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艳春楼就是这位年二老爷所常去的地方了。蝴蝶儿终于遇着了她理想的人,年羹尧有许多的金子银子,拿出来给了她。她交 给了金老婆儿,给她打的簪环首饰,做的绫罗衣被,终日脸上擦了些宫粉胭脂,整天对镜打扮。把屋子更陈设得华丽,她也不再常去倚着楼栏杆了。不过有时还掀着一点帘缝向外去望,因为她等待年羹尧,是时时心急。

金老婆儿把她当作了宝贝,简直是“摇钱树”,自己很庆幸,有眼力,在路上因为看见她是个“俊人才”,就把她带了来。可以说是一个钱也没有花,然而就居然白得了一棵摇钱树。所以处处顺从着蝴蝶儿,而百般殷勤地侍候年二老爷。这位老爷可真肯花钱,像她——金老婆儿在烟花庵里可以说是活了多半辈子了,阔客人见过了多少?但是还真没有看见这位老爷这么慷慨的。他的金银可也不知道这么多!真叫人害怕。他像是财神爷,可又像阎王爷 。尤其,他每次前来至少也得带着两个健仆,让他们进别的屋里去歇着,他们都不干,须得在“香巢”之前守候。这样,可就叫人注意了。并且,蝴蝶儿一个不出名的“雏妓”,居然一步登了天,包下她的,又是这样的一位阔人。因此,蝴蝶儿之名就传播起来了,不但秦淮河边的一些班主和姑娘们,都时时的谈论着。有的羡慕,有的妒嫉,有的又猜疑这姓年的,大概不是一个强盗,就是一个马贼。不然一个过路的客商,哪能够有那么多的钱?因此,又都恨不得艳春楼中出一场祸事,而许多的“花花大少”也都来得艳春楼中,想要看看蝴蝶儿是如何的一只蝴蝶。可是,简直的无论谁一见了她,也莫不惊之为天仙,而垂涎三尺。不过,没有法子,人家蝴蝶儿绝不接见别的客,凭你是谁?这样一来,“花花大少”可就更都赌起气来。有的亮出来了大元宝,说:“我也有钱,我也能包!怎么?看不起我?觉着我花不起吗?”

有的却要动拳头,动势力,这可急坏了金老婆儿,和那已经摔折了胳臂的“花胳臂”。他们这里求,那里劝,求得一些“大少”才暂时饶了他们。——但,大概也是看出那姓年的,和带着的健仆,有点不好惹。然而事情可还没有完。金老婆儿可就发愁了,难道因此就得罪了许多人吗?为了一个财神,就得罪许多福神贵神和喜神?所以。金老婆儿得了空儿,就去跟蝴蝶儿一提。打算是:在年二老爷没有来的时候,也偷偷的,应酬别的客,不想蝴蝶儿当时就翻了脸。说:“快别提了!这事情办不到。别说年二老爷现在天天来,就是年二老爷永不来了,我也不见别的客,好马不配双鞍轡,烈女不嫁二夫郎。我认识了年二爷,就算是嫁了他啦。他不接我从良,我也得誓死守节,别的话都别说,别的人有什么想头,都叫他们快别作梦!”

金老婆儿一听,这可又难办了,莫非这棵钱树子,只开一次花?本来想跟她说说,教训教训她,咱们烟花庵里的人还讲什么贞节?然而她知道这时说也没用,也不敢太逼。因为年二老爷实在是叫人爱(太有钱),又叫人怕。何况在外还有甘凤池,且是这两天没有来,可是只要姓年的一句话,他又能来这捣乱。

