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军需官走出郑秘书的房门,顿时胖脸发紫,两撇浅浅的八字胡也抖动了两动。他紧紧咬着牙关,愤愤的想道:

——哼,此仇不报非丈夫!妈的,你狗东西侮辱我,你同江防军私通消息怕我不知道吗!好的,我们看罢!

在拐弯过去的天井边,周子明正坐在一条凳子上,右手拿起一张手巾在擦眼眶边的泪水,鼻子红胀着;左手掌则在揉搓着膝盖。他见赵军需官走了过来,就赶快站了起来,忸怩地喊了一声:

“军需官。”

赵军需官看也不看他就走了过去。但立刻赵军需官又警告着自己:“这样的人在必要时也是有用的!”他便停住步,掉过脸来,皱着两眉,带着同情的眼光说道:

“呵,你坐在这里么?”

“是的,军需官。”

赵军需官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膝盖显出认真的脸相说:

“呵,你那里踢伤了么?”

周子明非常感动了,伸手拉起裤管来,多毛的腿子上面的膝盖上黑了脚掌那么大一块,还擦破一网皮,红血正泛了出来。

“呵呀,这踢得好凶呵!”赵军需官惊异的睁大两眼说。“唉,你们团长太粗暴了!你这要赶快弄点药才行,如果有脏东西钻进去会烂的,从前有一个伙夫也就是这样烂掉的,后来还割去一只腿,弄得只好爬着走路呢!我那里有些药膏,你赶快去叫我那赵得贵给你敷上吧,去!”

“谢谢军需官!”周子明立一个正,感动地带着颤声说。

“那有什么。我真没有想到你们团长会这样对你们的!好了好了,你同我来,我给你吧!咹,这是踢得太凶了!”

他把周子明带进自己的房间,拿出一个小小的扁圆盒子给他:

“你擦吧!”

周子明一面揭开药盒,一面说:

“这好像是兜什么的药膏吧?我前天看见钱秘书的勤务兵拿这来擦杨梅疮。”

赵军需官立刻眉毛一扬,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笑道:

“哦,就是司令部来的钱秘书么?听说前天在你们团长那里,是么?哪,你看,你那流血的地方要多搽点。”

“是的,”周子明一面搽,一面说。“他那天和团长两个在房间里谈了好半天。”

“你再多搽点呀!不要紧的。他和你们团长谈些什么?”

“不晓得。这已经搽得很多了。那天团长叫我们不准进去。”

“你就把这盒药膏带去吧!你这要天天搽才行的。他们谈了好久?”

“谢谢军需官。他们谈了好久,我已记不清了。”

“是很秘密的吧?”

“大概——”周子明忽然发觉赵军需官一步一步的在追问他,同时记起周团长平时在家里骂赵军需官的情形来,有些吃惊了。好像感到大祸临头似的,慌张地掉过头去向背后门口那儿望望,然后悄声地带着恳求的眼光说:

“军需官,我刚才讲的话,请你不要向团长说啊,如果团长知道了,我又会挨揍的!”

“我向谁说!”赵军需官笑着说。“你刚才说‘大概’是什么?”

但他忽然慌张一下,赶快说:

“好了好了,你听,那老沈来了,你赶快出去吧!你药用完了再来拿吧!”他心里却冷笑道:

——好,我又知道了你们的一件秘密!好的,我终有一天要知道你们的秘密!

赵军需官迎着沈军医官,满脸堆下笑来:

“呵呵,沈军医官,请坐,请坐,你的钱我已结算在这里了。”

沈军医官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拿起手巾蒙着鼻尖很神气地“呼”了一声,才把手伸了出来摊在赵军需官胸前笑一笑:

“你不是开玩笑的么?”

赵军需官立刻正色道:

“谁给你开玩笑!”随就笑了起来。“开玩笑是开玩笑的时候呀!”

他立刻走到箱子去取出一包银元来,送到沈军医官的手上。沈军医官才要打开,赵军需官马上又拖了下来,摆在桌上:

“不要忙呀!坐一坐,喝一杯茶,你看我这里有一种新从省城带来的普洱茶。你尝尝看。”

他拿起茶壶倒出一杯茶来,摆到沈军医官面前。沈军医官诧异的望着他,肚子里面却在暗笑着:“哈,这家伙今天又在和我玩什么花头了!”他笑道:

“老赵,你和老李的冲突好像很那个吧?that right?”

“哪里哪里。”赵军需官笑一笑说。“其实我对他毫没有一点意思。比如那天晚上他拍着桌子大骂,我一点也没有和他计较。一口冷水,我吞了就是了!你也是跑过江湖的,你知道,大家都是在外边干事情,混饭吃。难道谁是怕谁的?我这人顶受得气,顶忍得气——”

“所谓和气才能生财呀!哈哈!”

