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又有一人走进屋来,使得吴三贵越发的害怕,原来又是飞钩伍降龙。这位在京城天字第一号的大班头,不知是为什么,他单单的盯住了这么弱小的谢琴了。这时他那一向沉稳带着微笑的脸上,颜色却不好看,眼睛更像鹰在见了小鸟时似的那么暴露着凶光。他腰间新换了一条带子系着,这条带是用细而软的羊肠子编的,一头儿是一只镖,另一头是一双齿钢钩,像是虎牙似的,他进屋来只挡着门儿一站,什么也不说,而谢琴此时对他,就像一点也没看见。

吕万能欠欠身说:“伍头儿请坐!这儿可也真没有地方儿,因为这屋子本来窄,平常只是这里的大人、侯爷,也是一高了兴,或是一烦恼了,就命我们唱戏,只有七太太,九太太,陪着他老人家听。他有时叫我们唱到四更天,有时连半齣戏我还没唱完,就令我们立刻收场。我只教着这几个女孩子,这都是买来的,唱得又没有什么高热闹的戏,既没有几个人,所以也用不着多么宽大的扮戏房儿。今天偏又大人交派下来叫杨锦官、谢琴官来跟我这几个女徒客串两齣;我这儿弄得进来人转不开身子啦!伍头儿,我现在正忙着啦,我可没工夫接待你!”

伍降龙摆摆手说:“用不着客气,你们自管说你们的戏,我只是在这儿站会儿就走。”

吕万能这才又转脸向谢琴说:“这里的那位大人,咱们这是背地里说啦!他是一位顶难侍候的人。我跟了他多年,因为他是听见有人唱秦腔,他就生气,我才改学的昆曲。我那几齣昆曲是花了银子向人讨教出来,其实禁不住行家看,好在我只是侍候他一个人听。他对昆曲,也实在不大懂,只仗着几个女孩子还清秀,尤其是柳莺官,最能得他的喜欢,不想今天他忽然又派下来,要单邀你给他唱秦腔,你会吗?”

谢琴点头说:“我会。”回手一指吴三贵,说:“是我师父去年教给我的,可是会不了几齣。”

这时吴三贵倒直发怔,心说:“我那儿教给过你秦腔呀?连我自己也一句都不会呀?他觉着谢琴多半是叫那边的飞钩伍降龙给吓糊涂了,要不然嘴里怎么这样胡说八道的呀?”

又见吕万能摸摸胡子笑了笑,说:“要是真唱起秦腔来,不但配不上角儿,连场面上的人都不够,我倒会拉呼呼儿,我们这儿有一位姓学的,他会敲梆子。得啦!到时候,就先让我们两个人对付着吧!我先问你,你全会什么戏吧?”

谢琴似乎想了一想,就回答着说:“‘红梅阁’我只会前边那一段游湖,‘玉堂春’我会起解,‘蝴蝶杯’我会洞房……”

吕万能一听,更喜欢了,说:“这就行!这就行!因为我在没事儿的时候,也给我的这两个最得意的徒弟柳莺官、余瑞官,说过蝴蝶杯这齣戏,本来就是防备着有朝一日辅大人忽然一想起来,又叫我们唱秦腔,我好拿那个挡差事。所以这秦腔,我也早就存一份。现在就问你,你是能唱蝴蝶杯里的田玉川呢?还是能唱那位小姐呢?”

谢琴说:“我就能唱田玉川。”吕万能说:“这更好啦!我们柳莺官是大人最喜欢的,因为他的作工儿细腻。‘蝴蝶杯’洞房大概她还没有忘,那么就叫她跟你配吧!这里大人把她的‘闹学’跟‘刺虎’也都听腻啦!正好叫她换一齣梆子腔,那么,好啦!……”向里屋就叫着说:“莺官!你出来!”

里屋两三个,其中还有一个鼻子上抹着白,刚扮成小丑的女伶,就笑着;又妒嫉似的,把一个女伶推了出来。而这个女伶,原来正是刚才在屋里扒着窗帘向外偷看;并向谢琴嫣然的笑过一回的那个。她长得是比一切的人都全都美丽,细长的身材,倒有点像是谢琴;梳着大辫子,灵活的双目,趁着高鼻梁,和染着胭脂的小嘴。

这辅宅为她们家里的女伶做的衣裳是很特别的,短袖短身,瘦腰儿的小褂,瘦长的裤腿,全都是雪白的绸子上边特绣的海棠花,鞋也是白缎子绣着一样的花。她们多半是由小时就买到这里来学戏,所以都是天足。这个女伶的脚,大概从来没有裹过,所以不甚好看,杨锦官在旁边看了先要笑,仿佛是没有看惯似的。吕万能指着说:“她就叫柳莺官,来!你跟这谢琴官,你们两人把蝴蝶杯的戏词儿对一对吧!”

