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长昨晚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到了听见钟鸣了十二下才渐渐矇眬睡去。忽然,礼拜堂召唤人们去做礼拜的铜钟大声响了起来,咚嗡咚嗡地震撼他的耳膜,他才惊醒转来了。一睁开眼睛,只见满屋都是耀眼的阳光。方桌上零乱的酒瓶和玻璃杯都闪射着白点的光芒。他立刻又闭住眼睛。昨晚上那门外边唏呼唏呼的暗泣声,又在他的耳里响起来了。记得那声音是差不多很久很久才渐渐离了开去,远远的消失在那门外的黑暗中。他心里觉得非常难受起来。

他坐起来了,偏着脸,呆呆的看着窗外那远远的山峰出神。靠着那一带山边的村里,他有着许多水田和沙地。那都是这二太太经手买下来的。二太太还说将来靠着小河边恒丰祥老板的庄子附近选一片地来盖它一幢半中半西式的房子,花园,池子,亭子,九曲回廊,……脑子里一闪现出这些有着无限丰美的景象,他更觉得自己昨晚上的那些举动究竟是太固执一点了,他想:——我虽然有了几十万的财产,大太太是从来想不到这些的,她究竟是贫家小户出身,而且脸子也不好看,是一个凸额头凹眼眶的女人……

往常这时候,早已听见二太太在堂屋里指挥女仆丫头们的声音了:

“王妈!你这揩的什么台子呀!灰尘都还有!”

“秋香!快把燕窝蒸好来!”

“吴刚!你还不快些去把旅长的烟杆烫了吗!”

一时间,人们的脚步就忙乱的响了起来——这是一种音乐,是一种家庭特有的融和气象的音乐呵!

他现在侧着耳朵一听,房外边还是静悄悄的,静得连蚊子声音都没有。

他觉得有些无聊了起来,好像灵魂上突然缺少了一种什么东西,空虚了一大块,隐隐觉得这融和的家庭就会黯淡了下来似的。

——自己已经快五十岁了,一个融和的家庭是必要的。——他想着,觉得自己还是到她房间去一下的好。但立刻他又自己克制住了。

——不行!那她会高傲起来的!一个堂堂的旅长去俯就了她,那不成了笑话么?

他故意很响亮的在喉管底里呼一声痰,响彻了整个的院落。是才听见房外边的人们忽然骚动起来了。

“呵,旅长起来了!”有谁轻轻的说。

秋香端了一盆洗脸水进来放在洗脸架上的时候,他问:

“太太起来了么?”

秋香端正的站住,垂头答道:

“还没有。”

秋香那带着羞怯的丰满的脸,血色很好的红的两腮,妩媚的两只眼睛,以及那一个肥大的富有诱惑性的屁股,把衣服绷得紧绷绷的。在阳光下更显得她的美丽。

——那屁股确要比太太的大些。——他想,——据说那是宜男之相。但太太却有着非常大的醋劲!——他顿时又觉得太太讨厌起来,而且觉得那擦了粉的脸也没有这自然的脸子好看。

“旅长,副官长来了很久了。”秋香羞怯的说。

——那嘴唇动得多么好看。——旅长凝神的想,眼睛直盯住她那嘴唇。

秋香急得满脸飞红了,红得就像一朵桃花。

“秋香,你再来看看我这脚上擦伤的一块皮,看看。”

秋香看见这威严的旅长顿时摆出那种尴尬的样子,她知道这老家伙又在打她什么主意了。她急得一面走过去,一面赶快说:

“旅长,副官长来了,有要紧事要见旅长,等了很久了!”

旅长这才从梦境里拖了出来似的,睁大一对眼睛。

“副官长来了么?”

一种紧张的观念立刻又把他捉住了。部队的事,那早已成了他习惯上的重要的大事,这副官长这一个概念在他的脑子里立刻全盘盘据了,秋香什么的早又抛出了他的脑子圈外。

“那么,请副官长来吧。”

张副官长在门口喊一声:

“报告!”就进来了。

他见旅长正在洗脸盆里水淋淋地拧出毛巾来洗脸。

“旅长,早!”

旅长的鬓边,耳根和颈上堆满了螃蟹吐的口沫似的肥皂泡。他一边拿毛巾兜着水冲洗,一边说:

“今天已经不早了,我昨天到鹅毛山去回来太疲倦了。”

张副官长站在方桌边无意识地拿起酒瓶来看看,一面掉过脸来微笑的说:

“旅长去看那地方好吧?我记得那里是依山傍水的吧?是吧。我从来还没有看见过那样好的风水。”

旅长没有回答他,因为他正拿牙刷插进嘴里去。洗完了之后,他用两手把身上的衣服拍拍,然后说:

“我看,那地方倒很像我们的家乡。”

“哈哈,不错!不错!”张副官长立动着嘴边的一圈胡子笑了起来。“那地方确是非常像我们的家乡。简直太像了,是呀,我是说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呢!那里也有一道卷洞的石桥,是吧?”

