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角满是粘挂着苍蝇蚊子的蜘蛛网,地上满是燃烧过的稻草灰和烧剩的草节的卫兵室,宋保罗坐在一个墙角,颓丧的垂着头。他两肘支在膝盖上紧紧用手掌把头抱着,额头上层层叠叠的纹路都皱了起来,鼻孔里流出的清涕粘在他那黑梳子似的胡须上。他全身都缩在一团紧张的恐怖中。忽然两个提着枪的士兵走进来了,在他背上一推,喝声:

“走!”

他吃惊的抬起脸来,那脸色顿时现得惨白。他想:

——唉,莫非要过堂了么?

他立刻记起旅长上半年打回此地来的时候,摊派了一次三万元的借款,是用民国四十年的粮税抵还。那认为曾经有通敌嫌疑的元亨久老板,被派了两千块钱。元亨久老板吓得躲起来了,但不到两天终于被拉了进来,在大堂上用柴棍打了一顿屁股。宋保罗的眼前就飞快的呈现出那大堂的威严来了:两旁是站满拿着上了明晃晃刺刀的枪的士兵,上面是挂着红桌围的公案,和公案那面旅长的一副冷森森的脸。那时旅长用拳头击着公案喊道:

“再打,着实打!”

他不禁抖了起来:

——唉,我生平是没有吃过官司的!地方上的绅商都是尊敬我的!唉,想不到今天……

“走呀!”那两个士兵又吼起来了。

宋保罗摇了摇头,深长地叹一口气,就被那拿着枪的两个兵一边站一个夹出卫兵室来。忽见沈军医官向他面前走来了,那拿着手巾蒙在鼻尖上的手立刻伸了过来,微笑的拍拍他的肩头,道:

“好了,你的事情我已帮你说好了!别的话我回头再向你说吧。你此刻可以回去了。”

宋保罗这才深深的透出一口气来,两眼呆呆的对他望着。随即他感动得两眼都涌出泪水来了。他向他鞠一个躬颤声说道:

“感谢你,望上帝保佑你。”

沈军医官就把他送出营门。他刚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吃惊的吓一跳了,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因为那时他猛然听见两旁拿枪站着的十来个兵士中忽然有一个大喊一声,阶沿边两旁站的两个竟把枪在胸前举了起来。他捏着一把汗向沈军医官一看,见他正在向卫兵点头,知道是在行军礼,他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气来。

他和沈军医官面对面点一个头就转身走出来了。只见旅部两旁挤满了人群,都在伸长颈脖,诧异的睁大眼睛望着他。有些人在叽哩咕噜地说着:

“喝,出来了!”

“大概已经打过了吧!”

“可惜我来迟了一步没有看见!”

“怎么打人的时候没有听见声音呢!”

宋保罗的脸立刻羞得通红。众人的那锋芒的眼光的海直向他冲来,他赶快垂下了头。他记起他平日在教堂里那高高的讲台上讲圣经的威严:自己是昂着头,两手捧着厚厚一本烫金字的皮面精装的新旧约全书,高傲地拿在挺出的胸脯前;台下面坐着挤满一间像戏园那么大的大厅的人们——是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地的学生和教徒。柯牧师则坐在他的背后。他讲着,台下谁发出一个咳嗽声,他便立刻把新旧约全书放在讲台上,昂起头来,通过眼镜严冷地瞪了台下一看。台下立刻又归于肃静了。可是现在这围着看的众人却都那么放肆地看他,轻蔑地嘲笑他!自己以后还有脸站在讲台上去瞪别人么?

他气愤愤的向街心走来,拥挤着的人们都向两边闪开,眼光仍然不放松的把他盯住。他想:

——管他妈的,自己的尊严还是应该拿出来!

他立刻把两手五指扣五指地搁在背后,挺着颈根昂起头来。但他又吃惊了,因为他忽然又听见人堆里有人在说:

“你看,一定是捆绑过的!”

“不错,那手颈上还有绳子印!”

他全身都毛骨悚然起来,脊梁都出了汗,那些可怕的逼人的眼光好像完全看透了他刚才关进卫兵室时自己的丑态:一个兵两手拿着一条粗麻绳进来向另一个兵说

“喂,来我们把他扎起来。”

“就把他吊在这根柱子上么?”

“哙,老头儿,站起来!”

拿绳子的兵就在他背上很凶的拍了一掌。

另一个兵就拉他的手:

“哼,你们平常哪一个把我们当兵的当人么?”

