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冷而黄的流液,随着一张热而红的面孔,一同送到这位赖斯朋的幻影之前,石冰把这橘汁,轻轻推到了矮子的短髭之下。

矮子望望他这同伴,他把空瓶推开些。他第二度又斯文地,抓着了这满的一瓶。

他缓缓地说:“昨天,我遇到一个奇怪的经历。”

“说下去。”

“就在昨天傍晚,我的那位新认的乡亲——姚朴庭的贴身男仆——他偷偷给了我一个电话,他主人已把那只蓝色的大信封,从保险箱里拿出来藏在身畔。看样子,好像预备要出去了。”

“哦!”石冰现出了很注意的样子。

“我的那位乡亲,曾经告诉我,姚朴庭在中国银行静安寺路的分行里,租有一口保管箱,因此我想:那家伙一定是要把这信封,送进保管库中去了。——果真如此,这使我们的下文,比较又要麻烦一点了。你说是不是?”

石冰弹掉一点纸烟灰,点点头。

“所以,我一得这个消息,立刻赶到三杏别墅去。”矮子吮咂了一下那支细管,然后这样说。

“三杏别墅?”

“这是姚朴庭最近居住的所在。他为养病,新买了这所屋子;地点是在地丰路的尽头。——至于你的信,却是从书宅里面转去的。”

“哦!说下去吧。”

“我只费掉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已赶到了三杏别墅的门口。那里有一带高高的围墙,马路对面,一座新添的自警亭,斜对着这围墙的铁门。借着这小小的木亭,正好暂时做了我的掩蔽物。——”

“哦!”石冰弄熄了他的烟蒂,很着意地倾听。

“不多一会,果然,我从自警亭的直角形的玻璃里,望见这家伙从铁门里走了出来。他的态度非常悠闲,装得像无事一样。在门外,他忽皱皱眉站定了步子。他像不甚放心似的,按了按他的西装大衣的衣袋。连着,他从大衣袋里,摸出那个蓝色的大信封,看了一看,再把它塞向大衣袋里。然后他缓缓举步,向大西路那边走去。这情形,我在玻璃里看得很清楚,但那个家伙,却是一无所觉。——”

“他向着大西路那边走去吗?”石凉的眼珠闪着光华。他问:“那你怎么样呢?”

矮子抹抹他的滑稽的短髭,他举着他的滞钝的眼珠,在来往的人群之中望了一下,他眼望着柜内那些漂亮的姑娘说:

“当然,我在十码路以外,立刻偷偷尾随在他身后。——走了约有二十家门面,巧得很!我碰到了小毛毛——那个铁膀子的小抖乱——我向他‘拍了一个电报’告诉他有‘公事’,于是那小子摸摸他的‘粉臂’立刻老远跟在他的身后。——”

第二只瓶又见了瓶底。矮子咂咂嘴,把那只被肃清的瓶子推开些。他继续说下去:

“奇怪!那家伙沿着那条大西路,像练习台步那样,一直大摇大摆走了下去。——你知道的,那地方是越弄越冷静了。那时候,天色已将近断黑;路上简直不见什么行人。我当然不肯放松这个机会。于是,我招呼了毛毛,我们像一阵风那样抢到他的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好一个戈林式的姿势!”石冰讥讽似的插口。他又问:“结果怎么样?”

“那位摆不平先生,很容易被我们摆平,他真识相;他向毛毛的臂膀看了看,立刻,他无抵抗,无条件,而又无奈何地,把他大衣袋内的宝物——那个蓝信封——双手奉送了我们。”

“这可以称为三无主义!”石冰又冷峭地说了一句。他问:“你曾把这蓝信封,拆开看看吗?”

矮子掀掀他的扁圆的鼻子,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忸忸地说:“拆开看过了。你——你猜猜——”

石冰忽然伸起右手;把四个指头,在口角边上一遮,立刻又向外一送——这是一种银幕上面习见姿态;你能看见那些漂亮的“小生”,常常向他们的女主角,表演这种有趣的小动作,他急急拦住了矮子的话道:“好了!请你不必再往下说吧!”

