两席酒,迎春向黛玉道:“我们六个人坐一席,好说话儿。那一席挪下些,让鸳鸯姐姐他们坐罢。”于是,黛玉、迎春、秦氏、凤姐、尤二姐、尤三姐坐了一席,那一席便是鸳鸯、晴雯、金钏儿、瑞珠儿坐了。

正然饮酒叙谈,只见警幻差了一个仙女来报说:“你们的亲戚又来了三个,一位奶奶,一位尼姑,还有一位道士呢。”

众人都诧异道:“道士是谁呢?”尤三姐道:“莫非就是那年送我来的那个跛道士罢?”仙女道:“这个道士并不跛,他说是送他女儿来的。”众人听了,越发测摸不出道人是谁?

列公,你道这个道人是谁?原来就是甄士隐。自从那日草庵别过了贾雨村,来到薛蟠的门首,正值香菱产厄,甄士隐就在空中将袍袖一展,只见香菱的灵魂出壳,随了他来,飘飘荡荡,走够多时。士隐叫道:“英莲,我的儿,你认得为父的么?”香菱正然心中迷迷惑惑,忽听有人叫他,止步留神细看。只见一位道士,鹤氅纶巾,仙风道骨,站在面前。香菱倒退了几步道:“你是何人,把我引到那里去?我们薛家可不是好惹的。”士隐笑道:“我的儿,你那里知道,我就是你生身之父,姓甄名费字士隐,家住姑苏阊门内,仁清巷葫芦庙旁。你母亲封氏,膝下无儿,单生你这一女,小名英莲。五岁上,因上元佳节家人霍启抱你到街上去看灯,一时丢失,霍启惧罪潜逃。后来葫芦庙失火,延烧了家产,我与你母亲投奔你外祖家栖祝那年遇见一僧一道,我就弃舍红尘,随他们出家,如今已修成半仙之体。今知你孽债已满,特送你到太虚幻境结案,以完父母之情。”香菱闻言,连忙跪倒,拉住士隐的袍袖,放声大哭道:“女儿长了二十多岁,只知为人拐卖,并不记得家乡住处,父母何人。至今才能认着父亲,不知我母亲现在何处?爹爹可把我领了去见见母亲。”士隐叹道:“我的儿,你母亲如今现在你外祖家,你今并非生人,阴阳路隔,岂能相见。你也不必悲伤,母女后会有期。你今且同我到太虚幻境与你们那些姊妹相逢,亦可稍慰寂寞。”香菱闻言,止哭问道:“姊妹又是何人?”士隐叹道:“到彼自知。”一面说,一面搀了香菱,缓缓而行。

走够多时,转过了一个山湾,只见一个女子披头散发,血迹模糊,号泣踉跄而来。士隐指着,笑向香菱道:“这不是你们的一个姊妹么!”香菱闻言,吓了一跳,抢步上前仔细一看,忙问道:“你不是栊翠庵的妙师父么?”那女子也抬头一看道:“你不是香菱姑娘么?”原来这女子果是妙玉,自从那日被强盗劫去,因众强盗都要抢先,各不相让,争闹起来。内中一个强盗愤极,大吼一声,一刀将妙玉杀死。他的那三魂七魄聚在一处,只因迷了路径,身无所归,正然悲泣。忽见了香菱,真如见了亲人一般,遂将那夜被劫,众盗争风遇害的缘由,细诉了一回。香菱也将自己产厄,认了父亲的

话说明。只见甄士隐上前,向妙玉脸上喷了一口仙气,就像戏台上放了一股松香火亮儿似的,大家都吃了一惊。仔细看时,只见妙玉浑身血迹全无,依然是花容月貌,越显得艳丽非常。香菱、妙玉一齐欢喜,拜谢了士隐相救之恩,大家齐奔太虚而来。

又走不多时,只见前面一片光明,真是琉璃世界,层楼耸翠,飞阁流丹。远远来了一位仙姑,向士隐稽首道:“老先生辛苦,了此一段因果。”士隐也稽首笑道:“因果虽了,只怕还不能结局呢。”乃向妙玉、香菱道:“这就是警幻仙姑。”