柳莺官的脸都红了,她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什么男子,大概更没见过谢琴这样的比她长得似乎还妩媚的姑娘似的男子。今天还要她跟他配戏,她不知道是不习惯呢?羞涩呢?还是心里也喜欢。当下她又笑一笑,再瞧瞧谢琴;而谢琴见了女人,倒像是不十分拘束,也向这柳莺官笑着。旁边的吴三贵却心里说:这孩子可真坏!而此时,却见飞钩伍降龙,转身走出去了。

吕万能又说:“还得叫锦官也得跟我们这里的人配配戏呢!锦官你进里屋跟他们去商量吧!好在我知道你。文武崑乱你全都拿得起来,吴老板,史老板,你们出来,我还有话要跟你们说!”

吴三贵更觉着莫名其妙,随着吕万能走出了屋。吕万能却对他跟那‘一撮毛’史老板说了一套话,还是悄声说的:“我告诉你们二位一件事,这是我看出来的,这里的大人辅侯爷,看中你们的杨锦官跟谢琴官了。可还不知道待会要选中那一个,也许把他们两个全都选中,永远留在这儿叫他们天天给唱;省得净听女孩子的戏,没意思。这也是一件喜事,辅大人留下的人不能白留,至少也得送给你们百八十两的银子或是金子。”

“不过你们得嘱咐你们的徒弟,如若收在这儿,第一要紧的是守身如玉,别拈花惹草。不单对小姐、姨太太们,千万不可多看一眼;就连这里的丫嬛,和我的这几个女徒弟,千万也少亲近。因为连我也不晓得那一个是辅大人的人,那一个是辅少爷的人,将倘若惹出事来,你们还都跑不了。这你们千万要嘱咐嘱咐你们的徒弟!”

史老板一听,大觉着为难,因为杨锦官是他戏班里的台柱子,,他就指着杨锦官吃饭,若是被辅大人留在这儿,就是一次能够赏许多的银子,可也不合账呀!所以他虽然没言语,可是发起愁来了。吴三贵虽然也有点舍不得谢琴似的,可是辅大人真要留下他,却也是没有法子,得到一笔钱,还可以补一补亏空;要是再留着谢琴,结果再盪上一场罣误官司,那才叫人财两空呢!因此,他就连声答应着:“是,是,是!……”

而这时由廊子那边走来了才下场的女伶,同时那‘十一太子’辅豹也跟着来了。那冉青云却自月亮门外,顺着廊子急匆匆的走到,他们先后全进扮戏房里去了。史老板跟吴三贵也要再进那屋,吕万能却说:“你们就还到前院照料你们的班子去吧!把你们两个班里的台柱子现在都提到这儿来伺候大人来啦!恐怕在那边听戏的一些位老爷们,要大不高兴吧?”

史老板摇摇头说:“那倒不要紧!只是……”他摸着他腮的那一撮毛,发着愁说:“只是,我们的锦官,还是别叫留在这里才好,因为他快娶媳妇啦!”

吕万能笑着说:“我刚才不过是那么说呀!真叫辅大人留,辅大人还许不单不肯留,更得生大气。因为这全屋,别看今天热闹,平常是三尺童子非呼唤便不得入内;要不然家里养戏班,也不专养些女戏子;教戏的、吹笛的、打鼓的,全都是我们这几个老头子得啦!你们二位放心,刚才那些话,是我的瞎猜。”

他随又悄声说:“今天还不定要出什么事啦!虽说是辅大人喜庆的日子,可是他不见客,拜寿的人也只冲着大厅挂着的那幅湘绣的老寿星磕头,连戴红顶子的大官来了,他老人家都没有亲自接见,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前两天这屋里出的那件事你们大概也听说了,那件事有多么怪呀?要不是圣上天恩浩荡,这儿连家都许抄啦,你们没看见飞钩伍降龙在这儿乱走乱串,就像猫儿要找耗子似的……”

正说到这里,刚才的那两个人,才从扮戏房里出来,而飞钩伍降龙又大摇大摆的由戏台那边走过来了。吕万能赶紧中止谈话,又??了??嘴,吴三贵吓得又面色苍白,这才与一撮毛的史老板一同走出月亮门,各自去照料各自的戏班。