吴刚端进一碗燕窝汤来了。

旅长一手接过碗,一手接过汤匙,向张副官长笑道:

“请。”

“旅长,请。”张副官长弯一弯腰,微笑的说。“我已偏过了。”

旅长喝了一匙汤之后,看着张副官长这态度觉得很高兴。想不到大家在少年时候同着一块玩耍的孩子,现在自己竟在他之上。他于是快活的说道:

“那里也有一道卷洞的石桥。我昨天晚上不知怎么忽然记起我们小孩子时候的事……”

“旅长的记性真好。”

“我记得我们在月地里偷偷拿着网兜下河去的事,月亮下的草地白濛濛的……”

“哈哈,旅长的记性真好。”

旅长两口喝完汤,也笑了一笑,然后说:

“我记得你有一回拿网兜绊了我的脚一下,我就跌一个跤子……”

张副官长的脸顿时红了起来,赶快笑道:

“旅长,那时我真不知道自己会那样傻,真是该死!那时候我真是太糊涂了!想不到旅长还记得。”他心里非常惭愧,但同时却也高兴旅长记起了这些事。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旅长仍然微笑的说。“想不到时间过得真快。你我都快是五十岁的人了!”

张副官长的脸色忽然严重起来,走到门口边向门外看看,然后走进来。

旅长皱一皱眉头:

“你看什么?”

张副官长笑一笑说:

“我看有人在外边没有。旅长,我看我们旅部守卫的第二连还是调开的好。”

“什么事?”旅长忽然吃惊了,紧张的望着他。

张副官长移进旅长的身边一点,悄声说:

“旅长,最近第二连的兵士坏极了!为了欠饷的事情,他们里面在伏着可怕危险呢!”

旅长吃惊地两眼不动的望着他,眼光显得非常锐利。

“昨天晚上,”张副官长又说下去。“我的勤务兵来向我说,昨天王营长向他们训话了之后,他们在背地里乱骂。这事情本来我昨天下午就亲眼看见过。我曾经责罚了他们。不过,据说他们在骂着赵军需官把钱拿去买田去了呢!”

旅长非常愤怒了,但他镇静着,严厉的说道:

“这是谁传出去的?”

“现在我还没有确定的调查出来。不过,旅长对于身边的马弁们要注意一点才好,尤其是那吴刚……”

“哼,”旅长从鼻孔冷笑了一声,立刻非常愤怒的就要叫吴刚进来。

“旅长,请你息一息怒。”张副官长严重地说。“还有别的消息呢!今天早上王营长慌慌张张跑来向我说,有人说吴参谋长要当补充团长了!他问我知道不,我真猜不透这是从哪里来的消息。不过据我看,大概不为无因,因为昨晚上李参谋醉了回来,口里面又唱又笑的,这是这一两个月来不曾见过的。……”

旅长捏起拳头,越加愤怒了,两只眼珠挺了出来。

“吴参谋长昨天晚上到了没有?”

“已经到了。”

——哼,这祸害竟已到了!——旅长的脑子里忽然这么闪了一下。

张副官长掉过头去向背后望望,见门口那儿没有什么人,又赶快掉过头来悄声说:

“听说昨晚上钱秘书周团长他们在他公馆里密谈了一夜。”他一提到周团长,心里非常的不舒服:“他那团长的位置从前还该我的!”这一句好像铁爪似的紧紧把他的思想抓住。他于是再着重的说道:

“周团长最近是太跋扈了,昨天还发了赵军需的脾气!”

旅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发青,铁紧的闭了嘴。他想:

——这几天对老钱的到来,自己是太不小心了!也许从司令官那儿带有什么秘密来的吧?司令官最近和我是太别扭了!什么他都要抓过去!而吴参谋长周团长这些人……唉唉,太太的话究竟是对的!

他觉得很可惜昨晚上回来的时候,没有好好听完太太的话,自己就咆哮起来。

——大概太太还有些什么严重的消息吧?

他愤怒的在桌上击下一拳,严厉的说道:

“哼,补充团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了的!我昨天叫你去叫王营长准备起来,你给他讲了么?嗯?”

“已经讲过了,旅长!”

“那么就这样办吧。”旅长把右手举到桌上来,开始下命令了。“限今天下午把第二连调出去,但先把军风纪给他整顿一下。把第一连调回来守卫。”

“是,旅长。”张副官长弯一弯腰说。

“把饷先发一部分给他们。”

“是,旅长。”张副官长随即皱着眉头。

“旅长,只是那两笔官产还没有缴来。”

“为什么?”

