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曦仔细盘问小翠子,要小翠子说出师傅姓名来。小翠子道:“我师傅是一个老婆婆,究竟叫甚么名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刘曦露出诧异的样子,问道:“怎么还有一个老婆婆呢?不是送你回船的那个道人吗?”

小翠子道:“不是,那道人也称呼我师傅为师母。”

刘曦道:“当日将你从黄鹤楼下引去的,是不是那道人呢?”

小翠子道:“是。”

刘曦又问道:“他当时如何将你引去?带你到甚么地方?三年中如何生活?他所谓一艺已成,究竟是甚么艺?你何妨从头细说给我听听?”

小翠子听了,低下头很着急的神气;忽向刘曦跪下来,叩头说道:“求恕我无状,我临行时,师傅曾一再吩咐,不许我将三年中情形对人泄漏。”

说时回头望着刘恪道:“师傅只教我来对你说,你师傅在嵩山等你,须赶紧前去,免致错过。”

刘恪听了小翠子的际遇,又见她出落得丰姿秀丽,举止温文,不知不觉的就动了一种爱慕之念。他两人当日在一块儿的时候,情意原甚投合;只因那时两人的年龄都太幼稚,加以处境的关系,不能表示相爱之意。此时刘恪心中既萌爱念,便随口问小翠子道:“我去嵩山,你去那里呢?”

小翠子见刘恪突然问出这话,不由得羞红了脸,半晌说道:“你问我去那里干甚么?我自有我的地方去。”

刘恪也自觉这话是问得太唐突了,很忸怩的说道:“我因那道人曾说,特地送你来给我做个帮手,所以问你这话。”

刘曦连忙问刘恪道:“你还是要往别处去吗?你知道自你走后,你母也曾日夜哭泣么?我的前途,就为你放走了傅癞子受了处分。只是虽受处分,若不是为你走掉了,我也不至灰心丧气,自愿退休。我丢官本不算事,然因为没了你才丢官,即此便可想见我为你的伤感了。”

旋说旋红了眼,掉下泪来。刘夫人在后舱里听着,也哭起来了。

刘恪心想:我原为要报答他两老提拔我,及三年教养之恩,疑心武温泰是希图劫夺,所以雇船跟随下来;本来只打算在暗中保护,遵师傅的吩咐不敢露面的,想不到弄成这个局面,使我不能不露面。于今他两老既是这般情形,我若决然不顾,抽身竟去,固是使他们太难堪,而我心里也实不忍;待不急去罢,胡师傅又在嵩山等我,岂可错过时机!

他心里虽这么想着,口里却安慰刘曦道:“儿子去嵩山,并不是一去不回的。因师傅吩咐了须前去会面,不敢不去;但是一有机会,仍得回来长侍膝下。聚散是人生不可免的事,这是用不着伤感的。”

刘曦叹道:“你果能去了又来,我自用不着伤感;所虑的就是你一去不回,使我白费精神,终归一场没结果呢!”

刘曦说到这里,忽有一个丫头出来,说夫人请他到后舱说话。刘曦起身进后舱,好一会,才出来对武温泰道:“你这回虽非有意跟来保护我,然若不是因有你的船跟着开头,我少爷也十九不至跟来;所以这回的事,你的功劳最大。我代你着想,全家在江湖上卖艺餬口,固是下流没有好收场的事;就是像现在这般贩卖各处土货,东飘到西,西流到东,本小利微,究竟能赚的多少?并且全家寄居在江河里,终年处风波之中,也很辛苦,也很艰险。我看你虽是个从下流出身的人,性情倒还不甚恶劣。我很有心帮助你,使你成立一个家业,不知你的意思怎样?”

武温泰慌忙称谢道:“小人就因大老爷赏赐银钱,得免全家流落江湖之苦,近年来真是心中说不出的感激;于今又要成全小人的家业,小人岂有自外生成之理?”

