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清这么一向外走,蔡为经夫妻和刘氏,都是瞪了眼望着,一点儿主意都没有,而蔡大老爹这条移花接木的妙计,是根本砸了,他们是情不自禁的都向外跟,可是玉清径直的向前走,到了第二进堂屋,那抬新娘的小轿,早已预备好,两名轿夫,扶了轿杠等着呢。玉清一上轿,人家将轿杠移上肩膀,就抬着走了。冯少云在后,倒是很从从容容的,依然向满堂亲友一一告辞,才坐着轿子走去。刘氏呆呆的站在人群里,心里是喜又是愁,暗想女儿嫁了这么一位姑爷,怕不是好。可是就这样嫁过去了,不能那样简单,这里牵扯四家人家的关系呢。蔡为经夫妻也是愁容满面,无心招待亲友。亲友们看到事情无趣,又天快黑了,大家一哄而散。只有刘氏还在张氏屋子里坐着。

张氏送着客进房来,刘氏首先迎了她道:“东家奶奶,这怎么办?我的女几可真的嫁出去了。你们姑爷拉她走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

张氏道:“新姑爷要新娘子回家,作岳母的能够不让他拉吗?你的女儿装着病就不该起身呀。

说着话时,蔡为经一路喊着糟了,走进屋子来,看到刘氏拱拱手道:“这事也不能全怪我夫妻俩人。你是看到的,冯少云拉着你女儿,她跟了他走了。

刘氏道:“东家,你讲理不讲理呀?新娘子回门,要新姑爷拉了走,还打算不走呢,那不马上是场官司吗?你这条计根本就想得不周到。我女儿回来了,你不让她躲开,你又让你女婿到房里来见她,装病可以装得像死人一样,谁装得出来呢?活跳新鲜的一个人,你能叫她不跟新郎走吗?不走,就得把实话说出来。你们老夫妻俩愿意吗?

张氏看看屋子外没有人,拉了刘氏的手道:“大嫂子,你不知道,我还含着一包苦水在肚子里呢。我家那个现世的丫头,下午已经发动了,不是今晚,就是明日,大概她要生产了。你想,这个时候,留着冯家人在我这里,那岂不是有意让人家看戏?现在虽是没有把包袱掉换下来,倒是这件事还遮瞒住了。好在李家已不要你女儿了,你女儿嫁了这么一个丈夫,你也不吃亏。吃亏的是我们,既赔了嫁妆,又赔了钱,亲可结不成。

刘氏道:“东家奶奶,你能保险冯家要我女儿吗?你又能保险李家不来向我要人吗?我那家女婿,可是个流氓。

蔡为经伸手乱搔了头发,在屋子里乱转了圈子,口里连说真糟,真糟!刘氏皱了眉道:“谁说不是呀。王好老在家里正等着我带了女儿回家呢。我一个人回家,他一定和我不依。我几十岁的人带着女儿会给丢了,这不是笑话吗?

张氏道:“老嫂子,你就人情作到底吧。

说着,把声音放低了一低道:“若是那现世宝今晚上要出世,还得你帮忙呢。

刘氏也是愁着回去对丈夫交代不了,也就乐得在这里再混一晚。果然,蔡玉蓉这晚像要分娩了。张氏打开了小院子门的锁,直引了刘氏进去,秘密地商量这个问题。可是上灯以后,却听到王好德在外面叫了起来。刘氏只得到东家帐房里来和他相见。王好德手上提了一盏白纸灯笼站着发呆,蔡为经正在和他解说呢。

他道:“事情弄到这个样子,全是我倒霉,你没什么吃亏的。干脆,你们就和冯家结亲得了。

王好德摇摇头道:“不行,我儿子不依我,他说这件事做得太不漂亮,原来我们是瞒着玉发的,只说玉清在你这里帮忙。我想,今晚上,玉清总可以回去的。刚才我听说你府上新姑爷把新娘子拉着上轿了,并且有人看出来了,上轿去的,不是蔡小姐。我想,那不是把玉清又拉走了吗?

玉发看到我得了村里人说的消息,坐立不安,他就逼着问我,我只好实说了,他在家里暴跳如雷,说是没有人回家,他就要拼命。刘氏一脚跨进门,听了这话那只脚放在门外就跨不进去了。她扶了门框问道:“他和谁拚命呀?