“听说李参谋他们要想帮忙要求一下。”

“胡说!”旅长把拳头在桌上一打。“如果再不缴来,给我马上押缴!”

“是,是是。”

旅长看着自己摆在桌上握着的拳头——是一个多毛的铁实的拳头,一个握有雄厚兵力和生死大权的拳头。可是自己好久没有发威,在这拳头里所握着的力量,竟至腐败或甚至在周围分裂起来了!

——是的!我一定要把我的力量握紧起来的!——他这么想着,拳头就更加握紧了,指头的骨节都发出格格的响声。

吴刚两手在胸前捧着两个装璜很好看的盒子站在门口立正,说:

“报告旅长!参谋长来看旅长来了。这是参谋长给旅长送来的鹿茸和燕窝。”

旅长沉着脸说道:

“给我请到客厅去!”

他立刻站了起来。吴刚以为旅长要看礼物了,赶快高兴的把盒盖揭开来。但旅长瞪他一眼就走出去了。经过太太房门口的时候,只见太太站在门口里边,在绣花软帘缝那儿现出她那双红肿的眼睛,一手捏着手巾蒙在发呕的嘴上。他赶快把眼光掉开,因为他心里感到些微的难过。客厅是一个满月形的圆门,门两旁排列的两盆珍奇的他所欢喜的外国种的龙爪菊花,(那是鼎泰绸缎庄的老板送来的。)但今天都在他的眼里忽然失去了光彩。他一走到门边,只见坐在烟榻右边的一排椅子上的吴参谋长立刻站起向他迎出来了。

“旅长!早!”吴参谋长点一点头微笑的说。

旅长勉强装着微笑,点一点头,立刻又没有表情地喊道:

“马弁!拿茶来!”

吴参谋长的心里暗暗吃惊了一下:——怎么呢?旅长今天第一次看见我怎么就是这样呢?难道真是因为和太太吵了的缘故么?但他从来和太太吵是一回事,和我见面时又是一回事。唉唉,莫非是赵军需官已说了我的坏话了么?也或者昨晚上和钱秘书周团长的事情他已知道么?

这些纷乱的疑问,在他脑子里很快的一闪,他不禁战栗了一下,但他竭力镇静着,仍然保持着不慌不忙的态度笑道:

“听说旅长要大喜了。”

“是的。”旅长简单的回答,大家就隔一个茶几在椅上坐了下来。停了一会,旅长才说道:

“你辛苦了!”

“哪里。”吴参谋长点一点头说。

两个都保持一种庄严的态度,互相对望着。但相互间都在推测着对方的举动和态度。马弁们进去忙了一通,摆两碗盖碗茶放在茶几上,给他们点燃长烟杆的叶子烟卷。两个都就含着烟杆,用嘴叭着,吹出青白色的浓烟,来打破面前的沉默。

吴参谋长一面叭烟,一面想:

——看情形今天不但不好问那禁烟的事情,连宋保罗的事也还是不谈的好!

他忽然烦恼地记起李参谋向他说的,赵军需官常常对着别人提起自己和江防军的事情;那么这回又去了来,那更是给他破坏的好机会了!

——是的,说破的鬼不害人,我倒莫如给他一个硬上!——他这么决定着,从嘴里抽出烟杆来,笑道:

“旅长,我这回回家去曾经会见江防军的黄旅长……”

旅长把烟杆子抽出嘴停在下巴边,冷冷地笑一笑:

“那很好。那是一个全省驰名的钢甲旅长。”

“他托我问候旅长。”

“那很好。大概我上半年没有把他捉住的缘故吧?”

吴参谋长见旅长虽然冷冷的,但觉得已把他的话引起来了。应该抓紧这机会,把他的兴趣引到自己这一方面来,那么许多事都就好进行了。他于是乘势叭一口烟,吹出青白色的浓烟来,微笑的说下去:

“他向我讲起那次战争的情形来,确是非常的有趣。”

“怎么样?”

“那是这样的,”吴参谋长用一个手指在茶几上一点,同时注意的看了旅长一眼,看他的态度是否已在改变。“他对旅长非常的佩服。他说,他自从和战争结了因缘以来,几乎在全省横冲直闯。但闯去闯来,闯得无聊起来了,因为他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敌手。旅长,这倒是一个有趣的人物。”

“有趣。”旅长冷淡的说。

吴参谋长怔了一怔,仍然接着微笑的说下去:

“他说,终于他是碰着高强的敌手了!上半年在挖断山那一次,他在最前线督战,旅长也在最前线督战。他一手提着大刀,一手拿着手枪,谁要是退下去,远的就给他一枪,近的就给他一刀。他说,可是士兵们终于崩山倒海似的退下来了,他什么也拦不住了,一个身边的马弁向他说:‘旅长,赶快走!敌人已经冲来了!’他一刀就把弁兵砍倒在地上。可是就在那时候,不知从哪里来的,只见一个穿着兵衣服的人提着手提机关枪的,背后带领着十几个弁兵,——那就是旅长。”他郑重的看了旅长一眼,旅长的两眼在紧张的睁大起来。他于是更加镇静的说下去。“他见旅长已经冲到面前来了,看看只有十来步光景,他慌得丢了大刀,两个弁兵把他扶上马背,才逃走了。”

