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世情薄处亦堪伤,转眼秋风面面凉。

    义犬守家终恋主,饥鹰攫肉必先扬。

    从来清白无遗祸,自古贪争有后殃。

    试看群鸦环腐鼠,可怜寸脔未能尝。

    自古朋友之道,止有道义文章,从各人肝胆声气中结出,不从富贵上起的。所以有范张的鸡黍、雷陈的义气。如关圣贤受那魏武厚恩,终寻玄德,程婴为赵氏孤儿,死报杵臼。

    这死生不易,患难相从,原是难事。何况势利之交,这些狐朋狗友,帮虎吃食,酒肉利徒,算不得朋友。怎怪得他转眼忘恩,还要借花献佛,下石取利,此乃自然之理。所以宋韩琦相公常说道:“小人负心原不足恨,还是自己交结此等人的不是。”世情炎凉,何待今日!

    再表这吴月娘乃西门庆贤惠之妻。除失了家财,被吴典恩要诬他奸情,诈他的银子,拶得堂上叫屈,和玳安送在牢里,使人和月娘说要一千两银子,才放他招保,不然要害他的性命。

    那知月娘手内文钱没有,经过大乱,止剩破宅一处,那里去凑?

    那日小玉扶月娘进县,见拶打了送监,忙忙回去。

    吴大妗子、老冯怕连累着,一溜烟都躲了。只撇的小玉和五岁孝哥在那一座破宅子里,四顾无亲,斗米文钱从那里来!又想着月娘、玳安在牢里这一日了,又没人送碗饭进去看看,只得手拖着孝哥,提着些米汤,战兢兢的县门前来。那孝哥唬得乱哭,小玉雨泪悲啼,不敢进去。衙门里也有好人,认得他的道:“这是场屈官司,我领进你去看看你主子去。”到了牢门首传与月娘,在那送饭的门口,小玉看着月娘大哭,月娘望着孝哥大哭,多少傍人落泪。也有说这大娘子原是好人,除破了家还遭官司的,也有说西门庆伤了天理,这是当初奸人妻子,今日也害他的妻子,坑人财物,今日也要坑他的财物,天理循环,一还一报。月娘哭了一会,向小玉道:“我已是死的人了,那里有个银子救命?撇下这个孩子,在你罢了!也是他爹伤了天理,不留这几两银子,怎么惹出祸来?从今以后,随你去那里讨得些米,送饭给玳安吃。我一日吃不的两碗饭,不消来管我了!如今只落了一处破院子和个庄子,留着也不中用,你寻他赉四哥,着他寻主卖去。他还是个好人。”说着哭进去了,也没吃那饭。

    仓里的女人们也有来劝月娘的,道:“你还有这个儿子,哭出你的病来,谁来疼的?”指着小玉道:“你不消送米来了,俺这里就没有两碗饭他吃?”月娘进去了,小玉把饭送到牢里给玳安吃了。传出来着他去寻他爹的朋友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这一般旧人,或者想那旧情,寻法救他。这小玉拖着孝哥走一会抱一会,上狮子东街应怕爵家来。

    却说应伯爵一向因西门庆不在,没有营运,投在新发财主张二官人家来。先说着娶了李娇儿,又把西门庆家书童春鸿、赉四都是他圆成进去答应的。后来说着张二官家做盐,他把李智、黄四、崔本这一班旧伙计都投在门下。那张二官时常叫伯爵往来,或是保债放盐,俱有些利息,照样的油嘴蜜舌奉承,不在话下。因这月娘的官司,要劝着张二官娶月娘为妾,说他手里的东西不计其数,还不动一点哩。那张二官是秀才纳的监生,略知礼法,他道:“西门四泉在日,也都相识,岂有娶他夫人为妾之理?”怕爵就不好言语了。那日在家,忽见小玉领迸孩子去,就妆不识的道:“你是谁家的?”小玉眼里含着泪道:“二叔,你不认得我了?我不是西门老爹家小玉?从小服事你老人家不知吃了多少东西哩!”

    看着伯爵就磕下头去,哭了。怕爵又故意的把眼擦了一擦,道:“这儿年没见,我就不认得你了。”看了看孝哥,上穿一个蓝绵布小袄,下穿绵布破裤,也没有袜子,赤脚穿着两只破鞋,饿的饥黄面瘦,儿日不曾洗脸,真是贫儿模样。伯爵口内不言,情知是西门的孤子,忙问:“这孩于是你的?