但是,在事淮河边整天的车马纷纷,寻花问柳的一些人之中,什么样的人没有?年二老爷并不整天在这儿,而且他与蝴蝶儿结识至今,花钱不少,两个人情意缠绵,可就是他并没有提到给蝴蝶儿梳拢。他从来没有在这儿住过。蝴蝶儿是小孩子一样,更仿佛没有这个心。这一天夜里已经三更多,各姊妹的屋中多半熄了灯,弦管歌唱更是早就停止了。惟有楼上蝴蝶儿房中依旧灯光艳艳。金老婆儿就籍着送茶为名,到那房里去看了看。只见蝴蝶儿跟那位年二老爷——年羹尧隔着一张八仙桌坐着,真好像是“相敬如宾”。他们两人大概已经谈了很久,可是话仿佛还没有说到要紧之处。金老婆儿就故意慢洗茶盏,倒茶,偷听 他们两人的谈话,——他们说话的声音都不大。只听年羹尧追问着说:“你快告诉我,这姓黄的倒底是什么人?”

蝴蝶儿说:“他也许已经来到金陵了,您不会找着他,自己去问他?可是要留心他。他的本事大——”年羹尧冷笑说:“我不怕有本事的,不过我急急等不得——他现在一定还没有来。因为他若是跟曹仁虎,路民胆一同来此,我绝不会不晓得,我听你说了这个人之后,我心上就永久想着他,恨不能立时与他见面。看看他到底是谁?我不信北京城还有这么一个豪侠,英勇而做买卖的——”蝴蝶儿说:“本来那人不是做买卖的吗!”

年羹尧说:“你一定知道他的来历,你快对我说——”蝴蝶儿却笑了说:“年老爷,您越是这样的逼着我,我可越不能够说了。因为我就是有这么一个别扭脾气,还有好些话要问您呢。我就是不明白您为什么偏留心这个人?当初我不过顺口说出来,有那么一个人,跟我们一同走过路,可是您当时就追问,仿佛你认识我,就为的是认识这个人,您跟我花的钱,不过为买出我的话,您刚才说‘心里永远想着他’,为什么不永久想着我呢?”年羹尧说:“他是一位豪杰,你是一位女人,如何能够相比?”蝴蝶儿点头说:“是,假使他也是个女人,那可更吃醋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您偏急着要知道他?”年羹尧说:“这话现在还不能跟你说,将来你嫁了我之后。看我是作出什么样的事来,那时你才能够知道。”蝴蝶儿说:“既是这样,我可也等到嫁了您之后,才能够跟您说了,您非得再拿出钱来给我!虽不是赎身,可是也还有不少的用项。您的这个官职,比——比王爷 大,还是比王爷 小?”年羹尧说:“王爷 就是皇上的儿子,无论多大的官,哪能比得上王爷 ?”蝴蝶儿似乎很惊讶地说:“那么,王爷 将来能够做皇上吗?”年羹尧沉吟了一会儿,说:“这可说不定!”蝴蝶儿又问道:“那么,年老爷,您将来能够做皇上吗?”年羹尧却摆手说:“不要再说。这话怎可说得!”金老婆儿这时吓得不禁手颤,几乎把茶盏弄倒了,同时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嘴里不是说王爷 就是说皇上呀?是作梦了,还是发疯了?这才真糟!这时却见年羹尧呆呆地发怔了半响。金老婆儿把茶杯送到他面前。还笑着说了声:“年老爷请您喝茶吧……”他却依然呆呆地仿佛一点也不知道。

年羹尧在这呆了半天之后,他好像是已有所悟。就不再向蝴蝶儿追问了。好像是已经问出来了,用不着再说了。他含着微微地冷笑,又呆坐了会,便又向蝴蝶儿笑着,说:“不必再提了!我就是把你接出去,也不再问你这些话了。”蝴蝶儿却过去拉住了他,说:“您今天先别走,我还有些话要跟您说呢!”年羹尧说:“说话的日子还很长,何必急在这一时,我要赶紧回去。因为店里大概还有人等我。”说着,把手夺过来,他就走出了厘子。金老婆儿说:“宝贝儿快送送老爷!”蝴蝶儿神情黯然,向外送了送,在楼梯旁昏暗的灯光里,就见年羹尧带着四个健仆,脚步”咚咚“一阵乱响,下楼走去了。

