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知事便衣小帽在花厅里,教陈化龙坐了,亲自问道:“你就是算命算得很准的陈化龙么?”

陈化龙应道:“小人前几年无力谋生,借着拆字算命餬口。准与不准,却不敢自夸。”

刘知事问道:“你近来不拆字算命了吗?”

陈化龙道:“是。”

刘知事道:“改了行业么?”

陈化龙道:“是。”

刘知事道:“本县知道你算命算得很准,在通城很能赚钱,为甚么忽然改行业呢?”

陈化龙心想:这县官真奇怪,无缘无故的在黑夜把我请来,却问我这些不相干的话。只得答道:“拆字算命只不过是借以餬口的,赚不了多少钱。”

刘知事很从容的问道:“你此刻改了甚么行业呢?”

陈化龙道:“和人合伙做些谷米生意。”

刘知事道:“已改行多少时日了呢?”

陈化龙道:“才改行一个多月。”

刘知事道:“和谁合伙做谷米生意?”

陈化龙毫不踌躇的答道:“和周礼贤家里的当差阿贵合伙。”

刘知事道:“每人多少本钱?”

陈化龙道:“小人的本钱很少,不过二百多两银子。”

刘知事笑道:“二百多两银子也不能算少了,你拆字算命能积聚得这么许多银两吗?”

陈化龙想不到会问他这话,实时露出些惊慌的样子来,答道:“积蓄也有一点儿,有一半是认息借来做本钱的。”

刘知事两眼不转睛的望着陈化龙的脸,连连点头笑道:“借钱给你的人,不待说就是周礼贤了。是不是呢?”

陈化龙知道这话来得不妙,做了亏心事的人,遇了这种时候,任凭是如何大奸大恶的人,也难镇静得和没事人一样。陈化龙想不到会这么盘诘,心里不曾预备对答的话,欲待承认是向周礼贤借的,又恐怕连带着那亏心的事出来;欲待不承认是借周礼贤的,究竟是向谁借的?也得说出一个人来。原来并没有借银子给他的人,随便说了是不能对质的;不能对质,便更显得这银子的来历不明了。

陈化龙心里这么一计算,不由得后悔自己说话太不检点;何苦要说出每人有二三百两银子本钱的话来呢?在平常对普通人说话,随时说了,可以随时反齿不承认;如今在这地方说出来的话,何能反齿说不曾说呢?如此一后悔一着急,口里更不能爽快回答。

刘知事仍是目不转睛的在陈化龙脸上端详着,继续着说道:“周礼贤这东西也太刻薄,不念你的好处了。你帮了他那么大的忙,几百两银子都不肯爽爽利利的送给你,还要你出息钱向他认借,真是岂有此理!”

陈化龙一听这几句话,脸上不知不觉的变了颜色,浑身如赤膊站在北风头上,索落落的抖起来。但是他知道这事是不能认的,只好极力镇定着说道:“小人并不曾替周礼贤帮忙,钱也不是向他借的。周礼贤虽是个有钱的绅士,小人不过和他那当差的阿贵认识,他怎么肯借钱给小人?”

刘知事渐渐的收了笑容问道:“你在几个月以前替魏丕基算命,说得那么准确,挨了那一破鞋的打,还不值得酬谢你几百两银子吗?”

陈化龙装做不懂得的样子,说道:“魏丕基是谁?小人不认识。几个月前小人不曾改业,每日算的命很多,算命是从来不问人姓名的。”

刘知事不等陈化龙再往下说,早沉下脸来,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是这么好好的问你,你怎么肯实说?本县知道你是皮肉作贱,来!”

这“来”字一喊出口,两旁伏下的衙役,都应声拥了出来,分两排站着。

同是一声堂威喝罢,就有两个干役走过陈化龙跟前,不由分说的揪住往下一拖;只在后膝弯里踢一脚,便身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一块两尺多长、寸多宽的毛竹小板,向前面地下一掷,彷佛是给他自己看看,使他知道就是要用这竹板打他。

刘知事伸手指着陈化龙,说道:“你以为你们的事做得这般巧妙,是永远不会败露的么?嗄,嗄!这种谋财害命的勾当,不干便罢;干了的,你看古今来有谁能逃出法网?你照实供出来,周礼贤怎生和你商通,害魏丕基的性命?本县念你无知受人主使,倒不难超脱你一条生路;你若打算替周礼贤隐瞒不说,本县立刻可以将你打死。”

陈化龙捣蒜也似的叩头说道:“小人实在不认识魏丕基是甚么人;就是周礼贤,小人也只和他当差的阿贵认识。他是个有钱有势的绅士,怎么会和小人商通谋财害命呢?”