刘曦点头笑道:“你既情愿,就从此送我回家乡去。你这女儿虽是甚好,然吃亏生长在你这种家声中,那怕生得再好些,要择乘龙快婿,也是难事。因为习俗如此,男女婚嫁,须要门当户对;你这种门户,如何能和世家大族结亲呢?像你这样的女儿,若胡乱嫁给没来头没出息的人,委实可惜。你女儿的师傅既说了特地送他来,给我家少爷做个帮手,可知他与我家少爷有缘;我打算和你们结成这门亲戚,不知你心下怎样?”

刘恪、小翠子两人听了甚么话,都羞得低头避过脸去。武温泰答道:“小人就因门第寒微,不敢存高攀的念头;但是大老爷不嫌贫贱,小人还有甚么话说?”

刘曦喜道:“既是如此,你我一言为定便了。彼此已结成了亲戚,此后称呼,便用不着甚么小人、大老爷了!”

刘曦这番举动,原是刘夫人出的主意,因恐怕刘恪去了不肯再来;看刘恪的情形,知道很有爱慕小翠子之意。便是就小翠子师傅吩咐的言语看来,也可以料定他两人应成夫妇;能将小翠子留在身边,自不愁刘恪去了不回。刘夫人把这主意对刘曦商量,所以刘曦有这番举动!

刘恪正在动念爱慕小翠子的时候,见自己义父如此成全,心中自然感激;只是心里一想起自己的大仇未报,若跟着义父回山东原籍,成立了家室;光阴易过,等到我有报仇的时机,只怕那朱宗琪的骨殖都已朽了!

刘恪一思量到这上面,心里又委决不下了。忽转念一想道:“现放着胡师傅在嵩山等我前去,我怎不去找他商量呢?于今岂是我贪恋女色的时候?”

当下如此想罢,即上前向刘曦说道:“蒙父亲的恩典,替儿子娶媳妇,儿子不敢不遵;不过儿子的师傅在嵩山,吩咐儿子赶紧前去,不能错过。好在武家父女都会武艺,父亲又有心成全他,这一路保护回山东,沿途料无妨碍,儿子可以安心到嵩山去。但求师傅没有事情教儿子担搁,不久即可赶到山东来,以便朝夕侍奉;此时却不敢久留了。”

小翠子在旁插口说道:“少爷尽管放心快去,我师傅就恐怕你耽搁误了大事,再三吩咐我催促。这里由我同行,绝无差错!”

刘恪听了,即向义父、义母拜别。刘曦夫妇也知道挽留不住,只得洒泪望着刘恪上岸扬长去了。这里有武温泰一家人护送,安然到了山东。刘曦虽不是贪墨之官,然在宦途多年,也有不少的积蓄;回籍后便略分了些田地房产给武温泰,俨然是刘府的亲戚了。

两家才居处停当了,这日小翠子忽对武温泰说道:“我师傅打发我动身回来的时候,曾说我终身是要跟刘家少爷去建功立业的。于今刘家少爷到嵩山去了,不知道甚么时候回来?我住在这里,有何事业可做呢?与其坐在家中光阴虚度,不如也去河南嵩山玩玩。”

武温泰吃驽道:“这是甚么话?你于今虽未出阁,然已是刘府的媳妇了。一个幼年女子,如何好独自出门行走?并且此去河南嵩山,千里迢迢,不老练的男子,尚且不敢一个人行走;何况你是个姑娘!刘家少爷去嵩山会他师傅,是从大刀河动身去的,早已师徒见了面,不知又走到甚么所在去了;你即算大胆走到嵩山去,你知道刘家少爷会在那里等你么?你这小妮子真胡涂!”

