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花园里,昨天演戏之时,是那样的热闹,来了那么多的男女贵宾。谢琴官在台上演‘春香闹学’,演‘穆柯寨’、‘蝴蝶杯’虽只演了一段的半齣,可也已经博得那么许多人惊讶、赞赏;侯爷辅大人虽然后来忽令停戏,但以前听的时候还颁下赏钱,可见也是很高兴。那时候江苞还在台下逞威风,‘十一太子’又胡搅,又有点被色所迷,冉青云跟十二小姐也都那么喜欢。

但是现在呢?这园里景物依稀;竹子仍滴翠欲流,随风簌簌作着细语;各种的花,还放着幽香;蜜蜂、蝴蝶还在花丛飞闹。假山像在发愁,池水涟漪如蹙,鸟儿唱着悲歌。那座戏台依然在那里,只是帷幕俱撤,笙管不知何处去?香扇、华衫、人影、履踪,都已杳然。显出来空洞洞,寂寞寞,冷清清,只像是一幅光有山水,没有人物的书画。

大丫嬛香雪把这抹着一脸煤灰的小犀牛,带到这里的竹阴后,就说:“你在这儿等一等,待会,我们十二小姐就来啦!”说毕,她就走到那月亮门的旁边去迎接着。又一会儿,果见十二小姐姗姗的来了。

十二小姐辅若梅现在穿的是青哔叽的旗袍,首饰可仍然戴的是黄的,头上再没戴花朵,脸上也脂粉全无——这就是因为死的虽是她的胞兄,不是长辈,她可也不能不表示着穿上一点儿孝,但她更显得素洁娴雅。小犀牛眼中是不细看女人的,见了这十二小姐,他就把今天在澡堂他的少爷杀死了人,现在跑在左安门外;叫十二小姐赶紧去,并且还得找着谢琴官,以便一同远走高飞的事情,说了一大遍。

十二小姐原来还有一点儿也不知道,听了这些事,她自然也很着急,可是面上还不露出惊惶的样子。小犀牛又悄悄的吧刚才在这大门口外看的那种情形,和所听来的话,都加以描绘的说了,末了他警告十二小姐,说:“看这样子,你要是再不走,就要遭黑蜈蚣那些人的毒手!”

十二小姐这才脸色变了一变,紧闭着嘴儿沉思,半晌也没言语。

小犀牛又问说:“十二小姐!你打算怎么样?我们少爷杀了人的事倒不要紧,可是黑蜈蚣那些人,认定了你跟谢琴官有关,又跟劫皇纲那件事情是一案。今夜大概他们就要对你下手,也没有人帮助你,衙门的人不但不能保护你,还许说不定今天什么时候就要把你捉了去。你的小姐身分他们也不管啦,你说怎么办?你快点打定主意,要不然,除非叫你这里的老大人出头,保护住你,把黑蜈蚣那些人立时赶走;赛秦琼、伍降龙要是来了,由他老人家给申斥回去。”

十二小姐却微微冷笑着说:“这里老大人——我的父亲,连我也不知道他现在住在那屋,也许他都离开这座宅子。从昨天晚上,我就没再见着他老人家。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了一个主人,我的大哥,人家只办丧事,却不管别的事,谁叫谢琴官在昨晚上总算是叫我给放走的呀?有事情我就得当。黑蜈蚣那些人,无论他是谁,也由我来搪;我跟你少爷走一定得走的,可是今天还不行,明天也不行。至少我也得见见我的父亲,我才能够走。”

“至于谢琴官,我本来不认识他。昨夜我救他,是因为看他唱的戏好;而我父亲那样对待他,他太可怜!这是你家少爷常说的那侠行义举。我也不知道他在那儿住,可是等我办完了这儿的事,想去找他大概也不难。因为听说他是谢家店的老谢,把他荐到戏班去的。他有一个哥哥,据说就是劫皇纲的人——这都是那老谢给透的风。我虽不认识老谢,可是他的店总不会跑了;将来我可以叫人去找他逼着他去找琴官的下落……”

她叹口气,又说:“我这些话,你就快去告诉你家少爷去吧!他要是走,就叫他走。现在我虽不能去送他,可是将来我们一定能够见面,只望他诸多保重,并叫他对我这里的事放心!……”

说这些话时,十二小姐的语声虽然悲哀,显出有些儿发颤,可是态度十分的决断而沉着。

小犀牛一听,倒不由得发了愁啦,皱着眉说:“我们少爷因为知道小姐的本事不大,才叫我来找小姐。我现在这么看,小姐也是实在走不了;可是,光叫我跟着我们少爷走,走那儿去呀?干什么去呀?我想不如叫我们少爷不但别走,他也来吧!来到这儿帮小姐,我们一块儿对付黑蜈蚣那些人,你说怎么样?小姐,我还是听你的一句话?”