当石冰伸出四指,做着这种挥送的姿势,他的眼梢,恰巧在那个红背心的姑娘的脸上轻轻擦过。于是,他无心的动作,立刻使这位姑娘的两靥,被抹上了一朵误会的红霞。

“喂!一个飞吻!”一个姑娘在轻轻地这样说。

“电报收到了!要不要我代你签一个字?”另外一个清脆的声音,附加了一句。

“告诉小张,撕碎你的嘴!”这是那个被调侃的姑娘的反抗。

石冰对这柜子里的轻松活泼的短镜头,完全看得很清楚,他一面暗笑;一面只管向矮子说:“喂!那个信封里,是几页无字天书呢?还是几张香肥皂的广告呢?”

“可恶之至!”矮子拍了一下肥腿,怒喊起来道:“那家伙竟敢把大半张旧申报,折叠起来撑满了一信封!”

石冰大笑起来,幽默地说:“那张同治年间的报纸上,有些什么新闻呢?”

矮子感到自己努力所制造的成绩,由“不坏”而变成那样的“坏”!他自觉有些难堪;他的橘皮式的脸,涨得很红。一面,他又非常惊奇地说:

“啊!首领!(他又忘却了顾忌)你真是仙人!那封信里不是真货,你怎么会知道的呢?”

“还要问吗?这是显而易见的——”石冰笑笑,恬静地说:“你想吧!那个摆不平的家伙,他明知有人,要劫夺他这信封,他为什么要把这种重要东西,随便带在身上呢?即已带在身上,为什么不藏在贴身,而要放在最外层的大衣袋里呢?他为什么要站在门口,把这信封取出来看呢?他出外为什么不坐车子,而要步行呢?——像他这样的排场,当然不会没有自备的车子的,是不是?——最后,我要问:他为什么要走那条冷僻的路?——况且,你会推测他,预备把这信封送进保管库去;但是那家中国银行的分行,并不是在那条冷静的大西路上呀!是不是?”

石冰轻轻举出了这一大串的理由,矮子不禁恍然大悟!他又拍了一下腿,连声赞服地说:“啊!密斯脱——石,你真聪明,聪明极了——但是,眼前我们,应该怎么应付呢?”

矮子这样问时,石冰——暂时不答。这时,他见自己身旁一长排圆凳已经坐满,而有几个顾客,却在找寻他们的座位。于是,他顺口回答他这同伴道:

“眼前,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付掉我们的账款,让别个顾客吃一点,坐一会。”

说时,他第二度又付出了橘汁与三明治的代价。

他从半臂的浅袋里,掏出了他的打火机燃起了新的一支烟;一小串匀密的圈圈,在他的口角悠闲地漏出来。——当他抽身从那圆凳上站起时,他瞥见那个身材苗条的蓝旗袍的姑娘,仰着脸,洋洋地在说:

“二十八岁的贝锡赖斯朋要走了!唱一支何日君再来,送送他吧。”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一种抑制着的轻倩的歌声随之而起;这是那位绿衣姑娘的伴奏。

一阵混合的欢笑声,轻轻从柜内播散出来,引起了圆凳上的几个顾客的注意。

石冰向柜内那些热情的姑娘们,投送了最后的留恋一眼,他偕着他这肥的矮同伴离开了这好像很可留恋的地方。他在跨上第一层的石阶时,还听得一个薄怒的声气,尖锐地从嘈杂的声浪中穿出来:

“嘘!你们这些臭嘴的乌鸦!哇哇哇!讨厌!”

矮子孟兴,仍以鸭子式的步法,蹒跚地跟着石冰跨上石阶,他的头颅将近钻出地下层时,他像想到了一件事情,略略顿住了脚步说:

“啊!首领,还有两件事情,我还没有报告。”

“两件事吗?我能代你说出一件来。”石冰且走且说:“那个姚朴庭,在假信件被劫之后,他已立刻报告警局,而且,他是指名被‘我’抢劫的,是不是?”

“啊!首领,你真有些仙气,”孟兴侧转脸来,格外惊异地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你已经亲自出马,打听过了吗?”

“何必打听?这是不难猜想而知的。”石冰耸耸肩膀说:“总之,你须知道,这是一个巧妙的计策:他既接到了我的恐吓信,他预料着我,也许会派人守候在他的门外。因此,他特地把一个假的信封有意亮着我们的眼,准备我们劫夺——他很希望我们这样做。”

“但是——他的用意何在呢?”