蝴蝶儿回身进了屋,金老婆儿随着进来。蝴蝶儿拿着刚才年羹尧的一张庄票给金老婆儿。虽不认识字,可是专能认识票子上的字,就近着烛光看了看。她就认出是本城内有名的大银庄开出来的银票,数目是二十两。一天来一次连茶都不怎么喝,就给二十两银子,这不是财神爷吗?可是仍然让她有点担心,她就向蝴蝶儿说:“宝贝,咱们娘们可真算走了运,我还没遇见过这样花钱的哪!可是,得小心他点,他不一定是干什么的啦!再说,我看他也没有接你出去的意思,咱们就把别人都得罪了,可也合不着!”蝴蝶儿急躁地跺脚说:“您不要再说啦!”

昨天蝴蝶儿就独宿这间屋子。今夜,金老婆儿似乎心里有点什么感觉,她有点儿不放心,她的心突突地跳。她就故意说:“今儿各姑娘的屋里都留着客。我可在哪睡呀?我来陪我的宝贝吧!”蝴蝶儿没有言语,于是她叫来了一个伙计,给她在屋外支一份铺板,她并切切实实地问伙计:“大门都关好了没有?”伙计说:“已经关好了。”金老婆儿又问:“锁上了吗?”

伙计回答说:“锁得结结实实。”金老婆儿就自己叨念着说:“不是我胆小,是现在这种买卖不好做了,什么人都来了,你不接吧。可哪儿去挣钱?接了这个客,可又得罪了那个客,真雄!花钱的老爷们真难对付。”伙计把铺板支好,就出屋去了。

金老婆儿把屋门关得严了又严,窗户闭得紧了又紧,并把一幅幅的窗帷都放下来。可是屋子里依然有灯光。屋里吹灭了灯之后。窗上的光影可更显著,是那楼栏杆上挂着的灯。一盆栀子花的影子映在玻璃上,浮在窗帷上,隐隐约约,仿佛还有点儿动。因为是被风吹的,倒好像是有人在那里站着。金老婆儿真不敢用眼去瞧,她又走进里屋,就见灯还点着,床 上的被褥铺得很整齐。蝴蝶儿连簪环也不卸,只仍然坐着发呆,金老婆儿就笑着说:“我的宝贝,你怎么还不睡呀?累了这么一天半宵的啦,再不歇着可就累瘦了,你的心事也不必这么多。没有什么不好办的事。只要那位年二老爷能够娶你,我就也不拉着你。可是,求他多少赏我几个,因为我也为你垫了不少的钱,操过不少的心了,他也不用多赏,只要能赏我一百两银子,我就心足。”蝴蝶儿听了这些话,却一句也没回答,一翻身倒向了床 里,盖上被就睡去了。金老婆儿更觉得忧心,真恨不得得一笔钱就把她放手,因为已经感觉出来了,这不是一只好养活的鸟儿,笼子里既关不住她,她还把什么鹰咧、鸡咧、老雕呀,真许连夜猫子都能给招来,谁跟她操这份心?早晚一定得出事。