这给他描出来的过去那轰轰烈烈的景象,在旅长的眼前重现出来了。旅长顿时感到了紧张,兴奋,一种威名和权力的感觉在他的脑子里明确的扩展开来。觉得这面前的吴参谋长究竟渺小得多了。听他说到最后的时候,他忍不住笑一笑,含着烟杆喷出白烟说道:

“那一次把他活捉着就好了。”

吴参谋长也微微笑了一笑,镇静的说:

“旅长,他真佩服得你了不得呢!他说在战争中只有旅长是他的知己。我自然也代表了旅长问候了他。”

旅长点一点头,脸上没有表情地又叭起烟来。

吴参谋长看了他一眼,暗暗吃惊着:“唉,今天这形势大概有些不大好!”他在肚子里盘算着也默默的叭起烟来。

大家都又沉默了。停了一会儿,旅长掉过脸来道:

“钱秘书到这里来了,他向我说他是提款来的。他来会过你么?”

吴参谋长吃惊得汗毛都倒竖起来,“唉唉,果然他已知道了,”但他仍然竭力镇静着,赶快微笑的答道:

“已经来会过我了。我本来昨天晚上一到,马上就要过来看旅长的,就因为他来了,又弄得我走不成。”

他说完,开始觉得这一种硬上的办法很妥当,但随即他又觉得不妥当了。因为他看见旅长只是含着烟杆没有表情的点一点头。

他两个约着一块上旅部去。立刻十几个挂好盒子炮的弁兵都在门边一字儿屏列着伺候。七八条高大的黄的和白黑花的洋狗在天井边站了起来。两个的脸一点表情也没有,庄严地一走出来,洋狗们就争先恐后的向外面跑去了,一面跑一面汪汪的叫着。弁兵们在他两个后面紧紧的簇拥着。

旅长忽然停着脚步了,大家都一斩齐的停住。

“伍长发!”旅长喊道。

伍长发赶快从弁兵群里跑了出来,立正,使劲的挺着胸脯,垂着两手。

“你去给太太请医生去。”旅长沉着声音说。“你叫秋香记着把药熬给太太吃。”

旅长一说完,又走起来了。弁兵们都带着嫉妒的眼光看着伍长发走了开去,大家又簇拥着旅长和参谋长走出来了。

到了门口,门房垂手立在旁边,卫兵举枪行礼。一乘绿纱窗的拱竿轿子和四个穿了滚红边短衣裤的轿夫在阶沿下伺候着。

洋狗们在街心汪汪的叫,街上的行人都赶快向两边躲开,远远站在屋檐下,紧张的看着那从高大龙门里拥出来的旅长参谋长和弁兵们。附近一带店铺里的伙计们都立刻停止了工作,三三五五的隔柜台伸出脸来。在一家杂货店的门槛里,一个小孩扯着他祖母的衣襟,嚷着要看,因为门外边站满的人把他遮住了。祖母严重的伸手握着他的嘴:“不许叫!大人会打人的呵!”

一个光头的小学徒刚由街心向猪肉店跑回,忽然那群洋狗汪的一声猛扑过来,他吓得赶快逃上阶沿,一面挥动两手自卫着,一脚几乎踢在狗的身上。肉店老板吓得胖脸都发青了,赶快从肉案跳了出来,给那学徒拍的一耳光,就抓着他的耳朵拉回店去,一路责骂着:“哼,你寻死么!你要给我闯祸么!”

满街的阳光都也顿时黄闪闪的紧张了起来,屋檐吹下一口风来,着地卷起一股灰尘,更加重了眼前乌烟瘴气的严肃的空气。

吴刚跑到轿边来,扶着轿前倾斜的轿竿。但旅长看也不看,就和吴参谋长在街心走起来了,他竭力向前走一步,使吴参谋长稍稍跟在自己的肩后。弁兵们都拥在他两个的后面,在街心一字儿横排着走。轿夫们则抬起空轿在后面跟着。

洋狗们在前面开道,汪汪的一路跑去,街心走着的人们都陆续向两边躲开;一个断了腿的叫化子也顾不得腿痛,慌忙爬上阶沿去。旅长昂起头,腰骨笔直的走着,心里感到一种充满了严肃的权力的痛快。他从眼角梢忽然发觉了吴参谋长和自己快并肩了,他就把步子稍微大一点,仍然保持着一个稍前一个稍后的距离。

洋狗们快到旅部就慢起来了。旅部门口的卫兵们一见洋狗,便立刻整起精神,把凹下去的胸部直直的挺了起来。旅长和参谋长一到门外,便听见一声响亮的口令:

“敬礼!”