刘知事望着陈化龙“咦”了一句道:“本县如此开导,你不说,定要使皮肉吃苦。也好!看你有能耐的熬过去打?”

两旁又轰雷也似的喝了声堂威,掌刑的已在堂威声中,把陈化龙揪翻在地。褪下裤腰来,扭做一团,夹在腿缝中间。一个将两腿按住,一个向上打了个跧,擎着竹板在手中等候。刘知事喝问道:“还不实说么?”

陈化龙哭起来,答道:“小人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

刘知事紧跟着喝道:“打!”

就劈劈拍拍的打起来了。

陈化龙是一个半瓶醋的读书人,又有四、五十岁了,如何能熬得住刑呢?打不到一百板,两腿已打得皮开肉绽,痛不可当,委实受不住再打了;只得喊道:“小人情愿供了。”

刘知事吩咐,扶起来跪着。

陈化龙供道:“周礼贤谋财害命的事,小人实在一点儿不知道;不过到魏家去算命的事,前几日阿贵是曾和小人商量过的。阿贵教小人如此这般的说,小人问阿贵何以要说得那么凶险?阿贵道:‘何以要说得那么凶险?连我也不知道;只是你照样说了,必重重的谢你。’小人道:‘我是依赖算命餬口的,好八字说成坏八字,又只三个月便见分晓;算不灵,不坏了我自己的声名吗?说人好,不灵不要紧;说得这么凶险,若过期不验,不怕人家真来捣毁我的课棚吗?’

“阿贵说:‘你不用管他灵不灵,只顾照样说了,我便包管你以后用不着再算八字餬口了。你算八字到死,也赚不了几文钱;这回若依我吩咐的说了,算了出门,我立刻送你一百两银子。’小人听说有一百两银子,就答应了阿贵。阿贵又说道:‘我来叫你同去算命的时候,不见得第一个报给你算的,就是那个要说坏的八字;只要留神听我东家向你开口说了一句“君子问凶不问吉”的话,那个八字便是要照我吩咐的说了。’

“过了几日,阿贵又来叫小人将课棚移到河边上摆着,并送了一两银子给小人,说:‘河边上往来的人不多,生意是不会好的。这一两银子给你做津贴,以后你在河边上摆一天,我送你一两银子。’小人心想平时就是生意极好的这一日,也赚不到一两银子,乐得在河边上清闲多了,因此小人就把课棚移到河边上。阿贵真个每日送给小人一两银子。

“约过了十来日,这日阿贵便带着一个人来替小人看守课棚,叫小人跟他去魏家算命;在路上又将那日教的话叮嘱了一遍。到魏家报出第一个八字,周礼贤即望着小人说了‘君子问凶不问吉’的话。小人一则心想得那一百两银子,不能不依着阿贵叮嘱的话说,二则那个八字推算起来,也实在不好。小人所说在三个月以内,防有飞来之祸的话,并不是阿贵叮嘱小人说的,实是照命理推算,应该如此。

“想不到小人才说了几句,里面就忽然飞出一件黑东西来打在小人头上,并有一个少年妇女骂将出来。小人正要和他理论,阿贵不由分说的跑过来,拉住小人往外便走。小人到门外埋怨阿贵道:‘你原来是拿银子骗我来挨打的么?’阿贵登时从怀中取一包银子给小人道:‘你几句话就得这么大包银子,便挨一两下打,有甚么要紧?’小人接过银包,问是多少;阿贵说足足的一百两。小人送到相识的店家一秤,分两成色都不错。小人也不知道为着甚么事,要将那八字说坏?也没去打听。直到三个月以后,听得满城纷纷传说魏丕基忽然失心疯投河死了,连尸体都打捞不着的话,才猜度这其中必有缘故。