金老婆儿将这屋里的灯压了一压;然后转身走到外屋。叹息着,慢慢走近了铺板。刚要脱鞋,但忽然见眼前有一条巨大的黑影,是一个人。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就不禁的“哎呀……”刚喊出半句来,就忽见眼前寒光一闪,是这人手里的刀,吓得她立时就全身哆啸,喊也喊不出来了。只见这人真如一巨黑鹰似的,悠然间就扑向了里屋,一准是攫取那只小鸟,——蝴蝶儿——去了。金老婆儿以为还是那天的甘凤池,她的双腿虽抖,可是心太着急,急急忙忙地走向里屋,说:“姓甘的,你这可不能莽撞,我们的姑娘可是年二老的人啦,你惹得起他吗?”这站在灯旁的一个全身穿着黑衣,头上也包着黑布,身体浑实,手握尖刀的人把脸一扭,说声:“你少说话!”金老婆儿一看,吓得更哆嗦了。原来这不是甘凤池,更不是跟年二爷的人,面貌极生,而脸上没有一根胡 子。那两只眼睛瞪得又凶又大。此时蝴蝶儿本来还没有睡,正在悲痛地想着:年羹尧的脾气也令人捉摸不定,不知他是否有真心娶我。更不知道他是哪一种人。总之,他就是甘凤池、黄四、曹仁虎、路民胆、白龙余九的那几个儿子,一类的人,咳!怎么我遇见的全是这些人!忽然,在她眼前发生这异样的声音,她就赶紧翻身,看见了这个面生的突来的暴客,她“哎呀”一声惊喊,但是这个生客将腰间系着的一块黑布的“搭包”一抖就解下来了,同时也展开了,扑住了蝴蝶儿的脸。蝴蝶儿就觉得一阵发凉,仿佛是无法形容的一阵冷风。立时她的身体颤抖,而知觉仿佛尽皆丧失。这人就将蝴蝶儿挟起,向金老婆儿说:“我带她去陪一陪酒,因为现在那里来了客人。年羹尧若是不服,叫他到江 边去找我们!吓得金老婆儿腿儿一软,就瘫坐在地下了,哪里还敢喊,敢叫。眼见此人,——比那甘凤池还猛悍,他真像鹰攫小鸟似的,就把蝴蝶儿给攫走了。简直也不知道怎样飞去的。此时,蝴蝶儿被挟在那只有力气的膀臂之下,被黑布搭包蒙着头。并且这黑布搭包还有一股浓烈的凉药味。她的知觉已经清醒,就极力的挣扎,但是一点也不管用。

她又喊叫说:“难道你们不怕年羹尧?”可是也不知喊出来没有,只隐隐觉得似乎随着这人由高处而坠下,惊得她又将双目紧闭,但结果是一点儿也没摔着。现在仿佛离开艳春楼了。因为外面有些夜风儿,吹进了她的裤腿、衣管,她仍然被这个人挟着走。但又似爬到高处,而忽然又坠下来了。这种种感觉都跟那次在湖里被劫于船上的情形,完全两样。倒很有趣似的,心里渐渐地坦然了,暗暗地说:我倒要看看你把我弄到哪里去?莫非又是白龙余九的那几个来找我?上一回,我都跑开了,这一回我又得跑。不但跑,我还得把年羹尧、甘凤池全都找了来,那时看你们斗得过斗不过?所以,现在她一点也不挣扎了,并且一点儿也不害怕,她就来个“听天由命”。她相信她的命大,无论到哪里,绝吃不了亏。然而,这个挟着她的人,胳臂用力极重,好像一根粗棍的铁箍似的,箍得她的身子很痛。她不由得叫喊,但是只叫了一声,她就不敢再喊叫了。

因为恐怕这个人一发怒,会把她扔到河里去的。她不能够吃眼前亏。连从高处把她扔下去再摔伤,她也怕。因为过去她曾为了脑门上有一块伤而受尽了人们的白眼。现在她不愿再損伤了她的容貌,她认为只要是容貌无损,她就不怕一切强敌。她能够用美艳的容貌去折服他们。当下她紧紧闭上了眼睛,就觉得这个人如风一般地急行。而且忽然高,仿佛爬到了城上,忽然低,仿佛又跃落在城下。耳畔的风也呼呼地直响。风更寒,也更大。不觉就像到了一个地方。然而这个地方极为低狭,连这个人也是弯着腰进来的,好像是个穴。她不由得浑身打顫,心说:我许是遇见妖怪了吧?现在被妖怪给拉到洞里来了吧?她不由得就又喊了声:“哎哟!”却见这人已将她放下,随手就将蒙在头上的黑布搭包揭开。她这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睁眼一看,原来这是一间极矮极狭的小屋。壁上也没有窗户。地下连砖石也没有,只是木板钉成。更没有床 铺。只放着一张小炕桌,和一盏昏暗的油灯。这个强暴的汉子站在她眼前,手里还拿那口明晃晃的尖刀,望望她,可也不说话。蝴蝶儿坐着喘了喘气,手撩着鬢发,就问道:“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儿呀?干吗抢了我来呀?告诉你们。你们千万别错打了主意,我不是好欺负的,快点把我送回去,要不然……”她忽然越发惊诧起来,原来她借着灯光看见,这个全身黑的汉子,大概是因为刚才跑了半天,太累了,累了他一头的汗。现在就捣下头上罩的黑布擦汗。原来,头上不但没有辫子,连根头发也没有,敢情……是个和尚。