王好德道:“他还能找到冯家去吗?冯家是受骗的人家呀。你回去吧,你不回去,他真会闹到这里来。

刘氏看看丈夫,又看看东家老爹,皱了眉道:“这我就回去一趟吧。东家老爹,这事你还得和我们作三分主。

蔡为经道:“我现在忙中无计,尤其是今晚上,我家里还遭难呢。王大嫂,你回去劝劝你儿子,你们家一个姑娘嫁一个姑爷,有什么吃亏的。至于惹下了什么麻烦,我们慢慢的商量。玉清已经抬到冯家去了,这是抬不回来的,发急也是枉然。

王好德道:“你知道今天抬去了,不能抬回来,今天就不应该让他们再抬了去。

蔡为经道:“你问问你女人,是我要她走的吗?你女儿和冯家的孩子手牵手的走上轿去的呀。你女儿把我的计划完全打破了,我还更糟心呢。王好老,你先回去,安顿着玉发,我们再慢慢的商量。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或明天晚上,你不能让他到我这里来。我这个意思,你总可以知道。

王好德道:“我为什么不知道?若是不知道,我帮你老这样大一个忙吗?今晚上我可以拦住他,明天那只好再说了。回去吧,你我都是见钱眼开的家伙,弄得这事收不起场来。

说时,他举了灯笼,高高的照着刘氏的头。刘氏也是怕玉发追着来了,就跟了王好德这盏灯笼匆匆的回去。

家里的便门是洞开着,由里面放出灯光来。到了那小过堂里,见玉发口衔了旱烟袋,跨了凳子坐着。父母进来了,他并不理会,只是看了一眼。刘氏道:“玉发你还没有睡?

他站起来,对母亲身穿的蓝布夹袄,青布夹裤看了一眼,笑道:“发财了,你老这一身新。

刘氏道:“作喜事吗,总得穿一点新的。

玉发道:“我们家有钱作新衣?

刘氏道:“你明知故问,你又发了你那僵脾气。

说着,她向屋子里去。玉发道:“妈!你慢走。我问你,妹妹怎不回来?

刘氏只好站住了,见他将旱烟袋头子不住的墙上敲着,瞪住了两眼。刘氏道:“你少管闲事。女儿长到一百岁,也是给人家的。我生的姑娘由我作主,你问不着。

玉发拍拍手道:“好哇!你老恼羞成怒,倒打我一耙。不错,是你生的女儿,可是不能给我们王家做丢脸的事。你和爸爸贪图刘家二十亩田,把妹妹出卖了,这个我也不该问吗?

王好德自取下了他腰带上挂的旱烟袋,在嘴里衔着坐在磨架子上,一手扶着烟袋杆,一手向挂的烟荷包里将两个指头掏烟丝,老是这样的动作着,却没有说话。刘氏道:“你这孩子说话,就是这样整个的。女孩子长一百岁……

玉发道:“我给你说了,总是人家的人。你还有什么理由没有?是人家的人,要光明正道的嫁出去,要她自己愿意的嫁出去,谁让你们伙同着行骗。

刘氏也就坐下来了,是要和儿子作长时间谈判的样子。她蹲了身子,拖着坐下的矮竹椅子向前移了两尺,低声向玉发道:“你叫些什么?我们这样做,自然有不得已的缘故。

玉发道:“什么,不就是怕东家为了欠租要收佃吗?收佃就收佃,也不至于要人的命吧?你们作了这样的事,我无脸见人,这个家我不要了。

说着,捏了拳头在矮桌子上一捶。刘氏瞪了眼道:“怎么回事,你越说越来劲。

玉发捏了拳头在桌子角上钻着,咬牙道:“你们作的好事,恨死我了。

王好德这算把那袋旱烟装上了,伸了旱烟杆,在墙上挂的梓油灯焰边,对了烟斗吸着。他这算是起身了,靠近了玉发身边,顺手就扯了他的衣襟道:“去睡觉吧,有话明天慢慢的说。

玉发道:“还有什么商量的?女孩子嫁到人家去了两天了,说什么也是晚了。

王好德又坐到磨架子上去了,慢慢的吸着旱烟袋嘴子,带了三分丧气的样子道:“既然是晚了,你还发急干什么。

玉发道:“现在满村子里全知道了,明天出去,我们年轻小伙子,把什么脸见人?

刘氏道:“你打算怎么办呢?你有本领,到冯家把你妹妹叫了回来。

玉发道:“米做成熟饭了,叫她回来,将来她怎么办?