“魏丕基投河的次日,小人就去找阿贵问魏丕基死时的情形怎样。阿贵说不知是何道理,好好的人会陡然发狂起来?持刀将家里的人乱砍,一路砍到河边,也不知是失足呢?还是有意投河?小人料知阿贵这些话都是假的,当下冷笑了一声答道:‘魏丕基究竟是怎样死的?我倒可以不管,横竖死活都不关我的事;不过你们东家教我们帮着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发了大财,却只送我这一点儿银子,他的心未免太狠了一点?’

“阿贵听小人这般说,初时面上很露着惊慌,后来忽然反脸说道:‘你这是甚么话,谁教你帮着干伤天害理的事!我东家原是通城的殷实绅士,谁不知道;你何处见他发了甚么大财?甚么时候来教你帮他的?’阿贵说时做出很凶恶的样子,小人也不理会,只是闲闲的说道:‘你是周家当差的,不能替你东家作主,你不要把你东家的好事弄坏了;因为是你来请我的,我有话不能不向你说。你只对你东家是这么说,他不打算将我陈化龙的口塞住便罢;若要塞住我的口,那一百两银子便太少了,塞不住。尽三天回我的信;如三天不来回信,我自有我的做法。’

“阿贵见小人恐吓不了,只得又改口和小人讲交情。第二日,阿贵又送了五十两银子给小人,小人还不肯依允;一次一次的增加,五次才加到三百两。阿贵邀小人合伙做买卖,小人因自己的本钱太少,就与他合伙做起米谷生意来;至于魏丕基究竟是如何死的?小人至今还不知道,实在不敢乱说。以上所供,皆系实情,求大老爷格外开恩。”

刘知事得了这篇供词,即吩咐将陈化龙收监羁押。立时传集衙役、仵作人等,刘知事亲自率领着,教书办吕良才引道,径向魏丕基家奔来。一行人除吕良才和刘知事本人以外,谁也不知道此去将往甚么所在?直到魏丕基家门首停步敲门,衙役等人方才知道。

其中虽有与周礼贤通声气的衙役,在刘知事审讯陈化龙的时候,听得那种不利于周礼贤的供词,打算给周礼贤通消息的;无奈那时已在二更过后,以为次早还来得及,想不到刘知事连夜就亲到魏丕基家来。和周礼贤通声气的衙役,临时那里来得及向周礼贤讨好?并且众衙役也无人知道周礼贤是谋财害命的要犯。

吕良才敲了好几下,门里面没人答应;刘知事教衙役重敲,好容易敲得里面隐隐有男子的声音答应。好半晌,才有人到门缝前向外张望着似的问道:“甚么人半夜三更的来槌我门户?”

挨门站着的衙役便答道:“我是通城县衙里来的,快开门罢!有紧要的公事。”

这几句话说出去,就不听得里面有声息了。吕良才觉得奇怪,又在门上擂了几下,里面竟像是没有人的。

刘知事毕竟是个机警人,见里面问话的人忽然没有声息了,连忙向吕良才道:“你在这面叫门,我带几个人抄后门去堵截。”

说着,领了四个壮健衙役,抄到后门口悄悄的守着。

果不出他所料,也是周礼贤的恶贯满盈,听阿贵报告说通城县衙里有紧要的公事来了,心虚的人到这时候免不了胆怯,打算从后门逃回家去,派人探明究竟,再作计较。刚带着阿贵轻轻开后门走了出来,不提防刘知事当门立着,大喝一声:“那里走!”

四个衙役不敢怠慢,一拥上前,早将周礼贤擒住了。周礼贤勉强镇静着,一面挣扎,一面也大声问道:“你们都是那里来的?无端的将我拿住干甚么?”