他赶快站起来,弯腰打拱地向他们作揖,两眼流出泪水哀求着:

“先生先生!请你们念其我几十岁的年纪……”他的两膝盖一闪一闪的就要跪下去。……

他的脸于是火辣辣地燃烧起来了。他好像看见两旁的众人都在嘲笑他鄙视他。往常这条大街一走就走完,今天忽然特别长了起来,街两旁商店里的人们都也定定的看住他。他紧紧咬住牙关,额角的青筋就蚯蚓似的暴胀起来。他愤怒的想:

——妈的!我还要见人呀!我还要在社会上立脚呀!你把我的财产拿去了都不要紧,可是,唉,你狗东西关了我这一下!

一个身上穿得很褴褛断了两条腿的叫化子,一手拿着一个破碗,一手拿着一根竹竿在街心爬着,哭叫着:

“爷爷呀!奶奶呀!赏点残汤残饭来吃呀!可怜我是火线上带伤残废的呀!”

宋保罗愤愤的昂头走着,忽然他跳起来了,因为一根竿子绊了他一下,他气得脸青的一看,是一个断腿的叫化子。他的怒火猛然爆发起来,——妈的,今天连叫化子都要欺侮我来了!

他愤愤的踢了他一脚又走起来。

快要经过恒丰祥杂货店门口的时候,远远就看见那堂皇宽大钉有一块金字匾额的店面,许多洋货和土货都密密的堆满了货架和高高的红漆柜台。柜台里五六个伙计正在高傲的嘲笑的看他,而且有一个还伸出手指指了他一下。恒丰祥那大胖子老板,满身穿着蓝绸,肚皮高高凸起,长长的胖脸,下巴和肥大的颈项连接在一起。正在一张大椅上,高傲的含着一根粗大烟杆,一个学徒端端正正在他旁边送上一杯茶。

宋保罗愤愤的想:

——哼,你妈的!你那不是旅长的资本么!把你喂得像猪一样了!

他立刻很后悔那天广和杂货店老板来约他在一个密告旅长的呈文上签字的事情来了,他觉得自己当时是太糊涂了,以为自己会有办法,不必卷进他们的漩涡去:一方面,自己在旅部里有人缘,另一方面,还有教会可以作后盾。而且很显然看得出广和的活动,是完全出于感受恒丰祥的威胁,同行相忌妒。他当时两手把呈文捧还广和那瘦脸老板的手上时,微笑地说:

“我很赞成你们,但是我很抱歉,因为我们是属于教会方面……”

现在他看见恒丰祥老板挺着大肚子含着烟杆向门口走来了,带着轻蔑的微笑向他招呼:

“宋先生,你出来了么?”

宋保罗很凶的掉开脸去,看也不看他仍然不停的走去。

他走到广和杂货店门口的时候,只见广和老板远远就笑嘻嘻的迎了出来,伸手抚着他的肩头说道:

“老先生,今天受苦了么?请到小店休息休息,喝杯茶再去吧。”

宋保罗看见那和恒丰祥比较起来显得小些的杂货店,门额上一道横匾都脱了金,看来显得猥琐;店里面只有三四个伙计在柜台里空闲地坐着。他觉得自己和这瘦脸的广和老板所受的打击是差不多的,觉得同病相怜起来,苦笑了一下说道:

“好,我也打算同你商量一件事。”

两个就一道走进柜房后面的一间客堂里来。他说:

“我刚才看见恒丰祥老板呢!哼,那大模大样的样子!”

广和老板冷笑了一声,立刻站着,举起一只手来,愤愤的说道:

“我告诉你,他最近又进了一批私货呢!还免了保商费!可是我们是正大光明做生意呀!可是……”

宋保罗愤愤的把两手向两边一摊,喷溅着唾沫星子说:

“可是,你们总算没有坐牢呀!唉唉,我们还要在社会上立脚呢!”

广和老板知道他今天有意思了,故意不提那呈文的事情。他向着宋保罗同情地摇一摇头,也愤慨的说道:

“真的还坐了牢么?”

宋保罗跳了起来:

“哼,妈的,他们还要吊我的鸭儿浮水呢!”

“哎呀,真是受苦了!”广和老板大声的叫了起来,大大的张开嘴巴看着他。随即他就叹一口气。“唉,这简直太野蛮了!这简直太把人不当人了!而且老先生还是面子上的人物……”

宋保罗在桌上击了一拳:

“我宁可破了我的财产!”

广和老板忽见一个学徒送了两杯茶进来,他生怕这杯茶会浇冷了这老头子刚燃到顶点的怒火,他便赶快向学徒递一个眼色,不忙送拢来。

“我还有甚么脸见人?”宋保罗又在桌上击了一下。“幸好今天有外国人去帮我讲情呐!要不然,唉……”

广和老板见他的手垂了下来,恐怕他要软气了,赶快拿手掌在桌边拍了一下:

“唉,是呀!你老先生说得不错!人生在世为了什么?就为了这口气!就为了这个面子!这简直弄得多么坍台呀!”