刘氏道:“那么,你和我老两口子拚了,是我们出的主意。

玉发叹气道:“你们自然是中了财迷,可也是蔡为经逼得没奈何。

刘氏道:“那么,我们又得罪你,你这样气不服的找谁?

玉发跳了起来道:“冤有头,债有主,我找蔡为经去。今天夜不成事,明天找他去。他有钱什么人都买得动,他买不了我王跛子!他买不了公道!

说着,他举起了一个拳头,大声的叫。王好德将旱烟袋指了他道:“你……你疯了!

玉发道:“我疯了,我也是你们气疯的。人穷了,穷得一点骨头都没有,什么事都肯做。

刘氏扯了他的手道:“去睡吧去睡吧,明天再说吧。

说着,把玉发向屋子里拉。玉发看到老两口子全都屈服,也就只好躺到床上去生闷气。听到老两口子也是唧唧哝哝的互相埋怨着,他觉得对这对老可怜虫辩论是没有用的,也就默然的睡在床上,但是心里却不住的咆哮与咒骂。天不亮,他就起身了。

一个人悄悄的开了大门,就向田坂上走了去。他觉得空了手不大好,顺手在门角边掏了一根锄头柄,就扛在肩上。他走到田坂中间,站定了脚,四处张望着,首先就是看着蔡为经那庄屋出神。他咬了牙向那庄屋点了两点头,自言自语的道:“我总得和你们算算这本帐。

他说着话时,就把肩上扛的锄头柄向空中一捣。田坂有人叫起来道:“王玉发,你发什么神经?

玉发回头看着,是打鱼的伙伴张胖子和周老四。便哼了一声道:“我发神经病?我要打人。

说着,两手拿了锄头柄在空中舞了个圈圈。张周两个人看到,跑了向前,围着他问道:“玉发,你一大早起来,这样生气,有了什么心事吗?

玉发道:“二位老哥,你是明知故问,我家里出了这件不体面的事,你们难道不晓得。

张胖子道:“听到说的,说是昨日蔡玉蓉回门以后,没有到冯家去,抬去的是你妹妹。本来她两人长得有些相像,也许大家看花了眼?

玉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蔡玉蓉在家里生孩子,根本就是玉清代表去拜堂的。我家为什么愿意这样干呢?一来是蔡为经逼的,二来是两位老人家财迷心窍。事前我一点不知道,我若是知道,汗里打出血来,我也不能让玉清上轿。我要去和蔡家算帐吧?自己也有短处,玉清是十八九岁的人,又不是小孩,谁让你自己上轿的。二位老哥,你看这事怎么办?

说着,他将左手扶了锄头柄插在地上,右手在头上乱抓。周老四摇摇头道:“这事的确不大好办。玉清是位聪明姑娘,和蔡玉蓉还不好得很呢,她为什么愿意去代表?

玉发叹了口气道:“这也难怪!她的未婚夫李二狗是个流氓,本来她就不愿嫁。二狗这东西,也让蔡为经收买了,他先给蔡家写了一封休书转交给我们。她一气就要报复二狗一下,恰好冯家这新郎是个白面书生,她嫁过去了,有什么不上算的。

说着,只是摇头。周老四长削的脸,黄皮肤上有两道剑眉,显着这人会出主意。他两只手操住系着破青布短夹袄的腰带,紧了一紧,一晃身子道:“这件事,一怪蔡为经,二怪李二狗,可以找这两个人算怅。但是你自己有短处,你们不能先动。

玉发道:“你说着,还有人找我们吗?

周老四笑着闪动了他的嘴唇,嘴边上一个黑痣,也跟了闪动,指了鼻子尖道:“你不相信我?那李二狗,无事他还要生事呢,现在有事他不找财主?

玉发道:“他没了把柄了,找不着我。

因把蔡为经和他接洽的经过再说了一遍。周老四道:“二狗写的那封信,那是骗蔡家的租子的,那不发生效力。第一,他没有交到你们王家人手上,第二,你王家也没有回他的话可以退婚。还有个第三,那家伙是个流氓,他就打了手模脚印,也会赖你一个干净。现在玉清是到冯家去了,她就算和李家无关,还顶着冯家一个名字呢,他会不找一块肥肉咬上两口?兄弟,你不要忙,我们去打一上午鱼,下午到镇市上把鱼上了行。多少换他几个钱,在茶馆里泡碗茶,三朋四友,大家谈谈,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说不定想出个好主意来!