“他单等假信被劫之后,立刻报告警局。一面,他要使那些警探们麻烦着我,而分散我的精力;一面,他又要使这信件的原主——那位政治家——把眼光移到我的身上,做成一种移祸江东之计。然后,他好找出适当的对策,应付我们两方面。”

他顿了顿,又道:“他把一片小石投在水里,准备激起几方面的水花来。好!这计策很不错。”

孟兴伸伸他结实而多毛的臂膀,握着一个拳头表示他的愤慨。

石冰悠闲地问:“你说,还有第二件事?”

“即刻我们那位乡亲又告诉我:今天早晨又有第二个信封出现了。”矮子皱皱眉,发出一种困惑的声音说:“他在窗外偷看到他主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拿出一个完全同式样的淡蓝色的大号信封来。他还看见他把一张整张的油纸,厚厚叠作四层,包在那个信封之外,另用一根麻线,十字式的扎在包外。——”

“啊!那个洋装的信封,披上了一件中国式的油衣,也许,这是真货吧?”石冰扬着手里的纸烟,自语似的这样说。他又着意地问:“你的那位乡亲,不曾见他主人把这东西装进衣袋吗?”

“以后的情形,他不会看见。因为一刻钟后,他被他的主人,差到永安公司去买沙丁鱼和青苹果,因此他没有看到这信封的下落。”矮子又皱皱眉说:“据他料想:他主人一定是有意借端把他差遣出去的。——因为,在这三杏别墅里面,除了一名车夫之外,只有他这一个贴身的男仆,——那个车夫在前几分钟,预先已经被差了出去;如此,别墅只剩下了姚朴庭独自一个。并且,依素常的习惯,要买公司里的东西,总是用电话通知送货;而这一次却破了例。可知他主人,必是有意遣开了他们,好把这要件藏进什么秘密的所在去。”

石冰冷笑着说:“我们这位姚先生,他真太细心啦!”矮子又紧握了一下拳头。

石冰耸耸肩说:“你的那位乡亲,他倒很聪明;他的料想,也许是对的。”他沉吟了一下又说:“依你这样说,那些真的信件,眼前还在三杏别墅里?”

“我以为如此!”矮子坚决地说:“我知道这老家伙,虽然相当狡猾,但是胆子却很小。昨天,他已尝到我的滋味,料想暂时,他一定不敢再把他的东西公然运输出来吧?”

石冰沉思似地点点头。

二人一面说,一面走。他们在这许多辉煌而富有吸引力之玻璃橱柜之间以一种有闲者的姿态缓缓地兜了几个圈子。当他们将要踏出这个百货公司的门口时,石冰忽然旋转头问:

“喂!老孟,你的那个失败的战利品没有抛去吗?”

“那个信封吗?带着咧。”孟兴像想起了似的那样说:“我忘却给你看了。”

一个淡蓝色的厚厚的大信封,送进了石冰的手间。——这信封里裹着大半张花费了相当大的气力而换来旧申报。

石冰看了看这封口上被剥碎的火漆印,默然把它接进了自己的衣袋。

他又不经意地,向这矮子问:“我们这位姚老夫子的家庭里,还有些什么人?”

“一位夫人,一个姨太太,都是住在高宅里;大儿子已经娶了亲分居在他地;还有一个小儿子,在××中学读书。”矮子像背书那样稔熟地回答。他又附加道:“听说,他这小儿子,却是他的半条命。”

说话之际他们举步跨出了这贵族化的大商场的门口。踏到南京路与西藏路的交叉口,二人倚着路口的铁栏,又匆匆密谈了几句。最后石冰向这矮子说:

“老孟这几天你很辛苦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有一家袖珍舞厅,今晚举行通宵,还有一个黑灯舞的节目,你要不要到黑暗里去找些刺激?”

“黑灯舞,我最欢迎,可惜——”矮子抹抹他的短髭,他像忸怩似的并没有说完。

“可惜你的夫人,严格管理着红灯!是不是?”石冰笑笑。

“非常时期,交通困难。”矮子耸耸他的阔肩解嘲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