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黑子,说到了被欺之事,粗眉竖起,二目睁圆,恨不碎了小京奴,方才出气。谭稹也蓦然想起,那日于潘楼饮酒,曾贾奕说过一次,但是也未加留意,怎么说的不大理会。因便道:“贤弟也不须隐讳,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他们要夺吾所还要害人,也未免太难了。贤弟但说,小兄要出去时节必谋救。”周黑子叹口气,原来当日周黑子没事时,也只在东京城里院人家串,那时的瓦肆伎艺,有几个出名的,如李师师、徐婆封、宜奴等,俱唱的好曲儿,诸般耍笑,无一不会。更有个小京,才十六岁,生得那一副俊脸儿,十分娇艳,一般姊妹,更没有一人比得过的。因素与周黑子两人情熟,日常在一处厮混。只一件,不满那粉京奴之意,老周素性是喜爱使枪棒打熬筋骨的,女色上不大注重,哪知那头心里一味贪欢,又正在妙龄年纪意正浓,因此也不把周黑子放在心上。可巧那日,又正有进贡朱叫去唱曲儿,两人一见,一个是如花似玉,正喜繁华的妓,一个是交接王公,现领苏杭应承局,又擢为防御使的贵人,物取内帑如囊中物,每取就数十百万,挥霍金钱,有如粪土。这是天缘凑巧,一见倾心,异常亲昵。上文那时迁窗外戏耍的人家,也就是这一个。这日那朱问道:“你愿意跟我吗?”小奴笑道:“只怕是不肯携带罢了,若要好时,就作个丫鬟去也情愿的。”朱笑了笑,当日就予她父母纹银百两,连日就留在寓里陪侍唱曲儿。不想就因为此事,怒恼了周黑子。命她父母赶紧去接,哪知像那样有权势的寓所留住妓女,谁敢去接?她娘因逼的无奈,央告小京奴道:“回去一遭,少刻再来。”小京奴道:“我永也不回去,看是怎样?”她娘又道:“好孩儿,不是别个,是你那周相公在家候你。”小京奴怒啐道:“呸!他不要不要脸。”说到这里,朱亦追来询问,听是这事,便叫着所带参谋赵霖、卢宗原等三人商议,小京奴道:“这不要紧,仍旧是种经略那里在逃的指挥使,如今就拿送当官,理宜治罪。”朱笑着道:“若这样送了时,你舍得吗?”小京奴道:“有甚难舍?在他也原是泼皮,是行院里都畏惧他,曩日与军作监殿帅府的人惯在一起,他师傅王教头,被如今高太尉赶的走了,他与梁山有名叫林冲的素日相好,目今若不犯则已,犯了就好大罪过。”朱喜的道:“原来如此。”因叫着赵霖来,写一封书,送致于蔡太师府,托嘱蔡攸,只说有如此如此这么件事,问他有什么主意。赵霖答应,遂命一精细的伴当,拿了原信,一径往太师府来。

且说蔡攸,近来因天子宠爱,拜宣和殿大学士,赐开府仪同三司,与他父亲分立门户。这日因天子曾说:“卿的父亲病的很重,一连多日不能至都堂议事,恁的怎好?若如此时,不若由卿家代了相,朕也放心。”蔡攸笑了笑,心里因久知圣上宠爱自己,只恨有父亲在前,不能拜相。今日又听了这话,不知父亲究竟如何,倘他要真个病倒,这个机会实属难得。因匆匆出了宫,一径往父亲府来。刚正下车,只见有朱承局前来送信,当时接过,只对着承局说道:“书已见了,少时我必定前去。”承局答应转身去了。蔡攸也不顾看信,掖在怀中,往里便跑。为时蔡京正病的好一些,坐在书房与客闲谈。忽报说少太师进来了,蔡京一听,惊得一怔,急劝着客人道:“阁下暂避。这孩儿来了时,必无好事。”