    几时有了丈夫来?”小玉道:“这就是俺大娘生的哥儿。”伯爵才点了点头道:“你来有甚么话说?奠非你大娘守不得寡,人家欺负,孩子又校依着我,有这些家事,早寻个人家,还不受小人的气。”小玉道:“二叔,你不知道如今俺遭的横祸——现今俺娘和玳安都在牢里哩!”把前后事情和吴典恩要银子的事说了一遍,“俺娘着我来和你老人家说,千万看俺爹的面上,把这两处宅庄,不论多少价钱,只救出娘儿两个出来,还要买礼来谢你!”伯爵寻思一会道:“等我慢慢寻主。”只在门首和小玉说话,也不让进屋里去。孝哥有半日没吃饭,哭着要烧饼吃。伯爵把袖子兜了一兜道:“我就没带着一个钱,你且回去,等我寻了主叫你去罢。”说着,关了门,佯长进去了。这小玉背着孝哥往谢希大家去。分明在屋里,看见小玉,只推不在家。那傅伙计不知搬在那去了,小玉没出门,那里去找?因孝哥要吃饭,只得背着寻路回家。

    走到大街转弯小巷口,忽然撞着一个骑驴带眼纱的妇人,齐齐整整,望着小玉笑嘻嘻的下驴来道:“玉姐,你那里去?

    这么个模样,我远远看见,险不待过去了。”把小玉让过来,拜了,又问道:“背的是孝哥?”这小玉才认得是构栏里的吴银姐儿,“当初爹在时,那一遭酒席上不是他们来顽耍?”又问道:“大娘好么?”小玉从头说了一遍,吴银儿不住的擦泪道:“大娘好个人儿,怎么遭这样事?”说着话,孝哥又哭要饭吃,这吴银儿到有人心,忙把头上银掠儿拔下一枝来递与小玉道:“你拿着去换些钱来,哥儿买碗面吃。”吊了两眼泪,上驴去了。可怜正是: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无。

    多情故旧烟花女,愧杀辜恩负义徒。

    又:

    狐朋狗友称兄弟,患难相投岂有情?

    不结果花还有刺,当年何事种庭中。

    按下月娘在监不题。却说这吴典史逼拷月娘要金子,风声大了,城里城外张扬出去是几千金子:“他得了贼赃,不肯报上,如今还把他家大娘子拿在监里要一千两哩!”因这吴典史原是他家伙计,人心俱各不平。这些清河县学生员有个刘学官儿子,是个好秀才,为人义气。西门庆生前曾借银五十两与刘学官上任去济南做训导,全不要利钱。以此情,时常念西门之德,至今未还此债,又因吴典恩钻营代捕,署着县印,待人十分放肆,就约了温葵轩,着他具一个公呈。

    不日刑厅查盘,下学行香,约闺学公讲。公呈写完,直等到四月中,山东新按院出京,行文各处推官查盘,因乱后地方多事,凡系贼盗,申提亲审。那东昌府推官,江西人,拔贡出身,姓刘名锐,是个极负气性的,发牌到清河县,过了临清。

    这吴典史骑马接了交界,跟着进城。次日行香,才盘仓库查城。只见到了文庙前,这些生员有二百余人,排班打躬,行香已毕,上堂讲书,各颁了赏纸。这些生员一齐跪下,说有公呈,为地方的大事:具呈东昌府清河县儒学凛增附生员刘体仁、温进忠、李尚义等,呈为假官谋英隐匿赃盗事:切照本县典史吴典恩,原系已故提刑千户西门庆门下书办,因冒籍纳吏入部,钻营得官。金兵屠城,县官被掳,伊乘机借名捕官,权带印务,而不言其原籍清河,实本县之恶蠢也。去岁,故主西门命妇吴氏因失盗未报,有原告家人出首在官,贼首张小桥已捉监,得赃金珠蟒缎等物不下万金,本官匿赃不报,隐赃肥己(衙役等证)。又将主母吴氏强捏奸情,逼索千金,一拶一夹,至今羁监不放。夫以本县之巨奸假官害众,故主之命妇逼狱素金,此真天地未有之奇凶,王法不容之巨恶也!伏企追赃剪恶,免害地方,而斯文亦有赖矣。须至呈者,计开首状原赃在案:金元宝五十锭银元宝一百锭(俱在匣收去)大皮箱八个金银钗钏珠冠(不计其数)大包袱八个官衣、金带、蟒缎、杯盘(不计其数)已上,家人来安妻刘氏原状提证。

    刑厅接来一看大惊,即叫吴典史,先查他籍贯,写的汴京人,于某年由吏员出身。众生员齐声禀道:“他现在大街西买的尚举人家宅子,开着酒饭店,因大乱没有县官,先借代捕名色,后因前任按台来丈地,见没官办事,就钻了署樱不料东京大乱,部里大选停了,因在此横行。大宗师不为地方,还要见按台面递!”这一句,那一句,把个吴典史面如土色,即时锁了,将印封库,交学官看守城池,待申过按院,另差官暑樱原来刑厅见许多赃证,也指望吴典恩来孝顺些。完了公事,回上察院,吴典史封下一百两银子、一锭金子,使长随通了,悄俏送进去。正是:肉投狗口翻招事,鼠到鹏前更起贪。