“我为什么不忍气呢?”赵军需官看了他一眼,又说。“我这人顶怕人家说闲话,好像说我是旅长的亲戚,就倚势凌人!其实说起来,我们是凭本事吃饭,我对人讲话就顶不愿提这什么‘亲戚’两个字……”

“对呀,对呀!你老哥还有什么说的?”沈军医官笑嘻嘻的说,拿手掌拍了他的背一下。“老李这人有时候的确有些使人难受,他不管人家的面子下得去下不去,就像放迫击炮似的,砰砰訇訇就给你放出来!”他记起刚才李参谋对他那种态度来,有些愤怒了。随即他又凑近脸来,一手攀着赵军需官的肩头笑道:

“不过,老哥,那宋保罗的事情究竟怎么样?”

赵军需官忽然皱着眉头看着他的脸,不说话,一直看了十几秒钟。沈军医官莫明其妙地脸红起来了。

“喂喂,那事情究竟怎么样?”

赵军需官仍然严重的看着他的脸,眼睛在一一地。

沈军医官也忽然觉得严重起来了,伸手到桌上去把那一方镜子拿了过来,照照自己的脸:脸白白的,油晃晃的,两道剑眉,两只三角眼,一个尖鼻子,一张薄嘴巴。他又看看赵军需官的脸笑道:

“你在看什么呀!”

“你这印堂!”赵军需官伸一根手指指着他那鼻根以上两眉之间的那一块皮肉,说。“你这印堂的确很不错:开阔,明亮。”

沈军医官拿起镜子来照一照,“印堂”那儿也果然开阔,油光光地,白皮肤下面隐隐露着红色。他自己也觉得很可爱,有些莫明其妙的感动了。他张开嘴巴望着赵军需官。

“你这两道剑眉和印堂是一步很好的运,起码也可以做一任县知事。”

沈军医官忍不住微笑了,很感动地又拿起镜子看看他的“剑眉”。

“你伸起手来我看看。”

沈军医官把右手伸出去。

赵军需官哈哈笑起来了:

“是左手呀!男左女右,你都不晓得么?”

沈军医官红着脸把左手伸出去。赵军需官一把就抓着捏一捏,皱着眉头笑道:

“你有梅毒吧?你的手心这样热。”

沈军医官立刻就把自己的手拖回去,不好意思地也笑了起来:

“别开玩笑,别开玩笑。”

“谁给你开玩笑,拿出来呀,我要看你的手指。”赵军需官带着正经的脸相说。

沈军医官又伸出左手来了。赵军需官用自己的大姆指的指甲按一按他中指的指甲,那肉红的指甲白了一下。

“你的指甲很好,”他说。“你将来一定是可以独立发展的人物,比我们这批人都有希望,比李参谋都有希望而且在他之上。照你这指甲看来,你应该有些刚性才好。可是你在李参谋的面前就那么柔了呀!”说到这里,他就哈哈笑起来了。

“你看我这要到什么时候才上运?”

“明年,起码明年。”

“好啦,好啦,宋保罗那事情怎么样?”

“什么呀!”赵军需官装作惊愕的脸相望着他说。“我不是已经给你说过么?旅长已经决定了。”

“唉唉,你这人真是,你只消同太太说一句就成了!”

赵军需官怒瞪一对眼珠子:

“老沈,你怎么这样给我说?太太是太太,我是我,你怎么……太太虽是我的亲戚,我从来不向她说这类话的。可是你也何必?喂,我问你,宋保罗家那大辫子是你的还是老李的?难道你们是‘同靴’吗?”

“哪里哪里。”沈军医官的脸通红了,赶快拿起手巾来蒙着鼻尖“呼呼”了两声。“你别乱说呀!”

“可是你被老李把你愚弄了!”

沈军医官不服气的:

“老李管老李的,我受他什么愚弄?”

“你不受他愚弄,可是他说一句你就像捧圣旨似的算一句!”

“笑话笑话!我捧他的‘圣旨’么?我捧他的什么‘圣旨’?……哼,笑话,我自有我的人格!”

“那当然好极!”赵军需官再激动他一句:“可是你那天被他骂得就像干儿子似的!”

沈军医官愤愤的在他背上拍了一掌笑道:

“你哥子总是喜欢和我开这样大的玩笑!不同你说了吧,”他站起来就数银元,忽然记起李参谋马上要走,在等着他有要紧话,他于是赶快包好银元马上就走。

“忙什么呀!”赵军需官嘲笑的说。“老李在等着你么?”

“哪里哪里。不是的。”沈军医官脸红着,赶快避开赵军需官的眼光就走出去了。

赵军需官愤愤的在桌上一拳,骂道:

“猪!妈的,简直是他妈的一条猪!”

晚饭过后。太阳收了它最后的一道光线,玻璃窗暗了下来。床上的白纱帐也渐渐失了光彩,变成了模糊的灰色。

陈监印官笑嘻嘻的跑进来了。他边跑边喊:

“表哥,表哥,我告诉你一件好消息!”

赵军需官高兴的站起来迎着他笑道:

“什么好消息?”

陈监印官拍手道:

“什么好消息!哈,真是快活的消息!”

“那么什么呀!”

陈监印官伸出一只手掌来:

“你把答应我的五十块钱先给我,我马上就告诉你。”

赵军需官皱着眉头:

“我不是给你说等晚上么?”

“难道这是早晨么?”

“那末,你到太太那儿去了么?”