客人也急忙退避至复室中,隔着帘隙儿张看。只见那蔡攸,相貌果是不凡,进门问安,又握了父亲手,戟了三指便与诊脉。蔡京嗔怪说道:“你怎的这么急?”蔡攸也并不答言,闭目沉思,只听脉息,诊完了笑问道:“大人这脉势舒缓,恐怕有病,若劳心过了度,犹为有害。”蔡京气的道:“我何尝有什么病,诊脉何为?”蔡攸亦但笑无言,摸了怀中那封原信,笑着对父亲道:“禁中有事,孩儿要赶着办去。”说着起身,往外便走。客人于帘里看了,暗中说道:“这可奇怪。”出来又望着蔡京,带有怒色,正欲问话,蔡京笑着道:“足下不知,俺这孩儿只盼着下官有病,倘我要病了时节,他好拜相。”客人假笑道:“哪有的事?太师误矣,父子之情,哪有像这么薄的。”蔡京说道:“是你不知,下官也就止女儿和北京梁世杰倒知孝心,每年为俺的生辰十分破钞,只恨是路中贼盗连劫了两三次。如今已着落各州县严行缉捕,圣上也为着梁山调动禁军,十六日午时,还要亲点。但得要路途宁静,下官上本,俺便告退,且由那孩儿拜相,任意耍去,下官亦不愿顾了。”那人笑道:“太师差矣。太师为一朝宰相,如今边庭正待用兵,到底是和金的好、不和的好,睦州方腊现又作乱,山东、河北屡屡告急,盗贼是越捕越多,水火刀兵,人民饥馑,太师要俱不顾时,谁人顾得?”蔡京笑着道:“你真愚气。眼今我一家之事,还兀自顾不了,怎顾得那许多?俗语说的,得一日闲闲一日,出头是祸,低头是福。俺今就吃一点喝一点,无事把闲气养一养,既不求仙,也不求佛,只求着肌肉不减,多活二年,即是下官的福气。”说着,便叫庖丁造芙蓉蕙仁米粥,留了那人且吃酒饭。席间也不言别事,不是说花鸟闲情,便是说怎么延寿,至国事是怎么纷乱,盗贼是怎么恣肆,他在心中全不为意。至于他儿子蔡攸,尤为快乐。这日与朱一见,欣喜之至。即日就吩咐承局,单持了自己名帖,将久游行院霸占小京奴的周黑子,扭送于开封府中,押打入狱。即自与朱去饮酒作乐,不在话下。

单言周黑子,自到了狱里之后,多亏有窦监关照,买上嘱下,未致吃苦。这时与谭稹一讲,谭稹气的不住凝眉。周黑子道:“这尚是小事一节,可恨朱,如今把百姓苦的不得安生,他在东南俨然是一个皇帝。有人劝我与他要陪礼认罪,管保于一日之间晋升三级。只俺这脾气古怪,就杀了这个头,终是好汉,不作那狗贱之事。”谭稹道:“这就是好兄弟,小兄要肯折辱时,何致如此?如今就望着贾奕怎样解救,但得出去,俺不厮瞒,俺投了杨进去、林冲去,那里也坐把交椅,让与贤弟,非俺谭稹不念国恩,只因是奸臣当道,俺实无法。”周黑子低低道:“兄长莫急,俺今有大金邦一个好友,叫耶律反,为人有极大膂力,般般武艺无不精通,现今在旧宋门外,开座酒店。他奉有金主的敕旨,暗来窥探。一面要结联好汉,共图大事。”说到这里,谭稹把脸色吓得砂碴子白,急掩了周黑子口,看看狗头并众囚犯,都已经睡熟了,外面有一片月光,照的那铁柱窗棂凄凉暗淡,周黑子急的道:“俺这是撮其要告诉兄长,俺等出去,须要投他。”谭稹拦住道:“这话少说,防着有外人听去,须有不便。”周黑子道:“但讲何妨,兄长你不知道哩!眼今各处,即茶坊酒肆里,哪不是大嚷着宋朝天下将就完了,你看那泄肚的大哥,他旧与耶律反当酒保的。”说着声音越大,谭稹因忠心耿耿,这样叛反朝廷的话,就在梁山亦无人讲,不争这辇毂之下,却是如此。因好歹拦阻着,容着出去再作商议。二人就各自就寝。