两个站在旁边的号兵便吹起三番敬礼号来:

“大达,达大达,大达低,低达低,大达低低达大大,低达大,达达达,……”

在口令声和号声里,卫兵们一斩齐的举起枪来。

在天井中的士兵们,正在抢夺着一颗蜂窝,成群的黄蜂在他们的头顶上嗡嗡乱飞,大家伸出无数的手在赶打着,但一听见狗声和号音时,已见弁兵们簇拥着旅长和参谋长在营门外出现了。士兵们赶快向两边跑开。一个兵忽然跌了一跤,他慌忙爬起来时,旅长已在天井边铁青着一张脸咆哮起来了。他吓得膝盖直发抖,赶快笔挺的站直,垂着两手。天井两旁的士兵们都替他捏一把汗,静静的笔挺站着。

旅长怒冲冲的走到那士兵面前了,咵的一声就给他一个嘴巴。音声响彻了天井,响彻了每个士兵们的心。那士兵仍然挺直不动的站住,左颊青了一块,刚刚转成红色,旅长又咵的给他一个嘴巴。那块红色立刻又变成青色。

旅长气得脸直发青,两眼锋利地紧盯住他。就在这当儿,一个蜂子飞来了,全身黄黑色,尖嘴尖屁股,两翅飞舞着发出嗡嗡的声音,就在那兵士粗乱的眉毛前,深陷的眼睛前,尖尖的鼻子前上下飞动。那蜂子忽然停在那兵士的鼻梁上了,伸出它屁股尖的针刺直向皮肤刺进去,屁股还动了几动。那兵士傻了似的,紧紧咬住牙齿,仍然腰骨笔挺的立正,两手垂在屁股边不动。那鼻梁上立刻隆起一个疱来。眼眶里含着泪水。

旅长石像似的看了他好一会,忽然严重的喊道:

“叫孙连长马上把全连士兵给我集合起来,我要训话!”

天井两旁的士兵们都觉得那士兵周志高一定是大祸临头了。周志高的心也直冲喉头乱跳,额头都绽出大颗大颗的汗水珠子来。脸上顿时变成土色。

孙连长把“军笛”呼呼一吹,士兵们都慌忙站成一长条的列子。孙连长领着三个排长站在列子的前头。

旅长站在弁兵们和吴参谋长的前面。他把右掌握着左掌摆在小腹前,挺着胸,昂着头,把列子从头到尾看了好一会,检查着每个兵的立正姿式。从连长到士兵都惶恐地竭力把自己的胸脯挺出,立得就像一列铁桩似的。

最后,旅长举起一只手到脸前来,严厉的开始了,他的嘴巴好像在咬铁似的很准确的动着:

“听到!”

天井里是一片严肃的静,静得连晒在天井里的太阳光都不敢抖动。

“刚才我打了的这个兵,现在我要立刻提升他当班长!”

全列子从连长到士兵,以至背后的吴参谋长和弁兵们,个个都感到吃惊,更加紧张起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一个疑问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掠过。

“我要说,我刚才打了的是我们全军中的模范兵!本来你们这种乱七八槽的乱跑,是败坏军风纪的,个个都应当严厉处分。”旅长忽然伸手指着周志高。“可是我刚才责罚他。他在挨打的时候,连脸都不动一下。随着一个蜂子飞来在他鼻子上刺了好一会,刺起了一个疱,他连眼睛都不闪一闪,连泪水都没有,他的立正姿式还是一点也没有改变。这种精神是值得嘉许的。这是我们军人的模范。所以我要立刻提升他当班长!”

他停住了,轮着两眼看了列子里每个人的脸孔,看他们究竟感动了没有。最后,他垂下头了,两眼望着地下,好像在思索什么似的。两手的指头交合着摆在小腹前,半面转过身来踱两步,停一停,又转过身去踱两步。前后的人们都紧张的把他望着。最后,他站住了,昂起头来,又严厉的说道:

“最近你们的军风纪是太坏了!从此以后都要整顿起来!本旅长是有眼睛的!凡是只要好的,严守纪律的,我会马上把他提升起来!只要是我知道。就是兵,我也马上可以提升他当连长!”他向着前面的列子庄严地看了一眼,然后严厉地大喊一声。“听见哇!”

一阵斩齐的庞大的吼声在整个列子里面应了出来:

“听见啦!”

“孙连长!你马上把这个兵的公文给我呈报上来!”

“是!”

旅长要走开了,孙连长赶快喊一声“敬礼!”兵士们都斩齐地把右手举到军帽檐来。

旅长点点头,随即昂着头转过身来,看了吴参谋长一眼,那一眼好像说:你看吧!我的权力!

