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空许多观众之中,有一个人凭栏看出了神,也在随着大众而热烈地鼓掌。可是,此人的两手,仅仅开合了二三次,忽然,他的一张康健色的小圆脸上,蓦地浮上了一种特异的神态;只见他的双眉略略一轩,分明在这片瞬间,他已引起了一件什么重要的心事。只见此人掉转身子,立刻匆匆离开了人丛。

再说,这里奢伟在震耳欲聋的喧嚷声中抬着他的倦眼。他把额际的乱发,照例又向脑后甩动了一次。他轻轻放下了左手中的气枪。只见柜子里的那个家伙,瞪着惊奇的眼,正把一小堆应得的奖品,推到他的身前。那个家伙因亏本而发生的沮丧心理,似乎整个已被一种惊奇的情绪所掩住。

奢伟举起无神的眸子,望望那些红红绿绿的玩具,一时似觉无所措手。回眼一看,只见即刻那个失败的小英雄,却还紧挤在他身旁,在向他投射一种惊奇而兼羡慕的眼色。于是他眨眨眼有了主意,他指指柜台上的玩具,向这衣衫不整的小孩说:“这是你的奖品,为什么不收下呢?”

说完,他不顾这小英雄的惊疑无措,捞着他的蓝布大罩袍,掉转身子,便穿出了许多视线组成的密网。

这时,有一大束异样的眼光,还在遥送他的背影。

这一个沉默而怪特的家伙,离去了这打靶的地点,他缓缓踱进了前面的弹子房。在一只铺绿呢的台子前,只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人,一连举了三次弹棒,却并不曾获得可怜的一分。他摇摇头,打消了参观的兴趣。

弹子房外,露天设有几只木条铁腿的长椅,式样相等于公园中的椅子。奢伟拣着一只椅子坐了下来。这椅子的一端,已先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状貌粗蠢的短衣的汉子。两条刺着花的手臂间,捧着一张报纸,正自斯文而费力地,在把报上最大号的字,逐字用心诵读出来。一看,此人所读并不是报上的新闻,而是一家菜馆的开幕广告。奢伟把眼光飘向这报纸的另外一角,只见这张报上,有一个特大的标题,刊着:——“菲岛最近神秘的酝酿”这几个字。

我们这位奢伟先生,生平对于什么“国际动态”,或是什么“政治新闻”,他都不感任何兴趣;而且,他再仔细一看,这短衣人手中所读,并不是当天的报纸,而是一张数天以前的旧报。奢伟把他的视线,从这张“非青春的报纸”上收回,他又很无聊地闲望着别处。

这里的长椅,每两只设为一组,却是椅背对着椅背放在一起。在他的身后,有两位熟悉时事的先生,正自提高了嗓音,在发表他们的广博的见闻。

内中一个人说:“喂!你知道吗?新近那个魔鬼差一点就要进网。”

“你说的是那个神秘的家伙吗?”另一个人接口。

“这一次,有十五个人四面包围着他。结果,依然被他在警探们的指缝中漏了出去。”第一个人兴奋地这样说。

“听说他在肩膀上吃到了一枪。”第二人的声音。

“这是吃了他的‘三不主义’的苦”。

“什么?”

“你不知道吗?他的三不主义之一,就是永远不用手枪。”

“听说这家伙的枪法非常高明。依据许多人的传说,简直有些近于神话。但他为什么不喜欢用枪呢?”

“如果他要用一用手枪,哼!十五个人,再加上十五个吧,别想近他的身!”

这背后的两位时事评论家,越谈越起劲。

“嗳!真倒运!”奢伟心里这样暗想。今天他似乎已交了一个“背时”的命运,碰来碰去,会碰到一些“冰箱里的新闻”。即刻刚看到一张报,那是一张几天前的旧报;现在,听到了一件新闻,却又是一件一星期前的陈迹,他觉得有点可笑。于是,他又捞起他的蓝布大罩袍,把双手插在他的旧西装裤的袋里,站起身来就走。

他向这游戏场的大门口走去,他的颀长的影子,掠过了几座奇形的镜子,在一种无聊的情绪之下,正待举步出门。猛然间,他听得有一个急骤的声气,在他身后高叫:“先生!等一等!”