单言贾奕,这日因师师夜里诉告天子,自说有一个表兄,名叫贾奕,为人于文武艺业无有不精,现任为左厢巡使,此人是奴家表兄,望乞升用。天子喜的道:“此人名字,孤家也有所耳闻,就朕在这里宿歇,夜里也亏他护卫。有功不赏,何为天子?卿家就替朕传旨,后日早朝,朕必升赏。”师师笑着道:“还有一事,贾奕有一个朋友,为人英勇,武艺出众。只因误犯了谭内侍的名讳,至今在开封狱里,不知死活。圣上要喜爱奴家时,看奴家颜面上,网开一面,是怎么赦了他,赐他个祗候官职,也好赎脸。”天子笑着道:“如卿所奏,何敢不依?明日就午门宣旨,看朕与卿家出力。”师师称谢道:“有道明君,奴家也不再谢了。”天子喜的道:“哪值一谢,这正是朝廷分内事,依朕之意,但愿有这卿家陈述,作朕耳目。以后要再有事时,尽可直说,朕未有不依的。只是这一件,你须依我。”说着搂着一笑,师师亦假作羞怯,啐一口道:“呸!这不要脸的,你定是个淫龙转世,不能错的。”一面笑着,二人在龙床以上云情雨意,颠倒迷离。外面金鸡喔喔乱叫,一时有杨戬窗外低低启奏:“外面有禁军祗候,请驾回宫。”当时天色还正黧黑。

是日早朝,有开封府尹范宗伏俯于金阶之上,手持牙笏,山呼万岁,天子动问道:“卿家何事?”范宗启奏道:“臣查各处盗贼蜂起,各县都屡屡告警,望祈陛下速派大军,赶紧剿除,以清匪患。”天子因正然困倦,一听此话,大不悦道:“你这是胡乱说!睦州方腊,朕躬已特简童贯即往剿讨,其余贼匪,那日有高俅奏报,如河北杨进、山东张迪,并刘家五虎等皆已收降,哪里还再有贼盗。似你所说,满成了匪世界了,姑念尔等年老昏庸,不知大体,本当以重刑治罪,今且开恩,恕尔一次,以后若再如此冒奏,须干重贬。”说到这里,只见有殿前内侍手扬拂尘,呼喝着殿头官齐宣圣旨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一言未罢,王黼与高太尉两个出班奏道:“臣等校武于昨日校场里拔选已齐,只候着圣上亲点,遴选大将。”蔡京伏俯奏道:“启奏陛下,梁山有贼首宋江,累造大罪,杀官夺县,占据城池。在前有太守侯蒙,主张收抚,今拜圣恩,侯蒙又出守东昌,可请圣恩,叫他就前往招抚,自宋江以下的尽予职官,容着都解了兵机,来京陛见时再行问斩。此臣之引饵钓鱼计策,不知陛下圣意如何?”高俅因正欲出兵以雪那侄儿之耻,一闻此奏,好生不悦,急又奏道:“蔡相所奏,固是有理。但目下宋江等穷凶极恶,聚集着暴徒匪党,成千累万,既劫了花石纲,又占了若多州县,屡次派人到京行刺,又救了王英去。今在高唐以至于馆陶一带,日日的杀烧抢掳,无所不为。目今又占了兰封县,指日就能到东京。若这样心腹大患,宜早剿除,若忍而再忍,静等着慢慢引诱,他日要养成贼势,成了大患,为臣可担负不起。”说到这里,蔡京已面上失色,范宗又伏俯奏道:“臣所启奏亦正是这件事,眼看贼人已至城下,伏乞圣上,早为定夺。”天子亦惊惶失色,叫声啊呀,骂宋江道:“这真是祸国种!朕不拿你,誓不为人。”随即降旨,就委着高太尉为讨逆大将军,选兵调将,亟往剿捕。又特降一道旨,命左厢巡使贾奕,带防御使衔,为讨贼先锋使,以内侍谭稹,转运粮草。圣旨下面注写着:降旨之后,务必要扫清水泊,杀尽贼人。高太尉又奏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则曾有告休的张俊,曾为着梁山泊贼拟过信赏,有拿住晁盖的,赏钱十万贯,宋江九万,各列有等级钱数,并令营中都制成叶子戏此法倒甚绝妙。可请圣旨依样施行,有拿住贼人的,即予信赏。”天子大喜道:“如卿所拟,必无差错。”即着落各军州一体知悉,有拿了贼人的,飞捷报功,加官赐赏。高俅跪谢道:“谢主隆恩。”