弁兵们簇拥着他和吴参谋长就向里面走进去了。

列子一解散开来,士兵们等连长和排长们都进屋里去了,大家都就立刻把周志高围了起来。都争着抢到前面来看他的鼻子。

周志高这回才觉得鼻梁和左颊针刺似的痛了起来。他伸手摸摸左颊,热热的,肿得好像发糕,但心里却感着一种莫明其妙的高兴。

“哙,周班长!”一个嫉妒的喊道。

“报告周班长!部下前天也挨了一耳光!”另一个也嘲笑的喊道。

“报告周班长!我们两个月的饷请给我们发下来呀!”第三个却做一个立正姿式,向他伸出手来了。

塌鼻子的杜占鳌挤上前来看了他一看,就掉过头去向人堆后面喊道:

“喂,王金玉,来看呀!妈的,同是一样的挨揍,我们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妈的,昨天我们怎么遇见的是副官长,不是旅长呢!?”

尖下巴的王金玉在人堆后面嘲笑的喊起来了:

“妈的,去爬你的狗屎吧!别要把你想疯了!就是个个当班长,也没有那许多班长给我们当呀!”

“可是他竟当了班长!”杜占鳌不服气的说。

旁边有一个插嘴进来了:

“旅长说还当连长呢!”

王金玉想起昨天自己白白挨打的事情,心里有些不服气,他于是带着煽动的口吻说道:

“可是当班长还吃饭不?我们到现在还是一顿也是稀饭,两顿也是稀饭呀!”

这一句话,好像铁爪似的紧紧抓住每一个人的心了。大家都旋风似的掉过头去,紧紧把他望着。

有一个弟兄忽然举起一只手来说:

“你们吵jiba呀!旅长又要说我们不守军风纪了!”

这一句话,又好像更大的铁爪似的把每个人的心紧紧抓住了。大家又旋风似的掉过头去,紧紧把那肿鼻梁肿左颊的模范兵望着。

孙连长打连长室走出来了,愤怒的咆哮了起来。士兵们赶快就要向两边躲开,他忽然大声喊道:

“不准动!”他气冲冲的向这一大堆兵士走了过来。士兵们立刻又紧张起来了,都赶快端正的垂着两手,有的还特别把胸脯挺得过火,竟至连小腹也挺了出来都忘记了。

就在这同一的时候,李参谋忽然也从里面愤愤的昂头走出来了,他走到天井边,就高声的喊道:

“孙连长!来我给你说一句话!”

孙连长立刻叫士兵们“散开。”李参谋却赶快摇手说:“不必。”大家于是又站着了,见他两个带着一种紧张的样子,都也诧异的把他们望着。

“孙连长!”李参谋举起右手来向他一指,愤愤的用着使所有的人都可以听见的低声说。“我看见了副官长在写命令,限今天下午要把你们全连调走了!”

“为什么?”孙连长诧异地然而愤怒地把他望着。“我们住在这里难道有什么过错?”

“谁晓得?”李参谋摊开两手来,愤愤的偏着脸,说。“据我看,这中间一定有什么挑拨!”

“谁挑拨!”孙连长茫然的愤怒着,现出傻里八几的样子来了。“妈的,老子不捶扁他,算不得人养的!”

李参谋忽然严重地把嘴凑到孙连长的耳边,悄声说:

“你怎么这么傻!这不明明是那裙带军需干的把戏么?”

“滚他妈的蛋!”孙连长暴怒的吼起来了。“妈的,我说过的,他再拖欠我们的饷,我要肏他屁股的!喂喂,李参谋,今天既然要把我们调走,我们的饷呢?嗯?”

“不晓得!”李参谋摇了摇头。故意把声音讲得很响亮地,同时望一望面前的士兵们。“好了,我还有要紧事,我要赶着到宋家去一去!”

兵士们紧张的看着,忽然听见说要调走,忽然又听见说饷,大家都感到一种莫明其妙的紧张并且愤怒了。李参谋慌慌忙忙向着营门走去的时候,大家都一哄的向孙连长围了起来。有几个七嘴八舌的问起来了:

“报告连长,我们要调走?”

“报告连长,可是我们的饷呢!?”

孙连长暴怒的横着眼珠看了他们一眼,就咆哮起来:

“你们在这里围着干什么!各自给我散开去!就是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家伙给我寻些麻烦!走开!不准讲话!”

兵士们都一怔,静了下去,但不退开。停一会,忽然有一个在他背后又说起来了:

“可是我们的饷!”