玉发道:“那不是事情越闹越臭?

张胖子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瞒人不成!

玉发将锄头柄在地面上一杵,发狠道:“我去告他们一状。

周老四道:“废话,穷人和有钱人打官司,你输到底。

玉发道:“我至少也找地方上几个人和他们讲讲理。

张胖子笑着两眼一合缝,拍了他的肩膀道:“你算找小鬼和阎王讨债,你上当不拣日子。

玉发道:“据你这么说,那我们穷人就没有路走?

周老四挽了他一只手臂,把他的身子带转过来,笑道:“走吧,回去扛了网来,一路打鱼去。穷人不会没有路走,穷人有穷人的路。

张胖子道:“对!穷人有穷人的路,穷人不要去走财神的路,一百个财神,就有一百零一个是坏人。

周老四道:“怎么会多出一个来了。

张胖子道:“你怕没有双料的?

两人说着哈哈大笑,拉了玉发走去。玉发就依了他两人的话,在家里扛了网出来打鱼。他们的罾架子,是在河堤上不撤走的,打鱼的时候,将网挂上就行。打鱼的所在,是个河湾子,三架罾,约莫相距到半里路。偏是玉发的罾在最下游的所在,打了半上午的罾,只网着两斤小鱼,他索性停了罾,在堤沿草皮上躺着,将草帽子里了一卷青草当了枕头,仰面躺着。上面是大柳树的树荫,初黄的柳叶,被河风刮着,断断续续的向下坠落,他看了只是出神。那黄叶只管翻了跟斗歪斜着落到草皮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想着,玉清就像这柳树的黄叶似的,一点响声没有的落了下来呀。他对柳树缝里的天空望着,简直不知道动作。忽然张胖子叫道:“怎么了?早就躺下了。

玉发见他提了一只大鱼篓子过来,问道:“有十来斤吗?我今天鱼不上网,不到两斤,不上街了。

张胖子放下篓子,在草皮上坐下,推着他道:“起来。吃饭喝茶,我和周老四会东,把罾洗洗,存在堤后刘麻子家里,我们三人就上街。我扳了罾替你想心事,你这事真不好办,但怎样我们也不应当放过这有罪的人。

玉发听着,他将两手比了个筒子,放在嘴上,对了周老四扳罾的所在大声叫着。在堤上望了那柳荫下的罾架子已经停着,过了一会子,周老四将捞鱼网的长竹竿,一头挑着网,一头挂着鱼篮子走了来。竹竿子挑着上下颤动,一路笑了来道:“行!二十多斤,够作东的了。

玉发坐在草皮上摇了两摇头,望着两位朋友,却没有作声。周老四道:“喂!小伙子为什么这样垂头丧气?胖子,你和他收了罾,我们拖了他走。武松不打虎,一辈子过不了景阳岗。

玉发听了这话,跛着腿跳起来道:“好!凭你这话,去打着老虎试试,打不了给老虎吃。

周老四道:“我保险不会。一个人打老虎,老虎比我们神气,我们一群人去打老虎,我们就神气了。我把罾送到刘麻子家里去,送鱼上行,我在街上等你,快来呀。

周老四闪颠着竹竿走了,张王二人照着话,处理罾网,各提着自己的鱼篓,奔到相距五里路的小镇市上来。这里有鱼行,他们送鱼去,随时可脱手。卖得了钱,照例是奔上十字路口那两三家茶馆,随便挑一个座位坐了。喝碗粗茶,吸两支纸烟,这是他们最好的享受。秋收以后,农人勤快的,不肯闲着,就都奔上了打鱼这条路,打得的鱼,总是要到小镇上来推销的,所以茶馆里的茶客,下午总是满座。周老四先来,还是挤在临街的一副座位上。看到了张王二人,就连连的向他们招手,在一桌坐着。他先抓了玉发的手,向他低声道:“你看看,这三家茶馆,我们自己的弟兄不少呀。和他们说着,多少总会想出一条计来和你出口气。

正说到这里,一位坐小轿来的绅士,扶着轿杆跳下来,跟了轿子走过茶馆。这原是乡村最大的礼节。周老四就拍了玉发的肩道:“你看见么?这里穷人多了,大绅士也只好客气客气呀,人多我们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