蝴蝶儿当时仿佛有了理似的,胆了也壮起来。她就蓦地站起了身,可是这“房子”太低了,对面的这个和尚弯着腰不算,她这么玲珑小巧的身子竟也抬不起头来。但她指着这个和尚说:“好啊!你还是出家的人哪!你从艳春楼把我抢来,你安的是什么心呀?”这和尚却摆手正色说:“你不可胡说!我是正经的出家人,并且我们都还是有名侠僧,我名叫龙僧勇能,我们的庙是在仙霞岭上的柳陰寺,下庙是直隶大名府的法轮 寺。那都是天下有名的大禅林,不信你将来可去打听打听,我们都是好和尚!”蝴蝶儿想了一想,又惊又喜,于是她就更不怕了,说:“好吗!你这么一说。咱们还是熟人,你刚才说的什么直隶大名府?我的娘家就在那儿,我是从那儿来的。不但是从大名府来的。我还是从法轮 寺来的。那儿有一位师傅,人家那才是真正的好和尚,人家比你好……”于是,蝴蝶儿就把法轮 寺庙址,建筑的形势,详细地说了说。又细细的说那勇静禅师的容貌。这个和尚——龙僧勇能——就不禁大惊说:“啊呀!你说的那正是我的师兄蛟僧勇静呀!你怎么会曾到那庙里去过呢?你快告诉我!”蝴蝶儿冷笑着说:“我不能告诉你,反正咱们是熟人,今儿你把我抢来正对,将来我还见见他,见见我们那里的人,说一说,法轮 寺的和尚在庙里好,出了庙原来就……”龙僧勇能摆手说:“你不要嚷嚷!”蝴蝶儿却更大声的说:“我不但嚷嚷,我还得喊叫呢,我得喊人来看看,和尚抢来了小媳妇!我还得喊来年羹尧。我问你,你惹得起他吗?”

勇能说:“不是为年羹尧,我还不把你送到这里,哼!哼!”他也不住的冷笑,蝴蝶儿又诧异地问道:“为什么?”

勇能先回头看了看,他的身后是一扇小板门。可不是通着外面,而是另连着一间屋。这龙僧勇能似乎也是怀着畏惧,就又摆一摆手,悄声说:“你千万不要嚷嚷年羹尧,他,是我师父的仇人,我师爷了因,在天下数起来是第一位侠客,他的武艺,无人能敌”。蝴蝶儿又说:“你们可还得小心点儿,年羹尧他可有一个朋友叫甘凤池,比你力气还大。”勇能点头说:“我知道,我们都认识,他是我的师叔。”蝴蝶儿又摇头说:“不对!他不是和尚,他有很多的胡 子”。勇能说:“我今天还遇见他,他可投看见我,跟你说你也许不明白。我们出家为僧是另一件事,我们在江湖为侠客,却又是另一桩事。我的师父了因比他们都高,与那些人都是师兄弟,可是被年羹尧教唆得他们师兄弟竟失了和气。”蝴蝶儿又尖声的问:“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又没有教唆他们师兄弟?”勇能又撂手,说:“不要让我师父听见!我师父为人最厉害,脾气暴,他是因你被年羹尧抬起了身价不叫你见别的人,今天他可又看见你了……”蝴蝶儿说:“怎么?他今儿也到艳春楼去了!他一个出家人竟也到那个地方去?还吃年羹尧的醋?”勇能现出一种很惭愧的样子,又连连摆手,说:“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奉我师父之命,把你带到这里来。旁的我都不管。可是因为你既见过我蛟僧师兄,我能够关照你一些!”蝴蝶儿虽然还沉着脸,可是不再言语了。就见这龙僧勇能,还用黑布擦着头上的汗,却提着那口刀,退身出去了。