宋保罗立刻又圆睁眼珠,在台上打了一拳:

“我要告他的!不怕我弄得倾家破产!我要告他的!”

“快把茶给老先生拿来呀!”广和老板这才赶快向那学徒吼起来了。“在看着干什么?”

学徒就赶快把茶送了过来,摆在茶几上,转身出去,又拿一根水烟袋进来。

宋保罗左手拿着水烟袋,右手拿着一根香似的纸煤。他气得全身都在战栗,手上拿的纸煤都在发抖,被那一点火照亮的嘴唇吹了纸煤几下都没有吹燃,他又掉过头愤愤的说起来了:

“我说过,我不怕弄得倾家荡产的,他在地方上甚么恶没有作?大利盘剥,与民争利,……还有很多很多苛捐杂税,我要告他的!司令官那里不对,还有执政府,执政府不对还有外国呢!”

广和老板微笑的看着他好一会,说:

“老先生确是慷慨悲歌,骂得痛快!”

宋保罗见他总不提起呈文的事情,有些急了,他便把嘴凑到他耳边去悄声的颤颤的说:

“你们的那个送上去么?”

广和老板装作吃惊的样子看着他:

“那个是什么呀!”

宋保罗更着急了:

“就是那密呈呀!”

“哦哦,老先生也来一个么?”

“来的!”他点点头说。“我也来签一个字。”

他回家来了,一脚踏进门槛,就看见沈军医官在前,老婆在后迎了出来。后面远远的还站住十八岁的女儿玛丽。

“呵呀,我以为你回来好久了!你到哪里去来呀!”沈军医官微笑的说。

老婆一上来就拉着他哭了起来。

他愤愤的向老婆喝道:

“还尽哭什么呀!赶快去给军医官倒茶来!”

他便请沈军医官到客厅里坐下。

“你到哪里去来?”沈军医官拿手巾蒙着鼻尖“呼”了一声,说。“你的师母以为你又有什么危险了!急得叫你的少爷到处找你去了!”

宋保罗赶快拿水烟袋递给沈军医官说道:

“我是在广和坐了一坐。”

沈军医官吃惊的睁大两眼望着他:

“听说广和他们要告旅长么?”

宋保罗吓得全身都发抖了,脸色顿时惨白: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他连连陪笑的说。

沈军医官向他微笑的说:

“请你不必瞒我吧,我们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了!”

宋保罗全身的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他着急地想:

——怎么刚刚一会儿的事,沈军医官就知道了!?难道这广和出卖了我们了么?那我要赶快去把我的名字涂去!

“真……真的……没……没有……”他吞吞吐吐的说。

沈军医官的脸色忽然正经起来:

“今天幸亏来抓你的时候,我在旅部。”他说。“我同参谋长帮你说了很多话,并且还找柯牧师去帮你说了几句,事情总算完全成功了!”

宋保罗郑重的站起来,打一个拱说道:

“真是感激得很,我是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我给你祷告……”

“不敢当,不敢当,”沈军医官微笑的说;随即又脸色正经起来。“这回这样一来,你的事情倒意外的完全成功了!不过……”

宋保罗怔了一下,那“不过”的下面是什么,是很显然的。他觉得自己已经送了不少,还坐牢,现在还要“不过”,他迟疑了一下,支吾地说道:

“感谢得很!感谢得很!我给你祷告!”

但沈军医官终于说出来了:

“不过,我和参谋长的确帮你说了不少的话。我倒无所谓,因为你我都是自己人,并且都是教友;不过参谋长那方面,似乎……吓吓!”

宋保罗感到一阵心痛,他想:

——这家伙一定是打听了广和那儿的消息又来敲诈我来了!

他感到了一阵的慌乱,决定回头一定去把那名字涂掉!他迟疑的望着沈军医官,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不过,你要知道,”沈军医官又微笑的说。“这回给你做的,总算是天大的人情,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你不但放了出来,而且你的官产的事情都完全免了!”

这好像晴天来了一个霹雳似的,宋保罗吃惊得大大张开嘴巴了。他几乎要笑起来,要跳起来:竟是这样的好事么?他于是立刻郑重的站了起来,恭敬的打了一拱。随即瞪着眼睛叫女儿出来;女儿的脑后拖着一条粗黑的大辫子,害羞的低头站在面前。他指着沈军医官说道:

“给军医官行礼!他是我们的大恩人呢!”