这虽是轻轻的一声,但却是沉实的一声,好像在半夜里谁拿着一个小铁锤敲了一响清声似的,声音在每个人的心弦上荡动,每个的脸都显着沉静和焦虑的颜色,用期待的眼光望着孙连长。

——饷!这的确是一个严重的事!赵军需官这家伙确也可恶!哼,他竟把我破坏了!今天要把我调走了!好的,你要破坏我,我倒要叫你认得我!——他愤怒的想着,用两手分开众人,在人巷子里走出的时候,故意加重着语气咆哮的喊道:

“我不晓得!你们问赵军需要去!”

兵士们散坐在太阳晒着的天井边,渐渐的奇怪起来了:嘻!今天真是古怪得很!一会儿要打人,一会儿又升官,说是模范兵,但一会儿又要调走了!然而说到饷,“不晓得!”于是大家都就敌意的看着周志高了。都想:妈的,他一个人升官,我们大家都饿着肚子!

快吹吃饭号的时候了。

只见两个穿着破军服畅开胸膛赤裸大腿的伙夫,满睑流汗的从大厨房抬一桶稀饭出来摆在天井当中,稀饭黄汤汤的在太阳下闪光。伙夫抽出杠子,又跑转去抬一桶稀饭出来了。地上还疏疏落落的摆了几碗青菜。

号音一吹,兵士们立刻排成一长条列子。点过名之后,大家一哄的就围到饭桶边来,争着拿碗到桶里去舀稀饭。他们见周志高拿碗跑了来,大家就紧紧围着饭桶,把他挤开去。他走到一个麻脸的旁边,麻脸推他一掌喊道:

“周班长!这不是你吃饭的地方!”

周志高愤愤的看了他一眼,只得跑到另一个饭桶去了。这边的饭桶,大家也紧紧围着,把他挤开去。王金玉嘲笑的喊道:

“报告班长!去帮我们报告一下,这顿又是稀饭,妈的!”

周志高气得脸青地跳起来了:

“妈的,当班长算什么?又不是我去要来的!你们不愿意吃稀饭,有本事你们就自己报告去!”

“嘘!”

“嘘!”

“嘘!”兵士们立刻发出抗议的声音。

王金玉跳到他面前,扭歪着脸,喊道:

“嘻,你怕我不敢么!我们当兵不吃饭干条卵来!”

士兵们围了过来,都站在王金玉的一边装着怪脸望着周志高。随后有几个跳出来,把他两个拖开了。

“算了!稀饭快冷了!吵jiba!”

“可是你们看他呀!”王金玉一手端着稀饭碗向周志高一指。

“当了班长就那么威风起来了!”

周志高愤愤的转过头去,一面说:

“好的,你骂我!报告连长去!”

众人又把他拉住了。

“好了吧!我的弟兄们!”杜占鳌双手捧着稀饭碗向他两个弯腰作一个揖。“什么都是小事,我们的饷才是大事!连长不是说他不晓得,叫我们向赵军需要去吗!?”

大家都不说话了,端着饭碗,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王金玉又跳起来说:

“好的,我们向他要去!”

周志高从鼻孔冷笑了一声:

“哼,别在那儿说大话!你敢么!?”

“哼,我有什么不敢!”王金玉就拍了胸膛一掌。

就在这时候,赵军需官从里面匆匆忙忙的走出来了,大家都立刻静了下来,一圈一圈的围着一碗青菜蹲下去,偷偷的拿愤怒的眼光看着在走动着的赵军需官那愁眉不展的胖脸。

赵军需官一面走,一面想:

——唉,事情真是想不到会变化得这样快!我得赶快去叫刘大兴把钱弄来,不然要押缴了!

“哙,王金玉!怎么啦!”周志高嘲笑的说。“我们的耳朵还是热的呢!”

王金玉愤愤的放下筷子碗,就站起来了。大家都吃惊的旋风似的掉过头去望着他的背影。王金玉已向赵军需官的面前走来了。他很起劲的两脚后跟一靠,脸就胀得通红,额角上蚯蚓似的青筋鼓了出来。

“报告军需官!”他喊道。“我们的饷什么时候发下来!”

赵军需官一惊,呆了一下,白胖的脸儿顿时发紫。他看了王金玉一看,随即又愤怒了。

——哼,一个兵,居然和我直接要起饷来了!这一定是什么人玩的把戏!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兵士们都一哄的围过来了,他的膝盖抖了一下。——该不会暴乱么?这些野家伙们?——他着急地想。兵士们紧紧的把他围着,站在后面的有几个兵士说起来了:

“报告军需官!我们两个月没有拿过饷了呵!”

“怎么今天要把我们调走了还不关饷给我们?”

最后有一个轻声说道:

“是不是通通都拿去买田置地去了呢?”