当日朝散,立即由枢密院里赍了诏书,先命贾奕冠带谢恩,随又宣诏命各处军州,一体周知,有拿获梁山泊贼人一名的,即按原文给予信赏。自当日起,各处的军卒百姓,无有不知,有的说道:“官府要这么捉贼,必能捉住。”有的说道:“官府要这么捉捕,更是无效。一来已养成贼势,没法捉捕。二来那官府之中,毫无信义。果然要拿住送官,一来没赏,二则还恐怕有罪。倘他要说你通贼,怎的驳辩?那时要官咬一口,入骨三分,无缘无故往哪里诉冤去。”因此都看着告示,只作具文。有一等渔利小人,依着诰令,制成了叶子纸牌,将晁盖、宋江、吴用、李逵及一丈青、公孙胜等,按图都画在纸上,由一万起以至千万以外,又按着钱的贯数,制成索子、饼子,各地风行,以之为戏。但这是里巷之中琐屑之事,至今亦传为风俗,不肖细数。

单言贾奕,这日与师师两个正然睡起,困眼蒙呼唤着小二道:“你快与开封府送些饭去,俺这时正忘了。”小二亦匆匆忙忙,提了饭盒,刚至门外,只见有殿帅府里一员军官,带领着不少军卒赍来圣旨,急忙入报。贾奕亦整理衣冠,出外相迎,一同至师师卧室,宣读已毕,贾奕要留下款待,那人辞道:“下官还回去复命,就请相公至殿帅府罢。”师师笑着道:“何这样忙,这里就吃过饭去,也不为晚。我不瞒相公说,这新任贾防御,是奴的亲表兄。”那人逊谢着道:“下官晓得,娘娘亦不必多礼。俺便去了。”说着,领了军卒自先去了。这里把贾奕喜的,连把好人叫了几十声,又抱其粉项道:“俺要富贵了,必不忘你。”她娘亦欢喜之至,催促小二与谭稹狱里头报喜、送饭。贾奕亦忙着冠带,又到下处预备了头盔、衣甲,骑了匹马,带两个心腹军汉,一径往殿帅府来。

且说高俅,这时亦正在白虎堂坐衙办事,门吏报道:“有新任防御使头衔领兵马指挥前锋使叫贾奕的,现在门外。”高俅大喜,叫堂下众虞候赶忙迎请。贾奕走入,就望着高太尉施礼下拜,高俅问道:“你素任缉捕官职,捉贼之事,定必晓得。俺今就调拨人马,归你节制,明日召见你,须要小心参见。”贾奕说道:“皆仗着恩相指点,论到剿匪,小人倒夙有把握。”高俅大喜道:“如此甚好。”当时就予了令箭,点拨人马,又叫于申牌时分往拜童太尉。贾奕领命,至次日一清早,冠带上朝,有高俅、童贯引导着,伏俯金阶,叩见皇帝。天子看见,因记得师师言语,又见他一表非俗,龙颜大喜,问了履历,就赏了宝剑一把,并御驷院内雪花白马一匹。那马是赵良嗣辽地进贡的,浑身是雪点的一般白,黑鬃黑尾,因此取名为白雪肃霜驹,在前与一匹踢雪乌骓马一处养着,后把那乌骓御马赐予了呼延灼,今将这马又赐予贾奕骑坐。贾奕谢恩毕,捧着宝剑,骑了御马,便随着童太傅、高太尉并馆陶调回的文天柱、张毓宗等,一同至殿帅府中商议军务。