    诗日:

    花枝一朵向人开,蜂蝶纷纷去复回。

    多少东风吹不醒,采花又见一蜂来。

    原来这官清也是难事。士大夫读了圣贤书,受了朝廷爵禄,难道都是害民贪利的,那铁面冰心好官也是有的。如今末世,多有直道难行,只得随时活动,遇着这等不公道的容易钱,也略取些来为上下使费,也是今日仕途常事。只不做出吴典史的事来,就算好官了。那有辞夜金的杨四知,告天地的赵清献?

    却说这刘厅尊虽是好官,见此等大赃,指望一段公费。

    起初也不信这些生员呈词,想道:“赃是有的,那得许多?

    或是学校中虚扬吴典史的恶迹。”至夜,长随秘禀,先见了吴典史的禀帖——白米一百石,黄米十石,就唬了一惊,传进一个大匣子来,灯下取来一看,赤艳艳的黄金一锭,约有十两,又是两个五十两的大元宝,不觉喜从心上起,又恶向胆边生。想道:“这厮可恶!果然是实有这五百两金子,如何只送一锭与我?难道你分这点水头给我吃了,你到吃这整分,我就是这样贱卖了法罢:”寻思一夜,到天明闪了门,传吴典史进后堂去,回避了衙役,道:“你只把这五百两金子交出来,我再不究你别物。随你报多少赃,我还与你作主。”这吴典史只是磕头,说:“原只这一锭金子,小的怎么敢隐漏!”厅尊大怒,就升堂叫拿大板来,重责了二十板,即时送监,和玳安、张小桥一处监候了。

    来安妻因吴典恩得了赃,又不究他丈夫人命,去领包袱,又不给他,因此补一张劫财杀命的状,连吴典恩都告在里面,把这赃证开的和公呈一般。刑厅起身,跪道声冤,递了,刑厅又使长随来问吴典史要金子,他百口不吐。长随回了,刑厅恼了,怕清河县无官误了县事,将因学公呈并来安妻的原状,一封筒申报按院去讫。

    那按院见许多赃物,未免动了个隔壁闻香、鼻尖舔蜜之意,也就要一口全吞,不许零抽半点。批了两行朱字:“仰刑厅严审,并原赃解报。”时方搜括助边,不得少开漏报!

    审官参处不便,又差两个心腹承差上东昌府守提,又发一个牌票:“仰东昌道查府佐等官有才守者,署清河县樱”票到东昌,有一个徐通判极是个贪滥的,就使了三百两人情,求本道批他署印,要得这金子。本道即行文,仰徐通判上清河署印,并刑厅提张小桥、来安妻、吴典史一千人犯来审,不题。

    却说这吴典恩自己昧了三锭金子,怕审出来有罪,秘通禁子,许了他五十两银子,连夜枢床上使点手段。可怜一个张小桥好好光棍,断送一条性命,并不曾动那金子分毫。正是徐通判到任,禁子递了张小桥死呈,说是棒疮重了,死在枢上。徐通判大怒,说这事已申报按院,立等解审,今先死了活口,这赃证不对怎了?把禁子先打三十寄监,申刑厅定夺去了。

    却说这张一从小河口杀了来安,不敢回家,与张小桥商议,上东昌府里破落户开赌场的李小一家躲着,分了些银子,不合给他一锭金子带在腰里。从来鬼神弄人,翻巧成拙。那张一是个光棍,久在钱场赌博,岂有金子的理?在李小一家住了半个月,先赢了四五十串钱,又输了,没得捞稍,就拿出这些银子关着,又输了。一时酒醉,就拿出一锭赤金十两,险不惊倒这些赌钱捣子,齐来凑起注子,大家要赢他那金子,又被张一赢了。一个老光棍叫皮爪篱,他没有钱,只要在里头出空注,记赊票,众人不依,把他推出去,他就报了番役。正是地方有土贼的时候,即时报了捕衙,吊着张一才审,清河县张小桥事发,来关张一偷金子的事。这里又不肯发,也要提来得些油水。如不放去,又恐上司知道不便。没奈何,只得于他提去。岂那徐通判也思想图利,原费了银子谋来,只见张小桥又死在监里,没有着落,听得张小桥儿子张一在东昌府,故星速来关。——恐迟了又被别人拿审,那金银何能到我?不料刑厅申报按院,知道是一件事,只得先报刑厅提去面审。张一不招,夹了一夹,敲到一百二十,才招了。问金子原数,只道:“小的老子张小桥知道,怕小的年小,泄露了事,实不知数。”就寄了东昌府监。那日徐通判申到张小桥死了,刑厅大惊——没有活口??赃证不明,怎么报上?