女儿弯腰点一点头,白白的圆脸胀得通红,额头上的一撮流海一飘一飘的。

沈军医官顿时觉得自己高大起来,觉得这一家人的生命财产都完全是自己的。他两眼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这玛丽,觉得那羞答答的样子实在非常可爱的。他想:

——李参谋在想她。那不行的,那应该我的。我救了他一家人!

宋保罗捧着茶壶再给他换一杯茶,一面说:

“那自然,参谋长那方面……”

——我把她弄到手,一定还有不少的陪奁……沈军医官兴奋的想。

“参谋长那方面,我一定……”宋保罗又说。

沈军医官赶快笑道:

“哦哦,那很好,那很好,你就交给我好了,我帮你送去……”

“军医官,”宋保罗忽然慌张了起来,说。“你请坐一坐,我马上出去一下子就来!”

沈军医官以为这老头儿有意思了,故意把他和他女儿两个留在这儿。他非常高兴起来。但他做出很诚恳的样子伸手拦住他笑道:

“老先生,你往哪里去?”

宋保罗急得发昏了,赶快说:

“请你坐一坐,我到广和去一去,马上就来!”

“你又到广和去做什么呀!”沈军医官微笑的说;他拿手巾举到嘴角边,又要准备蒙上鼻子去了。

宋保罗这才知道自己说糟了,呆呆的看了沈军医官一会。他想他既然已调查清楚了,瞒了他反而不好,因为他是已经大大帮忙过了的。他于是做着很亲密的样子,一手抚着他的肩头,悄声说:

“我惭愧得很,做错了一件事。——这事情我要赶快向上帝忏悔的——就是广和刚才叫我签了一个名字。我那时因为刚刚放出来,气得糊涂了。现在既然蒙军医官帮我弄得一点事也没有了,我还签什么名?我想赶快去涂去。”

沈军医官紧张的问:

“你们已经签了多少人?”

宋保罗迟疑地想:

——好不好说出?这是不是卖朋友?唉唉,管他妈的,反正以后不关我的事!

“已经有四五十。”他一说出来,立刻又觉得非常糟糕,假使这四五十个人将来向自己攻击起来呢?但随即他又坚决的想道:

——管他妈的,反正我吃的是教会的饭!

“已经有四五十,不是很好了么?为什么你还要去涂掉?”沈军医官又逼进一步说。

宋保罗吃惊的大大张开眼睛望着他,心里疑惑起来了:

——这沈军医是在讽刺我么?——他想着,急得脸红的说:

“我已经没有事了呀!我何必去受人家利用呢!我对你们旅长我要给他祷告,祝他的福,我怎么敢同那些坏家伙们一起呢?”

“不忙,我想同你商量一下。”沈军医官把手一伸,大家坐了下来,然后说:

“我想你不必去涂掉。”

“怎么样?”宋保罗怀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慌,嘴巴张得就像一个杯口似的望着他。

“我想你回头顶好到我们参谋长公馆来一下。”

宋保罗吓得全身都发抖了,赶快捏起拳头拱了几拱,哀求道:

“军医官,请你救救我。你是我的大恩人!我刚才实在是太糊涂了!参谋长同军医官的好处我是晓得的,礼物的方面……”

沈军医官吃惊的望着他,见他说到这里,知道他误会了。他于是笑了起来,说道:

“是的是的,你送参谋长的,你交给我帮你带去就是了。我看你回头还是到参谋长那儿去一下。你既然加入了,很好。参谋长还有借重你的地方呢。”

宋保罗莫明其妙的望了他好一会,然后惴惴的认真的说:

“要我侦探他们的内幕么?那只要军医官参谋长抬爱我,我也可以的……”他更加郑重的把两手掌搭在茶几边沿,把上身凑过来悄悄说起来了:

“告诉军医官,那广和的确是一个坏家伙,我知道他的,他口里说着什么为公办事,替大家伸冤,但是他骨子里是在反对恒丰祥,是同行相忌,谁不晓得恒丰祥里大部分是旅长的资本?旅长的资本也可以反对的吗?还有鼎泰绸缎庄虽没有签名,但他在广和他们的后面煽动得很厉害,因为他希望的就是旅长倒,因为他借有旅长的一大笔债,三分半息,他想旅长一倒,那就吞得个连水泡都不起一个了。还有元亨久老板,就是那挨过柴棍的一个。他是签名的。其实他挨打是活该,谁叫他要通敌?敌都可以通得的么?还有……”

“好了好了,”沈军医官笑笑的用手一拦,拦断他的话。“这些我已知道了,你只是回头来一下……”

宋保罗急得脸红筋胀的说:

“那么,我再去侦探一点消息来?他刚才告诉我的,他们还要发通电呢!请你无论如何给旅长给参谋长的面前多多拜上,那实在不是我要加入去的,我是故意打进去破坏他们的!总之,随便旅长他们要我怎样,我都效劳。那些鬼儿子是太不像话了!”