张毓宗道:“小人近日与杨进、裘剑韬、冯有德等连次与梁山巨寇林冲、朱仝并馆陶李衮、临清雷横等日夜交战,因他们兵多将广,马劣枪长,又兼之公孙胜、朱武等斗引埋伏,神出鬼没,我等要稍一疏失,必然溃败。今仗着圣上洪福和二位太尉的指点,帐中有杨进、裘剑韬、冯有德等三人是各当一面,又有孟康、张志功并张志功的胞妹张亚雄,俱都是武艺超群,才堪大用的。近又有东昌府提学司教授居用仪相公,冒着万险,因击了登闻鼓,领着高童两恩相的钧旨,又拿了孟康的亲笔书信,现今往刘家营正去说降。是否如何,尚无音信。果然要议有头绪时,里外夹攻,贼可立破。若无有音信时,虽有重兵,亦难为力。”童贯冷笑道:“依你所说,梁山还恁的了得?这样说时,俺等就不用去了,非俺大话,俺转战十余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杀的辽人不敢越边,夏人亦不敢窥伺。若这样跳梁小丑,何足畏惧。俺今是因为方腊称帝造反,有意要奏知圣上提兵往讨,今既是如此说时,俺亲往临清县查看一遭。今念尔等各有微功,若再讲怯懦话时,按照军规,全宜枭首。”贾奕笑禀道:“恩相勿忧,小人也觑看梁山泊无大本领,小人要保荐二人,随为副将,再举一人,为行军总参谋。大兵一到,准可成功。”童太傅听了,转怒为喜,问贾奕道:“所保是谁?果然要有此本领时,必当重用。”贾奕禀道:“小人举保,乃泗州兵马都监,名叫谭稹,此人是文武兼长。”刚说到此,文天柱插言道:“莫不是梁山说降、克复定陶的谭稹吗?”贾奕道:“正是此人,兄长又如何知道?”文天柱道:“这人是武艺出众,谁不晓得?上月他投我营来,为兵马指挥使,自告奋勇,要独打高唐州。不争那埋伏很多,未能入阵。后来也不知何故,谭稹去了。只幸有冯有德、裘剑韬两人再三担保,若依着马小乙说,此人与林冲勾结,内有奸诈。不想却到了这里。”贾奕笑着,把投考入狱的事略说一遍。文天柱道:“此人的武艺如何?”张毓宗道:“谁人不知,此人在滁州、泗州名望最大,所有贼人,不敢进境。使一柄鎏金铛,重一百二十斤,人赠绰号,称他为二郎神。在初与张俊、吴天锡同去征蛮,皆拜为承信郎。谁不晓得?”高俅亦猛然想起,是那日校场里打的那个,对贾奕道:“前事休提。你今就传俺言语,由开封牢狱里提来见我,还保何人,快与说来。”贾奕又禀道:“一个种经略相公部下作过弓箭正牌的,姓周名孔章,此人是东京人氏,因他面黑,人人都叫他周黑子,又称为烟里灶君,两臂有千斤膂力,使一条齐眉铁棍,重有百斤。为因忤犯了小京奴,不争有朱防御相公因之大怒,自打春间就押至开封府狱里,迄未发放。恩相要肯擢用此人为先锋副将,必获大功。再有一人,前次为梁山女贼蒙哄下狱,险些当作了王矮虎,此人姓柳名叫少权,乃开封柳判官过继的小衙内,为人于江湖上事无有不知,若任为随营参谋,参赞军机,必能于军务有益。”童贯大喜道:“你这保举必无差错。你今就传俺钧旨,召来引见。十六为黄道吉日,正午起兵。”吩咐已罢,当日就殿帅府里押了牒文一道,与各路军州悬信赏的一道与开封府范宗,叫立将谭稹等释放出狱。