旋转头去看时,他立刻认出那个叫唤他的人,正是即刻那个打靶失败的小英雄。奢伟站定了步子。只见那个小孩拦在他的身前说:“谢谢先生,给了我那么许多东西。”

“没关系!”奢伟掉转身子想走。

“先生,你掉了东西,有一位先生捡着了,让我来送还你。”

奢伟想说并没有丢掉东西。可是那个孩子,只把一张折叠着的纸片,送进他的手内。奢伟不及说话,眨眨眼,那个小孩,已消没在那蚁阵似的人丛中。

这一件突如其来的小事,使他感到有些困惑。他且走且自展开这纸片,这时他的身子已走到了这游戏场的出入口,他方始看清这纸片,是从一种拍纸簿上揭下的一页。咦!奇怪呀!这纸片是用铅笔画着一张很奇怪的图。有一点非常显明:看这图画的笔调,分明画的时候,出于非常的匆忙,那是一望而知的。

这撕下的一页拍纸上,横列着一些很神秘的东西:正中,草草画着一个不整齐的三角形;左边的边角,一旁注着一个英文字母“A”字;右角,注着一个“B”字;在顶角上横列着“102”三个阿拉伯的数字,这数目之后,加有短短的一画,而连着一个英文字母“D”字。三角的中心,画着一个小圈,圈子里,写着“LC”两字,个个附有一个小点,略如西文中表示缩写的方式。

总之,以上种种,很像一个几何学上的图案。

此外,纸的左边上方,画着一个镂空的曲尺形的东西,粗看,简直不懂这是什么玩意?经过一种揣摩以后,方始看出这东西,算是一支简陋的手枪;在这简单的手枪的枪口,伸出了一条略向上仰的虚线,虚线的尽头,有一枚小小的箭形符号,那箭头恰好指着这“102”的三个数字。

纸片的另一部分——下角,另书着“2,”“26,”的数字,这很像是一个“日期”的样子。

(为使读者醒目起见,这里,笔者特将那张高明的图画,照式描绘一幅。——好在这并不是一帧Rembrandt(荷兰名画家)所画的作品,即使像笔者那样并无图画经验的人,摹写起来,那也并不感到费力的。)

奢伟把这怪图,拿在手里细看了一看,他完全不明白这一张神秘的纸片,算是一种什么玩意;而主要的是,自己根本不曾丢掉过这样一张纸片,那个小孩子,怎么无端会把这东西送还自己,而说是自己所掉下的呢?

当他这样想念时,他甩动了一下乱发,方知自己已离开了这游戏场的出入口。为要向孩子说明误会起见,这使他不得不重新买了门票,而再度进入这游戏场内;他准备找到那个小孩而告诉他:这纸片并不是他所掉下的。

可是,在这样像一个捣乱了的蜂巢似的地点,你要找寻一个不知姓名的孩子,当然感到相当的困难。他在楼上楼下一气兜了两个圈子,不见那个小孩的踪影。没奈何,他只得把这纸片折叠起来暂时揣进衣袋。结果,他无聊地再度走出这游戏场。

奢伟回到了他的隐僻而简陋的寓所里。

当夜,横到了床上,他还在想着那张好像飞来一样的神奇的画图。他把那些“ABCD”的字母,和那“一○二”等的数字,在脑海里默味了许多遍,结果,却依旧想不出究竟这是一种什么玩意。

可是他想起:那个孩子在交给他这张纸片的时候,曾这样说:“先生,你掉了东西,有一位先生捡着了,让我来送还你。”

于此,可知这一张纸片,却是由另外一个不知谁何的人,差遣那个孩子,把它转交给自己的。这里要问的是:这纸片误交在自己手里,还是那个不知谁何的人,错认了人呢?还是这被差遣的孩子错交了这纸片?

他又想起:他取得这张神奇的纸片,是在一时高兴而打了几枪气枪之后;而这怪纸片上,恰巧画着一个手枪的图形,由于这一点:好像有些连带而又好像并不连带的关系,会不会那个不知谁何的人,原意正要把这纸片交给自己而并没有弄错呢?

从好几方面想来,这一种揣想,似乎很有相当的可能性。

那么,那个人,知道自己是谁吗?

那个人是谁呢?

那个人特地把这纸片送进自己的手内,其间具有何等的作用呢?

而更主要的是,这怪图画的内容,又含藏着一种什么秘密呢?

以上都是可供探索的问题。

只有一点,那很显明,就是:这怪图画上,明明画有一支可怕的手枪,正以一种直线的姿势,攻击着那个“一○二”的数目字。总之,一支手枪,决不会表演出一件使人感到欣喜的戏剧来,那却是无疑的事!那么,也许,这数字后面的一个“D”字,或竟代表着“危险”(danger)一字的字样,也未可知呀。

然而,这所谓危险,于自己有何关系呢?

那个“一○二”的数字,又是什么东西呢?

以上,又都是困人脑筋的问题。

由于脑壳里被放进了一层浓厚的烟幕,这一夜,我们这位奢伟先生,他并不曾获得一个像平素一样安稳的睡眠。

直到第二天上,他还在想着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