沈军医官心里暗暗好笑,见玛丽还站在旁边,他便故意端起茶杯来,斜眼看着她。

玛丽的脸羞得通红,赶快垂下头,两手弄着手帕。

宋保罗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他觉得自己已经进了他们的圈套了,那还有什么办法呢?他苦笑了一下说道:

“玛丽,喊军医官嘛!”

玛丽扭着手帕就把脸躲开了。

“哼,没出息的女孩子!幸好军医官不是外人呢!玛丽,你叫一声呀!”

“军医官,”玛丽垂着头猫声似的叫了一下,立刻两手把手帕扯成一条勒在嘴边。

沈军医官哈哈笑了起来。他想:

——嘻嘻,有意思了!我一定要把他抓紧起来。

他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向宋保罗笑道:

“老先生,我们的事情就这样好了。你刚才向我说的话,我包你守得着。不过你千万不要向第二个人说,譬如李参谋。回头你到参谋长公馆来,由我引你见他就是了。我现在马上还有要紧事。”

“真是感激不尽,上帝要保佑你的。你嘱咐我的话,我一定记得的。”

宋保罗把沈军医官送到大门外,转身回进屋里来的时候,他用手指拈着下巴下的胡须,两眼一眨一眨地怀疑起来了:

——沈军医这家伙,看来简直是一个不可靠的恶棍,他明明是在想着我的财产和女儿,才这么给我帮忙的。难道我把女儿给他么?可是他已有两个老婆,外边还坏了人家几个女学生!而且李参谋早已托人向我说过他的意思的。唉唉,我刚才怎么这样糊涂呀!怎么把密告的事让他知道呀!这简直自己拿绳子套在自己的颈子上!

他拿起手掌来就重重的打了自己一嘴巴。之后,就把胡须扯得更厉害了,在屋子里踱了起来。他想:

——不行,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他会告诉旅长的!他还可以藉此升官!——一想到这里,他的思想完全奔腾似的集中在这上面来了。他不由得停了踱步,在地上顿了一脚。心里更慌乱了。

——他升官的事大?还是要我女儿的事大?那很显然的升官是大了!那么这就糟糕!他一定把我的消息拿去出卖去了!他升官以后破了我的产,不是还可以得到我的女儿么?

他的脸色惨白了,两眼发直了,两手抱着头就倒到椅子上。他长长的叹一口气。他的脑子里忽然闪出柯牧师的影子,他紧紧把那影子盯住,觉得最后的办法还是只有去找这外国人来作为后盾了。他紧紧的想着这,又才渐渐觉得事情有些转机起来。他想:

——现在重要的是,赶快去把自己的名字涂掉,并且多多调查一点他们的内幕,如果沈军医卖了我,我就紧紧抓住这个来献上去,将功折罪大概总该可以的吧?

他兴奋的站了起来。但他忽然呆了似的又站住了,两眼睁睁的望着大门外。

大门口那儿正出现一个影子,是一个头上包了一圈蓝布包头,身上穿了一件蓝布褂子,腰间束着一根草绳,以致胸前的衣服都鼓了出来的乡下人。那乡下人动着两只黄泥腿子走进来了。他仔细一看,这正是他叫人带口信到柳村去叫来的佃户阿发。

阿发是一个红铜色的脸,两颊和额上刻满着横横直直的皱纹,一嘴胡子,两眼呆呆地张着,他一走进来,就垂着两手说道:

“老爷!你叫我来,我就来了。我来过一回,说是老爷上衙门去了,我又出去,我又来了。”

宋保罗一手拈着胡须,用嘴唇向他一指:

“你坐嘛!”

阿发呆了一会,望着他。

“你坐下嘛,”宋保罗伸一根手指向着一排椅子旁边的一个矮凳子说。“你坐下来,我有话给你说。”

阿发木头似的坐了下去,就伸手在背后的腰带上抽出一根短的竹根烟杆来。当他揭起衣襟摸火柴的时候,一股汗臭就直从那里向宋保罗的鼻尖扑来。宋保罗皱一皱眉头,把脸掉开说道:

“你想来已经知道了,我叫人来给你说的那加租的事情。”

阿发慌忙站了起来,垂着两手,脸额上的皱纹更皱得紧,像一只风干的香橙。这加租的事情,他本来已经听见那带口信的人说过了的,但现在一听见,仍然好像一个晴天霹雳直向他轰来。他心里完全慌乱了,和老婆儿子已经商量好的话也忘了一大半了。他呆呆的站了好一会,然后呐呐的说:

“老老爷,真是,我们真是吃的都没有。一年四季忙下来,还过不了冬,求你老人家,我们实在……其实……真是……”

宋保罗横着眼睛瞪了他一眼,愤愤的说道:

“给你们一说话,你们就装穷,你知道我为那块田在吃官司么?我买上告下,要用多少钱!我要用钱呀!”