阿贵见周礼贤被擒,一掉头便向河岸跑去。刘知事眼快,即吩咐两个衙役追上去。阿贵心慌脚乱,蹴着一方石块,扑地一跤跌下,挣了几下还不曾挣起来;两个衙役已先后赶到,将他按住。衙役身边都携带了锁炼,实时就把阿贵的双手锁了,拖到后门口来;见刘知事已率着衙役将周礼贤拖进屋里去了,遂也拖了进去。

这时已有人开了大门放吕良才及一班衙役仵作进来,就客厅上将灯烛点起来。刘知事当中坐下,吩咐将魏周氏提出。不一会,周氏来了,对刘知事行了个礼,仍立起来在旁边站着。刘知事就灯烛光下看是周氏,虽乱头粗服,风态却甚妖娇,容颜更非常鲜艳,脂粉的痕迹尚不曾退尽。头发虽乱蓬蓬的,而油腻之光,耀人眼目;一望便能看出是临时揉擦得散乱的,完全不像是贞节寡妇模样。

刘知事这打量了一眼,即开口问道:“你就是魏周氏么?”

周氏应道:“是。不知大老爷半夜三更驾临孀妇之门,有何事故?”

刘知事做出惊讶的声口说道:“这是孀妇之门吗?谁是孀妇?”

周氏道:“小妇人的丈夫已去世半载有余,小妇人便是孀妇。大老爷为一县父母之官,行动似乎应该审慎,彼此都于名节有关,非同小可。”

说时脸上露出忿怒的颜色。

刘知事听了,哈哈笑道:“好利口的妇人!你若知道名节是非同小可的东西,本县也犯不着半夜三更到这里来了。你可知道有人在本县跟前告你丈夫生死不明么?”

周氏道:“不知道。小妇人的丈夫当着一干亲友的面投河自尽的,现尚有一干亲友作证,请问如何谓之生死不明?是谁人在大老爷跟前告的?请他拿出生死不明的凭据来。”

刘知事道:“并没有旁的凭证,凭证就在特地请来的一干亲友。这种诡计瞒得住别人,却瞒不住本县。”

说时望着左右的衙役道:“提周礼贤上来。”

衙役已将周礼贤的双手反缚了,推到客厅,喝令跪下。任凭周礼贤如何老奸巨滑,到了这时候,也就施展不出奸猾的本领了;只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的跪着,头都不敢抬起来。

刘知事问道:“你是周礼贤吗?”

周礼贤抖索索的应了一声是。刘知事道:“现在通城一县的人都传说你会看相,看魏丕基三个月内要死,果然死了,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周礼贤叩头答道:“生员少年时候曾略读相人之书,粗通相理。敝侄婿的部位、气色,那时实是不佳,不过未能断其必死。忽遭癫狂的惨变,实出生员意料之外。”

刘知事笑道:“你看得出魏丕基那时的气色、部位不佳,你自己此刻的部位气色佳也不佳;你看得出么?魏丕基有飞来之祸,你在三个月以前便能知道;你自己怎么倒不知道今夜有飞来之祸呢?嗄,嗄!你若是一个知趣的人,见这案子已落到本县手里,就应不待本县三推五问,爽爽利利的把买通陈化龙,谋害魏丕基的实在情形供了出来。本县以仁慈为怀,或者能开脱你一条生路;若以为本县是个好欺瞒的人,强词狡赖,那便是你自讨苦吃了。”

周礼贤道:“生员不知老父台这些话从那里说起的?生员幼读诗书,颇知自爱,犯法的事从不敢做。就是平日和生员有仇的人,生员也不致将他谋害;何况魏丕基是生员的侄女婿!在未结亲以前,彼此过从就非常亲密;舍侄女过门之后,丕基更与生员情逾骨肉,爱护之不遑,何至反将他谋害呢?并且那日邀请了丕基的十多位至亲密友,同在这客厅里,分两边饮酒作乐。丕基忽然发狂,手擎菜刀,在里面先劈伤了舍侄女的肩臂;再一路追人砍杀,劈到客厅上来,十多位亲友都在场目击的。当时生员还率领着众亲友上前,想将丕基捉住;无奈众亲友多是文弱胆小之人,生员又因年老气力衰竭,捉拿丕基不住;一个个眼睁睁的望着丕基踢开后门,直跑到河里去了,没法制止。这可算是生员平生最痛心的事。不知老父台凭甚么指生员买通陈化龙谋害?陈化龙是个走江湖的下流人,生员纵不知自爱,也何至买通这种人干谋杀的事?”