小翠子笑道:“话虽如此,但是我既出门寻找刘家少爷,无论他到甚么地方!总不愁找他不着。”

武温泰只是极力的说去不得,小翠子也就不争论了。

一夜睡过,次日武温泰夫妇起床,不见小翠子起来。平日,小翠子起得最早;这日不见起来,以为是偶然熟睡了。小翠子自从跟着回山东后,每夜是独自住一间房里安睡,将窗户房门都关得紧紧的;照例早起开门出来,先到武温泰床前,将父母唤醒。

这日武温泰起床后,走到小翠子睡房门外,见房门仍是紧闭不开,随举手在门上敲了几下,说道:“怎么这时分还不起来呢?”

敲过几下,不见有人答应,心里不免有些疑惑起来。走近窗户一看,见也是紧紧的关闭,又在窗格上敲了几下。听里面还是没有动静,遂将窗格戳了一个小窟窿,闭了一只眼朝里张望。不张望还只是疑惑,这一张望便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房中空空的,何尝有小翠子在内呢?

武温泰心想:窗户房门既都紧紧的关闭着,她怎么会不在房内?一面猜想,一面举手推那窗户。果是虚掩着不曾关牢,应手就开了。

武温泰多年在外卖艺,也会些纵跳功夫,当即由窗口跳进房间。看房中的陈设如常,床上的被褥还折迭整齐,好像昨夜不曾有人睡过;眼见得小翠子是窗口逃出去的。

武温泰既发觉了这事,即开房门出来告知周芙蓉。周芙蓉道:“这丫头回来之后,在我面前生辣辣的,一点儿亲热的情形也没有;我已疑心她不能在家中长久,却想不到就是这么跑了。她既忍心放得下我们父母,我们做父母的何苦还痴心放不下她?听凭她去好了。”

武温泰道:“她已经跑了,我就不听凭她跑也没有方法;不过对刘家将怎么办法?”

周芙蓉道:“雪里不能埋尸。人走了,刘家终得知道;隐瞒是不能的,不如直说了罢!”

武温泰道:“我们于今的田地房屋,都是刘家给我们的;刘家为的就是这个小丫头。此刻小丫头是这么私逃了,刘家是何等人家,岂肯再认这种媳妇?他家不认媳妇,我们如何好意思住他的房子,受他的田产?”

周芙蓉听了,也就起来。

他夫妇正在计议如何对付刘家,只见一个在刘曦跟前当差的走来,说道:“我家老爷请武爷过去有话说。”

武温泰诧异道:“你家老爷今日怎的起得这般早?我还刚起床呢。你知道你老爷为的甚么事么?”

当差的回答:“不知道。”

武温泰只得急匆匆的洗漱了,怀着鬼胎到刘曦家来。

只见刘曦独自紧蹙双眉,坐在书房里,彷佛心中有很可忧虑的事的神气。见面不待武温泰开口,便问道:“你家里人都好么?”

武温泰见突然问出这话,不由心里跳起来。因在家时,不曾计议停当,直说与否还没有决定;今见刘曦问的,似乎话出有因,怀着鬼胎的人,到这时候心里安得不跳呢?然表面只好勉强镇定,认他做一句随便的话,随口含糊应道:“托福,都还好。”

刘曦让武温泰坐了问道:“你小翠子起来了么?”

武温泰见刘曦忽然提起小翠子来问,心里更十分的惊诧。暗想:小丫头逃跑的事,我夫妻尚且才发觉;除我夫妇以外,家里的都还不知道;难道他就得着了风声去?不然,他怎的单独问我这话呢?他不问,我可以不说;既是专问这话,只得照实说了。

武温泰刚打定主意要回答,刘曦已接着说道:“你踌躇些甚么?你小翠子此刻在家里么?我之所以请你来问你这话,是因我这里今早出了一件怪事。我今早起来,忽见枕边有一封信,我就觉得奇怪。因我夜间睡觉,照例须将门窗紧闭,必待我起床后,开了门窗,当差的方许进房;此时我还不曾下床,信从何来呢?忙看了看门窗,仍是关着未动。及至拆信看时,里面的言语,更使我不得明白。信中说:‘小侄承先生三年教养,我很感激。小侄本是刘家外孙,原可以承继给先生做儿子;不过小侄身上尚有一件大事未了,不能不教他前去努力;先生替小侄订的媳妇,不能不待到大事了后,始行完婚。因此我特来引他前去,将来小侄的大事办妥,佳儿佳妇自有珠还合浦之时,毋庸着虑。’上面署款为‘成章道人’。我看了这奇怪的信,连忙开门问家里人:‘曾否有人送信前来?’家里人说:‘此时还不曾开大门,如何有人能送信到上房里来呢?’你看这事情奇怪不奇怪?”