单讲梁山,这时已早有报密军卒报到大寨。宋江升帐,有李应、柴进等回山报道:“九天玄女庙工程已竣。有海州新来的一位太守,那日往庙里烧香,对小弟说日内要来山拜谒,并有进奉的礼物。不知兄长肯允纳否?”宋江发笑道:“小小州官,见俺怎的?”即传令道:“朱贵、杜兴眼今有转运之差,不能接待州官。要来拜谒时,可就由朱富、石勇替俺接见。俺今为南下之事,正然筹划,安有闲暇与他絮聒?”吴用拦着道:“兄长亦小觑不得的,那日有郓城知县也来拜谒,唯恐其中有何奸诈。”宋江笑着道:“军师也怎的胆小?到底书生,见识太浅。俺今有五州三府二十余县,兵多将广,马劣枪长,小小州县,把俺又能以怎的?”吴用笑道:“不是那话。孔子说季孙之忧,不在颛臾。兄长要仔细留心,萧墙之内是要紧的。”宋江愈笑道:“岂有此理。军师你尽管放心,今日与天寿兄弟速写牒文,俺引了众兄弟即日起身,克日于海州会齐,也看看方腊去。叫他于郯城红花埠摆队迎接,俺定到西湖看看风景去。目今已暮秋天气,行兵不利,明年再转向河南,共图大业。”吴用笑着道:“兄长是恁的大意,依着小弟,却宜紧守。目今已分兵四处,亲信兄弟全在远方,倘有疏失,如何是好?”柴进亦乘势谏道:“军师哥哥说的很是。小弟与王大化先生、马小光先生盘桓了四五日,他等心中未忘兄长,只因与众家兄弟意见不合,他们是专讲道学,我等是一介武夫,骤然听之,甚觉迂腐。如今我听他讲的甚有道理。马小光说千夫所指不病而死,王大化说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徐蕴华说自古得天下于马上未有治天下于马上者。这话都很有至理,今我梁山只讲用武,那各县民心里非常怨恨,哪能就治理服了。”宋江笑着道:“这都是书生气,人民怨恨又便怎的?难道还反了不成。我今为替天行道,杀赃官除恶霸,有人要敢道不字时,杀罢几个,也全行镇住了。什么心服?小兄也念过几日书,自古就只有强暴没有情理。哪朝哪代,不都是如此呢?小民心里只图恩惠,明日我檄告各县,把酒税地丁等全行蠲免,再捡那当地富户,照张顺兄弟汶上县的办法,将所有的散与贫民,大家也均个受用,不要有贫富的等第,照我梁山,全是兄弟,你道这主意如何?”说着这话,见时迁遣派的几个军官并戴宗、张青等都来报道:“现今临清已换有冯有德的旗号,高唐是张志功、张亚雄二人攻打,馆陶是裘剑韬、文天柱等,虽不攻城,每日必战。大营是杨进并参谋居用仪,军容齐整,甚是了得。并闻有童贯、高俅特领重兵,日内要前来攻打,挂先锋印是一名姓贾的,计算时日,已不久就到,望乞大王兄长和军师哥哥定夺施行。”张青说毕,坐在一旁,时迁的部下道:“定陶有公孙军师,连日与妖道斗法,已然获胜。只闻有光州吴翊和女王花蝴蝶,还有个道士李老侗,部领有不少军马,眼今由荡山绕过来,不知何故。据说有官家招抚,与泰安军、盱眙军合兵一处。因奉有童经略的命令,特来攻我。现今前锋队已至曹州,特来禀报。”又一个军官回道:“现今张仙也催促李霸、倪道南等进窥单县,望乞大王,早有定夺。”宋江闻报,吃一大惊,唯在于面貌上不便显露,只微微低首道:“是了,本寨也全都知道了。你等回去再详探罢。”又转向戴宗道:“他等姓名,兄弟记下,俱上了功劳簿,听候升赏。”那几个报事军官拜谢一回,转身又拜了戴宗,然后去了。