“你赶快给了我,我就给你说!”

“好的好的,给你就是。你说呀,什么好消息?”

陈监印官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只得走到箱子去取出五十块钱,一面高兴的想:

——一定是那禁烟的事情成功了!这好了,即使吴参谋长今天来了也不怕了!

陈监印官接过钱数了一数,之后,拍拍赵军需官的肩头笑嘻嘻说:

“对咯对咯,你这才真是好人。我告诉你,李参谋今天骑马出去,在街上很凶的打着马跑,踢倒一个人了!”

赵军需官好像感到受骗似的,立刻说:

“这算什么好消息呀!我倒以为你是到太太那儿去来了呢!”

“难道这不是好消息么?”陈监印官也不服气地红着脸说。“李参谋闯了祸,难道不算好消息么?”

赵军需官退一步想,也觉得这倒也算得是一件好消息,顿时又忍不住微笑起来了,赶快问:

“那人死了没有?”

“我听见讲是这样的,他打着马在街上跑,吓得街上的人乱窜起来,有一个人来不及躲开,他就把他撞翻了,马从那人身上跑过去,许多人就围着看,真是闹得满城风雨的!”

“死了吧?”赵军需官立刻紧张的问。

陈监印官把右手在左手拿着的银元上一拍:

“我也以为踢死了呢!真是唯愿他踢死才好!可惜只是撞倒一下,没有死,可是头上碰了一个疱了呢,有烟杯子那样大,不,有我那一个烟斗子那样大,一个青疱疱。这是魏副官回来向我讲的。”

赵军需官又感到一点轻微的失望,但随即又觉得这也好!总算聊甚于无。心里渐渐也就觉得痛快起来了,他揭开烟罐,拿起一支烟来,按燃打火机,使紧的吸了一口,痛快的吐出一大团白色的浓烟来。他把烟罐递给陈监印官:

“你抽么?”

“呵呵,我有我有。我不高兴抽你这种烟。”

“你现在就到太太那里去么?我想同你一道去。”

“你去有什么事?”

赵军需官伸起一只手掌拍拍额头笑道:

“哦,我帮太太送一笔利钱去。”

“那么走吧。”陈监印官很高兴的喊道;因为他记起往常自己独个人走出营门口的时候,自己老远就准备着要点头了,但是两边站着的卫兵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懒懒的抱着枪杆。他红着脸走了过去之后掉回头来一看,却发现他们正在指着他的背嘲笑,有时还听见谁轻轻的骂了一声:“舅子!”

他这回同着赵军需官一道出来了,远远就看见那高大的营门左边一字儿坐着的十来个灰色全武装卫兵,顿时振起精神站了起来,拿好枪站成稍息的姿式准备着。门外阶沿两边的两个站着的卫兵也把驼下的背伸直起来,也把枪枝倾斜地握着做着稍息姿式。他于是靠紧赵军需官的身边走,昂着头,挺着颈,准备着。到了门口,只听见一个班长大喊一声:

“敬礼!”

卫兵们立刻一斩齐地立正,把枪靠拢身边去,站在阶沿两边的两个,则在胸前举起枪来。

他跟着赵军需官点了点头,两眼一望着街心,只见许多过路人都带着敬畏的眼光望着他两个。他忍不住抿嘴笑一笑。

“表哥,”他说。“你这管钱的究竟比我这管印的舒服得多。”

“别讲话。”赵军需官打断他的话。“听,他们在说什么?”接着就听见了:

“妈的,我们的饷通通拿去买田去了!”

“哼,我肏他的舅子!”

“嘻,他们在说什么?”陈监印官诧异的张着耳朵问。赵军需官脸色严重地拖他一把:

“别管他,走吧!”

赵军需官感到了一种紧张,脊梁上的每根汗毛都倒竖起来。他觉得这又一定是李参谋捣的鬼了。在街心的人丛中走着的时候,他沉着脸,咬紧着牙关,愤愤的想:

——哼,好的,李参谋,只怕你有一天要认得我!

他两个向着旅长的公馆走来。

公馆是一座高大房屋,两边是八字形的很高的灰色砖墙,当中是很宽大的黑漆大龙门。门旁边站着一个武装的卫兵,见他两个进来,马上就把握着的枪收拢去行一个敬礼。他两个点点头就进来了。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子门房垂手站在旁边。他们又点了点头。进到第三个天井的时候,只见王妈拐着一双小脚儿笑着在一旁站一站就走了出去。秋香则正站在天井旁边的一张方桌边擦着玻璃灯坛的煤油灯。

秋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脸子圆胖胖的,两腮胀着健康的血红,背后拖着一根大黑辫子。一见他两个进来,便转过身来笑道:

“监印官!太太正在生气呢!”

陈监印官跑上前去,皱着眉头抓着秋香的袖口急问:

“什么事?”

秋香羞得满脸胀红,马上甩脱陈监印官的手,就向里面跑,喊道:

“太太,监印官来啦!”