蝴蝶儿惊惶四望,因为她想趁着空儿逃。她感到现在是遇着了真正的危险,了因这个和尚的名字,她想起来了。似乎很熟,在路上听曹仁虎他们说过,是个本事特别而又特别凶恶的人。他跟年羹尧作对。而年羹尧又特别对我好。这也难怪他们把我抢了来,大概他是要我的命,好叫年羹尧心痛,他好出气。虽然那个龙僧还讲点理,可是恐怕到时候他也救不了我,我得赶紧的走,赶紧逃。

她想要推开门去跑,但这扇小板门,大概是自外面锁了,真结实。无论怎样推,也是推不动。她急得弯着腰在这窄小的屋里乱转。最令她着急的是四壁没个窗户洞。可是这墙壁,都不是砖石的,仿佛是木板做的。于是,她就自头上拔下来一根金簪,去划那墙壁。却反觉着金簪太软。忽又想起头上还有一只别发的钗子,却是钢的,包金的。于是她也取下来。这样,

她的头发可就散了。她一手拄着长长的乌云一般的头发,一手就拿着这发叉子,顺着那壁间的缝隙,用力的去扎、去划。不料这墙壁比木板还不坚固,大概是竹板钉成的,半天的功夫,竟被她给掏了一个长长的窄缝。灯光自然立时透出去了。可是外面也好像是有光。她就用一只眼睛扒着这个洞,向外面细细地一看,“哎呀!”她几乎又要惊叫出来,原来外面是茫茫的大江 ,现在却是在船上。

她知道外面是扬子江 。因为江 水浩荡,水势比那“瓦堡湖”的水势更大。她现时所在的这只船,一定是只大船,而且把它系得很牢固。所以还觉不出怎样的摇动。然而她立时感觉到头昏,立时就颓然地坐下了。头发盖住了她的脸,她的泪流下来,她觉出现今已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曾经被白龙余九的几个儿子抢过一次,那也是把她架在船上。但那夜却没有多大的功夫,就被送到岸上。而且那余九的几个儿子并不太凶。还仿佛有点开玩笑似的。现在却不然,这是大江 ,纵不是江 心,也必是江 干荒旷之处。了因和尚又不像那几个傻小子。他——了因,不定是什么凶煞一样的恶僧。因此,她在船上一直坐立不安。

了因和尚曾收勇静、勇能为徒教学武艺。并给他两起了绰号,称为龙蚊二僧。了因的师傅独臂老尼对丁因的这些事并不干涉,只是不允许他下山,叫他绝对要遵守戒杀、戒婬、戒酒、戒愤怒、戒背信,等严格的戒条。了因因为惧怕老尼,他就一一的谨慎遵守,不敢稍违,实在他是真受不了寺中的那种清苦。他念不下去经,他时时还回忆着他的过去。当强盗的时候,他虽没有杀人的瘾,可是杀个把人他也没当作一回事。他还梦想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多娇,可惜岭上一个也看不见。有个吕四娘是他的师妹,本事学得比他还精,他一点非份的念头也不敢想。他又时时惦记着他存在铁背嚣处的那些黄金、财宝,也不晓得那小子替他好生看着没有。他想大概早就完了,他非常心痛。他虽在修行,却盗心屡起,几次都想偷点什么作路费,趁个空儿逃下山去。但是他实在惧怕老尼,他觉得他一定逃不出,所以也就不敢那样做。他受着苦,抑制着私欲,装做个好人在仙霞岭上整整十年。他又从老尼之处学会了不少的真传武艺,他自觉得越发无敌,把他的那几个师兄弟——除了甘凤池——简直就没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