二人一齐上前施礼。警幻笑道:“二位贤妹,你们在红尘中闹了这些年,不知可享了些什么福?”二人齐道:“弟子等愚蒙,全赖仙姑指引。”警幻连忙搀起,笑向士隐道:“老先生请到前殿歇息,我领他们到绛珠宫去,教他们姊妹大家相会。”香菱忙道:“爹爹不要悄悄的走了。”士隐道:“我今日也乏了,且在前殿打坐一宵,明早回山。我尚有嘱咐你的言语,你放心去罢。”说毕,自去前殿打坐去了。于是,警幻先差了一个仙女去报信,自己随后携了他二人的手,并肩缓步而行。

这里晴雯等一闻仙女来报,即出席来看,果见他三人来了。

喜的金钏儿拍手笑道:“我们这里越发热闹了。”大家彼此问了好,进了宫门,黛玉、迎春、凤姐等也都迎了出来。大家相见,悲喜交集,不必细赘。警幻先道:“大家仍旧坐了席,方好说话。我与妙姑吃素,就在榻上小炕桌儿上坐罢。”于是,他二人便在榻上对面坐下,香菱便挨着黛玉坐下。遂将宝玉中了乡魁、跟了和尚去出家的话,以及袭人嫁了蒋玉函并夏金桂施毒自害的这些事,一一的告诉出来。众人听了,也有诧异的,也有伤感的,也有叹息的,也有称赞的。惟有林黛玉眼圈儿一红,低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秦氏道:“宝二叔衔玉而生,本就是胎里带来的仙体,日后成了正果,未必无相见之时,何必悲伤。我们今日大家聚会,正该破涕为笑才是。换热酒来,大家且吃几杯。”于是,仙女们斟上酒来,一齐举杯相让。

只见凤姐擎杯向妙姑笑道:“妙师父,自从那日大观园被盗,后来听见你被贼人劫了去,我就一夜也没合上眼儿。我想你这么个娇娇滴滴的人儿,一个强盗也还支撑不住,何况一伙强盗呢!底下的话我可就不敢说了。”妙玉闻言气的把桌子一拍,道:“二奶奶这是什么话!我如今拚着一死,原为的是保全名节,你如何反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听见你明日往地府里去,只保佑你不要撞着一伙恶鬼,才是你的造化呢。若要撞着了恶鬼,那时节,你要求其如我这一死,只怕不能够罢!”迎春笑道:“二嫂子说的是玩话,妙师父怎么就着了急了呢。”

谁知妙姑这一席话倒提醒了鸳鸯,忙道:“二姑娘,妙师父虽然说的是极话,仔细想来倒也很是呢。我想二奶奶和我,两个年轻的妇女,两个小太监也算不得什么,万一路上遇见了歹人,可怎么处呢。”迎春未及回答,尤二姐道:“我倒有个主意,和仙姑商量商量,把我们二爷也弄着来,跟了他们去,岂不放心些儿呢。”迎春道:“这如何使得呢,这里都是些仙女们,那里有安顿爷们的地方呢?”凤姐道:“你可说吗,人家这里商量正经事,他又想到他们二爷身上了。”尤二姐道:“我想到二爷身上,原是为保护你,难道是为我吗。”尤三姐笑道:“凤丫头,你也不用和我姐姐斗嘴,他也说不过你,你只当着众人给我磕个头,三姑娘明儿个保了你去,凭着我手中的鸳鸯剑,脚下的手帕云,就有几百个恶鬼,保管你平安无事就是了。”众人听了,都齐声道:“好!”凤姐也点点头儿,笑道:“三妹妹,你也不必要我给你磕头,我就认真的给你磕个头,难道你兜着我这个头不成。你只管保了我去,我才刚才已经许下给林妹妹找宝兄弟呢,顺便把柳老二找了回来,双手儿也送到妹妹的怀里,答报你的恩,好不好呢?”迎春笑道:“三姐姐,你听见了没有,你这可再推辞不得了。”说的众人都笑了。黛玉笑道:“你们都收了贫嘴罢,早些儿吃了饭,凤姐姐也歇息歇息,明儿还要辛苦呢。”说着,遂命仙女们端上饭来。大家说完,出席,盥漱毕,随便散坐。

只见尤三姐悄悄的拉了香菱的手,笑道:“菱姑娘,你到这里来,我有句话要和你说呢。”说着,便拉了香菱到里间去了。不知尤三姐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