太太正横躺在床上,两手按着肚子,口里发着酸呕。一听见喊声,她便一翻站了起来。秋香已打起绣花软帘。她一走到门口边,便倒竖两弯细眉,苍白的瓜子脸沉了下来,两眼阴凄凄的,伸出食指向着陈监印官一指,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就呕出一口清水。

“明弟!”她吐了清水之后,愤愤的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竟这么大胆的去嫖娼宿妓!害得我替你们受气……”

陈监印官的脸通红起来,愤愤的说:

“啊呀!这不知是谁又造我的谣!你不信,你问赵军需官看,看我在外边嫖过没有!”他一把抓住赵军需官的左手,掉过脸去。“表哥,我在外边嫖过吗?”

“哼,像你这样的不争气,还想当禁烟委员吗?旅长说,不给!……不给不给……”

陈监印官吓了一大跳,全身都紧张了。他拉着赵军需官凑到太太的面前两步,愤愤的说:

“呵呀!姊姊,你看这不是多么明显,就为那禁烟的事情不是有人造我的谣吗?你一天到晚都在公馆里关住,哪里晓得我们旅部的人些为了这事情的明争暗斗呀!李参谋想得最厉害!沈军医也想,余参谋也想,……许多人都想,你看这不是人家造我的谣吗?你问赵军需官,只有他才是真正知道我的,我在什么地方嫖过呢?——表哥,你说?”

“可是无风不起浪。”太太有点怀疑起来了。

“呵呀,无风不起浪。谁来向姊姊说的?”

“哼,谁说的,今天上午吴参谋长家二太太来看我,她向我说的。难道人家还来害你吗?旅长气得直骂我,说我一点也不管你,说我护短,说我简直拖累了他!哼,你们简直给我气受!”

“表哥,你看你看,这真是天晓得!吴参谋长家二太太,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好人呵!姊姊,我告诉你,吴参谋长和周团长在上半年打仗的时候,和江防军私通消息,你晓得吗?李参谋,他们说他和吴参谋长一床睡过,你晓得吗?……”

太太一下子严重了脸色,伸手就去蒙他的嘴:

“你怎么这么不知轻重,胡说八道!”她还没有说完,就呕出一口清水。

陈监印官气得直发战,仍然不断的说下去:

“前几天李参谋为了禁烟的事情,拍着桌子大骂表哥和我,说我们什么什么的,你晓得吗?今天他还怂恿周团长指桑骂槐的当着郑秘书他们发表哥的脾气,你晓得吗?……”他越说,越觉得自己非常委屈,愤怒着,像要哭出来似的。“表哥,怎么你不讲话?”他抓着赵军需官的手就摇了几摇。

太太沉静下来了,呆呆的望着他弟弟。觉得弟弟那样子也可怜,人年轻,自然难免人家欺负他。她想:“难道我才一个弟弟都容不得吗?那些狠心的人?”她忽然记起吴参谋长在两月前和旅长玩笑似的说:

“旅长什么时候去把大太太接来?也许能够快一点抱一个少爷吧!”

一直到今天旅长还在提起大太太!还在说要把她接来!她不由得怒了,她想他们排挤她的弟弟,不明是排挤她自己吗?她坚决的想:

——我不怕的,只要我这生下来的是儿子!

“表哥,”她接下怒气说。“那都是真的吗?”

“如果不真,你砍了我的头去!”陈监印官抢着说。

赵军需官笑一笑,不说话,只向门旁边那打起帘子的秋香看一眼。

太太怔了一下,掉转头,用食指在秋香的额上一点,愤愤的说:

“你在这里看着做什么?军需官来了,还不去倒茶吗?旅长这两天把你一夸,你就狂啦!你这小蹄子!去把你的洋灯擦好来!”

秋香赶快垂下头,放下帘子,给赵军需官倒一杯茶,嘟着嘴就走去了。

“一切都是真的,太太!”赵军需官微笑的说。

“难道他们造我的谣也是真的吗?”陈监印官又摇了他的手拐肘一下。

赵军需官笑一笑,看他一眼,然后说:

“太太,我想关于禁烟的事情,也只怪我们的防区太小了一点,如果多得一两县的话……”

太太皱起眉头:

“你明白点说吧。”

“李参谋他们最近确是活动得最厉害。他要排挤我们,有什么谣言造不出来的?所以我说那一切都是可能的。当然他们也不只对监印官和我……”他微笑着吞吞吐吐的说。

太太见他话里还有话,于是拉起帘子来说:

“军需官,你进来。”

赵军需官跟着太太就向房间走去,陈监印官赶快拉着他的手,嘴唇凑到他耳边去悄悄说:

“你要帮我说话呵!”

赵军需官点头笑一笑就进来了。他走到长窗边的一张摆着一个花瓶的半圆桌边,见太太严重着脸色站在面前,他于是叹一口气道:

“太太,我真怕,真怕有一天被人家暗地里打了我的靶。我想,我给旅长效的力,给太太效的力,幸好还问心无愧。我想等旅长哪天有空,我要向他请一下假休息休息一下了!”

“为什么?”太太更加莫明其妙了,严重地说。“你给我说,有什么危险?”

“我也想劝太太和旅长留心一点……”

太太的心咚咚咚的直冲喉头跳起来了,脸色苍白了起来,她急得埋怨地说:

“你说呀!”