且说宋江,这时因闻这消息,好不喜悦,退帐以后,忙着就遣派郭盛,将夫人王丽娘送九天玄女庙作尼姑去。临行说道:“是你无福,不能消受。”丽娘也不言不语,登车而去。合寨兄弟并各女眷全都于金沙滩上饯送一回。闲话少说,宋江于回来以后,寨里坐定,心中暗道:“俺这势力并不在小,官军有甚样本领,可来破我。”因唤着虞候去请了吴用,二人握手,一同坐下道:“军师之意,你看着这次官军应怎么制服他?”吴用说道:“俺有一计,管叫那童贯、高俅首尾不顾。”宋江问道:“是甚计策?”吴用便道:“只用间计。如今就遣派林大虎,叫苏州高二虎兴兵造反。再游说高托山,结连那盐山各寨,要铁面孔目裴宣部引着旧日军卒,由高唐东北面绕路过去,满载着金银珠宝,赠予高二虎,帮他于后路攻袭。这里就再命李逵在兰封闹一闹,官军就无论多少,也难照顾。况闻贾奕亦是个酒色之辈,再叫朱贵商知马小乙等,军势紧急时,反戈相向。这么一办,何愁那官军不破?再有一事,兄长就高悬信赏,得一州的准作州官,抢一县的任为县尹,反正那土地甚广,不是我自家东西,乐得不买,哄大家张我的势力呢。”宋江说道:“俺这心意也是如此,只是管钱谷的蒋敬,总是报穷。据说由添了各州县,倒没有从前山寨那样的富足了。如今又筹备淮南一切粮饷,应怎的设个法,可以聚财,终不然还等着万宝山采掘金矿不成?”吴用笑着道:“采掘金矿,那俱是太平之事。如今又没有本钱,用钱又急,若采掘金银时万万来不及。依弟有一个方法,适才兄长说有蠲免地赋那样的覃恩,就这机会,传下钧旨,就命由各州县首领军官,叫将那府库仓廒所有现存的钱谷,全数都运交本寨以外,再按照等级分别肥瘠,每县由黎民百姓捐钱粮,上县是白银万两,钱十万贯,米一千五百石。中县次之,下县再次之。统限以一月为期,交到本寨。各县有办事爽利尽先交足的,按照官阶,另行升赏。这么一办,比采掘金银矿岂不爽快,就是农人种地,也须是一年之后该丰收的,才有收成。这么一来,收成有多么捷便。”宋江跌着脚道:“好军师,好军师。这真是俺的子房,大汉江山全仗于你。”说着又笑,当时由险道神郁保四、小温侯吕方,特传着大王钧旨,叫掌管钱粮支出纳入的头领蒋敬,赶即与军政司的裴宣二人商议,押了公文,行知各县。果然还不到一月,将各县的民谷民食、民脂民膏一齐都辇送梁山,不在话下。

单言谭稹,那日于释出之后,见了高俅,好生惭愧。心里暗道:“丈夫要这么处世,实在违心,早知这样,不如还住在牢狱里,倒也爽脆。虽然是日日吃苦,人品倒没有缺欠。”因此心里十分抑郁,周黑子道:“兄长要不欲作官,何如就同了小弟去投金国。现今又有酒店说,耶律反专意收揽英雄、结纳好汉,我等要投了他去,岂不是好?”谭稹笑着道:“兄弟差矣。似这样卖国求荣的事,再也休提。兄长忧心不在于此,只因有一个兄弟,现在海州,俺今要投托他去,只恐这里贾兄见怪。贤弟要肯纳吾言,且在这里图个请受,小兄于明日清早急离此处。贾兄要问,贤弟就替我致谢,别无可赠,有随身带来雁翎砌就的黄金锁子甲一副。此物又名为唐狻猊,刀剑箭矢急不能透,乃金枪班教师徐宁之物。就留与贾奕兄作个纪念。”周黑子道:“兄长此去,弟不相舍。小弟要不仗兄长与贾奕那样厚,焉有这身荣耀。兄长去了,弟何能留?”谭稹安慰道:“吾等处世不要这样的儿女气,兄与贾奕留一封书,就拜上贾奕兄,若到了大营时,留神马小乙。那人是杨进部下,为人狡诈,反复无常,小兄若不是他时,有几个林冲首级也割来献功了。莫讲雷横,又什么九宫八卦阵,小兄幼时读过兵书,什么三韬六略,阴符经、孙武子,大致也省得一二。只恨小乙样样掣肘,你们要到得前敌,须防备他,倘他要反复变诈,干系很重。”说着便写书信,留与贾奕,说明了欲往海州访个朋友,又嘱告若多言语。次日也不待天明,带了行囊,备了马匹,周黑子相送。谭稹说道:“兄弟保重,后会有期。”两人于营门以外洒泪而别。