扮戏房里真热闹,谢琴跟那柳莺官坐在一条‘二人凳’上面对面的说他们蝴蝶杯的戏词儿。谢琴是一本正经,可是莺官却不住一阵一阵的脸红,并时时低着头含羞的笑。‘十一太子’辅豹辅少爷,进到里间胡闹了一阵子,就出来拿大眼瞪着谢琴,谢琴也不理他;他同时又瞪柳莺官,莺官也不敢再笑了,并露出有些恐慌似的。吕万能也进到屋里来,他对辅豹倒不怎样客气,却亲自给冉青云搬凳儿,并说:“冉少爷请坐吧!我们正忙着呢,待会请你听秦腔。”

冉青云说:“你们忙着吧!不要客气,我只在这儿站着看一会儿就走。”遂就伸手去拉辅豹说:“这里地方窄,不要再这儿搅人家啦,走!等他们预备好了戏,我们一定看得着。”

辅豹却不让他拉,并且发横着说:“你管得着我吗?我不爱看台上的戏,专爱看屋里的戏,待会,还要看房上的戏呢!”

冉青云却也怒声的说:“你胡说什么?你也忘了你是什么身份?在这里多么招人笑话?”辅豹瞪着眼说:“谁敢笑我?我就掰下他的脑袋来。要不然,我就叫伍降龙,一钩钩住他,就绑到衙门,谁敢笑我?这里的人都是我们买的,就是有外来的,那他*的只要敢笑我,我就要他的那条狗命!”

说话时,又用眼狠狠的瞪着谢琴,但禁不住冉青云连拉带揪的就把他弄出去了。这里,吕万能也直皱眉,表现出他对这位十一少爷的厌恶,而此时,谢琴跟柳莺官已经把一齣戏的词儿都对完了,互相都惊讶对方的秦腔戏词儿居然这样的熟,不必再对了。趁着吕万能进到屋里又监督着那几个女伶扮戏的时候,谢琴与柳莺官就背着在那边坐着的直打哈欠、仿佛要困觉似的杨锦官,他们两个人就用最低微的声音谈起闲话来:

柳莺官拿手弹了谢琴的腿一下,说:“你是怎么得罪他啦?十一太子为什么直瞪你呀?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仿佛都是向你说的?”

谢琴皱着眉说:“我也不明白!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呢?”

柳莺官说:“他就是这里辅大人辅侯爷的第十一的儿子,十一太子是外边的人给他起的绰号。”

谢琴问说:“辅大人怎样有这么些个儿子呀?”

柳莺官说:“因为他的太太多,所以生了六位少爷,七位小姐。他们是大排行,男女一块儿论:大少爷现在是户部尚书,二的小姐,跟七小姐、八小姐、十小姐,全都早就出阁了,都嫁的是外任的大官,没在京里。二少爷、四少爷全是武官,也在外省。六少爷、九小姐是全都得病死啦!十三小姐今年才十五岁。现在这屋里的少爷,最小的就是刚才来到这儿的那十一太子,他简直是个混蛋!因为它是正太太生的,他就最娇贵。还有一位十二小姐,还没有出阁,是六姨太太生的;妈妈虽说不得脸,她可是最得大人的喜欢。她今年十九岁啦!在这家里很有权。你刚才看见的那个冉青云,那是这儿的表少爷,也是十二小姐的姑爷,可是还没成亲呢!……”

这些话,羼着一大套数目字,柳莺官说的头头是道,因为她自称:“从七岁的时候,就卖在这屋里,如今整整的十年了。”所以她对于这屋里的事情很是清楚;她并且一提起这里的一些人,就仿佛使她发恨,她的眼圈儿就不由得一阵红,要哭。

这足见十七岁的她,在这里度着比奴婢不如的‘家伶’生活,是很受凌辱而痛苦的。

谢琴把她的话也略略的听明白了。他对别人都不注意,‘十一太子’是个坏人,十二小姐必就是今天看见的那位袅娜如仙的小姐,那就是冉青云的未婚妻。而冉青云却实在是一个好人,是一个英俊而又勇武的少年,这人,似乎颇使他留意,而又有点倾心。

这里的一些人都很忙碌的,拌着戏装,出来进去的,那杨锦官倒是跟他们直拉近乎,可是她们又都不大爱理他,尤其柳莺官不住拿鼻子哼他,悄声对谢琴说:“你瞧杨锦官那样儿,大概他还觉着自己怪不错的哪?”所以杨锦官,因为没什么人理,显得很无聊,坐在那儿又直打盹儿。直等到吕万能又被个仆人请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说:“屋里大人还要派你们都加演两齣戏,指定的锦官跟琴官唱一齣穆柯寨,然后锦官、琴官跟我们这儿的月官合唱一齣闹学,再换秦腔。”