“太太该晓得连上上个月的饷还没有发吧。”他镇静的开始了,“但这不能是我们的过,是司令部老不发下来的缘故呀。其实别的地方有些部队何只才欠饷两月!可是我们才欠两月,周团长下面的各连在酝酿着可怕的危险呢!我刚才出营门来的时候,就亲耳听见那些兵在骂着说:‘妈的,通通把我们的饷拿去买田去了!看吧,我认得你,我的枪子认不得你!’……”

太太苍白的嘴唇吓得张了开来,慌忙的说:

“谁把这买田的事情传出去的?”

“太太,据我看,你们这里的吴刚得留心他一下才好,他是和李参谋他们是很密切的……”他说到这里不说了,紧张的看着太太的脸。

“吴刚?”太太一提到这名字就愤怒了起来。“哼,这鬼东西妖精妖怪的!满脸擦得白白的,没有事就在旅长的面前晃来晃去,那真是不要脸!我那天同旅长说,你把他收上房来算了!哼,这鬼东西,我早就要提防他的!他做了些什么?你说?”赵军需官忍不住笑起来了,他还没有说出来,太太又接下去:“哼,那李参谋?那轻狂的样子,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讨厌!他敢?”

“谅他一个人倒不敢。”赵军需官微笑地但铁实地说。“可是他的后面有周团长和吴参谋长……”

太太此刻一听见吴参谋长这几个字就非常刺耳。她愤怒的说道:

“哼,你怎么不早给我说?”

“我不敢,太太!我就顶怕人家说我播弄是非。”

“哼,旅长本来早都忘了大太太的,就是前两月他给旅长一提,旅长又说要去接了!害得我和他吵了几次。他说我不会生儿!哼,不会生儿!”她又呕了一下,吐出一口清水,同时拿一只手掌拍拍自已肚皮愤愤的说。“我就生一个给他看!表哥,你看我一个弟弟咧,不争气。外边许多事,我也不晓得。我只有希望你了!你怕什么?放心做下去!他们有什么,你只管来告诉我。你看这些事,要不是你来说,连旅长都蒙在鼓里。真是上半年那一次知道了他私通消息,旅长把他赶了就好了!……留下这样的祸根……”

赵军需官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二百元的红票来了,双手捧着送到太太的面前:

“这是鼎泰绸缎庄的利钱。太太还是要现钱,还是一起放到恒丰祥去?”

太太拿起票子来看看,仍然递回赵军需官的手上:

“你给我放到恒丰祥去就是了。还有隆盛和陈大兴的利钱呢?”

赵军需官笑一笑,一面把红票装进怀里,一面说:

“太太,那隆盛的我今天去过,说下乡收钱去了,我打算晚上再去一下。至于那陈大兴的,他说,请太太减轻一点他的利息,他实在付不起……”

太太两眼圆睁的怒了:

“胡说!三分半的利,难道还亏了他?他不就把本钱通通给我收回来好了,我又不是靠利钱吃饭的!”

赵军需赶快陪笑道:

“太太,我看他最近的确也有些难,他这回的官产就要付一笔大款子出来。”

“不行。他这回的官产的事,我已经帮他说了好话了,他倒想在我的利钱上刮油啊?真是人不宜好,狗不宜饱,你给他说,他再不拿来我就要派人去关他的店门!”

“好,好,那就是了,我再去催他就是。不过我想问问太太,那禁烟委员的委任状……”

“那委任状?”太太被他这突然一问,怔了一下,因为她的脑里正集中在利钱上。好一会,她才恍然地笑了起来。“呵呵,我已经给旅长说过了。我再帮你催催好了,可是你一定要去把陈大兴的钱给我要来呀!你给他说,先把我的钱付了,再缴那官产……”

“是,是。”赵军需官连连的说;最后忽然笑道。“太太听见讲,今天下午李参谋在街上骑着马跑冲倒一个人吗?”

“啊?”太太吃惊的圆睁两眼望着他。“呵呀,踢死人没有?”

“没有。太太。说是伤得很凶呢!”

“哼,真是太狂得太不像样子了!我要给旅长说的,看他狂到哪里去!”

忽然,远远的,在大门口那方起着洋狗的吠声,汪汪汪地。起头是听见一个狗叫,接着就听见几个合叫,声音渐渐近来了。

“旅长来了!”太太紧张了起来说。

赵军需官赶快把想起的话简捷的说道:

“太太,你们这秋香也要注意一下才好。”

太太怔了一下,张开了嘴巴。但那群狗叫的声音越近来了,她的心咚咚咚的跳了起来,来不及再问,赶快拉开门帘说:

“军需官,你赶快出去,赶快到那边的一间房间去!”

太太走出门帘来喊:

“秋香!你这小蹄子,还不快把洋灯拿来!旅长回来了!”