他定定的看着他,心里的一股恶气恨不得要向他吹去似的,他的嘴巴在不停的颤动。

阿发赶快把眼睛避开了,长长的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之后,才把已经商量好的话说起来了:

“老爷,你老人家晓得,去年的年成不好,天干,除了缴了你老人家的租我们就一点都没有剩的,又是团防捐,又是水利捐,又是门户练捐,又是懒捐,又是烟苗捐,……”

宋保罗好像捉住了什么紧要关键似的,立刻打断他的话,抢着说道:

“喂喂,我问你,今年的烟苗捐又要下来了,听说你们乡下在打算反对,有你一个么?”

阿发大吃一惊,吓得倒退了一步,张大一对眼睛望着宋保罗。他心里慌乱的想:——唉,这些消息怎么他就知道了?他呆了一会之后,随即拿起两手来摇了一摇,右拳握着的烟竿也随着摆动,他红着脸说:

“老爷,哪里,没有这样的事,那是犯王法的事……”

“你不要瞒我,我早已经知道了!”

“老爷……实在……其实……真没有的事……”

宋保罗赶快堆下笑脸来,说:

“你坐下。这不要紧的,你给我说了,我是决不向别人说的。你是我的佃户,难道我还坏你么?”

阿发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仍然呆呆地不动的站住。

“你要喝茶么?”宋保罗端起茶几上喝剩的一杯茶递给他。“你这样远来也辛苦了。”

阿发木头似的伸手接着茶杯,从他的经验看来,老板在向自己笑或者显殷勤,那就又有什么新的麻烦在后面了。他把杯子老捧在腰带前不动,怀疑地望着宋保罗,呐呐的说道:

“老爷,那真是……其实……”

宋保罗知道这样问下去是不行的:乡下人固执起来,就是拿两把铁钳扳开他的嘴也不会说的。他叫他坐了下来,自己就拿手很凶在茶几上一拍,愤愤的说道:

“唉,我今天真是气极了!你知道今天他们把我关到旅部去么?”

“老爷,听见说了。”阿发同情地大声说,拈出一团烟丝装在烟锅子上。

“吓!我在地方上也是面子上的人物啦!外国人都和我来往的!哪个不知,哪个不晓,阿发?”

“是,老爷!”

“可是,他们今天把我关进去了!还要拿绳子来捆我呢!”他吼着,伤心的拍着两手跳了起来。“唉,我还要见人呀!我还要在人面子上走动呀!阿发,是不是?”

“是,老爷!”

“这种狗旅长,我要反对他的!我要告他的!我跟他拚命就是了!他在地方上什么恶没有作!苛捐杂税,巧立名目,还有什么懒捐,烟苗捐来抽我们的筋!”他说得嘴角的唾沫星子直溅。到了这里,他又故意拍拍两手,又把手向两边摊了开来,注意的望着阿发,看他激动了没有。“我要反对他的!我就是倾家破产也要反对他的!”

阿发有些感动了,但他的心里还在怀疑着。为了免得回答,他便把一根火柴划燃,一朵火亮了起来,他赶快含着烟竿叭出白烟子来。

宋保罗坐了下来,摆着诚恳的脸嘴说道:

“阿发,你们要反对,我也来,……”

“老爷,”阿发赶快叭一口烟,从嘴上抽出烟竿来,说。“我们真的没有那事,老爷……”

“哼!你难道还不相信我么?”

“相信你喔,老爷!”

“那么你向我说呀!”

“真的没有……”

宋保罗急得从椅上跳起来了,他的愤怒几乎按捺不住了。这种乡下人的固执,真是他妈的一条牛!——他愤愤的想。

“那么你这就是不相信我。”

“哪里,相信的,老爷!”

阿发又拈出一团烟丝又要加进那烟锅子上了,宋保罗急得伸手去一挡,说:

“喂,你等一等呀!我们谈话呀!你既然相信我,你怎么不说呀!”

“老爷,是没有喔……”

“唉啧……”宋保罗在地上顿了一脚。“你看他们把我弄得这么倾家破产,你都不帮助我么?”