武温泰听了,顿脚道:“怪道小翠子今早不见了,原来有人前来把她引去了。我本是见面时就要说的,因觉得这事太不体面了;又以为小翠子偶然出外,不久仍得回来,所以不敢先说;既是得了这么一封信,可知暂时是不能回来的了。只是成章道人究竟是谁?怎么称呼少爷做小侄?”

刘曦道:“那个送小翠子回船,能在水波上行走的道人,或者就是这个成章道人。你当日不曾请教他的姓名,所以不知道;这倒用不着猜疑。最奇怪的,就是信上说他是刘家的外孙!我记得,在通城任上初见他父子,他父亲分明说是姓刘;我那时就因为他和我是同宗,所以起念想将他留在衙里;无如他父亲执意不肯。他父亲分明姓刘,如何他又是刘家的外孙呢?他耳上那只乌金耳环,那怕再过几十年我也认识,万无错认了人的事中必还有隐情,外人不得知道。”

武温泰听了,自然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于今且放下这方面,后文自有交代。

再说刘恪从大刀河兼程向嵩山前进,才走了几日,这日正在趱赶路程,这日迎面一人匆匆走来。刘恪定睛看时,原来那人正是何玉山。刘恪忙迎着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打算到那里去?师傅呢?”

何玉山笑道:“我正是师傅打发来迎接少爷的。师傅此刻已不在嵩山了;因少爷不听他的吩咐,在白天露面,以致不能如期赶到嵩山。于今聚会之期已经过了,师傅恐怕你白跑到嵩山,见不着人,所以打发我照着这条道路迎接上来;果然在此遇着了。”

刘恪诧异说道:“究竟定了甚么时期?在嵩山有甚么聚会?郑师傅送信给我的时候,并不曾说出来;只说师傅吩咐我不许在白天露面。我只道不许在白天露面,是恐怕被襄阳府做公的人看见;我若早知道是定了期在嵩山聚会,就不至跟着大老爷的船到大刀河去了。”

何玉山问道:“如何跟着大老爷的船到大刀河去?这话怎么说?”

刘恪只得将遇见官船及武温泰船的话,略述了一遍。问道:“你在师傅左右,应该知道这番在嵩山!是些甚么人?为的甚么事?请说给我听何如?”

何玉山摇头道:“我虽跟在师傅左右,但是聚会的事,我一点儿不知道,更不认识是些甚么人。于今师傅在慈恩寺,只等你前去有话说,想必可以将情形说给你听。”

刘恪道:“慈恩寺在那里?此去还有若干路程?”

何玉山道:“就此不远,我在前引路。”

说着,回身引刘恪约走了十多里,到一座山里。

只见无数参天古木,围挤着一所大庙,境地非常幽胜;不过庙宇的墙壁砖木,都很陈旧,像是多年不曾修葺的。庙门上石刻的“慈恩寺”三个大字,因年深月久,已被风雨剥蚀得不容易辨识了。

刘恪看了这庙宇的情形,不觉叹了口气,说道:“可知这寺里的和尚实在懈怠了,怎么这么大一所古寺,也不募化银钱来修理修理,眼睁睁望着颓废到这样子!”