十二小姐却说:“随你们少爷的意思,他想走就走,不想走就来,他来这儿,要有事也是我一马当先,用不着他,你叫他去斟酌吧!我现在还有许多的事,没有工夫和你多谈话,你就快走吧!”说着,十二小姐转了身,就姗姗的走去,又往前边去了。这里小犀牛也赶紧又混出去,出左安门找他的少爷冉青云去回覆,并再做商量。

辅宅的门前,柳树摆动着晚风。看热闹的人是越聚越多了,都等着看烧那纸糊人的几个糊人。这里的情形的确是紧张,那边——据仆人偷偷的说:“黑蜈蚣等人已在口口声声的说是,今晚就要杀这里的十二小姐!本宅里的大少爷是个文官,现任户部正堂,知道黑蜈蚣晁四那些人在马圈里胡闹,他是很惶急;赶紧令人拿着他的名片去到外城御史衙门、到步军统领衙门;请派官人来这里保护。官人倒是派来了几个,可都是找了一个屋子去坐着喝茶谈天,并不管事。”

“这原因就是那边马圈里的胡闹,本来是有伍降龙、赛秦琼,两个京津最有名的捕快班头在暗中主使。换句话说,那些官人也在帮助他们;何况王瑾、江苞,确实是在这里死的;并且还是替辅大人死的。冉青云跟十二小姐又明明是把谢琴官救走了的,总有点理亏,所以对那些人也就没有办法,只好一任他们去凶闹。”

但辅大少爷是十分的焦急,看了看他的妹妹辅若梅,却又那么平平常常,不急不慌,十分的沉稳,好似一点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似的。

十二小姐辅若梅,她的私心里是喜欢那谢琴的。她也不知是为什么,仿佛谢琴那瘦弱的样子、俊美的容貌、精湛的演技艺术,和那么些人都无辜欺负她【原文】,都令她十分的怜惜,而一见倾心。所以她才仗义拯救谢琴,却不料谢琴敢情也有一身好武艺、技能;而且知道自己的父亲早先是亏负过人家的,所以使她更是惊讶、羡慕,并且万感丛生。

她是已经钟情于她表哥冉青云的了,她也并不是想要再爱,或是将来嫁于谢琴;但她实在已把谢琴也跟冉青云一样的挂在她的心上。尤其谢琴是把他的胞兄‘十一太子’的辅豹杀死了;爱中留下了仇,真跟‘蝴蝶杯’的剧情是一样。谢琴就是田玉川,她自己就是那卢小姐,不!她比卢小姐更难自处。因为,卢小姐那里还有一个情人——表哥,也即是未婚的丈夫……

她表面沉默、冷静,似乎是完全无惧,对一切全都有了办法;心理实在是悲哀的。她预料身畔已处处伏着仇敌,面前已临到大难;但是她不思躲避或求人保护,她愿意今夜凭着自己的能力去对付暴横的敌人;而至已实不得已时,她牺牲了生命,了却一切的烦恼、痴情,她也无悔。

到夜里了。这儿,她十一哥的灵柩由仆人们看守。每隔约一小时,还要焚化几张纸钱。那灵桌前的一盏‘引路灯’——据说是为引导亡魂向阴界去的——黯黯的点着,四下俱无声息。

她先去见她的嫡母,安慰了一番,又去见她的生母——六姨太太——这是等于作一种万一之时的永诀。她这母亲受了半辈子的苦;在这愁海一样深的大家庭里,并不因女儿有了权,而使她能够稍受人的尊敬,与稍微享一点福。如今,辅若梅不禁又流了几点眼泪。她想要再去看看父亲,可是这么些院落和房屋,真不知道她父亲辅大人是藏在那儿啦!问仆人,仆人们也全都说‘不知道。’

夜深了,十二小姐辅若梅独坐在她的绣闼里,丫嬛香雪等人都已各自睡去了。这时在她的眼前只有黯淡淡的孤灯一盏,在她的手边只有冷森森的宝剑一枝。……

(编按:原书后记,虽预告下情在续集‘梅花香手帕’中分解;惟事实上原作者并未写成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