阿发弄得有些发昏了,见他那种真诚着急的样子,觉得似乎情不可却。他呐呐地说:

“老爷,那不是我,那是他们那些年青小伙子……”但他一说出来,立刻又慌乱了。他预感到回进自己那草房的时候,老大一定要跳起脚向他吵起来了,又一定要说他老糊涂了!他恐慌的把脸皱了起来。

宋保罗听他一说完,高兴得眉开眼笑的跳了起来。他想:对了,我可以报功去了!随即他坐了下来,望着他说:

“没有你么?”

“没有,老爷!”阿发颤声地说。

“真的没有么?”

“真的没有,老爷!”

“你骗我。”

阿发苦皱着脸看着他,又拿起烟竿子来。

“好吧,”宋保罗的脸更凑拢他一点。“那你告诉我。”

“那是这样的,那是我家老大听来的。……”

宋保罗抓紧这个机会板着脸色说道:

“那么你家老大是在场的。”

阿发大吃一惊,知道自己又说糟了。他赶快把烟杆抽出嘴来,把腰弯着,呐呐的说:

“老老爷,没有他,没有我家老大。”

“你自己已经说了,你何必又不承认?”他举起两个指头对他威吓地说。“我们不说这个了。我那加租的事情怎么样?你知道我还在吃官司的!不要连你也吃起官司来那就不好!”

阿发吓得脸色惨白了,赶快站起来两手打拱一面作揖,一面呐呐的说:

“老老爷,我家老大真的没有……”

“我不问你那个。你只说那租加不加!”

“老老爷,加不起呀!我们吃的都不够……”

宋保罗举起的那两个指头威吓地又要动。阿发简直吓得发昏了。但忽然看见那指头放下去了。他抬起脸来一望,只见宋保罗紧张地掉过头去望着门口。他顺着他的眼光吃惊地望过去,只见一个身穿灰色洋装的人走进来了。

宋保罗掉过头来对着阿发用嘴向里面一指,赶快说:

“你赶快进去一下,回头我再给你说。你看旅部的人又来了!”

阿发吓得膝盖直发抖,赶快拿起烟杆跌跌撞撞就向里面跑去了。

沈军医官第二次从宋保罗家里出来,在街心走着的时候,左肩耸起,右肩斜下,一摇一摆的,他几乎兴奋得要飞起来了。有一大队新兵开了过去,他都不觉得似的。

——我这回有了这么大的功,我的县知事一定要做成了!

他在街上来往的人丛中直冲冲地径向吴参谋长公馆奔来。刚刚走到客厅门口的时候,只见点着烟灯的烟榻边沿,三个头在聚拢着,悄悄的谈着。烟榻右边是钱秘书,左边是周团长,站在烟榻前的是吴参谋长。吴参谋长一面说,一面还拿手指在烟榻边沿点画着。那两个几乎鼻尖碰鼻尖的脸上的眼睛直看着他的指头动。

沈军医官一脚踏进门槛,那三个头就闪电似的分开了,紧张的把他望着。

周团长首先喊道:

“你打听的消息怎么样?”

钱秘书也跟着喊道:

“哈哈,看你那样子,又有什么好消息了么?”

吴参谋长只是冷静的看着沈军医官,两眼睁得大大的。

沈军医官赶快高兴的拿起左手的五指来,用右手的食指点着,他想先把自己跑的地方之多一一二二的报了出来,他兴奋的说道:

“我先找了宋保罗,知道他也加入了,随后我就去找元亨久,我走得太急,在他家门口的阶沿边还绊了跤,弄得我的腿干子都刮脱一网皮。在元亨久出来,我又跑到鼎泰,可是鼎泰老板不在家,说是出去了,……”他说得太忙,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面前的三个都皱着眉头直盯住他。

“说是出去了,我问什么时候回来?说是就要回来了,我身上的汗还没有干,又准备跑,可是鼎泰回来了,我们谈了一阵,我又跑到宋保罗那儿去,这差不多又跑了一个穿城……”

吴参谋长冷冷的打断他的话,说道:

“说你的要点吧!”

沈军医官怔了一下,脸通红起来。随即他又赶快兴奋的说了起来:

“我今天得到的消息,真是很多很多……”

吴参谋长又冷冷的打断他的话:

“他们有多少人?”

“已有六七十,有十好几个就是我的亲戚……”

“他们的呈文什么时候送出去?”