何玉山笑道:“我看这寺里的和尚倒不懈怠,并且都非常守戒律,一个个都苦行苦修;你到里面住一、二日,看了就知道不错。”

刘恪点头道:“这样说来,倒也难得。”

一边说,一边进了寺门。何玉山指着寺门旁边,说道:“请在此等等,我去报知师傅就来。”

刘恪即立在寺门旁边等候。只见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老头,散披着短发,头陀装束,双手握着扫帚,从容不迫的在佛殿前面丹墀里扫地;那种诚实谨慎的神气,完全流露于外,使人一望就知道是个小心修行,不敢胡行半步的好人。

刘恪看了,又不由得暗自点头道:“这头陀多半是一个火工道人,看他打扫得内外整洁,满寺不听得有笑语之声,何玉山说的想必不差。”

正打算逗着这头陀闲谈几句,忽见何玉山已从里面走到佛殿阶前,向刘恪招手;刘恪忙整衣上去。

胡庆魁也迎了出来。刘恪待要行礼,胡庆魁一把挽住刘恪的手,笑道:“你可惜来迟了一步,有几个人你应该见见面的,此刻都见不着了。不过,此时虽见不着,将来仍是要在一块儿做事的。”

刘恪道:“承师傅打发何玉山来迎接。我在路上听得他说,在嵩山聚会的时候已经过了。我当初以为只有师傅一个人在嵩山等我,郑师傅并不曾说出有聚会的事,更不曾限定我甚么时日要赶到嵩山。我义父因我跟着师傅走了,灰心丧气的辞官回籍;我不遇见便罢,既是遇见了,又觉得他此行很险,自忍不住要在暗中保护,因此就耽搁了几日。”

胡庆魁点头道:“在你此举果是人情。其实有我在,何至使你义父因我而受劫夺之惨?你要知道武温泰的船,是我们特地打发他前去保护你义父的。你若不露面,大家都可不露面;你既露了面,武氏父女也就不能不露面了。”

刘恪吃惊问道:“师傅早已知道大刀河有强盗行劫我义父吗?何以小翠子又对我说,他师傅教他催我赶紧去嵩山呢?”

胡庆魁笑道:“这是他师傅的数比我精到,算定你们应该在大刀河会面;然因此又得多一番麻烦。”

刘恪问:“为何多一番麻烦?”

胡庆魁道:“如果大家都不露面,过了大刀河就各事分开,岂不省事?于今小翠子跟着去山东,还不知要待何时方能出来。”

刘恪道:“我始终不明白毕竟是怎么一回事。小翠子说他的师傅是一个老婆婆,又说教他来做我的帮手;我有甚么事用得着他做帮手呢?那老婆婆是谁?我既不认识,为甚么打发徒弟来帮我呢?”

胡庆魁笑道:“这话问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时刻不忘的是甚么事,自己应该知道;是不是要人帮助,也只有你自己知道;如何倒说始终不明白呢?”

刘恪听了,不觉愕然。望着胡庆魁,心想:我身上的杀父之仇,除了我那个死去的义父而外,断乎没有人知道。我这几年来,时刻不能忘记的,就只报仇一事;这事虽也用得着人帮助,但小翠子师傅从何知道呢?

胡庆魁见刘恪现出惊疑的样子,即说道:“这也怪不得你不明白,只因你出世太迟了。我如今所以引你到这慈恩寺来,就为恐怕你自己不明白自己的事,特地引你在这地方等一个人来和你谈谈,使你好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这个人不久也就要到了!这慈恩寺是五百多年的古剎,此刻的方丈法名光宗,是一个道行精深的老和尚;常住在这寺里的七、八十个和尚,也都能谨守戒律,一意清修。我与光宗法师有些儿交情,向他借了两间房屋,给我们暂时居住。只要等到这人来和你见过面了,便可以分途各自干各人的事去。”

刘恪问道:“师傅所说的这个人,毕竟是谁?姓甚么,叫甚么名字?我自己的本来面目,我自己不知道,这人如何能使我知道?师傅何不爽直些说给我听,免得我搁在心中纳闷。”

胡庆魁笑道:“我何尝不想早说给你听,无奈我也是不知道周全,你还是安心等着罢!”