刘知事从容自在的点头道:“照你所说的,何尝不入情理;不过这类谋财害命的勾当,不干便罢,干了没有终久不破案的。你这种谋害的计策,巧妙是巧妙极了;你以为有魏丕基自己的至亲密友在场作证,都是亲眼看见魏丕基跳河的,只怪魏丕基命该如此,谁能说出半个不字呢!可惜你的手脚做的太干净了,倒显出可疑的地方来。

“你知道陈化龙已在本县面前,将你买通他的情形尽情供出来了?他的课棚从来是摆设在祝融殿的,你为甚么要每日给他一两银子,教他把课棚移到这后面河边上来?为甚么要送他一百两银子,教他说魏丕基的流年凶险呢?你要明白,若还有一毫给你狡赖的余地,本县也不在半夜三更的时候到这里来拿你了。你如果不曾将魏丕基谋害,为甚么见本县在前面叫门,却从后门逃走?你也是恶贯满盈,才偏巧遇了本县;倘若被你远走高飞的逃了,魏丕基不是冤沉海底吗?”

周礼贤尚待狡辩,刘知事放下脸来向左右喝道:“这老贼不动刑是绝不肯招认的,拿下去痛打一顿再说。”

左右一声吆喝,揪翻周礼贤;刘知事一迭连声的喝重打,接连打了五百大板。

周礼贤初时尚叫唤,三百板以后便叫不出声了;打得两腿血肉横飞,奄奄一息了。刘知事喝声扶起来,周礼贤哼哼不绝。

刘知事指着他说道:“你供也不供?”

周礼贤有声没气的道:“冤枉呀!教生员怎么供啊?”

刘知事道:“不取出铁证来给你看,谅你是不死心的。”

随即吩咐衙役好生看守众犯,自己率领吕良才和仵作人等,掌灯烛到内室查看。

先到周氏卧室的左右房间细细的查看了一遍,看不出一点儿可疑的痕迹,才转到周氏卧室来。将房中所陈设的器具,一件一件经刘知事亲目细看过;看了的,搬到房外安放。不一会工夫,房中一切器具都检查过了,仍查不出可疑的证据。刘知事至此,也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

周氏此时虽被看管了,不能自由行动,然知道刘知事不曾查出何等证据,胆气陡然增加了,呼天抢地的号啕大哭起来;并声言若查不出谋害的证据,要和刘知事拚命。

刘知事听得分明,表面只装出镇静的样子。在周氏卧室的左右房间中盘旋了好几转,忽然心中一动,得了个检查的方法。立时叫衙役将这几间房中所有的大小器具,都移到外面去,腾出几间空房来。刘知事手擎蜡烛,在各房地下细细照看,并叫衙役挑了几担水来,往地下泼去;惟有一间房里的墙角下,水泼去就吸得干了。刘知事教仵作实时动手,就这收水最快的地方挖掘;这地方土质极松,一会儿就掘出了两尺多深。猛听得仵作一声报道:“这里面埋了死尸一具。”

刘知事这才把一颗心放下了,令将尸身起出来;虽已埋了半年多,尸体尚不曾腐烂,吕良才还能认得出是他老师魏丕基。仵作验报死者后脑有斧劈伤痕,深有二寸,脑骨破裂,脑浆流出,就是这一伤致命。刘知事就填了尸格,把周礼贤和周氏提来。

刘知事指点着死尸问道:“你们还能抵赖么?”

周氏一见魏丕基尸体,登时急得往后便倒,已昏死过去了。灌救半晌,才转来哭道:“叔叔你害死我了。”

任凭周礼贤平日如何足智多谋,刁狡万状,到了这一步,除了俯首承认谋杀之外,一筹莫展。

原来周礼贤是个人形兽行的东西!周氏的前夫既死,退回娘家来的时候,有父亲在,生活还可以勉强敷衍;不久父亲一死,他母亲哭瞎了双眼,母女的生活便一日艰难一日了。周礼贤和她父亲不过是同族兄弟,平日往来并不亲密;她父亲死后,她因求周礼贤资助,才时常到周礼贤家走动。