这虽然说得很轻,但在赵军需官的心上好像是重重一击,他的心剧烈的跳起来了。但这一声却打开了他的心扉,一切什么阴谋诡计和怎样的来路,都好像非常明亮的在他眼前呈现出来了。他镇静了一下,赶快装出笑容,伸出右手来向前一挥说道:

“大家听到。”

兵士们都就立刻静下去,屏着呼吸睁大眼睛紧张的把他望着。

“你们的饷,司令部还没有发下来。昨天王营长已向你们讲过。不过旅长说,现在由我去给你们设法,就这两天给你们发下来,……”说到这里,看见兵士们的脸渐渐开朗起来了,他于是又把手一挥严厉的说道:

“你们的饷,旅长是决不会欠你们的!但是你们这种聚众要挟的行动可不行!你们应该要守你们的军风纪,不得受人的挑拨!”

兵士们每个的脸孔都呆了一下,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但随即又有几个说起来了:

“究竟哪天发给我们?”

“我们今天就要调走了呀!”

孙连长忽然慌忙地跑出来了,大喝一声:

“你们在干什么!”

大家掉头一看,慌忙就跑回刚才的原地去了。

孙连长的心咚咚咚的直冲喉头乱跳。他满脸张惶地跑到赵军需官面前,抱歉地说道:

“军需官,他们在作什么?”

赵军需官青着一张脸,全身都气得发战,看也不看他,掉转身就向里面走去了。一面走,一面从鼻孔冷笑了一声:

“哼,你还来问我!你们干得好事!”

赵军需官经过副官处门口的时候,遇见张副官长站在门口拿着一封命令在叫传令兵。他惨笑地露齿喊道:

“嗬嗬,反了反了!”

张副官长慌忙跑上前来,严重地张大一对眼睛,急促问道:

“什么事,什么事?”

“嗬嗬,反了反了!第二连的士兵们围着我,几乎就要把我打死了!”

“怎么回事!打伤你哪里了!?哼,这还了得!”

“嗬嗬!我马上要见旅长去了!”

赵军需官就直向里面走去了。

张副官长莫明其妙的严重着脸色,张开嘴巴就要跟着他走。却见孙连长的脸色白得像纸一般,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了,他跑到张副官长面前,两眼张惶地拿起右手来说:

“副官长,那是这样的。那我实在不晓得,那是这样的,那是兵士们问他要饷,那是……”

“哼,这很好!”张副官长愤愤的说了一句,看也不看他,就向赵军需官追进来了。

他陪着赵军需官走到郑秘书的房门口,只见旅长嘴上含着左手拿的象牙烟杆坐在烟盘的左边,郑秘书则拿着一封写好的红八行信纸用半边屁股坐在烟盘右边,念给旅长听。

张副官长走在赵军需官的前面,因为他感到这是自己的责任来了,他赶快喊一声:

“报告!”

旅长和郑秘书都旋风似的掉过头来。一见赵军需官那气得发青的脸,旅长便把头一扭,挺着颈根问道:

“什么事!”

“报告旅长,”赵军需官端正的站在烟榻前,带着受了伤似的颤声说。“他们士兵包围我……”

“什么?”旅长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了,立刻从嘴里抽出烟杆来,颈根更加挺了起来。

张副官长抢着说:

“旅长,是这样的!第二连的兵士包围着问他要饷,把他打了!”

旅长一拳打在床沿上,烟灯里的豆大火光都抖跳了一下:

“混蛋!”他愤怒的鼓起两眼吼道。

赵军需官赶快说:

“旅长,是的,他们围着我,声势汹汹的,几乎要打起来了!。”

“把孙连长立刻给我押起来!”旅长向着张副官长喊道,随即怒冲冲的站了起来。“这简直太不成话了?”

郑秘书吓了一跳。知道旅长在盛怒之下,是什么话都不好说的,但他觉得这士兵还没有调走,一把孙连长押了起来,就在这旅部门口会出什么乱子呢?他呼吸迫促地放下信纸跟着站了起来,弯腰凑到旅长的面前,严重着一张脸说;他已下了决心苦谏,即使遭到严厉的拒绝也不管了:

“旅长,这事情恐怕还要斟酌一下吧?”

张副官长也觉得马上押起来就会非常棘手,因为他知道,孙连长一定到吴参谋长房间去了,而且现在重要的是先对付士兵的问题。他也严重着脸色说道:

“旅长,我看此刻就把孙连长押起来,大概有许多不方便吧?是吧?我看先想办法发一点饷给他们再这么办。不然的话……”

旅长铁紧的闭住嘴,轮着两眼看了他们一眼,就又坐下来了。停了一会,他又偏侧着脸严厉的说道:

“那官产的款子……”

赵军需官连忙抢前一步:

“报告旅长,还有那宋保罗的还没有缴来!”

“给我押来!”旅长捏着拳头在床沿打了一下。“限他今天给我押缴!”他把头掉过来望着张副官长。

张副官长赶快点一点头,答道:

“是。”

“同时赶快给我到连上去,给他们说,马上就给他们关饷。”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