她又赶快走进房间,左手拿起一方镜子来照着脸,右手拈起粉扑子来在脸上慌慌忙忙的扑了几扑,又用手指掠掠耳鬓边的发丝,之后,就赶快走出来了。

就在这时,前面的门槛那儿,首先跳进两条高大的黄洋狗,一进门就直向太太的腿前跑来,接着门槛那里又跳进五六条黄色和白黑花的洋狗来。跑得地板轰隆轰隆价响。围绕着太太跑一圈,就在窗边分散开来了,站住,抖着舌条,望着前面。前面旅长在天井那儿出现了。他的背后簇拥着十几个挂盒子炮的弁兵。旅长是一个高个儿,油黑的圆脸,两道浓黑眉毛,一个端正的鼻子,两只发出射人的光的眼睛,头戴呢博士帽,身穿灰织贡呢的长袍,缓缓地走了进来。旅长一进了门槛,那十几个弁兵就分散开来,各自走进天井两边的卧房里去。就只吴刚一人手上拿着一根全象牙的烟杆跟了进来。

旅长很响亮地从喉管底里呼一声痰,屋角都起着回响,但在这响声里更显得一片非常严肃的静。最大的一条黄狗摇着尾巴跑过来了,提起前两脚向他直立了起来。他伸手捏着它的嘴巴,随着又把它向着旁边一甩:

“走开,唉,我已经疲倦了!”

狗就四脚朝天地翻一个滚走开了。

他走到太太面前;太太就用手拉起帘子来,笑道:

“鹅毛山那田还好么?”

旅长一直走进房,一面喊:

“吴刚!拿烟来!”

太太陪着旅长走进房间,一手取下旅长的帽子,一手搭在旅长的肩头。就在这时候,从门帘缝那儿射进两条灯光来了,太太又赶快把手缩回来。秋香拉开门帘拿着一盏煤油灯进来了,放在桌上。

旅长坐在一张躺椅上,吴刚拿着烟杆站在旁边。旅长接过了烟杆含在嘴上,对着吴刚手上拿的火吸燃,“噗呋噗呋”地叭了几口,吹出白烟,然后说:

“田还好,是在山脚边。唉,我好久没有骑马,今天简直疲倦得了不得,在恒丰祥家庄子上休息了好半天。”随即他抽出烟杆,吐一口口水笑道。“呵,我今天在他庄子上遇着一个瞎子,看摸骨相的。他摸了我的手说,照我的这骨相看来,是一个做大官,有福相的,只是皮子粗一点,免不了要奔波。他说他也看过周团长的,也和我差不多……”他拿起一只手掌来在灯下微笑的看着。

太太见吴刚还在那儿给旅长倒茶,她就偏要在他面前抓起旅长的手来,披了一下嘴唇笑道:

“周团长哪里及得你的!”

旅长掉过脸来满意的向她看看,觉得这究意是永远附和自己的太太。但随即他愤愤的说:

“唉,今天周团长为了那三千块钱的事情,简直使我不舒服了好半天!”

“哼,恐怕他还有使你不舒服的事情呢!那真是你的好部下!”

旅长听见她又攻击起自己部队里的人来了,心里有些不舒服。他忽然想起件可以塞着她的嘴的事情来,严厉的问道:

“你家明弟来过了吧?我在路上看见他。哼,年轻轻的就嫖娼!”他楞着白眼看了太太一眼。

太太顿时两眼圆睁,愤怒起来,先看了吴刚一眼。吴刚退了出去之后,她便嘟着嘴说:

“那都是人家造他的谣!那些想挤掉他的!”

“哼,造他的谣!谁造他的谣?”旅长含着烟杆说着,沉着脸掉了过来。

“唔,你还在鼓里呢!”太太披一披嘴唇,用右手的食指点着左手的指头说。“哼,李参谋他们就想挤他。你不记得上半年吴参谋长同周团长他们的事?最近他们还向那些兵散布谣言,说你把饷银拿去买田呢!”

旅长愤怒的瞪着两眼说:

“谁说!你从哪里听来的?”

“一定要谁说?我知道就是了。”

旅长刚刚把烟杆嘴含到嘴上,立刻又抽了出来停在嘴边,从鼻孔冷笑一声:

“哼,知道就是了!婆婆经!你们这些女人晓得什么!”

秋香双手捧着一张腾着白气的热手巾进来了,站在旁边。旅长用空着的右手接过手巾来拿到脸上去,但他又在半路停住,说道:

“我今天上午已给你说过,女人家就管管家里事就是了,你别管我军队里的事!哼,你们女人!”

“好吧,我们‘女人’就是了!可是不给你说,你还蒙在鼓里!”

“别管我的事!”旅长严厉地。“你还要噜苏些什么?!”

“随你拿气给我受就是了!”太太颤声的说,两只眼圈发了红,湿润的泪水在眼眶边涌了起来。她呆了一会,一翻身就倒上床去。不一会,她的肩头就抽搐起来了,发出轻微的稀呼稀呼的泣声。

旅长也气愤愤的躺在椅上。但渐渐地,刚才太太说的那些话:什么向着士兵们散布谣言这一点就像铁丸似的在他的脑子里转动起来了,他皱着眉头推测着:

——谁散布的?

但随即他又冷笑了一下:

——哪里的话!人家会笑我听女人的话的!

他觉得那稀呼稀呼的声音有些讨厌起来。

“秋香!来!把我这袜子脱下来看看,脚拐子那里大概给足镫刮脱一网皮了!”