    次日,一干人犯俱到了,刑厅升堂,逐一严审。先把来安妻叫上去,问得明自。次叫张小桥老婆上去,问金子的数,老婆不说实数,又是一拶、一百敲,老婆才说了实数是三百两。又叫张一上去,明知是死人了,恨这吴典史害他老子,一口咬住原有三百两金子,是三十锭,俱一齐交与吴典史,把皮匣拿在后堂去了。和这老婆俱咬住吴典恩,报他杀父之仇。随吴典恩怎么分辩,现放着这锭金子,刑厅也只得和前银子申他买官漏赃,以博清吏之名。又叫同时番役面对,俱推在吴典恩身上,说皮匣锁着,吴典史连箱子、包袱俱带在后堂,并不曾寄库。可怜这吴典史又是一夹三十大板,打入大牢不题。

    且说这吴月娘见解起张小桥正犯去了,原没有吴月娘、玳安名字,自然该保出的。那徐通判原为这一件贼赃谋来署印,如今按院批刑厅亲审,全不经手,先折了这三百两本钱。料这清河县还有甚么大事?依旧要追比这不报盗的情由。先是赉四、吴二舅投了保状,不准,要审了解上。月娘慌了,使小玉往应伯爵家连催三次,只推说这乱后宅产不值钱,几间破屋还不值百十两银子,谁家肯买?一边又向张二官人说:“这宅子前厅,后楼并花园、书坊,费有半万银子修的,那件不是我手里过的?如今十个钱卖一钱,少也得五百两银子,还不勾盖那座大厅的,乔皇亲家庄子,是他一等盘兑的一千八百两银子,如今黄四立的文书,咱如今压着他买,连庄宅给他三百两银子罢。人在难中,那里不是积福的?”说着张二官肯了,共出了七百两。伯爵背着赉四和众人,使小玉对月娘说:“张家只出三百两银子给你打点官司,完了官司,剩多少,尽着送过来。”这里,怕爵又去寻了温葵轩来道:“恁学校体面,不枉了出公呈一常我们空受他恩,只好吊泪罢了。还得列位一个呈子,俺约些百姓跪门,大家保出这大娘来,也是阴德。”那温葵轩那知道应伯爵借学校体面,要骗那卖宅子的银子?于是约了刘学官大公子和些好秀才们十数个人,次日上堂一讲,说:“这西门提刑千户妻吴氏,原也受封过的,吴典史诈他的银子,要拿讹头,送在牢里,因此诸生才递了公呈,蒙刑尊准放。投人告他,上司票又没有名字,望大宗师释放!如不肯,只得上府去见刑尊。”徐通判难了半日道:“他是失主,日后上司要人怎么处?”众秀才道:“生员管保他在外听候就是了。”那应伯爵顺水推船,约了一班旧伙计李智、黄四、崔本,众人跪在门外,徐通判只得准了保,即时开监门放出。月娘只道是应怕爵使的银子,那知那徐通判畏惧学校公论,白白放了。

    到次日,应伯爵拿着五十两银子给月娘,说是讲三百两银子,使了二百五十两送徐通判,才得出来。月娘叫伯爵代笔,写了中人卖契,才收了银子,感激不荆又使玳安秤十两银子谢他,只是不受,道:“俺就尽个情也是该的,受过大官人的情还少了哩!”月娘又让,才接了。说着,吊下泪来。

    月娘也掉泪,说是他不肯忘旧,那知应伯爵中间取利——先扣起三百两,和众人分了二百两,让张二官家下众人落了五十两。两头没处招对,张二官人也不知道。这是光棍昧心,其巧如此。后来伯爵饿死道傍,并无子女,天报在后不题。

    这按院见不提上金子来,三四日来催提一遍,把原赃皮箱、包袱一一解到,只不见这金子提上。承差每人十五板,打的将死,又下来坐催。只得把张一并老婆俱用非刑,或是竹签钉指、碎磁夹腿。一面拶夹着,只是说吴典恩收去了。又把吴典史用非刑夹打,才招出三锭金子在清河县。一面提了金子,并吴典史妻女一齐齐吊拷,几番逼拷几死,再没口词。不消数日,吴典史先死在监中,张一也死了,只存张小桥老婆是个活口,同来安妻解上。五锭金子、一百两银子,刑厅没敢留下一分。按院到底不信,把刘推官参为贪赃,革职提问。徐通判也降了。可怜这一股无义之财倾了四条性命,坏了两个刑官。按院虽得此财,不过一年,金兵大入,宦囊一卷而去。总是:虚花照眼,何曾沾得分毫?

    热火消冰,到底全无着落。

    未知月娘子母后来作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