“他们,大概,我想就这两天。我是劝他们早点送……”

吴参谋长笑一笑,周团长和钱秘书莫明其妙他笑的是什么,但也都微笑地看了吴参谋长一眼。吴参谋长的笑忽然煞住了,皱一皱眉头道:

“咹,你看你跑了这样多,却连一个准定的时间都没有问到。”

“那我马上再去。”沈军医官红着脸,马上就要转身。

“算了算了。”吴参谋长喊住他说,掉过脸来望着周团长和钱秘书。

钱秘书笑一笑,放下手上抱的烟枪说:

“我看我先去到电话上给司令官说了,好么?”

“那很好!”周团长抢着说。

“我看,不必忙在此刻。”吴参谋长的两眼了两,说。“我们还得多知道一些,弄得可靠一点才好。”

钱秘书和周团长都点点头,表示了赞成。

沈军医官又兴奋的抢前一步,拿起手来说:

“我还得到一个消息呢。”

三个人立刻又紧张的把他望着。

“宋保罗向我说,乡下人在准备反对今年的烟苗捐呢!”

“啊?”钱秘书紧张的站了起来。

“这怕要反了!这不行的!”周团长愤怒的说。

吴参谋长笑一笑,把脸向他两个掉过来,说道:

“这消息也很好。只看我们怎样的把它运用起来。”他看着他两个的脸,见两个都点点头表示同意,他又掉过头来说道:

“我看,这事情就归你办。我们要的只是他们的呈文,但不要弄出乱子来。”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门外天井中李参谋和刘连长慌慌张张地问吴刚的声音:

“参谋长在客厅里么?”

四个人都感到紧张了一下。旋风似的掉过头去,只见李参谋和刘连长两个跑进来了。刘连长只是脸上装着慌张样子,心里却感到非常的高兴。李参谋长还没有站稳,就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孙连长扣起来了!”

“啊?”

四个人都吃惊的望着他,马上都慌忙站了起来。

“我早就晓得他会弄出乱子来的!”刘连长也抢着说。“他过去的确有些地方是太糟糕了!”

在紧张中的几个人都惊愕的望了他一眼,觉得他此刻还来讲这个话简直太不行了!大家都把脸掉开,仍然紧张的望着李参谋。李参谋慌忙的说道:

“刚刚第二连一调走,他们马上就把他扣起来了!”

周团长从床边跳了起来说:

“为什么连我都不通知就扣起来?我要去!”

钱秘书一把拦住他:

“你此刻去是很不好的!”

“可是他把我这团长放在眼里吗!”

吴参谋长也把他拦住,镇静的说道:

“我看我们的事情已经发展到相当的火候了!但我们还得冷静的来计划才好。”

李参谋又慌忙的说:

“我出来的时候,还看见张副官长交传达处两封信,是给刘团长和陈团长的。我看恐怕有什么事情吧?而且王营长已把招来的新兵开进城来,说是就要成立补充团了!”

周团长在床沿上捶了一拳,喊道:

“他要干,我们就干起来!”

钱秘书感到慌乱了,他没有料到事情变化得这样快:

“这……这事情怎么弄得这样糟?”

吴参谋长镇静的转过脸来,但他的嘴唇也发白。他向着李参谋问道:

“还有别的消息么?”

“别的还没有听见什么。可是这已经干起来了!这简直……”

“冷静些,冷静些。”吴参谋长打断他的话。随即他就两眼带着深思的样子在烟榻前踱了起来。众人都斩齐的静默下来了,都紧张的把他望着。他立刻感到自己的重要了:

——众人都在等我最后的决定!——他愉快的想。——哼,我今天又成功了最中心的人物!权力!这是权力到来的时候!

他踱了过去,又踱了过来。众人紧张的望着他,以为他要开口了,但他又踱过去了。

——看你们对于我的尊敬到怎样的程度!——他想。最后,他在烟榻前站住了,举起两个指头来。众人又立刻望着他的指头。这已经成了支配众人紧张情绪的指头。他拿这指头在空中画了一圈,冷冷的说道:

“这已到了我们的严重关头了!但同时也是我们千载一时的机会!现在是赶快把我们的力量集中起来。但主要的是……”他沉吟了一下,望着钱秘书。

钱秘书赶快说道:

“司令官那方面由我担负就是了!”

“那就好。”随后他又望着周团长。

周团长在床沿打了一拳。

“我赶快去把其余两个营长秘密召来!”

“不过,”吴参谋长把手在空中一劈。“我看最重的还是把这些所有的消息给司令官报告去才好。”

钱秘书站起来了,他先望了周团长和李参谋长一眼,见两个都在紧张的看着他,他立刻感到自己已经处在“千钧一发”、“举脚重轻”的地位。他便在胸口上拍了一掌,摆出泰然的样子笑道:

“都包在我的身上就是了!我立刻打电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