秋香走过来,伸手轻轻的给他脱袜子,袜子被脚踝上的一块血粘住了,就像贴紧了一块橡皮膏药似的,扯得痛了一下。但他咬着牙,只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秋香的脸上。秋香那圆胖胖的脸子,血红的两腮,从颈后弯到肩旁来的粗黑辫子,从灯光下看来,觉得那畏怯的样子另是一番妩媚。他右手拿着烟杆子,张开嘴巴就呆了。

太太斜躺在床上抽搐着肩头,拿眼睛偷偷的看着他那样子,不由得愤怒了,她于是大声的呕一声,向着床边的痰盂里呕吐出一口酸清水,同时又偷偷的看他一眼,看他知道自己怀儿子的苦处否。但旅长仍然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秋香。她于是扒伏在枕上哼起来了:

“呵唷,痛啊,肚子痛啊!”

张着耳朵一听,却听见旅长在向秋香说道:

“你轻轻搽。对咯对咯,来,把你的手拿来。”她于是气得发昏的站起来了,走到秋香面前,劈手夺下她刚拿起的一盒药膏来说道:

“去,去把我的药熬来呀!我来给旅长搽。”

旅长厉声的喝道:

“拿来!”这声音震得房间都发抖。随即他又楞着两眼说道:

“我要不要你搽?我不见你们女人就是这样大的醋劲!”

太太吓得肩头一抖,赶快把药膏盒放在躺椅边,又倒上床去了。

秋香嘟着嘴走了出来,在门旁边一个黑影子一幌,她吓得一跳,几乎叫了出来。定睛一看,是吴刚,她又才向着厨房走去了。忽然几条狗汪的一声向她扑来,她吓得全身发抖了,紧紧背靠着墙壁,两手在面前乱挥着,乱喊着:

“黄宝!黄宝!你们瞎了吗?”

吴刚赶快奋勇的跑上前来,挥手踢脚的在狂吠的狗群中乱冲一阵,才把狗们赶开了。随即他就紧紧跟着秋香进了厨房,轻轻在她身边说:

“秋香,你吓着了没有?”

秋香不答话,跑到火炉边去拿起药罐来搀上水。

“秋香,你怎么不说话?咹?”吴刚轻轻的说,但声音有些发抖。

秋香把药罐放在火炉上,呆呆地看着那舐着罐底的红绿火焰,她那胖圆脸都映得通红,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就像两颗星。

“秋香,你……”吴刚越看越觉得忍不住了,就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秋香却很凶的抽出自己的肩膀向旁边躲开了。

吴刚只得垂着双手呆呆的站着。

好久好久,秋香才轻微地叹一口气,这叹息声弹动了厨房的黑暗和静默,炉子上舐着药罐的火焰都抖了一下。

“唉,这就是我们这当丫头的命!”秋香的眼泪水从眼角滚了出来,喃喃的说。

“唉,我的好秋香,你哭什么呢?”

“呵唷,拿给你们一口一口的啃死算了!就跟那啃萝卜似的……”她伤心地拿起袖口来擦着眼睛。

“秋香,你说我吗?”吴刚感到非常的难过,颤声的说。

“哼,这些做官的,我真是看得够了,口上含一个,筷子上夹一个,眼睛还瞧着一个!我们是什么?丫头!给人家做出气的!”

“唉,秋香,你摸摸我这儿看,你看我的心真痛呵!”

他一把就捉住秋香的左手,拉来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那儿有一颗卜卜跳动的心。秋香并没有拖回去的意思,他于是用手抚摸着她的手指悄声说:

“秋香,我说过的,我把钱弄到的时候,我们一起逃吧!”

“哈,好家伙!”厨房门口旁边忽然发出这样一个轻轻的然而像铁似的喊声。

两个都吓一大跳。秋香慌忙抓起药罐就要走。吴刚给她一拦,意思叫她不忙。她又没有了主意似的站住了。但就在这很快的一刹那,只听见一个人在门外边顿脚的声音,随着这脚声是一条狗站了起来,跑了开去的声音。

“吓,妈的,差点绊了我一跤!”是那人的声音。

两个才放心的透出一口气来。吴刚赶快跑到水缸边,拿碗去舀水。那人就在厨房门出现了,是高大的伍长发。

伍长发走到吴刚的身边,一把抓住他的左臂轻声喝道:

“妈的,你在这里干什么!嗯?”

吴刚从缸子里拿出一碗水来:

“干什么!口渴了,喝水。”

“哼,喝水!”伍长发盯了秋香一眼。

秋香垂下头,红着脸,她为要竭力遮去自己的羞,就竭力把脸凑到火炉口去。

伍长发微微的点点头,随即掉过头来向着吴刚,严厉地:

“哼,今天是你的运气!妈的,我给你说,你当心点!”

吴刚忽然听见旅长的喊声,放下碗抽出自已的手来就跑。

“妈的,你有天总要遇着老子的时候!”伍长发说着,见他跑了出去,自己就向秋香面前走去。

“你说我的jiba!”吴刚一面走,一面喃喃的说。他走进旅长的房门口的时候,就笔直的垂着两手站着。

旅长从躺椅上抬起头,严厉的说道:

“你去看看参谋长到了没有!”