师徒正在说话的时候,忽有人送茶进来。刘恪看这送茶的人,就是刚才扫丹墀的那个道人,当时也没注意。道人放下茶去后,胡庆魁即对刘恪说道:“这道人也是你湖南人,原是一个呆子;近年来渐渐的不似从前那么驮的厉害了。”

刘恪随口问道:“湖南人为甚么跑到这里!做火工道人呢?”

胡庆魁道:“他已在这慈恩寺当过一十二年的火工道人了。在十二年前的剩月里,这里连下了几天大雪。这日是腊月二十四日,寺里和尚早起打开寺门,就见门外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倒卧在雪中,像是已经死了的样子。抬进寺来,仔细一看,幸还有一线生机;费了多少力气,立见将他救活了。问他的姓名来历,才知道他是湖南人,姓张;因从小就在乡下种田,没有名字,兄弟排行第六,大家都顺口叫他做张六。为的在家兄弟不和,时常口角,他又生性愚痴,这回在家被兄弟将他赶出门来。

“他知道有个胞叔在河南干差事,既被兄弟驱逐出来,穷无所归,就只得到河南来,想找寻自己胞叔谋条生路。谁知他愚蠢到连自己胞叔的官名,都不知道是那两个字,更弄不清楚在河南干甚么差事。是这样的情形,如何寻找得着呢?胞叔既寻找不着,身边又没多带银钱,不能在客栈里居住,只好东飘西荡,乞食餬口了。这夜原是想到这寺里来借宿一宵的,却是来迟了,寺门已经关闭。他是饥寒交迫的人,不能提高嗓音叫门,天上的雪又下个不住,不多一会便冻殭在雪里面了。

“光宗老法师满腔慈悲之念,很可怜他的遭际,给衣他穿,给饭他吃,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说在外面东飘西荡的苦楚,实在受够了;只要老和尚肯给一碗饭他吃,不使他冻了饿了,他情愿一生在寺里打柴挑水,不愿回家了。那时寺里正缺少一个诚实可靠的火工道人,他既情愿,便将他留在寺中,分派他的事务。他为人虽痴呆,然做事确是诚实非常,丝毫不会偷懒;凡是粗重吃力的事情,旁人不情愿做的,他总是不顾性命的去做。做好了也不居功;旁人做坏了的事,推在他身上,当家师责备他,他也不知道分辩。

“光宗老法师欢喜他诚实,教他在没事的时候念佛,求佛赐与智慧。可惜他太蠢了,不但一个字不认识,连教给他念‘阿弥陀佛’四个字,都教了好些时间,才念得上口。本来他说话有些口吃,念起阿弥陀佛来,也得阿上好大一会;阿得满脸通红,颈筋都暴起来了,弥陀佛三字才脱口而出。他在念佛的时候,旁边的和尚,没有一个忍住不笑;有时念得满堂大笑起来,他倒和没事人一样,只管放连珠炮也似的念个不住。他越是拚命的念,在旁的和尚越是笑的转不过气来。

“后来老法师只得不教他和大众在一块儿念了,他独自在无人的地方念;小沙弥跟着去偷看,更是使人笑断肚肠。每到口吃得念不出声的时候,自己举手打自己的嘴巴,时常打的两脸通红,还不肯住口。寺里和尚虽是笑他,然也多佩服他的志念坚诚。常言‘佛法无边,不可思议’,他是这么坚诚信念,十多年来确已收着效果了;于今他不但念佛不觉口吃了,就是和人说话,也不似以前那般吃力还说不明白了;呆头呆脑的神气更减去了不少。你想若不是佛力加被,岂有中年以后的人,性情举动会无端改变之理?”