论周礼贤为人,平生但有沾刮人家的,那里肯掏腰包帮助人呢?无奈周氏生得有几分动人的姿色,周礼贤动了禽兽之念,慨然以她母女的生活为己任,借周济为名,时常到周家来和周氏亲近。周氏青年寡处,加以境遇的逼迫,操守两个字遂不知不觉的被周礼贤剥夺去了。

外人因她们是本家叔侄,有名分上的关系,又是一老一小,所以绝没人猜疑到奸情上去。这一对名为叔侄的野鸳鸯,秘密结合已有一年多了。周氏的母亲因瞎了眼睛,不知道女儿的秘密,还几次拜托周礼贤说媒,将周氏改嫁。

两人正恋奸情热,如何舍得拆开呢?凑巧魏丕基回来了,有几处产业是经周礼贤做中买成的;周礼贤生性贪财,见魏丕基有上万的赀产,又只一个人没妻室儿女,早起了谋夺他财产之意。不过魏丕基是个多年在外省当刑名老夫子的人,不似乡愚可以欺骗;并且魏丕基从外省带回来的银钱,都变成了不动产,就是有方法能将魏丕基的性命谋害,所有的产业自有魏家的亲族人等,也轮不到毫无瓜葛的周礼贤掌管。

因财起意,于是就和周氏设计,将周氏嫁给魏丕基做继室。以为魏丕基的体质衰弱,年纪又已五十多了,所以过门之后,不待多少时间,必因疗瘵而死;周氏与魏丕基既成夫妇,魏丕基死后,便不怕亲族人等出来谋夺产业了。但是事与愿违,周氏过门以后,魏丕基身体虽渐见衰颓;然经过两、三年,还不曾发出要病的现象。

周礼贤疑周氏不肯尽力使魏丕基身体亏损,恐怕再延长下去,周氏与魏丕基的情谊日深,与自己日益疏远,不肯照预定的计划行事,那就弄巧成拙;不但白费了几年的心血,反把自己心爱的侄女整个的送给魏丕基去了,于是才起了谋杀魏丕基的念头。

与周氏商通,周氏虽不甚愿意;然一则因魏家族人有催促魏丕基承继儿子之议,二则畏惧周礼贤种种挟制,不敢不依。魏丕基身体上的暗痣,是周礼贤教周氏乘魏丕基脱衣睡觉的时候,仔细寻见出来的,所以说得和目赌的一样。魏丕基做梦也想不到周氏与周礼贤有不端的行为,更想不到有伙同谋害自己的恶念;听周礼贤说得那么灵验,不由得不落入圈套。

但是周氏既与周礼贤同谋,何以陈化龙照着阿贵吩咐的算命,周氏却拿破鞋将陈化龙打出去呢?原来这也是一种做作,显得周氏关切丈夫,不愿意听人说他丈夫不好,好使魏丕基增加信任他的心思。又因听得陈化龙无端说出一句防有飞来之祸的话,这话并不是由阿贵吩咐的,是由陈化龙自出心裁的;陈化龙不知道阿贵出重金买嘱他的所以然,依照平日江湖算命的口吻,不料恰犯了周氏的忌讳。周氏恐怕再推算下去,更说出使魏丕基生疑的话来,所以急切将陈化龙打走。

魏丕基在家躲难的三个月当中,周礼贤借着陪伴他,时常在魏家居住,因得和周氏从容布置。魏丕基原有的用人,周氏过门后,慢慢的借故更换,内外都是周礼贤的心腹。魏丕基相信不疑,那里觉得?以为家政之权,操在自己手中,只要有供驱使的人就得了。以诡计多端的周礼贤和毒逾蛇蝎的周氏,加以许多同谋尽力的仆妇,一致对付一个毫无抵抗力、毫无戒备心的魏丕基,自然做得干干净净,千妥万妥。

当日许多亲友在客厅上晏会的时候,老妈子出来报周氏忽然气痛,里面就已安排停当了,只等魏丕基进去。魏丕基才走到周氏床前,正低头慰问周氏的病情,不提防后脑上一斧劈下,连“哎呀”都没有叫出,就倒地死了。