杨锦官听了这话,才算又振起一点精神。于是他又跟琴官出了屋,在廊子上轻轻的演习着怎样的枪来枪往,及一切的动作,预备待会儿好唱‘穆柯寨’;至于‘闹学’,因为琴官没有学过昆曲,只临时由吕万能教给他几句,并指点指点,叫他到时候饰杜丽娘,那倒是一个不甚重要的角色。

这时前面那两台戏,不知道情形如何?但这花园里,台上一齣接连着一齣,由艺术不精的女伶们演着干燥乏味的昆曲,实在叫人看着不感兴趣。观众之中的一些贵眷们,全都谈起来她们的家常,简直没有什么人看台上的戏;几位坐近的男宾,也是说官场的事,说书画琴棋,显示风雅,并给别人家的女眷们看。尤其是辅大人始终没有露面,所以都更显着没意思了。

待了些时,就摆上晚宴了,因为那些伶人们也都要吃饭,所以就临时休息一会。台上是空的,但是有仆人在那里点灯,大家都知道饭后还要接着演,‘穆柯寨’这样热闹的剧目,尤其是压轴子还有这里很多人都没有听过的秦腔,因此才把男女宾客们的精神渐提高起来。

晚餐在这花园里,就摆了十几桌。花厅里、走廊旁、月牙河畔,全都摆着圆桌和圆凳,舄履交错。那些太太小姐们的娇音笑语,有如百鸟齐鸣;她们的衣饰比天空的晚霞加倍的灿烂。她们头上戴着的花,仿佛比这园里盛开着的各种花卉更香;她们的丈夫和爸爸,也多半自前院听完了戏,而来这里用餐。有一个雄赳赳的是个提督,直夸贵华班的武戏真好。另一个似是二品文官,却摇头说:“那有什么听头?还是昇平班的戏好,我要不为等着待会听杨锦官的戏,我早就回去啦!”

这些人一边饮着陈绍酒,一边吃着海参、鱼翅、燕窝,而在夸奖杨锦官,那边的女眷席上却也都说:“锦官好”,虽没听过锦官的,也说是好,仿佛就没有人知道谢琴的名字。自然,这时的坐间一些男宾,虽没有伍降龙在内,可是有冉青云,他今天是很注意谢琴的,他可也没说什么话。

女眷席上,独有一位最美丽、最娇贵的,那就是本宅的‘十二小姐’。她的名字叫辅若梅,她是有着梅花一般的美丽容颜、细小身材、袅娜如仙的一位姑娘。她正在吃饭的时候,旁边有个丫嬛、两名仆妇在服侍她;她用不着自己去夹菜,而她的菜也是每种单有一碟,碟子都是细瓷,虽然摆在大家的眼前,可是别人就不敢动。其实她不怎么吃,她拿着特备的金筷子,呆呆的有点思索。听旁的人都在夸锦官,她就把眼睛一瞪,说:“什么锦官?我听他这个名字就觉着讨厌,依着我不让他唱!……”

旁人都不敢言语了,都知道她脾气不好,跟她在一桌的,还有她的阿姨、舅母,可是都不敢惹她的脾气。她是浑身的珠翠金珠,这也足以表示她的骄矜,她今天在骄矜之中更似有一些——又像是烦恼,也似乎是幽怨,不知是为什么事。幽细的花香、竹香,都被柳边的清风吹送过来;小蝴蝶双双的还在眼前飞呢,都似是来安慰她,哄她……又待一会,戏台上也打起锣来,是晚戏登了场。

人们都想见辅大人。今天这些人,竟没有一个看见‘寿星老儿’的,有的人觉着奇怪,若不是有几台大戏排遣着,丰富的酒席吸引着,早就连坐也坐不安了。有的人却又觉着很惆怅,因为趁着今天好日子,来巴结巴结,将来还有好处呢?知道现在还没有见着‘真佛’,这多么叫人扫兴呢。

不但戏台,连游廊上、花厅里,也都挂满了纱灯,真跟过年一样,招得蚊虫团团的飞。丫嬛们又都拿着小扇子给太太小姐们赶蚊子;‘十一太子’辅豹,却坐在廊外的一个石头台上,叫个小厮给他抓大腿,因为被蚊子咬得他痒痒得更发急。这时,癞子卢大、吴铁肚也都混进花园里来听戏;因为天色渐渐黑了,除了灯光所照之处,是不大容易看得出谁跟谁的。

台上的‘春香闹学’已经出了场,听说辅大人也到花厅看戏来了;大家虽还没有见,却不由得立时齐都肃然,连话也不敢大声的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