“是。”他正确的做一个立正姿式,向后转,就向着外边跑去了。

旅长躺在躺椅上,心里非常的不舒服。他想自己成天到晚为了些大事辛苦着,而且为周团长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烦了心,晚上回来却得不着温柔的安慰,反要听这些闲话和哭声。心里更加厌烦起来。

而太太躺在床上肩头抽搐得更厉害了,不时还发出很难听的呕声。

他很凶的搁下烟杆喊道:

“来人吓!”

“来啦!”伍长发应着,就在门口出现了,端正的立在门帘下。

“把上房的灯给我点起来!”

“是。”伍长发特别起劲的做一个立正姿式就退出去了,隔了一会又回来站在门口很起劲的说道:

“报告旅长,灯已经点好了。”

“把烟杆这些给我拿去!”

旅长走到上房来,和衣躺上床去。伍长发轻轻把烟杆、烟盒子、火柴、放在方桌上煤油灯的旁边,又轻轻点着脚尖一步一步的移到门口,带上门出去了。

旅长一翻的爬了起来,拴上门,一口气把灯吹熄,又躺上床去。

屋子黑暗了下去,但清水似的月光立刻从玻璃窗口涌进来了,照见了方桌和上面的煤油灯,烟杆,烟盒子,火柴,和一支开过的白兰地酒瓶,两个玻璃杯,……

旅长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转侧着身子。首先在他脑子里出现的是周团长那有点跋扈的脸子,接着又出现了吴参谋长那有着两弯向上翘的八字胡的方脸,那脸上有着一对深不可测的眼睛。他想:

——哼,吴参谋长今天要到了,不晓得他这回回去又干了些什么鬼把戏来了呢!上半年他和周团长那些不稳的谣传,可恨没有抓住确实的证据!而最近周团长却又暗暗添买了不少的枪……

他于是想到刚才太太向他说的话:士兵方面的谣言来了。

——哼,一切都是可能的!

他一想到这,全身都紧张了。而且觉得这周团长,吴参谋长什么的,就像自己身上的附骨之疽似的,恨不得一把就把它拔去。但他的脑子里却像乱丝似的,觉得事情又决不是这样简单:

——吴参谋长和司令官是同学,这人确也有些能干,能够定出很好的作战计划来。如果把他一放手,他马上会跑到敌人那方去转来打自己的!而且有些下级干部是他的学生。周团长呢,那不消说,实力是握在他手上的……他和其他的两个团长也紧密地牵连着。如果把他弄了去,恐怕会发生什么乱子的吧?……

他的脑子感到非常的发胀,就像火在那儿燃烧似的,燃烧得要爆炸开来。他于是一翻身坐起来了。他紧紧的闭住嘴唇,两眼圆睁的盯着窗子,那照在方桌上的月光反映在他的脸上,就好像一尊石像似的。

他站起来了,拿起烟杆来,擦燃火,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他把火柴放在桌边,远远把含着的烟杆子那头的烟卷凑上去,但那火马上戳熄了。他愤愤的丢下烟杆,便索性伸手到月光下拿起酒瓶,拔下塞子,倒进一个玻璃杯里,那酒黑汪汪地就在那杯口闪光。他端了起来,一口就吞下一半,肚子里一股热热的,才觉得舒服了些。

他石像似的一手执着杯子望着窗外,只见那一轮明月正在远远的那黑魆魆的像躺着许多骆驼似的山巅之上,看来不过才相离两丈似的。隐约的可以想见那在月光笼罩下山脚边的田野和村庄,在隔林两三点的灯火里,还夹着村犬的吠声。一簇半白半乌的云絮向着明月包围了来,遮蔽着,眼前的许多人家屋顶都黯了下去,成了一片模糊,但那月儿随即又在那乌烟瘴气的云团空处挣出脸来,又洒出比先前更加明亮的光辉。

这情景,使他记起在外省的家乡来了,那曾经少年时候住过的家,就像今天在鹅毛山下看见过的,靠着山脚边,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河,河弯处一丛森森的树林边便是自己曾经住过的八字粉墙黑漆龙门上面钉有一块“拔贡”的木匾的家。那时候曾经和拖着一条辫子的张副官长他们几个少年拿起网兜一道踏着草地上的月光下河去,河水泛着鳞鳞的银色的光,两岸闪着轻绡似的雾气。可是那屋子在一次的军队混战中破毁了一下,后来竟给土匪烧去了。但他总觉得像恒丰祥老板他们那种生活是舒服的,在鹅毛山脚有一间依山傍水的瓦屋,而且有三个儿子……

他忽然听见门外边有一个唏呼唏呼的抽搐声,和发呕的声音。

——这一定是她来了!是的,我对她太狠了,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小孩子……

他想着,转过身去想给她开门。但他立刻又站住了:

——笑话!我一个堂堂的旅长竟为儿女柔情所屈服么?

他把杯子搁到嘴唇边,吞完了那半杯,立刻又倒上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