这个动手行凶的人,是由周礼贤花了重价物色得来的,身材的肥瘦高底和魏丕基相仿。这人水性极熟,无论多大的风浪,能在江河中游泳。当下这人一斧将魏丕基劈倒之后,即照原定的计划,将魏丕基身上的新衣剥下来穿着,换了一把菜刀在手,装出疯癫的模样,乱打乱闹起来。周礼贤就乘这打闹的当儿,督率心腹人将魏丕基的尸葬了,已经掘就的土坑中埋掩。

周礼贤带领众亲友追赶出外,周氏便在房中消灭种种证据。肩上的刀伤是假装的,好显得魏丕基疯癫了,连自己老婆都不认识。周礼贤因怕时间太短促了,周氏来不及将证据收拾干净,所以在河边上只管假意号哭,不肯实时回家,必待众亲友连拉带劝的耽延许久;回家后又只在客厅里谈论变卦仓卒的情形,不进里面去安慰侄女,直待周氏从里面哭了出来。

这原是一种出乎情理之外的事,众亲友自不会涉想到谋杀上去。魏丕基既死,周礼贤和周氏便俨然夫妇了。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偏巧有吕良才替魏丕基伸冤,更有这精细的刘知事在一夜之中,便将这样重大的谋杀案查得个水落石出。

若这夜刘知事在敲门的时候,稍不留神,被周礼贤从后门逃脱了,归家一得着陈化龙被捕的消息,周礼贤知道事情不妙,必然远走高飞;一离了通城县境,要捉拿就不容易了。周礼贤不到案,不但主谋要犯漏网,就是周氏也可以抵赖,而动手行凶的人更可以逍遥法外,这案子不是耽延下来了吗?刘知事就因这件大案办得痛快人心,远近的人无不称他为小包公。

往事就此打住,言归正传。当下刘知事听了门房禀报,现出很诧异的神气,问刘贵道:“听你说话不是通城口音,是从那里来的?到通城有多少时日?”

刘贵道:“小人刚从桃源逃到此地来,不过几日。小人的妻子儿女,都在桃源被匪兵冲散了,不知下落;只抱了这个儿子,揣了些银两首饰,来通城投奔亲戚。不料舍戚已不在通城居住了。待仍回桃源去罢,听说此时匪乱还不曾平静,只得打算在此地暂时住下。无奈盘缠用尽了,这金镯是小孩儿的母亲陪嫁之物,小人不愿意拿来变卖,只好送到当店里典押些钱使用,将来还可赎取;却想不到又有这么一回事。”

刘知事点头道:“你这个儿子生得很好,本县很欢喜他。你既是逃难到这里来的,在此没一定的住处,没一定的事业;本县看你为人倒像是很诚实的,不妨就到本县衙里来住着。本县今年五十岁还没有儿子,看你这个儿子不像是小户人家的根柢;若能认给本县做义子,本县可以好好的将他培养出来。你的意思怎么样?”

刘贵不料刘知事有这种举动。若在寻常人,夤缘巴结的想得这样际遇,还愁得不着;刘贵却没有这类趋炎附势的思想,并恐怕在衙里住下去,被刘知事看出他假称父子的关系来。万一露出马脚,有人知道曾服筹是曾彭寿的儿子了,更不是一件当耍的事。

刘贵既存了这个念头,便向刘知事叩了个头答道:“承大老爷的盛意,小人感激之至!不过小人一家被匪冲得妻离子散,小人时刻难安。在外面还不难得着妻女的下落,一进衙门伺候大老爷,家乡的消息便更不容易得着了。并且小人是种田出身的粗人,在衙门里住不惯,恐怕辜负了大老爷栽培的盛意。”

刘知事见刘贵不愿意,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刘贵叩头抱了曾服筹出来,仍将金镯抵押了银钱;凭客栈老板说合,把豆腐店盘顶过来,雇了一个原来做豆腐生意的伙计。这伙计姓周,单名一个福字,年纪三十多岁,气壮力足,做事能耐劳苦。生意上的事,完全由周福经理;刘贵只时时刻刻的带着曾服筹,细心体贴得和一个老妈子差不多。