刘恪听了点头道:“昔日达摩初祖,就是在离此地不远的少室,面壁十年而得至道。修行的人,得一朝顿悟的事,书上记载的很多。像张六这样,还不能算是顿悟;是因他在这寺里朝夕不离的住了十二年,大家对他习见惯了,似乎觉得比初来时好些。其实我看他呆头呆脑的神气,还是充满在他身上。”

师徒二人如此闲谈研究了一会,也就将张六的事放过一边。

入夜,刘恪与何玉山在一间房中睡觉。刘恪向何玉山道:“当郑师傅送信给我,教我到嵩山来的时候,我就想起你的事;待向郑师傅打听你别后的情形,不料我一回头,郑师傅已不知去向了。那日师傅在山里画了一个圆圈,教你坐在圈里,你记得当时是怎么的情形呢?”

何玉山愕然说道:“当时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情形,只觉得忽然雷电大作,风刮砂飞,眼前黑暗沉沉,像是要下大雨的样子。我因师傅曾吩咐不许移动,并且看左近也没有可以避风雨的地方,所以坐着不敢移动;喜得不久就雷止风息了。不过,我至今还觉得有点儿奇怪的,就是师傅来引我走出那圆圈,几步之外,地下便很潮湿;再看四周的树枝上还在滴水,竟是刚下了一阵大雨的神气。我问师傅,何以下了这么大的雨,我全不知道?师傅笑道:‘谁教你不知道;你问我,连也不知道。’”

刘恪笑问道:“你当时不见有人在你身边走来走去吗?”

何玉山摇头道:“若见有人向我身边走来,我早已起身逃跑了。难道你曾看见有甚么人到了我身边么?”

刘恪即将当时所见的情形说了。何玉山吐了吐舌头,说道:“好险,好险!若非师傅的道法高妙,我岂不是坐在那里等人前来捕捉?”

刘恪道:“那却不然!如果师傅没有这么神妙的道法,又何至将你坐在那地方不许移动呢?你从那个圆圈里出来,一向就跟着师傅行走,不曾离开吗?”

何玉山道:“虽是跟着没有离开,但是并不曾传授我甚么道法;我从小练了多年,近年懒得再练习的拳棒,师傅倒逼着我练,不许抛荒。”

刘恪道:“道法自然不肯轻易传授,只是得长久跟着师傅在一块,便不愁得不着真传。”

二人谈了一会,遂各自安寝了。

次日刘恪起床,忽听得何玉山说道:“咦?今早张六怎么还不见进房来扫地?”

刘恪道:“辰光还早,大约也快要来了。”

何玉山道:“这辰光在我们觉得还早,你不知道这寺里的和尚,个个都是天还没亮,就起来做功课的。张六每早打扫各僧寮,总在各和尚初起床的时候。我与师傅在这里住了几日,见惯了张六做事,简直是刻了板,丝毫不能移改的。于今太阳已出了这么高,还不见他来扫地,实是一件怪事。”

刘恪笑道:“安知他不是因旁的事情耽误了,这算得甚么怪事!”

何玉山还没回答,只见胡庆魁已从隔壁房里走了过来,笑道:“今早很奇怪,不知张六怎的到这时分,还不送洗面水进来,也不见他来打扫。”

何玉山道:“我也正在这里觉得是一件怪事。”

胡庆魁道:“我在这慈恩寺借居的次数,至少也有二、三十遭了,甚么时候做甚么事,不曾见他有半点改移,也没见他害过病。”

刘恪见胡、何二人都一般的说法,便答道:“这不很容易明白吗?去外面随便找一个和尚问问,就知道端底了。”

何玉山道:“不错,待我去问个所以然来。”

说着,笑嘻嘻的去了。

才一转眼,就见何玉山急匆匆的走回房来,说道:“果是一件大怪事,快到佛殿上瞧去!”

胡庆魁接口问道:“佛殿上有甚么大怪事?”

何玉山道:“佛菩萨附在张六身上,此刻正高坐在佛前香案之上,大声向众和尚不知说些甚么。光宗老法师披着大红袈裟,手捧如意,在当中朝张六跪着;其余的几十个和尚也都恭恭敬敬的跪伏在地。快一同去瞧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且待下回分解。