且说贾奕,这日于校场点名,见周黑子洒泪走入,手捧个大包袱,拿一封信,告贾奕道:“启禀将军,俺谭兄长今日去了。”贾奕因见他面上着甚凄惨,不知什么事,打了包袱,见是那雁翎砌就徐宁的锁子甲,展了书信,方才明白,问周黑子道:“这事你何不早说,俺也好挽留他。”周黑子洒泪:“谭兄长不叫说,洒家又有何方法?”贾奕又道:“谭兄是几时走的,约莫此时走到哪里?”周黑子道:“出陈州门,约莫也走不多远。”贾奕道:“如此我等就赶紧追去。”因命军卒备了快马,连周黑子共十余骑,一直往陈州门外,直沿着蔡河西岸一路追赶,逢人便问:可见有军官模样人过去不曾。问了数次,有一个拾粪小儿,指点说道:“俺见个骑劣马的,脸上乌黑,袒露胸脯,腰间还带着板斧,自称是梁山好汉,叫黑旋风,不知道是不是?”贾奕听了,大吃一惊,问周黑子道:“莫不是梁山有人接了他去?”周黑子道:“那恐不能。”因沿着东南大路,再行追赶,约行有百十余里,日已将午,依然是未有踪影,贾奕无奈,只得回营。又见了高太尉,替着回禀,高俅大怒,即嘱由殿帅府押赍公文,星夜往海州投递。仰令该州于接到公文后,严令缉捕,捉拿谭稹,予限一个月,押索来京,为临阵脱逃,不守军规着戒。

且说海州新任太守,乃前任开封少尹,姓张名叔夜,表字稽仲。自幼因好言兵事,文武双全,向在兰州为录事参军时,边地羌人无不畏惧。后因奉召前往辽国赴宴,当时辽国为看看宋朝人有无本领,名为大宴,叫在于百步之外,悬一箭的,先射中的,便坐首席,射不中的,陪立饮酒。张叔夜微笑道:“尔等辽邦太小觑人,要知为天朝官的,无论文武,无有不能。”说着,走出帐来,左手执弓,右手搭箭,轻舒虎背,慢展熊腰,对着那所设箭的,说一声着,箭翎响处,只见就不高不下、不左不右,正中那红的当心。又叫一人,立之百步以外,头顶蜜桃,那人还战战兢兢,恐射不准。哪知已嗖的一声,一箭已穿了过去,拾起看时,正中当心,连桃里核瓤子都贯透了。当时辽人无不叹服,后来回京,又拜为秘书少监中书舍人,荐升为礼部侍郎。只因疏奏屡屡的指陈时弊,触犯了蔡京之怒,当时恨道:“这个小官儿,端的大胆。有俺在位,怎么就敢说有弊?这个不忙,迟早之间,我贬放你。”于是,于心中忌恨,已非一日。说也凑巧,这时因淮南淮北有方天寿几个人抢州夺县,搅闹地方,邻近海州,正在危急,遂奏明天子道:“海州重要,为盗匪出没处,非有能人镇抚不可。”因命由张叔夜以徽猷阁待制出知海州,料他此去,必无生理,至轻要逃了性命,失了城池,依律也该当正法。不想叔夜也是位天星下界,奉命以后,带领着长子伯奋、次子伯熊,一直往海州任上来。行至临濮,因见有梁山旗帜,正然修庙。叔夜不顾利害,与李应、柴进等见一回面,又在附近招募乡壮,为随了自己去身边使用。不期内里有个英雄,正是那谭稹所说至契之友。这日已到得任上,正自坐衙,忽见有押司领着一个军官,手捧是殿帅府里紧要公文,来到当厅,拜倒地上。叔夜看了,眉头一蹙,不是这公文催逼,梁山倒自在逍遥,只因是国土忧心,好汉要难逃法网,这名叫安排制锦烹鲜手,欲斩屠龙搏虎人。后事如何,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