因要避免外人注意,教曾服筹呼他为爹。小孩儿的知识,教他称呼甚么,就称呼甚么,很容易改变;习之渐久,便忘乎其所以然了。曾服筹离家时才有三岁,无论如何聪慧的人,对于三岁以前之事,绝不能记忆清晰。

刘贵在通城开设豆腐店,凡遇了有从桃源或常德来的人,他必去打听匪乱的情形。不多时日,就听得了曾彭寿被杀,凡是从匪造乱的人,都被官府抄没了家产;曾、成两家的亲族,多已被捕下狱,还连累了许多无干之人的消息。刘贵伤心着急,自不待说;然除了尽心调护曾服筹之外,没有旁的方法。

光阴易过,到通城已是两年多了。此时桃源的乱事虽早经平静,然刘贵已无家可归了。并且听说湘西各县犯有从乱嫌疑的士绅,以及平日和曾彭寿、成章甫往来亲密的,由朱宗琪开列了一大张名单,交给湖南巡抚,照着名单拘捕下狱。事平两、三年之后,还有许多不曾释放出来,就是在乱事未起的时候,由地方推举到省城向巡抚陈情请愿的几个正经绅士,都因犯了助乱的嫌疑,定了若干年的监禁;只有朱宗琪一个人因剿匪有功,在长沙声势大的了不得。

刘贵自知不能见容于朱宗琪,便是单身回去都很危险,何况带了曾服筹呢?因此只在通城住着,不打算回家乡;幸亏生意还做的得法,略有点盈余。

曾服筹己有五岁了,刘贵找了一个教蒙童馆的先生,每日亲自送曾服筹去蒙童馆里读书;下午放学的时候,又亲自去蒙馆里迎接,或抱着或驮着回来。曾服筹这时的年龄虽只五岁,然读书聪敏非常,同学中年龄比他大一倍的,功课都还赶他不上。夜间在灯下一句一句读给刘贵听,刘贵虽不曾读书识字,只是听曾服筹解读起来,也觉很有趣味。

似这般朝夕不间断的读了五年,十三经都读完了,文字也有些根柢了。刘贵探得广德真人的案子,因时过境迁,官府都更换几次了,早已松懈下来;对于从前附乱的人,并没人追究。

有许多因附乱的嫌疑逃亡在外的,已渐渐的重回故土,各安生业了;遂也打算将生意收束,带曾服筹仍归白塔涧原籍,以便重整门庭。

谁知天不从人愿,这念头才起,刘贵本身就害起病来。他这病的来由,便因这几年来操劳过度。他生性原是一个很粗暴的人,所以在少年时候得了个“小牛子”的绰号。一旦受了曾彭寿托孤重寄,他自知这种抚孤的事不是性情粗暴的人所能胜任的;自抱着曾服寿逃出白塔涧之后,遇事格外小心谨慎,每每强自压抑。在平常他心无挂碍,夜间一落枕便鼾声大作,不到天明不醒;一有曾服筹同睡,就不能自由睡着了。

初离乳的小儿,又没有亲娘在跟前,真不容易抚养!半夜三更须起来煮粉给曾服痗吃,并得抱着在房中来回的走动。费多少气力哄的睡着了,只一放上席去,安排自己也睡一觉;但是还不曾放下,又哇的一声哭起来了。一个生性粗卤的男子,强迫着他做奶妈子们所做的事,更加以忧愁、抑郁、恐怖、惊惶;七、八年下来,性情虽改变得温和了,而身体也就因之虚弱了,所以一病就非常沉重。

曾服筹平日的起居饮食,及上学去、放学归,全赖刘贵一个人照顾;刘贵既病倒了,曾服筹十来岁的孩子,平时经人照顾惯了的,那能照顾自己呢?刘贵也觉得自己不能照顾他,很放心不下,只得再雇一个女工来家。这女工年纪三十多岁,倒很干净,做事也很精细。

刘贵以为自己的病,不甚要紧,经过些时日会好的。通城地方本来也少有精明的医生,刘贵又舍不得化钱服药,那知道病在初起的时候,病根不深,服药容易收效;等到病已深了,便延医服药也来不及了。究竟刘贵能否支撑病体?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